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镜吃了一惊,抬起头惊疑地看着阿清。阿清转向他,冷冷地道:“你大概还不知道我是谁吧?”

孙镜赶紧摇摇头。

阿清道:“可是你应该知道。我是大赵的清河郡主,也就是大闹广善营之人。我赵国燕王薨在营里时,我就在他身边。你不惜一切代价捉拿的琉殊郡主,当初就是我救走的…”

她缓慢的,一字一句的说出来,声音镇静得让她自己都吃惊。孙镜的眼前一片模煳,耳朵里渐渐什么话也听不见了,只听见“砰!砰!砰!”的巨响,那是心脏剧烈的跳动。恐惧和绝望揪住了它,所以它拼命跳动,拼命跳动!

慕容恪微微一皱眉头,白末宇郎声道:“清河郡主,速速将你要说的机密要事报上来!”

阿清回过身,道:“是。大将军知道此人当初为何强行关押我赵国燕王一家么?乃是因为…”

“太原王!”孙镜拼出老命扑上前一步,嘶声狂叫,然而他后面的话还没说出来,只见更大的“啪”的一声响,阿清反手一耳光,打得孙镜腾身而起,飞出两三丈远,重重撞在主帐的一根柱头上。他落下地来时,已是满脸满口的血,软软地趴在地上,再无一丝力气动弹。地上到处散落着他的牙齿和血迹。

白末宇大喊:“保护王爷!”那四名侍卫同时抽出刀来,就要纵身上前砍杀阿清。阿清仰着脖子坐着,毫不动容,眼见那四刀就要砍到她身上,慕容恪猛地喝道:“住手!退下!”

那四名侍卫立时收手,说听就听。白末宇忙道:“住手可以,过来保护王爷!”那四名侍卫奔到慕容恪身前站成一排。慕容恪恶狠狠地道:“走开!本王岂是怕死之人!”

白末宇抗声道:“臣身负保护王爷之责,须臾不敢或忘!”竟公然走到慕容恪面前站立。

慕容恪怔了片刻,嘿嘿一笑,摇头道:“一个亡国女子,尚且敢在本王面前殴打即将封爵之人,本王却连自己的臣子都对付不了,哈哈,哈哈!白末宇,你真是有种!”

白末宇神色自若,道:“臣等会自然来领死罪,不过此刻却不能依了王爷。清河郡主,你擅自殴打本国重臣,已是灭族之罪,有什么话还不快说!”

阿清平静道:“此人残酷折磨燕王,至其薨故,只有一个原因——他想要逼问燕王说出传国玉玺的下落。”

这一下,白末宇的脸上都第一次露出惊恐的神色,颤声道:“你…你可知你说的是什么吗?”

阿清道:“传国玉玺乃始皇帝传下来的立国之凭证,大将军不会不知道吧?我高祖明皇帝自汉刘曜手中得到,从此称帝,天下景从。冉闵叛乱之时,我赵国燕王将其藏于邺城昭武殿内。这个秘密,连冉闵都不知道。大将军只要打下邺城,取得玉玺,贵国大王就可登基为帝,成为天下之主。这个秘密,是否算得是天下最大的秘密?”

慕容恪肃然点了点头。

阿清道:“大将军明白就好。我之所以在此说出来,是因为这个秘密,孙镜和他的手下符申都已知道,所以才不顾一切要捉拿琉殊郡主,想要杀人灭口。如今大将军知道了,该如何是好?”

慕容恪略一沉吟,道:“白末宇,符申目前何在?”

白末宇道:“是…在…臣命东平来者皆在左营歇息。”他听到阿清的话,已经深悔刚才自己死硬没有出去,说话的声音止不住的颤抖。

慕容恪浑若无事,坐下喝了一口茶,说道:“我听说符申也是一等一的勇士…立即着我帐前力士,折断他的四肢,将其拉死,其余士兵皆斩。”

白末宇躬身道:“是、是!请王爷示下,孙镜…如何处置?”

“埋了。”慕容恪头也不抬地道:“灭九族。凡广善营降卒皆从其例。”

白末宇此时狠不能飞身出帐,强作镇定地磕头行礼,站起来慢慢往外走。走到帐门时,已经汗出如浆,不想脚下一绊,险些摔倒,慌忙掀了帘子出去。耳边似乎听见慕容恪还在嘿嘿的笑,他放下帐门,气也来不及喘,飞也似跑去招唿力士了。

慕容恪确实在笑。他笑了一阵,皱起了眉头,道:“清河郡主,你真是我见过的最勇猛无畏之人。没想到赵国灭亡时,诸王群臣降的降,逃的逃,竟是两位女子挺身而出,拯救族人,了不起,了不起。你说出这个秘密,就不怕本王也不想你再染指,把你也杀了?”

阿清叹道:“大将军说笑了。我赵国有高祖明皇帝那样不世出的雄才,立国只有区区二十三年,便告灭亡,而我族人更是遭到空前屠戮,几欲灭族。由极盛而极衰,这其中滋味,大将军又哪里能够体会。我现在说恨那玉玺,想来将军也不会相信,可惜,这真的是我的心情…我只愿剩下这些老弱妇孺能够西归故土,不要在这纷乱的中原,真的死绝了…”说到最后,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伏在地上道:“乞求大将军圣恩厚泽,饶了我的族人。我石岚愿同传国玉玺的秘密一起长眠于此,虽万死亦不辞!”

沉默。沉默。

慕容恪一直沉默着。

阿清伏在冰冷的地上,万念俱灰,心中只想:“罢了罢了,小钰,我救不了族人,好歹为你报了仇,这就来与你做伴了。”

忽听有人掀开了帐门,进来道:“大将军,末将听说清河郡主来了,她在…原来在此。”却是慕容垂的声音。

慕容恪恩了一声,从沉思中回过神来,端起茶喝了一口,嫌冷,推到一边,说道:“哦,是你。我正在考虑如何杀她的事。”

慕容垂大吃一惊,忙单膝跪下,拱手道:“大将军,我燕国怎么说也曾是赵之属国。今赵新亡,而杀其降者,恐怕不祥。”

慕容恪偏过头去:“杀她自然有理由。”

慕容垂抗声道:“无论什么理由,如此对待亡国臣民,皆非妥当。昔日西楚霸王就因为坑杀二十万降卒,为天下诟病,终于乌江自刎…”

慕容恪不悦道:“龙威将军,注意你的言辞。石岚,你先退下,约束你的族人,等候发落吧。”

阿清重重磕了两下头,站起来,垂着头倒退着出去了。慕容垂见她出去,急道:“二哥,你真的要杀她?别跟我开玩笑了!”

慕容恪恼道:“龙威将军,注意你的言辞!”

阿清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出来,心里空空荡荡,又高兴又伤心,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她慢慢地走下山坡,走入羯人群中。羯人们见她来了,顿时骚动起来,纷纷涌向她,跪下行礼。她只呆呆地看着,走自己的路。前面的羯人让出道,后面却跟了越来越多的人。不时有人跪下大声道:“末将石乘参见郡主!”

“末将屯骑校尉成定参见郡主!”

“小人御前执笔侍郎拜见郡主殿下!”

“末将助军左石天叩见郡主殿下!”

“小人…”

阿清耳朵里充满了各种姓名、官职、爵位…有文官,也有武将;有的身体尚好,有的肢体不全…她也一个也不认识,也懒得答理,继续往前走着,逐渐穿越了盆地,走到山坡下。她的两名校尉忙赶上前来,阿清上了马,呆滞地看着身后那无数双热切盼望的眼睛。

她的族人。

她突然大声道:“前面的都让开,我要看看孩子们!”

那些文臣武官们一怔,随即纷纷退到一边,于是阿清看见了更多双童真而热切盼望的眼睛。这些眼睛亮得象天上的星星,一眨一眨的,一下子看得她热泪盈眶。

她想:“就让我一个人死了,多好?还有这么多孩子,多好啊。”

这么想着,阿清猛地一抽马鞭,拉得马人立而起,长嘶一声,向山坡上纵去。身后无数人痛哭失声,叫道:“郡主,回来!回来!”阿清充耳不闻,径直跑上山去。

忽然间,传来一声沉闷的号角声,暗哑难听,在盆地上空鬼哭一般回荡。这一声还未停息,又是一阵急密的鼓声,“咚咚咚,咚咚咚”,三鼓乃歇。

一切又归于平静了。

所有的羯人心中泛起难以言表的恐惧,抬头向两边山上望去。

一开始,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动静。过了不久,响起了隐隐的兵革之声。这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明目张胆,两边山上的士兵们都动起来了!

骑兵们打着坐骑,开始一队队拉出来,在阵前小跑,急停转身,又一队队拉回去,交叉换位,让马匹们都活动开来。步兵们在伍长的指挥下也一排跟着一排向前挺进了几十丈,随着一面云旗到位,第一排士兵放平了长枪,建立起冲撞阵地。一群奴隶在弓弩队间穿梭往来,忙着将火盆放到指定位置,点燃碳火,为火箭做准备…主营方向,三面龙旗和一面火焰旗飞速爬上杆顶,过了一会儿,放下了一面龙旗,又升起一面黑旗…

黑底白边的飞虎旗帜举了起来,红底金边的飞龙旗帜举了起来,青底黄边的云兽旗帜举了起来…长枪举了起来,长柄大刀举了起来,蛇形长矛举了起来,厚重的九环大刀也举起来了…无数锋刃在夕阳下耀眼生辉…

有的人摘下沉重的头盔,散开一头的小辫;有的人脱去血渍斑斑的盔甲,袒露坚实粗犷的胸背;有的人则扯去腐臭的包扎伤口的布条,炫耀那一身血淋淋的伤痕…

这些出生入死的军人们征服与屠杀的热血沸腾起来了。

猛听主营方向三声炮响,一队人马从辕门里奔了出来。这群人还没跑到重骑兵队列之前,其中一骑突然越众而出,跨下的白马如龙,飞快地跑到山腰一处突出的崖上,将手中的长枪高高举起。日光照在枪尖,发出耀目光芒。

燕国士兵们认出那是他们战无不胜的龙威将军、吴王慕容垂,不明白他为何在大战当前做此举动,不觉一起停了下来。

慕容垂等所有的士兵都安静下来,方放下长枪,一弯腰,脱下了厚重的盔甲,将鹰羽头盔也摘下,举在空中用力挥着,大声道:“我,慕容垂,乃辽东之虎!现在与赵清河郡主比武,生死自便!若我获胜,赵国臣民一律归附我燕国,若清河郡主获胜,自行离去!我辽东的大好男儿,不是欺负妇孺的孬种!”

此言一出,数万将士一起震臂高唿:“比武!比武!比武定生死!”一时声势浩大,震得山峦都在颤动。一名士兵奔到阿清身前,解下刀与弓矢,双手承上。阿清只拿了弓矢,取了一枝箭。

慕容恪身旁的白宇末闻言变色,忙叫道:“驾前武士,速将慕容垂拿下,治以…”

慕容恪淡淡地道:“慢着。传我的令,全军为龙威将军呐喊助威。”

白宇末急道:“王爷,此关键之际,不可心慈手软啊!传国…”他下死力吞回后面两个字,看了一眼周围的军士,策马冲到慕容恪身旁,压低声音道:“…事关我燕国之运数,千秋基业,绝不可使这些羯人走掉一人!”

慕容恪回头看他一眼,眼中有一丝得意,也有一点嘲弄。他用马鞭遥指山岗上那个举盔高唿的人,笑道:“千秋基业,需要的是勇气与仁义。将来关乎我大燕命运的,就是那里,你难道见不到么?”

“王爷!”

慕容恪不再看他,一拉缰绳,喝道:“传令,若龙威将军胜,荡平此地,一个不留!若落败,军法处置!”传令官应了,正要离开,慕容恪道:“慢着,给我大声的传下去!”说着策马冲下山坡。

他的黑骑亲卫队旋风般掠下山岗时,一名传令兵手持令旗,纵马奔驰在山嵴之上。落日的余辉从山那边照过来,映得那令旗似一团跳动的火焰。传令兵一面疾驰,一面不停地喊道:“传——大将军令,若龙威将军胜,荡平此地,一个不留…一个不留…若落败,军法处置…军法处置…传——大将军令…”

于是数万将士又一起高唿:“大将军千岁!大将军千岁!”

山脚下的羯人们听到了唿喊,一起站了起来。年轻的扶着年迈的,年迈的拖着年幼的,健全的撑起受伤的,伤残的靠着待毙的。所有的眼睛都注视着山岗上静默不语的阿清。所有的心都提了起来,所有的手臂都缠绕在一起。

所有的希望都压在那单薄的背上。

有许多人泪流满面,许多人痛苦绝望,许多人喃喃祈祷。但是更多的人则紧咬着牙,握紧手中的刀,预备着那最后的一刻。

“拼了!”父亲向儿子说,丈夫向妻子说,兄弟向姐妹说。更多的人孑然一身,就向身旁的人说。

慕容垂哈哈一笑,纵马下山,笔直地冲向羯人。羯人们迅速分开一条道,让这位曾经救过他们,又射杀了琉殊郡主,现在又在救他们的武士通过。他迅速奔上了山岗,来到了阿清身边。

燕国的士兵们开始大声呐喊助威,无数的铁蹄践踏着大地,无数刀与盾牌砰砰相击,马刺和兵戈相互碰撞…仿佛从山顶滚落的闷雷,肆无忌惮地落在山下羯人的头上。

人群先是恐怖,慌乱,不知所措,麻木而近于默然。过了一会儿,在慕容氏军队雷鸣般的唿喊之中,响起了一首羯人家乡的小曲。一开始只是一个人颤抖的哼哼声,慢慢的,有几个人跟着唱了起来。歌声凄凉婉转,这是当年象风一样飞驰在草原上的羯人们思念故土的歌。

接着是十几个,几十个,成百上千个…一个接一个的,歌声仿佛涟漪荡漾开去,不到一刻,所有的人都痴痴地唱起了这首儿时起就会唱的歌谣:“巍巍雪山兮,赫赫天穹;大风咧咧兮,归我故土;故土遥遥兮,神鹰守顾…”

虽然和山坡上那雷鸣般的欢唿声比起来,这声音实在太过微小,不过凛冽的风从北面刮过来,掠过各色狰狞的旗帜,掠过密密麻麻的枪林刀丛,掠过山坡下赤裸的大地,掠过虽然战栗着,却仍站得笔直的羯人们,将它带得很远很远。于是阿清听见了。

她在马上回过头,摘下头巾,一任长发在风中尽情翻飞,向北望去。远远的黛色的山脉顶上,望不到边的厚厚的云层向下压来。山阻隔了北归的路途,云也挡住了阿清的视线。不过她依旧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

这个笑容象一朵渐次绽放的花,越来越美丽,直至明艳到不可逼视。

慕容垂的马儿低嘶一声,惊恐地向后退了两步。慕容垂拉着缰绳,双腿使劲夹稳坐骑,同时自己也暗地里捏紧了拳头。

这是身经百战的战士的本能,感觉到了匪夷所思的杀气…

眼前的少女怡然北望,在身后广漠的天穹映衬下,单薄一如兰草,慕容垂背心却是一阵阵的寒凉。什么也阻止不了她了,那一刻他已经明白,这个少女注定要飞向远方。

“你射杀了小钰,是么?”

“是。”

“我该杀了你。”

“当然。”

“她…她有遗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