突然一怔,心道:“啊哟,我在乱想什么?我死了,她岂不是落在老妖怪手中?不行不行!”提起手狠狠在脑袋上拍了一下,收敛心神,站在车旁默默注视那少女。

过了好一阵,那少女仍止不住地哭,小靳有些慌了,生怕她哭啊哭的哭出病来,便道:“你…你别哭了,我给他念了经超度的。真的,我会念经!你听着啊!”仔细想了想,将和尚平时念得最熟、自己也记得大概的《金刚经》背了一段,虽然乱七八糟,掉句漏字,不过学足了和尚含煳的语调,旁人也听不出来。

刚念了十来句,后面的就完全记不起来,小靳毫不迟疑,当即从第一句开始重念。好在《金刚经》通篇都是些:世尊,善男子,善女人,云何应住,云何降伏其心…听上去都差不多。

那少女抬起头,叹了口气,低声道:“谢…谢谢。”

小靳大是得意,刚要吹牛说自己如何精通佛法,如何法事娴熟,忽听“咕咚”一声,那少女歪倒在车里。小靳大吃一惊,爬进车去,见她似乎昏厥过去,伸手在她额头一搭,果然滚烫。

小靳知道她是昨夜受了惊吓,兼之伤心过度所至。可恨的是老妖怪发牛脾气,将车子拖到这林子中,他刚才四面寻了半天,到处灌木丛生,藤蔓纵横,根本不知道出路。他跳下车来大吼大叫:“老黄,老僵尸,滚出来!”

喊了一阵,除了惊飞一些鸟儿外,并无任何回应。小靳喊得喉咙冒烟,心道:“老妖怪神通广大,我跟着车队跑了这么远都被他追到,现下要我带着少女出去是不可能了。怎么办才好?”

他生平头一次不是为自己而心急如焚,四面乱跑了一阵,总算找到条小溪,遂脱下自己的外衣,拼命洗干净了,包了一包水,湿淋淋地拿回来,搭在那少女额头上。又用一只小碗盛了水,凑到少女唇边,一点点让水浸润进去。弄了半天,那少女突然咳嗽一声,吐出几口热气。

小靳长出一口气,更加小心的服侍着。忽听远远的一声长啸,老黄回来了。

小靳跳出车子,只见老黄拖着一只野鹿的尸体自林中走出。他不待老黄开口,大声道:“内功之传,脉络甚真,不知脉络,勉强用之,无益而有损。前任后督,气行滚滚。井池双泉,发劲循循…”

老黄吓了一跳,忙道:“这…这是…你等等!”扔了鹿,纵身抢到小靳身前。

小靳老大不耐烦地道:“我一天只念一段,每段只念一遍,今日已完,抱歉之至。”转身要走。老黄连忙拉住他,道:“我…我…我…”

小靳道:“没听清楚是吧?”老黄猛点其头。小靳吐口唾沫道:“虽然我们是兄弟,不过规矩是规矩,乱了可不行,是不是?”老黄想了想,见小靳眉头一皱,又要走开,忙道:“是,是,规矩可不能乱!”

小靳道:“我现在教你的‘多喏阿心经’…”老黄听到这名字身子一抖“可是当世绝学,是不是?可不是随便谁、随便什么时候都能学到的,是不是?”

老黄拼命点头。

小靳慢条斯理地道:“是吧,这道理你也懂的。你看,今日又过了教授时辰…”老黄听他这般说,满脸失望至极的神情,可是也不知该如何开口。

小靳见他苦思了半天,将要开口之时抢着道:“这样罢,规矩虽然不能坏,但我们也可从权。你教我一个法子,当作交换,我便再说一次,如何?”

老黄果然兴奋地道:“什么法子?”

小靳道:“如何运功,在水里潜行二三十里,不必换气?”老黄料不到是这么大个问题,顿时瞪目结舌,刚要说话,小靳摆手道:“算了算了,这问题对你实在太难…这样好了,你帮我一个忙。”老黄迟疑地点头,不知道他又要出什么花样。

小靳道:“车里那姑娘是我老婆…看什么看,我不能有老婆么?这是两家父母指腹为婚…好了,我老婆,昨天晚上被你吓着了,一夜没睡好,额头好似火烧…”

小靳还没说完,老黄叫道:“这…这个简单,你等着!”跳入车中,伸手搭在那少女右手太渊与经渠之间,另一只手张开,在她额前一寸处不住游走。

小靳探头见他姿势与道曾以往治病时一模一样,心道:“这人自称林哀…跟和尚的师傅林普多半都是白马寺的僧人…他说把师傅给吃了,那和尚的祖师爷不是在他肚子里?嘿,他妈的,老子是不是该上前去拜一拜?”

过了一会儿,那少女低哼一声,身子扭动起来,脸上大汗淋漓,小靳忙也爬进车里按住她,在她耳边轻声道:“别动…马上就好了…”

老黄再运一阵功,慢慢收回手,道:“好了,睡一觉就没事了。”小靳摸摸她的手,只觉已不是很冰冷,便拉过一件衣服替她盖好,招手叫老黄出来。

小靳背着手走了两圈,随口道:“林…哀。”身后“咚”的一响,老黄后退一步,撞得车子一震,道:“林…林哀?林哀是谁?是谁?”眼中渐露暴虐之色。

小靳奇道:“什么林哀?老黄,你耳朵越来越背了。我说这树林…哎,多么阴森。这到底是什么地方,你知道么?”

老黄摇摇头,眼中神色变幻,窥探着小靳。小靳心知非要使点手段压服他才行,当下回头直视老黄的眼睛,道:“你心中一定在想,我这个小混混,怎么会‘多喏阿心经’的,对不对?可是我也同样奇怪,为什么白马寺的心经,你会知道?”

老黄浑身颤抖,“白马寺”三个字仿若魔咒,让他无法承受。小靳一字一句地道:“你我都不是白马寺的人,对不对?可是却都知道白马寺的心经,你说是怎么回事?”

老黄一面后退,一面捂住耳朵,摇头道:“不知道…不知道…我不知道!”突然举手一噼,啪的一下斩断车架上一根腕口粗的木头,喝道:“闭嘴!闭嘴!我不要听!我不要听到白马寺!”

小靳见他脖子上青筋暴起,眼中露出又是惊惧又是愤怒的神色,忙道:“是,不谈便不谈。你听好了。”将刚才念的那段心经又复述一遍。老黄翻着白眼在心中默记,记完了,一甩手纵入林中去了。

小靳知道他练功总要跑得远远的,这一去只怕明日才会回转,一直提得老高的心放下来,才发觉已是一头的汗。

他在林中寻了柴火,将那鹿子架起来烤,练了几遍功,心想:“现下我的功力跟他差得太远,别说打斗了,单是体内这些寒气不想办法解决,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要了我的命,只有先拖着他,走一步是一步了。只是这丫头…哎,得找机会送她逃走才行。阿清,我被这老妖怪缠上了,你自求多福吧。”

待鹿肉烧好了,他扯了一块,爬到车上,坐在那少女身旁吃,以便有所照应。正吃得带劲,忽听那少女哼了一声,轻声道:“阿清…阿清…快逃啊…”

小靳手一抖,鹿肉坠下,正落在腿上,烫得他吱哇乱叫。他跳出车子,拍落腿上的肉,心头砰砰乱跳:“她怎么认识阿清?她怎么会认识阿清的?阿清怎么了,为什么要逃?”再进去看时,那少女却又不说话了。小靳心中一万个疑问,憋得好不难受。

到了晚上,小靳在火堆旁随便铺了些草,倒头睡觉。正睡得香甜,忽然被一阵响动吵醒。他几步跑到车边,只听那少女轻声呻吟道:“水…水…”

小靳忙提了水壶进去,凑到她嘴边。那少女喝了就口,忽然睁开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小靳。小靳被她那对幽幽发光的眸子看着,心中有一个奇怪的念头,似乎对方太过高贵,而自己实在形容不堪,不配坐在她身旁,忙道:“你…你睡罢,我出去了。”刚转身,那少女突然一扑,将他拦腰抱住。

小靳一时间心不知道跑哪里去了,背上被那少女贴住的地方仿佛要被火融掉一般。只听那少女轻声道:“别…别走,我怕。”

小靳颤声道:“好…我不走…别怕…你、你叫什么名字?”那少女将他抱得越来越紧,好一会儿说道:“小钰”。

小靳道:“小钰?好…好名字,我、我叫作道靳。”小钰道:“道大哥…”

小靳额头上的汗直流到眼中,他不敢抽出手来,便拼命眨眼,道:“别,什么大哥不大哥的…这…这多见外?你叫我小靳得了。”

小钰将头在他背上轻轻蹭着,如梦中呓语般念道:“小靳…小靳…原来…原来阿清喜欢的就是你…”

小靳“哇啊”一声,这下不止是头,全身上下都暴出层汗水。他颤声道:“你…你也认识阿清…呵呵…那…那岂不是一家人?你…你是…对了,阿清她…还好罢?恩?喂?”却听身后传来细弱的唿吸声,小钰已睡着了。

小靳隔了老半天,直到腿和背麻木得快撑不住了,才极轻极慢地抽出手,慢慢转身,将小钰放倒,替她盖上被子。他凝视小钰良久,跨出车子,一阵狂奔跑到小溪边上,一头扎进水里。冷水一激,眩晕的脑袋总算清醒过来。他捧起水喝了几口,只觉一股凉意直透五脏六腹,说不出的惬意,躺在地上,望着天上的星星发呆。良久,他嘿嘿嘿地笑出声来,道:“阿清…嘿嘿,老妖怪,老子可不能在这里陪你一辈子了。老子…老子…嘿嘿!呵呵!哈哈哈!”

他一会儿想着阿清的模样,一会儿想着怎样逃走,甚至想到如何跟阿清两人重逢,那时说什么话好?来一句 “山水总相逢”似乎太匪气了些…

想着想着,不知不觉睡死过去。待得再次睁开眼,太阳已在树梢之上。小靳忙跳起来,胡乱洗了几把脸,飞也似向马车跑去。路过一簇开得极艳的野花,顺手采了一把。他跑到车前掀起车帘,见小钰闭着眼坐着,一只手扶着车蓬,便将花藏在身后,笑道:“小钰!你起这么早?”

小钰转向他的方向,微微一笑,额首作答。小靳只觉她的姿态、神情无不庄严美丽至极,心中暗幸自己早上洗了脸,还不算邋遢。他见小钰仍坐着不动,便将花拿出来一挥,道:“好看么?”

小钰隔了一阵才说:“好香的花。”

小靳大是得意,道:“这花送你。”

小钰低低地道:“谢谢。”却并不过来拿。小靳等了一阵,道:“给你。”

小钰扶着车蓬慢慢地往前挪动,“砰”的一声,头撞上一根木头。她一声不吭,继续往前移动。

小靳颤声道:“小钰,你睁开眼呀。”

小钰摇头道:“不行。我睁不开眼。”

小靳道:“怎么可能!昨晚…昨晚我还见你睁开眼的,昨晚你也见到我的,对不对?”

小钰默然不语,挪着挪着,手碰到车边,她伸出手,从小靳脸前晃过,在虚空中小心地探着,道:“花呢?”

小靳将花递到她手里,小钰凑到鼻前深深一闻,道:“好香…”忽地感到面前有微风拂动,便道:“你在我眼前挥手么?我看不到的。”

小靳猛抓自己头发,道:“怎么可能,怎么可能!那天你还见到我的…在河边,大树下!你记不记得?”

小钰迟疑地道:“你说什么…什么河呀树的?”

小靳道:“你不记得了么?那…那个河呀,那个大树,这么大——”说着张开手臂比划:“我…我在那里,刚好你见到的,是不是?你仔细想想!”

小钰轻敛眉头,继而苦苦思索着,道:“我不记得…我不知道,我怎么会见过你呢?我…我是谁呢?我记得…记得…呀,我怎么什么也记不起来了?我是谁?我在哪里?”

小靳见她焦急起来,丢开花抱着自己的头喃喃自语,脸色苍白,额上有细细的冷汗,眼下却有两团潮红。他跟道曾久了,知道这是心神焦虑,六神无主之状,再严重者就是失心疯之症。他忙道:“你别急!你好好想想,你不是叫小钰么?”

小钰道:“小钰…是,我是小钰…不是,我、我是琉殊…”她一下着急起来,身子向前一探,翻下车子。小靳忙伸手抱住她,两人一起滚落在地。

小钰挣扎着推开小靳,尖声道:“你是谁?我…我在哪里?爹呢?娘!娘!大哥!你们在哪里?”摸索着向一边爬去。

小靳不敢去扶她,只得跟着她不住道:“你别急,这里谁也不会害你!我、我叫做道靳呀,你认识的!你看,我摘了花给你,我还要给你吃的呢!我真的不是坏人呀!”

小钰推开他递过来的干粮,叫道:“不是!是…是我!我…我记不起来了,什么也记不起来了!咳咳!”她叫得喉咙沙哑,猛咳了一阵。

小靳忙冲到车里取来水壶,道:“记不起来有什么?我连我老爹长什么样都记不起了呢!来来,喝点水,咱们慢慢想来,什么都好解决…对了,你还记不记得阿清?阿清呀,跟你差不多大的那个,脑袋木木的,又好占强的那个?”

小钰道:“阿清…阿清…”突然怔怔地流下泪来,哽咽道:“阿清死了。”

小靳耳中嗡的一响,半天才颤声道:“你…你说什么?”

小钰始终闭着眼,任泪流淌,道:“阿清…她跑了,她…她死了。我也死了,我…我怎么还在这里?”

小靳见她疯疯傻傻的,心放了一半,想转移她的话题,便道:“你爹…是做什么买卖的?”他见小钰在商队里,只道她是什么商贾之女,一面说,一面将水壶递到她手边。

小钰反手一把打翻水壶,怒道:“不是!我爹…我爹是…”说到这里,突然一顿。她伸手下去,摸到地上,摸到了打翻的水壶旁那滩水。

“这是…这是什么?”

小靳见她整个人都僵硬起来,忙道:“这是水啊。”

“不是…不是…”小钰缓缓地摇着头,声音越来越低沉:“这是血。这是我爹的血…爹爹。”

跟着头一歪,昏死过去。

小靳忙将她抱起,摸她额头,但觉不是很热,心道:“看来不是发热头昏,而是真的有点失心疯了。那日老妖怪在她面前杀人,别说是她了,若非我早见过老妖怪杀人,只怕也会吓傻。”心中更是将老妖怪二十七、八代祖宗都扯出来痛骂。

他小心地将小钰抱回车里,给她盖上被子,看着她那苍白憔悴的脸,低声道:“你放心,除非我小靳死了,否则不会再有人敢欺负你。”

他跳出车,平生头一次觉得肩头担负重任,更加努力练习。练了一会儿,心道:“不行啊,这十八式慢慢吞吞的,怎么跟老妖怪打?我得想办法学点真正的武功才行…”

傍晚时分,老黄照例又扛了野兽回来,却见小靳歪在地上,一脸痛苦之色。老黄吓了一跳,还以为他练功出岔了,凑过来就要给他运功疗伤。小靳一把推开他,怒道:“不是,妈的别乱碰老子!老子今日到林子里,想抓只鹿子,谁知道遇上拦路野猪,好容易才逃回来,差一点小命就没了。妈的,我还听见有狼跟老虎的声音,这可不好办呐。不如你以后就在这里练功好不好?”

老黄面露忧色,道:“这个…我练功时最忌分心,非得找个僻静之所才行…”

小靳道:“老子死了你最安静!”气哼哼地转过头不搭理他。

老黄踌躇一阵,突然面露喜色,道:“这样罢,反正你现下也有些功力,我传你一套拳脚,对付野猪什么的绰绰有余。”

小靳奸计得逞,呸道:“你打的好算盘,要我出本,又要我出利。算了,谁叫我们是兄弟呢?你那东西,也不知道管不管用。”

老黄连连点头,道:“管用管用!这是‘罗汉伏虎拳’,一共二十五式。”说着就要拉开架势演示。

小靳道:“慢来!什么罗汉伏虎二十五式?别以为我年纪小,我可知道和尚们最喜欢什么十八呀、三十六啊之类的九九归真之数。二十五式?也不知什么地方骗来的。”

老黄满面羞愧,道:“真的,我…我只学了这二十五式而已。你看看罢!”不待小靳说话,身形一展,就在车旁演练起来。

这一套拳法纯走阳刚一路,刚劲朴实,大开大合,确有伏虎降龙之势,兼之老黄内力深湛,一拳打出,劲风猛烈,往往激得周围草木碎石跟着跳动。他渐渐越打越开,气势也越来越强,小靳不住后退,心道:“这还象个样子,只不过我要练到这般地步不知道还要几十年。和尚曾经说功夫要几十年如一日的练,方小有成绩。妈妈的,和尚老是说这些丧气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