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当时在下沿着驿道旁边的山嵴驰骋,亲眼见伏莫隶术拼死杀到琉殊郡主前,将她高高举起。琉殊郡主身着红巾,仰天大声喊道:‘你答应了我的!你答应我的!’于是在下勒马拉弓,只一箭,正中她的背心。琉殊郡主便垂下了头,在伏莫隶术怀里寂然而去。在下赶在孙镜的士兵拿下伏莫隶术前,也射杀了他。”

“我…我…我不知道该感谢你还是…还是…”

阿清拼命捂住嘴,眼泪却决堤似的往下坠。她在风中静静地哭着,慕容垂也静静地在一旁等候。过了一会儿,阿清抹去眼泪,抬起头道:“好了。”

“嗖”的一声,阿清说出手就出手,发箭的速度快得几乎看不清楚,而慕容垂的反应更加匪夷所思,一夹手竟将箭夺了下来,扯过马驮着的铁胎弓,拉得浑圆,又将这一箭射向阿清。阿清射箭的同时已策马奔出几丈远,头也不回地反手一把抓到箭,并不迟疑,仍是一箭向慕容垂射去。

山上山下几万人就眼睁睁地看着阿清与慕容垂两人沿着山腰飞驰,一人将箭射过去,另一人就夹手夺过,又一箭射回去。两人对射了半天,居然一直都是那一枝箭。好几次,箭去的速度异常迅猛,眼见阿清要被射到,羯人们都是一阵惊唿,却见阿清在马上纵越,不知怎么又将箭抓到了手。也有几次慕容垂眼见躲避不急,燕国士兵心都提到嗓子眼,慕容垂竟用牙齿咬住箭,仍然神色自若,继续追杀阿清。

两人追着射着,冲入一队弓弩队中,如入无人之境。弓弩手眼看着马蹄在面前飞舞,“嗖”“嗖”的箭破空之声不绝于耳,无不惊慌失措,纷纷躲避,阵形顿时大乱。几名百户长一面拼命唿喊,节制部下,一面也惊异无比,想不通一枝箭给这两人射得好似数十人一起射箭一般热闹。

两人冲出了弓弩阵,又杀入长枪阵中。士兵们大为慌乱,相互推攘,长枪有些立着,有些又横倒。这一下拼杀更加凶险,两人须一面留神引导坐骑跃过横着的长枪,一面射击。那些士兵要跑开,慕容垂大吼道:“谁阵前逃跑,一律斩首!”士兵们只得退回本阵,无不暗自叫苦连天。

两人拼杀到此刻,自己一点事没有,坐骑践踏之下,倒有十几人受伤,有好几人都是因长枪横着,马匹被迫跳起时踢伤的。士兵们为了保持距离让两人经过,拼命将长枪举得老高,两个人的箭就在一排排长枪林的缝隙间往来穿梭。

慕容垂眼见前面有一块突起的地方,当即策马踢翻两人,冲到那上面。阿清正在两排长枪之外飞驰而来,他深吸一口气,再一次纵马跃起,居高临下一箭射去。这一箭力道、时机拿捏的分毫不差,眼见阿清避无可避,就算能避开,也不能再拿到箭,慕容垂心中突然升起一丝悔意。

阿清猱身向下,恰到好处的避开这一箭。就在箭离她远去的一瞬,阿清脚尖一挑,踢在箭羽上,那箭顿时打着旋地向上飞去。左近的士兵们都抬头向上看,眼见那箭越飞越高,忽然风声大作,阿清一手持弓,在马背上奋力一蹬,纵身高高跃起。

在场数万人都看到了阿清,她微微张开双臂,象展开的双翼一般,远远看去,她优雅地、缓慢地上升着,仿佛就要凭空飞升而去——

一把抓住了羽箭!

数万人同时“哦”了一声,有的惊讶,有的惋惜,更多的是莫名的兴奋、激动,知道今日这一战,自己终身都难以忘怀了。

阿清抓住了箭,没有丝毫犹豫,就在空中弯圆了弓。慕容垂见她身体舒展得极开,知道这一箭必将是她今日最尽全力的一箭。他暗含一口气,也将自己的功力提升到最高境界,准备迎击。

但奇怪的是,阿清一直保持着弯弓的姿势往下坠,却一直没有发射。慕容垂眼睁睁看着她下落、下落,终于落到了竖立的枪林之后…

“嘣!”弓弦声急响!

慕容垂一怔,箭已经发出,他竟没有看到任何动静。只听一阵急雨般的嗒嗒嗒嗒声,当慕容垂刚明白到那是箭高速地在枪杆之间反弹的声音,胸前一紧,箭从身旁一杆长枪上急速反弹出来,射中了自己。

慕容垂心中一凉,却见那箭从自己衣服上弹开,落下地去。他惊疑地抬起头,隔着数排士兵和长枪,阿清坐得笔直,一手握在胸前,慢慢展开,露出折断的箭头。

两边的人都骤然静止了下来。没有人相信这个结局,甚至好多人根本没看清发生了什么。一时间,天地间这块小小的盆地里寂然无声,连山峦上的云都停止了脚步。

停了半响,一名燕军突然越众而出,大声喊道:“羯人输了!杀死他们!杀死他们!杀死…”

那军士狂暴的吼叫突然一顿,张大了嘴,一只手高高举起,象要抓住什么似的。身边的人看得清楚,有一支羽箭从他后颈窝射入,穿透了脖子,巨大的力道还没有止息,将他整个人向上提了一段距离,才陡然消失。

那人从马上翻落,在地上滚出来远,等到终于停下时,脖子处的鲜血才喷射而出。

所有人的眼光都落在骑着马悠然步近的慕容垂。他手里握着他那无人可拉圆的铁胎弓,傲然地道:“谁再往前跨一步试试。”

公元三百五十一年的春末,第一个真正纵横中原,称霸天下的草原民族,在历经了他们历史上空前的繁盛和更加空前的屠戮之后,终于踏上了返乡西归之路。

没有人知道他们最后的归属在哪里。

他们离去的身后,更多的民族在曾经是大汉天下的中原腹地展开了更残酷激烈的争斗。

三百五十二年,慕容恪于常山包围冉闵,将其活捉,后杀之。慕容评攻陷邺城。这一年,前燕慕容俊称帝。

三百七十年,前燕灭亡。

三百八十四年,慕容垂的后燕建立。

三百九十六年,慕容垂病死,后燕分崩离析…

已经是秋天了,却并没有如何的秋高气爽。一连半个月,天地间不是雨沥沥,就是雾蒙蒙,没有一天见得到日头。地比翻过的田还烂,到处是泥塘、水洼,简直叫人不知从何下脚。

小靳牵着驮道曾的骡子,艰难地行走在泗水边上。小靳每走一步,都像是要把自己用力从土里拉出来一般费力,兼之浑身被雨水泥浆浸透,刺骨冰寒,若非体内的内息够强,真不知能否坚持下去。

还未走到彭城时,道曾就坚持让圆空等人离开。他说什么缘法已尽,让他们自行传播佛法去了。圆空等人扭不过他,只得一一告辞。小靳只记得痴天行走的时候,道曾抱歉地说没教他什么。痴天行只是淡淡地道:“已经够了。”这个不只感恩的臭秃驴!

道曾已昏迷了两天,期间只断断续续醒来几次。这鬼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小靳把能吃的都给了道曾,可今天早上也终于吃完了。“妈的!”他恼火地想:“这欺穷的老天爷,就是不肯放过我吗?”

接近傍晚时分,雨总算停了一歇。小靳拉着骡子爬上一座小丘。这小丘其实是泗水旁一处陡峭的悬崖,全是裸露的岩石,虽然被雨浸湿了更冷,但总好过泥塘。小靳便系了骡子,找了一块被风吹过稍微干燥一点的地方,让道曾躺下。

他跑到崖顶四处看看,泗水上茫茫一片,天连着河,阴云压着白水。四周一片死寂,看不出任何活物的影子。“奶奶的,”小靳禁不住搔着脑袋骂道,“全他妈冲到海里去了吗?”

他走回来,想到前面看看有没有村落,忽地一惊,只见道曾不知何时坐了起来,正合十默念着什么。小靳惊喜地道:“喂,和尚,原来你还没死透啊!”道曾睁开眼,咧嘴一笑:“是呀,真是辛苦你了。”

小靳道:“什么辛苦不辛苦!没死就好,我们已经过了泗水,再往南就是安寿县了,呵呵,走得很快吧?”道曾道:“真快。安寿…我们五年前曾来过呢。你还记得吧,小靳?”

小靳在崖边扯了些草,拿来喂骡子,一面道:“怎么不记得?说起来就是气,那次多好的机会,我们提着脑袋给人家治好了瘟疫,别人把你当菩萨一样供着,那么大的庙宇请我们留下当住持,嘿,你倒好,不仅不答应,连人家送盘缠都不要。真是…想起来我就牙根痒!”

道曾笑道:“你跟我闹了一个多月才罢休呢。小小年纪,哪有那么多算计?”小靳道:“是啊,我就是小人一个,怎么样!”道曾咳着笑了一阵,又道:“我们…离开东平多久了?”

小靳道:“快一个月了吧?不晓得阿清那个木头脑袋,现在到了襄城没有。”道曾掐指算了算,满有把握地道:“应该早到了。她武功很高,你不用担心。”

小靳道:“我才不担心呢。你担心担心你自己吧!瞧你脸还是白得发青…你在这里等着啊,我去拾些柴火烧火,给你暖暖身子。”刚走两步,忽听道曾叫道:“小靳!”声音中隐隐有些焦急。小靳一愣,头也不回地道:“怎么?”只听道曾在身后嘿嘿笑道:“其实我跟你都是孤儿吧。我想是吧…咳咳…我想…”

小靳回头见他又咳出些血来,忙上前替他抹去,道:“别说。孤儿又怎么了,谁也别想欺负得了老子。老子不去招惹他们,已经很客气了。其实你做和尚这么久了,他妈的这身臭皮囊还没看开?谁生下来的不都一样?”

道曾突然咬牙道:“我不是和尚,我不是!”他猛地一把将小靳推倒在地,自己往后面的石头上靠去,只觉心中火烫得快要熔化了,而身体却越来越冷,冷得快要跟背上的岩石一样。

“我…我不是和尚!我只是生在和尚庙里,难…咳咳…难道就要注定做和尚吗?我…我六根不净,我…我心中更是无有一时静过,又怎么会是和尚呢!咳咳…咳咳咳…我恨!我恨!我恨谁呢?我…我不恨爹,他是谁?他跟我有关吗?没有,没有!我不知道他!我…我恨娘,为什么要抛弃我!我更恨我师父,为什么…为什么要教我这些…这些乱七八糟的道理,这些…这些叫我做人难,做鬼更难的道理!我…我十岁那年知道事实时,为什么不干脆就死了!我恨…我恨啊!”他胸中几乎憋出血来,想要猛力挥打什么,然而手足间已找不到一丝力气,甚至连腰也软了,靠着岩石慢慢向下滑落。

小靳默默地从地上爬起来,任他骂完,方疲惫地道:“别说了。别说了…你要真的恨,也不会活到今天了。”道曾喘息了半天,艰难地叹了口气,点点头闭了眼不再说话。又过了好一会儿,小靳以为他已经睡着,正要转身去寻些柴来,忽听道曾道:“小靳,多拾一些吧。难为你了。”

小靳不耐烦地道:“你今天怎么这么多废话?有闲工夫说,不如多养点神,好好调理调…”突然浑身一震,全身顿时冰凉,一时连气也透不过来了。

只听道曾静静地道:“你还记得收化你父母兄弟,还有林哀师叔么?把我也化了吧。带我…带我到昆仑山去吧,小靳,我…我想…我想和娘亲…”

声音到这里戛然而止。

良久良久,一阵岚风刮上崖顶,带来一片冷冷的水气,吹得小靳浑身一激灵。他僵硬地回过身去,见到的是一张熟悉而凝固的浅浅的笑脸。

“和尚…”小靳喃喃地道,“我可不是孤儿。从来都不是…你他妈的也不是,知不知道?”

(完)

《逝鸿传说》完成到今天已经两个月,因为我有些事情要想,所以一直没有写个什么东西来纪念。这些事情包括:

我竟然写完了《逝鸿传说》?

竟然我写完了《逝鸿传说》?

《逝鸿传说》竟然我写完了?

这些问题,无一不包含极其深邃的哲理思想。我每天都在网吧里呆呆坐着,拿着M4到处暴人脑袋,当被别人暴了脑袋时,就很严肃地思考以上的三个问题。不容易呀!

《逝鸿传说》是我2002年开始写的一部小说。因为当时刚买了台全球最轻最小的笔记本(到目前为止也是哦,才880克哈哈哈哈~~),觉得不能光拿出去炫呀,总得装模做样写点什么,也好给老婆大人交代。当时恰巧又有一点灵感。该灵感来自一次“出恭入敬”时,翻看《夜航船》一书,看到上面有这么一段文字,说有女子出嫁,其父征战而死,该女子于是束发归家,上战场去收父亲的遗骸。

看到这里,大热的天我背上冷汗直冒。试想在流血漂撸、尸横遍野的战场,一个女子一具具地翻检腐烂的尸体,找寻父亲…这需要怎样的勇气和决心?实在值得大书一笔呀!

于是就有了《逝鸿传说》开头的战场、腐尸、少女…当然,我只会写漂亮的少女,这一点千万不要质疑。

于是乎断断续续,修修改改,其间几次因为工作的原因、继续写《你死,我活》等休笔,每一次再写时,故事都会改变一些,什么须鸿啊、白马三僧啊,什么石付石全啊…统统都是这样加进来的。

至于钟老大这个人物的加入,倒有点太过主观。当写到阿清和小钰两人在地洞里时,还根本没想过有这个人物,但连我都觉得阿清身上的担子实在太重,太可怜了,忍不住想要帮她一下,哪怕稍微给她点温暖也好。于是几百字之后,钟老大夫妇就诞生了。厉害吧!

这个厉害的一笔导致后面的故事再度修改…所以我现在越来越深切体会到,写东西这事,简直比小孩的脸还变得快。一笔下去,三五行之后,连作者自己都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了!

《逝鸿传说》这个故事本来的计划有50~60万字左右,但其间因为和今古的编辑商量了一下,觉得还是划分成两个故事来写比较好,于是将其斩断。可恶的是写完了30万字之后,在今古出版时竟然又强行砍了一半,将小钰、钟老大等人统统砍完…恨得我提笔写下“血泪控诉冤深似海兹有民男碎石泣血状告杀人杂志谋财害命一文两尸…”

好在台湾的出版社没有这么多麻烦,目前在台湾已经出到第五部,而整个小说也已经写完,共49万字。至于后续的故事…还在酝酿中!

以记之。

2006年8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