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曾微微摇头,道:“走…带我走罢…”

小靳急道:“还走什么?要怎么治你,快说啊,这里这么多人,一定可以想到办法的!”

道曾又咳出血来,这下话也说不出了,只是摇头。圆空等人不知道道曾究竟是什么意思,一个个不知所措,小靳急得直跺脚,忽听痴天行道:“你们不明白么?阿弥陀佛。”

小靳没有奈何,只好向痴天行道:“你…你知道?那…那就快说啊?”

好在痴天行倒一点不摆架子,直截了当地说:“大师好容易治好了清河郡主,我刚才看清河郡主的神色,最快明天早上就能醒过来。如果她知道大师为了救她而舍弃性命,她会做何感想?会不会又反过来想尽办法救大师?大师是方外之人,早已将生死看破,赤条条来去,如此折腾来折腾去,又岂是大师所愿?”

小靳深知曾脾气,一听就明白,痴天行实在说到点子上去了。但他又实在不甘心,道:“也…也许能找到名医呢?也许能治好呢,是不是?”

痴天行道:“你看看大师罢。你应能明白他的意思。”

小靳转头看看道曾,见他正看着自己,努力的点着头,目光中竟有些乞求的神情。

这是小靳从未见过的神情。

小靳一阵阵的头晕目眩。这两天来,所有的一切发生得太快太快,快得简直让人无法看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甚而至于连人都没看清楚一般,在眼前一晃,就永远消失无踪了…他只觉得整个人都快撑不住了,终于长长叹一口气,颤声道:“好…和尚,我带你走…”

第二天一早,石付命人送来一匹马,用木头搭了个简陋的椅子,把道曾缚在上面。小靳、圆空等人与众人道别。小靳一个人在阿清的帐篷里待了良久,才垂着头出来。石付在外面候着,听到他出来,忙问他去向。小靳一片茫然,想了半天,才道:“我要回嘉兴去。”

石付点头道:“这样也好,晋虽然暗弱,但毕竟还是汉人的天下。那边战事也少一些。我有些兄弟在那边,我会传信过去,让他们沿途照应一下。关于小钰的事…我想办法跟小姐说明。”

小靳道:“石大哥,我想拜托你,阿清醒来后,别告诉她我们来过。我…我师傅不想让她知道救她的事。你就跟阿清说在路上遇见了小钰和羯人在一起,并未见到我们。”

石付道:“大师的苦心,我很明白,放心吧。你们一切小心。”

小靳道:“该说要小心的是我。现在战事如此复杂,你们真的还是要往襄城去?”石付叹道:“这个…我也觉得再去是冒险,但得看小姐怎么说。我这条命是小姐给的,依命行事就是了。”小靳不知再说什么好,只拍拍他肩头,道:“保重吧。”

小靳、圆空等人护送道曾去后不久,石付在帐篷里和伏利度及几名十户长商量下一步计划。石付建议大家先从济阴郡至东燕郡,再穿洛阳,渡河,回到并洲先安顿好百姓,再议北上襄城的事;几个十户长则嚷着要直接杀回襄城。伏利度正犹豫不决时,忽地听到外面欢声雷动,而且直往帐篷而来。几个人俱都诧异,正要起身查看,帐篷的门被人撩了起来,阿清一身素装走了进来。她形容虽然仍很憔悴,但精神已经好了许多,环视一下,笑道:“你们还在等什么?走吧,去襄城吧!”

伏利度等人怔了片刻,一齐扑倒在地,大声道:“是,郡主!”

石付也慢慢站了起来,单膝跪下道:“小姐之命,付万死不辞!”

今年的雪下得虽完,却特别的大,过了大年,更是一日紧似一日。阿清带着族人艰难跋涉,为防孙镜继续追击,远远的绕道祝阿郡才渡过济水。然而过了黄河,刚到阿清自己的封地清河郡,情势突然恶化。赵丞相姚弋仲与慕容氏的联军在襄城外围发动突然袭击,击败冉闵。冉闵被迫撤回邺城,其十万大军大半被俘,但也有数千残兵向南流窜。这一来,沿途各州郡均受到抢掠,特别是氏人和羯人,遇到残兵几乎无法幸免。

阿清与石付、伏利度等商量,觉得这些残兵既无理可讲,又难以抵御,于是率众人继续东行,往平原郡、广川郡等方向迂回。走了一个多月,已是三月的天,春风将至了,阿清手下聚集的人越来越多。各地的羯人因当初石虎的暴政,不为汉人所容,被迫逃难,又无处可去,听到清河郡主带队要回襄城,无不景从云集,从当初广善营的两百来人,猛增到三千多人。

阿清知道小钰的事后,只恩了一声,什么也没说,然而当天晚上再次咳血。石付等人秘密传下死命令,不得有任何人再谈到此事,到现在已成为最大的禁忌。

人增加得愈多,阿清身上的担子就愈加沉重,石付、伏利度等人自然看得出来。他们不停派出人手探察襄城的情况,一面也找机会劝说阿清考虑考虑是否先行西归,再做打算。但阿清一门心思只想往襄城去,谁劝也不听,而手下那些人也只听阿清的,她去哪里,大家不用多说,自然都跟着。石付等人无可奈何,只得费尽心力,勉强维持着局面。

到了三月下旬,好消息逐渐传来,一是冉闵连着被慕容氏偷袭几次,已经完全缩回了邺城;二是襄城那边的局势也已稳定。大家心中都是高兴异常,加快步伐向襄城赶去。

这一日清晨,阿清帅队到达漳水。她与石付等人先过了河,查看情况。石付道:“再过去就是巨鹿了。当年项羽就是在这里渡河,破釜沉舟,在巨鹿大败秦军。沿着巨鹿的驿道西进,再过几天就能到襄城了。”

阿清骑在马上,遥望远处苍茫的原野,甚是感慨。这一片地势平坦,只有零星的十几个丘陵,尚未散尽的雾一条条懒散地挂在丘陵下,风里开来新鲜草木的气息。

当年项羽的三万江东子弟就是从这里出发,踏破秦军十三座营地,一举击溃二十万秦军。

阿清叹道:“以一当十,以一人当天下,项羽也是英雄豪杰呀。你看着苍茫大地上,至今还回响着隐隐的铁蹄声…”

伏利度等都道:“郡主所言极是!”只有石付侧着耳听了一会儿,道:“这可不是项羽军的马蹄,是真的有群马过来了!”

“什么?”阿清等人脸色大变,纵马跑上一座小丘,极目眺望,只见东南方的丘陵间,三面深色的旗帜正在快速移动。隔得太远了,也看不清是谁的旗,但绝对不是赵国的。伏利度看了一阵,道:“是向这边来的,错不了!”

阿清忙道:“传令下去,立即终止渡河,已经过来的百姓赶紧找地方先藏起来!”一名士兵领命而去。

伏利度转身对跟着的骑兵喝道:“左守备,立即带你的人到西面的土丘后埋伏!禾元平,你带其余人去北面渡口处的芦苇丛中,准备弓弩,等候我的命令!”

几名军官匆匆赶去准备,阿清与伏利度下了马,藏身在丘顶观察。过了不久,马蹄隆隆,一支六十来人的骑兵队自一座丘陵后快速转了出来。这是一支轻骑兵队,披着暗黄色的披风,当先一面旗上绣着一只熊。

伏利度轻声道:“郡主,是慕容氏的军队!”阿清奇道:“慕容恪打败了冉闵后,不是已经撤兵了吗?怎么还会在这里遇到?”伏利度道:“不清楚。他们的目标好象是渡口,如果是路过,应该不会与我们有冲突吧?”

阿清道:“最好如此…如果我们与慕容氏再惹麻烦,可就更不好办了。”他们藏身的土丘是前往渡口的必经之路,伏利度道:“郡主,您还是先避一下。虽说慕容氏明里打着勤王的旗,谁知道暗地里是怎么想的,要是有什么意外伤到您可不好了…”

阿清往后看去,见仍有几十个百姓还没来得及疏散隐蔽。眼见这支骑兵队就要赶到土丘了,她冷冷地道:“我便那么好伤到么?我是大赵的郡主,难道连番邦小国的士兵都敢欺我?跟我出来!”说着纵身上马,跃下土丘。伏利度暗自叫苦,只得跟着阿清跑去。

那支骑兵队见土丘上跑下两匹马,当先一人挥手止住队伍,按剑喝道:“来者是谁?”

阿清一直奔到离他五丈的距离才拉住马,昂首道:“我是大赵清河郡主,你们是什么人?”

那人呆了一下,拱手道:“末将燕国赵无究。昨夜探马回报说漳河东岸有大批羯人准备渡河,末将奉大将军之命,前来探察。”

伏利度见他并不参拜阿清,喝道:“放肆!见到大赵郡主为何不参拜行礼?”

赵无究还未开口,他身后一名佐将大声道:“大赵?已经没有什么大赵了!我们百户长向你行礼,岂不是笑话?”

伏利度怒道:“大胆!如此大逆不道的话你也敢说?”就要冲上去,那佐将身后几名士兵纷纷拔剑,阿清手一伸,拦住他道:“别动。你一个人想逞什么匹夫之勇?这话真假未知,你慌什么?”伏利度抗声道:“他…他竟敢说…”阿清斩钉截铁地道:“闭嘴!”

赵无究呵斥那名佐将道:“不得无礼。我们燕国原是赵之属国,赵国宗祀才亡,我们就出言不逊,岂非小人行径?可退下。”那佐将抱惭而退。赵无究向阿清一拱手,道:“请问,那些渡河的羯人是否由郡主统领?”

阿清道:“正是。我们不是军队,是逃难的人。我们希望回到襄城,不知道现在襄城的情况如何了。”

赵无究道:“我告诉你罢。五天之前,赵车骑将军刘显已经弑君,现已带着皇帝的头颅前往邺城。襄城降了,大赵…已经亡了。”

这句话他说得平淡,伏利度眼前一片漆黑,差点从马上摔下来,过了好半天,自己也不知道说了句什么话。赵无究道:“没有屠城。石锟带着宗亲和群臣已经南下投靠晋国,赵的宗庙已毁,宗祀断绝,非是虚言。城里的羯人纷纷外出,现聚集在巨鹿一带。”

伏利度放声痛哭,抽出刀来,就要往脖子上去,忽地手上一震,阿清拍飞了他的刀,冷冷地道:“哭什么?”

伏利度泪如泉涌,不成声地道:“郡…郡主…”

阿清脸上没有任何变化,只道:“你回头看。”伏利度不解其意,回头看去,泪水朦胧中,只见土丘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站满了族人,有寥寥的骑兵,也有步兵,甚至还有一些百姓。他们担心阿清的安危,纷纷抽出了刀剑,默默无言地准备着。

阿清道:“这些人不离不弃地追随着我,因为他们相信,有一个地方可以安居乐业,有一个地方可以合家团聚,而你、我就是带领他们的人。你要再敢哭出一声,我不会让你体面的自尽的,我会亲手杀了你这个懦夫。”

赵无究见伏利度对阿清的话没有丝毫异议,一抹脸,死咬着嘴唇,咬得鲜血直流,真的再不发一声,不禁道:“清河郡主的威名,末将也早有所闻,今日一见,果然非凡。郡主,末将想再问一句,你们确实不是军队么?”

阿清道:“不是!我们只想与族人回合,西归回家。”

赵无究点头道:“好。”一挥手,他身后出来一名使臣装束的人,手持节仗,郎声道:“大将军有令,所有羯人须得到巨鹿居山坪汇集,违者以反乱罪论处!”

伏利度须发皆张,喝道:“你说什么!”那使臣面不更色,大声地重复了一遍。伏利度怒极,仰天哈哈大笑,突然笑声嘎然而止,他手中马鞭脱手而出,正中那使臣面门,打得他跌落下马。只听一阵急密的抽剑之声,赵无究手下十几骑飞奔出来,一下将阿清与伏利度团团围住。

土丘上的羯人都发一声喊,一起往下冲过来,这边的骑兵们打马上前,迅速结成阵势,那名佐将大声道:“这些人意图谋反,按大将军令,格杀勿论!”士兵们齐声唿喊。眼看双方的激战一促即发,蓦地听见阿清大喝一声:“住手!”

这一声灌足内力,直吼得四野八方都是回响,离阿清近的两名骑手几乎被震得落下马来,其余马匹纷纷人立而起,长声嘶叫,没有准备的骑兵们狼狈地拉紧缰绳,拼命安抚马。

阿清的马被吼得四肢乱颤,但是被阿清牢牢按住,动弹不得。她在马上立起来,喝道:“谁也不许动!你们想做什么?都给我退回去!”那些羯人见她发怒,犹犹豫豫地停了下来,不敢再动。

赵无究见对方被阿清这一声震住,忙也举手道:“都别动,退回去,退回去!佐将,约束你的人,不得无礼!”骑兵们听他的命令,况且被阿清那一声唬住,各自退了回去。满脸是血的使臣也被人扶着走了。

阿清道:“这命令,是你们大将军慕容恪下的?”

赵无究恭敬地道:“正是。”

阿清道:“他下令聚集我们族人,是想灭亡我族吗?”

赵无究道:“大将军之心思,末将不敢枉自猜想。但我大将军以仁义著称,我燕国也曾为赵之属国,如此残暴之事,也只有独夫冉闵做得出来。郡主大可放心。至于召集之事,当此乱世,你们族人生计险恶,大将军想收编,也是好事。”

阿清心中雪亮,知道慕容恪不愿自己的族人为其他势力利用,所以想自己吞了。她心意已决,道:“好,我跟你们去。”

伏利度急道:“郡主!”

阿清头也不回地道:“传令,全体渡河,跟我一道往巨鹿与族人汇合。还不快去?”

当天晚上,已经行到离巨鹿只有十几里了,阿清命就地休息。赵无究一面谴人飞马回报,一面安排夜晚巡逻的事,还不忘让人送来食物和酒。阿清召集十户长以上的官员二十几人,大家挤在帐篷里喝酒。进来前,阿清命人收了他们的刀剑。

酒过三寻,当阿清说出大赵已亡的事时,所有人都呆了。人人满怀希望,历尽千难万险,踏着无数人的尸体向襄城进发,没想到自己的祖国竟然一夜之间就亡了。这些从尸山血海里挣扎出来的汉子此刻再也无可抑制,全都伏地痛哭。不少人跳起来大喊:“国灭之耻,以身殉之!”摸刀剑时才发现被阿清收了,叫道:“郡主,请赐我们刀剑吧!”

阿清冷冷地道:“没有我的命令,一个都不许死!国虽亡了,族人还在,现在谁自尽谁就是懦夫行径!听好了,明天才是最关键的一天,石付,你来说一下。”

石付躬身道:“是。目前的局势是这样,襄城投降后,冉闵收缩回邺城,姚弋仲返回洛阳。慕容恪的大军说是走了,其实仍在附近与冉闵周旋。燕王慕容俊素来眼高志大,有囊括天下、气吞寰宇之心,手下又有慕容恪、慕容垂等当世猛将,我敢断定,将来灭冉闵者必是此人。慕容恪现在命人召集我族人,其心绝非想要斩草除根,相反,他是想笼络我为其所用。但如果我们不愿服从,他可能也会起杀心,至少不能让我们为其他势力收留。”

一名校尉道:“那该如何是好?明日要恃机刺杀他吗?”

石付摇头道:“不,明日我们没有任何动手的理由和机会,也根本不可能撼动他什么。大家务必明白,一旦动手,则我族就要面临灭顶之灾,所以唯有臣服一条路可以走。”

下面的军官一起大哗。那校尉站起来大声道:“石付是奸人!末将请郡主杀之以谢天下!”其余人跟着一起大喊:“杀石付!杀石付!”

阿清身旁的伏利度脸上变色,刚要起身呵斥,阿清一伸手拦住他,对那校尉道:“你过来。”

那校尉驱前几步,走到阿清面前单膝跪下,叩首道:“郡主!我们虽万死不足以报国,怎可为了偷生而臣服番邦小国?石付非我族人,其心必异,请杀此奸人!”

阿清顺手丢给他一把刀,道:“好,去,你一个人先去把赵无究的人全杀了,提他的头回来见我,我就杀石付,带你们去进攻慕容恪,如何?”

那校尉大喜,道:“末将遵命!”跳起来叫道:“兄弟们…”

阿清喝道:“混帐!你没听清我的话么?你一个人去杀,谁说其他人可以跟你去的?”

那校尉一怔,道:“可…可是他们有六十几个人…”

阿清道:“我不管。你去杀罢。”说着自顾喝酒。那校尉呆在当场,看看阿清,又看看同样呆滞的同僚们。几名军官跪下道:“末将愿…”阿清一口截断道:“谁也不许!你自己去,记住,一定要杀干净,一个不留。有一个漏掉的跑来杀了女人孩子,都是你的罪过。”

那校尉呆了半天,跪下道:“末…末将不能…”

阿清道:“不能?”那校尉道:“是,末将一人之力…实在…请郡主降罪…”

阿清道:“好吧,念你忠义,刚才自愿请命那三人也跟你去。你放心,有这么多老弱妇孺替你呐喊助威,一定能行。”

那人汗如雨下,颤声道:“还…还是不能…末将死不足惜,不能连累的郡主和族人们…”

阿清道:“哦,你想起还有族人了?你想起还有那么多跑都跑不动的老人和孩子了?慕容恪的大军与我们相比,可比你与这六十几名骑兵的差距大了多了去了。石付虽非我族人,可是为我族殚精竭智,立下多少功劳,你们却在这里逞匹夫之能,坏我大事,还有脸说忠义!”说到后面,站起身用力将酒杯一摔,酒水泼了那校尉一脸。所有人都吓得腿肚子一哆嗦,扑地跪倒。帐篷里一时寂然无声。

阿清胸口剧烈起伏,看了他们半天,道:“大赵灭亡,谁有我的心痛?谁有我这般绝望?要说可以自尽,我早死了千次万次!我不只国破,我的家也完了。可是我的伯伯叔叔、父亲母亲们死的死,逃的逃,我想谁诉苦去?我不能哭,不能喊,甚至连沉默都不能…我已经倦到了极至,痛到了极至,但我却还没有倒下,你们觉得奇怪吧?因为…因为还有支持着我的人。”

她走到帐篷门前,掀开帘子,向外看去。星星点点的火光遍布在帐篷的四周,几千人聚集在一起,除了偶尔有小孩哭泣或老人咳嗽之外,寂静无声。星空下,巨鹿平原上的丘陵隐约可见,却看不见一个站立的人的身影。人人疲倦到了极点,尽管明日有不可知的道路等着他们,他们也无暇思考,相互依偎着睡了。

这也许是最后平静的夜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