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稳了,问道:“和尚呢?他怎么成废人了?要紧吗?”

阿清道:“还算好。”将自己怎样入东平,怎样救了小钰,后来又是怎样遇见道曾的事说了一遍。她言辞不多,几句话便带过了。

小靳恨恨地道:“萧老毛龟,你打了老子,这笔帐还没算,又陷害和尚,哼,总有一天要你连本带利还我!萧小毛龟刚才还一幅正人君子模样,妈的,差点被他骗了!”

阿清心头闪过萧宁淡淡的神情,道:“算了,不说他们了…倒是你呀,那牢门那么重,你一个人究竟是怎么出来的,又是怎么见着小钰的,她还好吧?”

小靳向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当下清清喉咙,神气活现地讲自己在牢里如何结识老黄,如何花言巧语骗他练功,又如何在打败了水匪之后,自己灵光一闪,想到逃出水牢的办法。

阿清听了他用火烧焦牢门逃出,点头道:“石付大哥原来也想的这法子,我们还准备了几坛好酒,准备来救你呢,没想到你自己先想出来了。”

小靳道:“东平双杰的名头是随便乱叫的么…对了,那个石付大哥是不是有个兄弟叫作石全的?”见阿清点头,顿了片刻才道:“他…他被老黄发疯时杀死了。”将那夜的情形说了一遍。

阿清低声道:“是吗…他跟石付大哥那么照顾我…”转过头去。小靳看不到她的脸,只觉得靠着自己的身体不住颤动,便道:“你在哭吗?要哭的话就应该大声一点才象哭啊。”

阿清摇摇头,粗着嗓子道:“不要你管!”

小靳想起小钰哭泣的模样,道:“你呀,老是喜欢装强硬,也不哭也不闹的,一点都不象女孩子。”

阿清回手一拳,正中小靳鼻子。小靳当即翻身落下树,摔得山响。他惨叫着爬起身,眼前再度金星乱晃,鼻子又酸又痛,伸手一抹,抹了一脸的鼻血。

小靳道:“好!好好…小娘皮,你下手还是这么重,不是我小靳命大,早死在你手上好多次了!”

阿清道:“你上来。”

小靳跳起脚道:“有种你下来!妈的!咱们面对面的打!俗话说愣的怕不要命的,你脑袋愣,老子把命拼了,就不信打不到你!”

头顶风声大作,阿清纵身而下。小靳料不到她这么爽快就下来了,忙往后一跳,摆好架势,叫道:“好,你有种…”

话音未落,只觉一个温暖的身子纵入怀里。阿清拦腰抱住了他,低声道:“对不起…”

夜风吹过,吹得林子里一阵躁动,小靳呆呆的站着。身上靠着的软软的人儿在耳边轻轻说了句话,小靳耳朵奇痒难忍,禁不住使劲抓了两下,道:“你…你说什么?”

阿清在他怀里仰起头,道:“没什么…你不是要打么?你打罢。”把头歪向一边,闭上了眼。

小靳感到她身子透过来的温暖,听到她从未有过的软言细语,全身的血径往脑袋上冲去,鼻子里更是血如泉涌。他慌忙推开阿清,捏紧了鼻子,叫道:“别…好了好了,老子被你一挤,鼻血都要流光了!拿点布来,就算赔我的!”

阿清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撕下块布递给他。小靳手脚麻利地塞好鼻孔,道:“好了,好多了…恩…妈的,是不是血流得太多了,怎么觉得头重脚轻?”

阿清抱住他的腰,纵到树上坐下,低声道:“是我不好,你别再说了,好不好?”

小靳听到她这么软软的话,总是觉得不对劲,仿佛面对的是另一个人。他往后挪挪,道:“行了,我…我没有怪你,你也不用这么…这么说话吧?”

阿清听了这话,慢慢缩回去,道:“你觉得很怪是不是?我…我应该是凶神恶煞的,对不对?”

小靳忙道:“不是!不是,我只是…有点不习惯…你这样子挺好的呀!哈哈,哈哈…你…你生气了?”

阿清抱着自己的双腿,头枕着膝盖,过了好一阵才道:“没有。你师傅也说我不象个女孩子…女孩子要怎么样?我已经忘了…”

小靳听她口气落寞,想转移话题,便道:“你这个样子怎么不象女孩子?哈哈,别听我师傅乱讲,他自己才不象和尚,剔光了头装装样。那天晚上,我才认识小钰,后来嘛,老黄把我们拉到深山里,逼我教他多阿喏心经…”把后来发生的事添油加醋说了一番,老黄如何如何疯癫,自己又如何如何机智应对。当然,关于小钰与自己的事却不能乱说,只说她一开始也是失心疯,后连不知怎么的就渐渐好了。

阿清一声不吭的听他说完,过了好久才道:“小钰…她还记不记得以前的事?”小靳道:“我怎么知道?她一会儿说记得,一会儿又不记得,可是记得的事又乱七八糟。哎,我看她的样子,九成九是吓疯的,还是不要记起来的好。她整日里待在车里,要不就待在树阴下,好象随时都想躲起来。”

阿清道:“这就是女孩子吗?”

“什么?”

阿清道:“女孩子的话,大概不会有几个人象我一样,孤身一人跑到战场上去搜寻尸体吧?”

小靳一时不知该说什么,阿清已叹了口气,低声道:“瞧我,都想些什么呀。这是命,能活到现在,我却还要抱怨…你救了小钰,她是我的妹妹,也可能是这世上我唯一的亲人了。我该谢谢你,可是又不知道如何感谢。”

小靳道:“感谢吗?哟,那名堂可多了。有钱的当然最好答谢,哈哈,没钱的嘛男的也有卖身葬父的,女的大多以身相许,总归自己良心过得去就好了,哈哈!”

阿清道:“好。”

“什么好?”

阿清道:“…你的情,我总要想法子还的。”

小靳搔搔脑袋:“这么正经…哎呀,算了,不跟你说了。你一脸麻木,我说热闹的你笑也不笑一下。”

阿清道:“你怎么知道我一脸麻木?你又看不见。”小靳道:“想也想得出来嘛!你的脸一直都是这样…这样的…”用手在自己脸上比画,可惜阿清看不见,便道:“总之呢,眼睛一定是直直地看着前方,嘴一定是抿着,别人跟你说话呢,你就瞪人,别人给你说笑话呢,你就抽人。”

“小靳。”

“怎么?”小靳往旁边一闪,重心不稳,差点又摔下去,忙抓牢了树干,道:“你要怎样?我…我只是说着玩儿!”

阿清道:“你见过我笑没有?”小靳歪头想了一阵,道:“没有。你会笑吗?”阿清道:“会啊。我会的。我…我在钟大哥、姐姐,在石付、石全大哥面前,甚至…在你师傅面前都笑过的。每一次我都记得很清楚。”

小靳咕哝道:“你也笑得太少了吧,每一次都记得。”

阿清道:“是吗?也许是笑得太少了…但在你面前,明明你讲的话我想笑,可是为什么就是笑不出来呢?”

小靳道:“我怎么知道?我只能说,又不能替你大小姐笑!难道你我八字相克?恩,得找和尚算一算才行。”

阿清幽幽地道:“每次见到你,我就仿佛仍在那战场,满眼都是覆盖着薄霜的尸骸…我忘不了,怎么也忘不了。”

小靳叹道:“你是怎么也忘不了,小钰却是无论如何记不起来,你们两姐妹还真有意思。哈——”打个哈欠:“忘不了就忘不了罢,反正过去了都是一回事。困了…这样子象鸡一样蹲着,怎么睡呀。等一会我两眼一闭,不摔下去才怪。我还是下去算了。”

阿清道:“你过来。”小靳警惕地道:“干什么?”黑暗中,阿清的手伸过来,轻轻拉住小靳的手臂,道:“过来点罢。”

小靳往她身旁挪了挪,阿清不依不饶地继续拉着他的手,小靳只得不住挪动,一直靠到阿清的身体为止。阿清的手挽着他的腰,道:“这样便不会掉下去了。”

小靳挨近她,老是心虚气短,道:“这…这样就行了吗?难道你不会睡着吗?”阿清道:“放心,我即便睡着了,也不会动的。”

“可是…可是你这样…我会睡不着的…我这个人…怕生…”小靳试着挣了两下,可是阿清搂紧了他,道:“别闹了,我要睡了。”他只好乖乖不动,心道:“她们两姐妹,一个比一个粘,羯人丫头果然厉害。我堂堂男儿,今番是栽了!哎,算了!我要认真争起来,弄得她也睡不好,岂不是又显得我小气了?大不了睁着眼混一夜,也不是什么难事,最要紧不能坠了我汉家气节。”

不到一柱香的功夫,一心为保气节的小靳已经睡得歪歪斜斜,鼾声渐重。阿清偏头靠在他肩头,静静的听着忽近忽远的风吹树木之声,却是怎么也无法入睡。过了一阵,她试着裂嘴笑笑,可是脸僵硬得要抽筋,想也想得到这笑容有多别扭,只得叹息做罢。

第二日一早,阿清见小靳昏昏沉沉,怎么也睁不开眼,还出了一身虚汗,摸摸他额头,果然滚烫,知道他是受了伤,夜里又吹了风,起了伤寒。她忙背了小靳,沿着瀑布四周走了一阵,见有两棵大树斜靠在峭壁上,当下顺着树爬上去,沿着河流去寻道曾。

走了不久,遇见道曾也正顺着河来寻她。道曾替小靳把了把脉,道:“是风寒。不过应该不要紧,他体内有股极强的内息,这点小病对他来说已经不算什么了。倒是这内息是怎么回事?亦正亦邪,阴阳并济,非同小可啊!”

阿清便将昨夜的事大致说了一遍。道曾听到老黄的那些话,无比震惊,合十道:“阿弥陀佛。他真的是林哀大师么?我的师傅尚未有如此成就,实在令人敬佩。他的话,我当要记下来,日后好生参悟。”

阿清道:“听萧宁说,林晋大师圆寂时也说过一句揭语:佛用一切法,以度一切生。我无一切身,何须一切法。”

道曾淡淡地道:“也不算什么好揭语…不过也难为他了。”他不愿多谈,想了一会儿,道:“小靳的风寒虽然无甚大碍,但他这些伤药还不够,我得再去寻些草药。待会儿如果他醒了,你教他一个法子,让他自己运功疗伤。你瞧着也很憔悴,多休息一会儿吧。”说着教了阿清一段口诀,转身入林去了。

阿清昨夜一宿靠着小靳,几乎没睡过,可是白天她怎么也合不上眼,便在小靳身旁升起火,坐着呆呆地看着他。见他汗流得多了,口唇干裂,到河边打湿了布,给他润润唇。

小靳舔舔嘴唇,忽然呻吟两声,伸手拉扯衣服,轻声道:“小钰…你别怕…别怕…除非我死了…”

阿清一怔。她俯下身,慢慢掀开小靳胸前的衣服——那串红红的珊瑚挂坠分外刺眼。

她伸手抚摩着那串挂坠,渐渐摸到小靳汗湿的胸口,感觉到他急促的心跳,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跳得急促起来…突然狠狠一抓。

“哇啊!”小靳大叫一声,坐起身来,只觉胸口火辣辣地痛,低头一看,三、四道血痕清晰可见。他见阿清不知所措地跌坐在一旁,道:“你…你干什么?”

阿清颤声道:“我…我见你做梦魇住了,想…想叫醒你。”

小靳抹抹头上的汗,点头道:“是吗…对…我…我觉得我起来了,可是又没有…一次一次坐起来,一次次又象是在梦里…大概我真的魇住了。那可多谢你了。”

阿清道:“不…不客气。你昨夜吹了风,受了伤寒,可…可得赶紧疗伤才行。”小靳摸着胸口,果然觉得喉咙又干又苦,道:“我不会啊。”

阿清庆幸头发垂下来,遮住了自己通红的脸,低着头道:“你坐起来罢,我教你。”当下扶着小靳盘膝坐了,教他运功的法子。示范了几次后,小靳闭着眼照做。阿清听着他均匀的唿吸声,心中兀自乱跳,想:“我干了什么?怎么会突然做这样的事…”她站起来,轻声走到一边。

放眼望去,沿绵起伏的山林中,不时有一簇簇或金或红的树叶,突显在苍绿之间,金的灿烂,红的幽深,提醒着观赏的人——夏日已尽,秋意渐浓了。天空也高远得离谱,懒懒的白云依在山头,往上是淡淡的蓝天,再往上,就那么一点距离,颜色陡然就变得深邃。看着头顶深蓝的天幕,阿清忍不住乱想:“这么大一片天,云这么少,神仙们到哪里去了呢?”

记得与小靳初次见面,还是寒意未消的冬末。那个冰冷的早晨,冻僵在血腥的泥地里,自己几乎已经在憧憬什么样的野花来埋葬自己。当被小靳背着艰难前行时,仿佛依偎着一个火炉…就是那股暖意,让自己又活到了现在。

这中间仿佛经历了许多事,萧宁、老黄、小钰,钟老大夫妇,又是萧宁、老黄…然而又觉得只是一瞬,再度与这个小混混相遇,已是秋天了。

阿清心中感慨,下一个深冬,或下一个初秋,或下一个下一个深冬初秋…会是谁在自己身旁呢?

小靳的下巴上,已经冒出一层密密细细的胡碴,他也不再是小孩了。过几年,也许会长出粗粗的胡子,再过几年,也许会长得象爹一样,再过十几年、二十年,也许会长得满脸都是胡子,不过也说不定只长出长长的山羊胡子…谁知道呢?自己会见到吗?大概不会罢?阿清想着想着,抱紧了自己,生平第一次为了一个男人的胡子难过起来。

“小钰…”她心中憋着一个疑问,可是怎么也不敢去想。因为一旦想下去,立即就会变成“如果小钰和…”

不行!

阿清紧紧抱住了头,强逼自己不去想,心中翻来覆去地念着:“我不能失去她…我不能失去…他…”

忽听小靳啊了一声,阿清吓一跳,忙收回心思,到他身边,见他长长吐出一口气,道:“哦哟。”

阿清关切地问:“怎么样了?”

小靳道:“好厉害!老黄的内力全在我体内,随便一动念,就有那么多气息跟着流动…这感觉太怪异了,受不了,受不了!有没有办法不要这些东西?”

阿清道:“别人辛苦练几十年都达不到你这样子,你呀,真是守着金山喊穷。”

小靳苦笑道:“我这不是守着金山哭穷,我是在想法子救命啊。老黄说过了,这内息终究不是我的,如果我不想办法修炼,总有一天会要我老命的。哎呀不说这些了,我饿死了,有没有吃的?”

阿清递他一些果子,小靳一面吃一面露出同情之色,道:“你跟着和尚也吃这种东西了?嘿…妈的,淡出鸟来。我跟你说,这山里野东西可多了,鹿啊狍子啊山鸡什么的…哦对了!前些日子我还见过一只老虎,说出来你都不信…”

正说着,道曾回来了。小靳见了他,大是兴奋,叫道:“和尚!和尚!原来你真的还没死!”

道曾笑道:“死,那么容易么?你不也好好的活着?”小靳道:“你是不知道,我可是很辛苦才活下来的!”顾不上吃东西,又把自己的经历说了一遍,什么智勇双全降服老黄,什么运筹帷幄指挥若定剿灭水匪…

阿清听他越吹越神,忍不住道:“瞎说。那有那么夸张。”小靳瞪圆了眼睛,道:“怎么不是?嘿,还要惊险一百倍!”

道曾道:“你能与林哀大师有此缘分,实在福份非浅。他除了将功力尽数给你,还传了什么武功没有?”小靳道:“呸,别提了,就是一套‘罗汉伏虎拳’,这名堂我可知道,不过是入门的基本拳法罢了。”

道曾正色道:“不然。这套拳许多人都轻视它,以为不过如此,其实浸淫深了,实在非常厉害。林哀大师是真正看透了的,你不可等闲视之。那多喏阿心经是白马寺之物,你练归练,切莫给人知道了,否则祸患无穷,知道么?”

小靳吐吐舌头道:“这个我知道。那什么什么无罪,怀什么有罪的,就是这个意思嘛。”

道曾道:“你知道就好。”他与阿清都不爱说话,当下各自忙碌着。阿清上纵下跳的寻柴火,道曾则用石头碾碎草药。小靳只得在一旁东拉西扯,胡言乱语,亏他一个人说话,竟好象几个人同时在说一般热闹。待到换药的时候,小靳一反常态,咬紧了牙关不出声。

道曾奇道:“咦,今日你怎么这么硬朗,都不出声叫一下。”小靳瞥一眼在旁边看着自己的阿清,昂然道:“我是谁啊?东平双杰的神贩小靳,岂是浪得虚名…嘶…你轻一点!再说了,经过这么多事,我可已经真正成为大丈夫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