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圆就没停止过笑:“问您怎么还不过去呀?是不是身子不舒服,要不要请水老先生来扶脉。”

“我很好。”林谨容一想到自己早前因为月事不调,请水老先生开的那难吃无比,有麻又酸又苦的药就忍不住打了个寒颤。难怪当初林三老爷会抱怨药难吃,果然是很难吃。真难为陶氏这样长年累月地吃,还眉头都不皱。

“表少爷着了凉,水老先生开了方子,他们要在咱们庄子里住两日呢。太太向表少爷打听诸先生的事情,听那意思,好像想让咱们七少爷也跟着诸先生读书似的。”

这丫头,连陶氏和陆缄说什么都清楚,百分百在自己睡着的这段时辰里就一直在陶氏的院子里出没,光顾着去看陆缄了。林谨容不悦地皱了皱眉头:“那也是好几年以后的事情。七少爷还这么小,不过刚开蒙,诸先生不会收的。”

她当初听铁槐家的提起诸梦萼时就已经想过这事,但考虑到林慎之年纪太小,跟着林老太爷更好,要拜师也是十岁以后的事情,也就没有提。

第66章:直接

桂圆半点没注意到林谨容的情绪,只顾着自己开心:“要说表少爷真是倒霉,清凉山上那么多路,他怎么偏偏就走了那一条路,那桥怎么偏偏就塌了……哎呀,听人说,铁二牛遇到他们俩的时候,长寿几乎都要咽气了。不过他们还真是福大命大呢,要是铁二牛不去为您抓桃花鱼,他们被淹死都没人知道,姑太太还不得哭死?”她的思维跳跃极快,从陆缄遇险突然又转到了陆缄的文采功名问题:“姑娘,听说诸老先生夸赞表少爷的文章,说他一定能考上呢。”

林谨容垂眸穿衣洗漱,并不答话。她当然知道陆缄能考上,吴襄也能考上,而且吴襄比陆缄还考得好。

荔枝托着一盏桂花汤进来,见状忙道:“桂圆,那迎春花的鞋样你放哪儿了?怎么找不到?早前春芽姐姐来问,想借去绣一双呢。”

桂圆果然止住聒噪,跑到外面去翻鞋样。

林谨容轻轻叹了口气:“总算是清净了。”

荔枝把桂花汤递进她手中,低声道:“姑娘,今日出了什么事?我看苗丫鬼鬼祟祟的,总往西跨院那边跑,然后又跑外头去和她二哥嘀嘀咕咕的。那长寿见了苗丫,就和个斗鸡似的。”

林谨容接过汤喝了,轻描淡写地道:“没什么,就是我在河里玩,不巧被他主仆撞破,他要我陪他游山玩水,我只得答应,接着他运气不好掉河里了。其间长寿和苗丫斗了几句嘴。”

她说得轻巧,荔枝却倒吸了一口凉气,正要再深入挖掘一下,林谨容已经放了碗盏,起身道:“走罢,去太太那里。”

陶氏闲极无聊,正和龚妈妈一起逗弄留儿,见林谨容进去就让乳母将留儿抱下去,拉着林谨容上下打量,又去探她的额头:“一回来就睡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林谨容侧身挨着她坐了:“没什么,不过是温泉水泡多了,有些疲软,才一进门眼皮儿就和粘着了似的。”

荔枝在一旁赔笑道:“姑娘怕是春困呢。”

陶氏试着林谨容的体温正常,也就不再追究,只吩咐道:“什么事都是过犹不及,以后少泡久了。”

林谨容应了,抓起一把松子慢慢儿地剥:“听说二表哥要在我们这里住两日?这样不好吧?他不是来拜访诸先生,跟着诸先生学本事的么?姑母话多不讲理,要是给她知道,指不定还会说咱们耽搁他的学业。”

陶氏皱着眉头看了她一眼,叹道:“你这个孩子,平日里挺懂事的,怎么这话听着不对味儿?诸先生那里我自然有交割。他和咱们是正经亲戚,不在我们这里养病,难道还要去麻烦诸先生?你姑母虽然脾气不好很不讲理,但若是这样她都要找话说,以后也就再无人敢接待她家的人了。”

林谨容埋头苦剥松子,没有吭气。

陶氏又喜滋滋地道:“我刚才问了陆缄,诸先生平易近人,对上门求学的学子很是关照。我就想,将来让你七弟也来跟着诸先生学点本事。他答应引荐呢。”

林谨容把剥好的松子递过去:“哪儿用得着他引荐?他都是别人引荐的吧?等七弟大了懂事些,请祖父领着他直接来就是了,诸先生连佃户家里的孩子都肯教,难道还会拒绝七弟?”

“那倒也是。这会儿说这些还太早。”陶氏早前光顾着高兴了,还没想到这个,遂道:“来者是客,你去看看你二表哥。问他晚饭想吃什么?”

林谨容沉默片刻,起了身。

龚妈妈看着她的背影,低声同陶氏道:“太太,老奴看着四姑娘似是极不喜欢表少爷。”

陶氏叹道:“你忘了囡囡被老太太打,受委屈是为着什么了?虽然她没细说,但我能猜到她出了那种风头,林玉珍肯定不会让她好过,不喜欢他家的人不奇怪。”又轻叹了一声:“这孩子其实没林玉珍那种讨厌劲儿。真是可惜了。要是我,杀了我我也不会把自己的孩子平白给人的。”

龚妈妈笑道:“太太又说这些有的没的,这是各人的命,半点由不得人的。”

西跨院里的结构和东跨院的差不多,只种的树不同,一株是杏花,一株是木槿。此时杏花盛放,映着夕阳,半院娇艳。陆缄一身素衣,独自坐在树下竹椅上看书;不远处春芽蹲在廊下煽火熬药;正房大门敞开,依稀可见长寿在里面收拾行李。

林谨容立在门口轻咳了一声,生硬地道:“二表哥,听说你病了,我娘让我来看你,问你晚上想吃什么。”

陆缄抬起头,审视地看着林谨容,好一会儿才缓缓收了手中书卷:“过来坐。”

林谨容默了一默,缓步过去,在石凳上坐了下来。

陆缄没有看她,而是看向对面院墙上的一处泥污道:“为什么?我记不得我得罪过你或是你家的人。”

林谨容没有回答,事实上她想说的很多,却不知该怎么说。她沉默地盯着墙上那道越来越淡的夕阳光影看,一直到看不见了,方才道:“不为什么,就因为你看上去很惹人讨厌。”

“姑娘……”荔枝在身后轻轻扯了扯她的衣服,林谨容不理,继续道:“我每次遇到你都要倒大霉。没有人会喜欢和扫把星在一起,所以我希望你能离我远一点儿,你明白了么。”

“嘶……”荔枝倒吸了一口凉气,害怕地看着陆缄,生怕陆缄会当场发作。因为以林谨容刚才的表现,已经算是非常失礼了。假如早前陆缄落水还是林谨容导致的,陆缄怎么发作都不为过。

陆缄却只是垂下睫毛,许久都没有说话,脸上神色未明。

林谨容并不奇怪于他的沉默,只问:“你想吃什么?我还要和我娘交差。”

陆缄这才抬起眼来看着她:“油酥桃花鱼。你族兄说很好吃。”

你也配?林谨容一怔,随即冷笑:“那鱼是我的。”

“油酥桃花鱼。”陆缄很肯定地重复了一遍:“你不说,我就让春芽去和三舅母说。也许明天、后天我都会想吃。可能铁二牛和苗丫也会很乐意去替我抓鱼。”

林谨容冷笑:“你威胁我?”她自己是无所谓,大不了以后被牢牢看起来。但这件事对于铁二牛、苗丫、荔枝等人来说却是两回事。

“我只是想吃桃花鱼。”陆缄淡然拿起书,继续看书,不再理睬她。

话不投机半句多,林谨容也不多言,起身往外。

出门正巧遇到林世全抱着留儿游过来,朝她笑道:“四妹妹,正好的,有件事我要问问你。”

林谨容忙道:“三哥有什么事儿?”

留儿细声哼唧起来,林世全一边拍着她的背哄她,一边道:“就是那块盐碱地的事。我看人手有多余的,不如拨几个去把沟坝早日修筑起来,等天河水来了,多灌上几次,也好早点种庄稼。但不知这沟坝要怎么建造才好,我问婶娘,婶娘说是你的地,让我来问你。”

还早着呢,这於田的事儿的确不是只靠一家一户之力能成的,这会儿开始修筑沟坝是一件不明智的事情。一来成本会变高;二来以后她再想买同样的地就费力了。林谨容一笑:“这个暂时不急,待我寻人去打听一下别处的沟坝怎么建,咱们再动手。三哥有空不妨多看看书,别总想着干活儿,以后的日子长着呢。”因见留儿越哭越厉害,便道:“怎么啦?”

林世全皱起鼻子来:“哎呀好臭,怕是拉屎了。”

“留儿是个爱干净的姑娘,不舒服了呢。”林谨容伸手去接:“待我抱去给乳娘罢。”

林世全也不推辞,将留儿交给她,有些犹豫地道:“四妹妹,有句话我不知该说不该说。”

林谨容一笑:“三哥有话直讲无妨。”

林世全扫了一眼西跨院的门,轻声道:“到底是亲戚,他将来若是考取了功名,对七弟也是有些好处的。”

林谨容沉默片刻,朝林世全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来:“知道了,谢谢三哥提醒我。”

林世全转身进了西跨院,和陆缄打招呼:“陆二哥感了风寒就不该坐在院子里吹凉风。风寒这种事情,可大可小,拖久了也会成大病的,耽搁了你考试,那就不好了。”

陆缄放了书道:“不过小病,没有大碍。”

林世全笑笑,在林谨容早前坐过的石凳上坐下,道:“请不要和我四妹妹见识,她只是个小姑娘。她早前受了气,所以见了你难免有些小脾气……”

陆缄垂眸一笑:“我知道。”

林世全还是有些不放心。有些人嘴里说得好听,谁知道心里在想什么呢?于是特意问陆缄:“这附近的风景真不错,我同我三婶娘说过了,可以领你四处走走看看,想拓碑也行的。”

陆缄早前曾在林家听说过林世全兄妹俩的事情,自是知晓林世全是维护林谨容的意思,当下淡然一笑,算是答允。

第67章:嫣红(一)

却说林谨容回了陶氏的屋子,倒是再没做出什么明显的反感陆缄之类的行为表情,只同陶氏回道:“二表哥说他要吃油酥桃花鱼。”

“油酥桃花鱼?”陶氏显然觉得有些匪夷所思,随即摇头轻笑:“我还担心他养得娇,病了要忌口,或是有特殊喜好什么的。既如此,就让铁槐家的做几个乡野小菜,给他换换胃口。”

她的担忧不是没道理,据她所知,林玉珍夭折过太多孩子,所以在起居饮食上对陆缄和陆云那是周全到了极致。

龚妈妈突然想起一件事来,笑道:“太太,说起姑太太养这双儿女,那也真是不容易。”

陶氏这些日子闲得牙疼,闻言忙问:“怎么说?”

龚妈妈小声道:“黄姨娘不是和姑太太身边的方嬷嬷交好么?方嬷嬷上次过年的时候跟着去拜年,往黄姨娘那里去坐了坐。就提起上次咱们姑娘斗茶和吹埙的事情来,恰好给小丫头听见了,就多嘴说给我听……”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越发压低了声音:“其实也不怪姑太太生气。您知道,姑太太自来是个极好强的人,最不能容忍别人道一句不好或是不如人。她只得表姑娘一个亲骨肉,自是希望表姑娘极有出息的。方嬷嬷讲,表姑娘还握不住笔,拿不稳针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学字学女红,每次姑太太出门做客都要带在身边,一举一动不许有任何不妥。再大些儿了,就请了名家来教导,琴棋书画,针黹女工,一件不许落下,务必要出类拔萃,比别人强。表姑娘也是个心高气傲的,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十分刻苦,这才有了现在的模样,就盼着那一刻彰显才名,将来说一门好亲呢。”

陶氏对林玉珍的品性清楚得很,早前二人之所以不和睦,一是因为她容貌比林玉珍强,文采不比林玉珍差;二是因为她眼里容不得沙子,不似周氏那般圆滑,不学罗氏那般谄媚。所以二人彼此不服气,看不顺眼,经常对着干。比容貌,比才气,比丈夫各有输赢高低,可说到这儿女缘,她二人真是半斤八两。

但无论如何,她虽然受尽委屈,终还有两个女儿和一个亲儿傍身,三个孩儿都和她一条心,听话乖巧。林玉珍却是只得一个女儿,陆缄这个用来撑门户、只能算半个的儿子还是从别人那里抢来的,得日夜防着他生出异心,日夜防着被人家抢回去;又要操心陆建新那些娇滴滴的小妾们什么时候不小心生出一个儿子来,就母以子贵,母子同心妨害了正室的利益;还得防着陆家另外两房算计大房的财产,严防死守。所以,林玉珍过得真是很心苦。

人到了这个年纪,要比的就是儿女,陶氏才不同情林玉珍,有些得意地笑道:“其实是她太为难自己了。儿孙自有儿孙福,看看,我可从来没有硬逼着孩子们做什么,学什么,阿音照旧得体能干,有一门好姻缘,囡囡的才气更是挡都挡不住小老七轻轻儿就得了他祖父的疼爱,可是我硬逼出来的?”

林谨容看到陶氏那得意样儿,暗道前世她还真不比林玉珍好过多少,三个儿女,只成功了一个,一个窝囊早死,一个纨绔不成器,却也不说什么,只顺势劝道:“既然母亲能够这样想,那就更好了,好日子都是自己过出来的。何必硬逼别人,又苦逼自己?”

陶氏闻言,笑容稍敛,轻轻拍了拍林谨容的头,道:“这丫头,自满了十三岁之后,越发像个老迂夫子,又说教起我来啦。知道了,知道了,安排晚饭去让他们取那套粉彩桃枝碗碟来用。”

林谨容在外间指着荔枝等人布桌,还听见龚妈妈在里头八卦:“要说这表姑娘,还真是有姑太太那不服输的性情。整个冬天里,都在苦练茶艺,苦练吹埙,她屋子里的丫头婆子们喝茶都喝饱了……”

陶氏大拽拽地道:“要我说,她与其弄这些中看不中用的东西,不如来学学我闺女怎么理家待人,她永远也别想超过……”

林谨容听得十分好笑,同样的事情,落到她身上就是才气横溢,落到别人身上就是中看不中用的东西,自家这个母亲可真是让人没话说,护短算是护到了极致。

荔枝听得分明,小声道:“姑娘,看表姑娘这劲头,只怕迟早还要再找您比试的。”

已然走了第一步,自不怕第二步,林谨容淡然道:“我随时奉陪。”

刚布好碗筷,饭菜就送了来。铁槐家的整治乡野小菜果然有一套,焦黄鲜香的油酥桃花鱼,凉拌香椿,酱爆梨花蒂,酱香核桃花,油浸浸的咸鸭蛋,新点的菜豆腐,油泼辣子香葱蘸水,配着粉彩桃枝碗碟,娇媚清新,让人食指大动。

林谨容指派苗丫:“你去请三少爷和表少爷过来吃饭。”

苗丫迅速往后退了退,使劲摇头:“我才不要见长寿。他一看到我就惹我,我一回嘴我娘就要掐我耳朵。”

桂圆忙道:“姑娘,奴婢去罢。”随即快步出了门,走到转角无人处站住了,小心翼翼地理了理鬓角那朵珠花,又整整裙子,从怀里摸出一盒胭脂,将指尖抹了一点往唇上擦了,方又继续挪动步子。

西跨院中,傍晚的凉风把石桌上的书页卷起来,林世全看着页扉上那颗小小的印章笑道:“是诸先生家的书罢?早前我也在诸先生的私塾里读了两年书。”

“是,诸先生借我看的。”陆缄沉默片刻,忍不住问道:“何不继续读下去?有先生指点,不愁没有功名。若有难处……”

林世全见他同情自己,不由哈哈一笑打断他的话:“非也,不是我想读而不能读。先生早就说过我虽有恒心,却无慧根。既然如此,何必强求?我现在就想把妹妹养大,为她挣一份体面的嫁妆。”

陆缄眼里闪过一丝赞赏,笑道:“有志者事竟成,你一定能成”

“那是一定的。”林世全话锋一转:“陆二哥从外地来,可曾听过这筑坝於田之事?”

陆缄答道:“听过,去年春天,京东有崔提举征用民工,随地形筑堤,借灞水於田八万倾,尽成膏腴之地,民众得利极大。”

林世全心中一动,沉吟道:“我平洲的盐碱地不少,光是北面就有几十倾,西边还有上千倾,为何无人如此?”

陆缄听他提起这个问题,神色也严肃起来,认真道:“平洲离渚江太远,要把河水引来不容易,非一家一户之力能成。除非上头真动了心思去做。”

林世全忙道:“非得渚江水不可么?难道寻常的河,好像似你来时路上见到的那条河不行?”

“那河还是太小,充其量只能作为引水排水的河渠而已。”陆缄见林世全满脸的可惜,随口道:“怎么,有人要於田?我来时见着那河边正好有一大块盐碱地。”

林世全替林谨容可惜得厉害,本想告诉他是林谨容的地,话已到口边,又觉不妥,转而笑道:“我就是听人说了这於田之事,觉着这盐碱地白白放着真是太可惜了。要是上头赶紧下命征发民夫建筑渠坝就好了。”

不直接回答,那就是有了。陆缄淡淡一笑:“是太可惜了,但此任提举年已老迈,又极迂腐,只等任期一满就可致仕享福,恐怕在他的任期内,这两三年间都不会有多余的举动。且看下任提举是否热衷农事,真想为百姓做点实事。”

也就是说,林谨容这块地还得等着撞大运才能成良田?林世全不禁暗自叹息了一声,勉强打起精神朝陆缄一揖,赞道:“陆二哥真是博闻广识,受教了。”

“林三弟谬赞。我是有一位师兄热衷农事,和我说了不少,恰好知道罢了。”陆缄起身回了一礼:“不知你是听何人说起这於田之事的?我自回到平洲,还是第一次听人说起这事儿。”

听他说了这许多,总不能连这个问题都不回答,林世全无奈,只得道:“听四妹妹随口提的。我就记在了心上。”

“哦。”陆缄修长白净的手指在石桌上轻轻敲击了两下,淡淡地道:“她知道的东西可真不少。”

“那是,她什么都好奇,认识的野菜野草恐怕比我还多。”林世全轻笑一声,眼角瞥到一个水红色的身影在院子门口一晃一晃的,念着马上就是饭点,猜是丫头们来请吃饭,看到自己二人说话不敢随便打扰,便道:“是谁在那里?”

那人方走进来,脸上堆满了笑蹲下行礼:“奴婢桂圆见过表少爷,三少爷。晚饭好了,太太请二位过去吃晚饭呢。”

林世全也就请陆缄:“陆二哥请,铁妈妈做的家常菜别具风味,你平日吃不到的。”

陆缄正要去收书,桂圆已然凑了过去,笑道:“表少爷去罢,这里就由奴婢来收好了。”

丫头小厮收拾东西很正常,陆缄本来无所谓,谁知一错眼见竟看到桂圆指尖微微一点嫣红,鲜明无比地印在了书页上,不由勃然大怒,斥道:“下去谁让你碰我的书了”

第68章:嫣红(二)

桂圆本来正暗自欢喜中,心想表少爷真好看,身上的味儿真好闻,是沉香味儿吧?乍然听得这一声怒喝,不由唬得神魂俱灭,手一抖,那书就从指尖滑落。

林世全手疾眼快,在那书落地之前抢先一捞捞在了手里,只一眼,就瞧见了书页上那点嫣红。再抬头,就看到了桂圆唇上的胭脂,不由阴沉了脸,沉声道:“下去”

转眼间,两个面带微笑的少爷全都翻脸作色,好似要把人撕来吃了一般。桂圆吓得面无人色,微张着嘴唇害怕地看着二人,眼里迅速浮上一层泪光,手足无措:“表少爷,您饶了奴婢吧,奴婢不是故意的……”

陆缄看也不看她,阴沉着脸从袖里摸出一张白丝帕,皱着眉头小心翼翼地去擦书页上那点嫣红。

林世全见桂圆还杵在那里不动,恨不得抬起脚将这轻浮不知羞,给林谨容脸上抹了黑的丫头给踹出去。

一旁熬药的春芽发现不对劲,赶紧捏着蒲扇上来赔笑道:“怎么了?这是?”

桂圆犹如见了亲人,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春芽姐姐,我真不是故意的……”

春芽的目光从她的唇上、陆缄手里的书上缓缓扫过,突地笑了一声:“你这丫头,懒得手都不洗就来干活儿?看你干的这糟心事儿,还不赶紧给表少爷磕头认错?自己去龚妈妈那里领罚?”

桂圆立即跪了下去,响亮地给陆缄磕了个头:“表少爷,您饶恕奴婢吧?”

陆缄连眼角都没扫她一下,只垂着眼继续擦书。

春芽赔笑道:“表少爷,您莫急,先去吃晚饭,待奴婢来想法子。”

陆缄沉默片刻,将那张白丝帕随手往石桌上一扔,把书交给春芽,转身往外。

“春芽姐姐,多谢你了,我真不是故意的。”桂圆爬起身来向春芽道谢,春芽蹙着眉头盯着她淡淡地道:“不知你还记得早前大姑娘身边伺候的葡萄不?”

桂圆一怔,随即脸色死灰一样白。

“大姑娘出嫁早,你年幼,可能已经记不得了。那时候大姑娘有个最得宠的丫头叫葡萄,是个貌美爱俏的,可惜一夜之间暴病而亡。”春芽的声音冷飕飕的:“她就和你一样,喜欢有事没事儿调点胭脂弄点粉。平日里和半个姑娘似的讲究得意,可死了后,就得了一床破席子。桂嬷嬷平时里待我好,我也不想姑娘的声名因此受损,所以才多这句嘴,言尽于此,听是不听由得你。”也不等桂圆回话,皱着眉头拿着那本书自行走了。

桂圆呆愣愣地在原地站了许久,方从袖子里掏出丝帕来使劲地搽嘴上的胭脂,直到嘴唇被擦得火辣辣地疼了,才做贼一样地溜出西跨院,并不敢回正院去伺候,而是躲进了东跨院,坐在那口古井边发了许久的呆,才想起去把泥污了的裙子换掉。表少爷再好看,也没有自个儿的命来得更重要。

林谨容沉默地端着碗,看着林世全先将最大的一条油酥桃花鱼夹在陆缄的碟子里,又给陆缄舀了一勺菜豆腐,陆缄则一副明显吃得很爽口很满意,怎么也吃不够的样子,不由一阵郁卒,轻轻放了碗,要茶水漱口。

陶氏见状,忙道:“怎么不吃了?可是哪里不舒服?”说着又要探手去摸林谨容的额头。

林谨容微微不耐地侧开脸:“没有,我饱了。”

陶氏奇怪不已:“饱了?往日总要吃上两三碗的,今日才吃一碗呢。”

陆缄闻言,不由停了筷子上下打量了林谨容一回。在八九岁就想着要苗条,要纤瘦的这些富家姑娘中,很少听说谁会似她这般吃得这么多的。

看什么看?林谨容白了他一眼,起身行礼告退。才进了东跨院,就见桂圆殷勤上来相迎,端茶递水,好不勤快,想到适才她还一门心思往陆缄跟前凑的情形,不由很是好奇:“你刚才为何不去我跟前伺候?”

桂圆偷偷打量着林谨容的神色,揪着袖子道:“奴婢突然来葵水了。”看样子,表少爷没有把事情说出来,她现在只求清凉寺里供着的菩萨能保佑春芽把那书上的胭脂弄干净,不要把事情闹出来。

林谨容见她果然新换了条深色的裙子,遂也不再多问,走到窗边坐榻上坐下,趴在窗台上看着腊梅树绿绿的枝芽道:“荔枝,这一季的赋税什么时候才上呀?”怎么还没听见买银入贡的事情呢?

“还早着呢。得芒种前后吧?”荔枝揉了块热帕子递过去:“三少爷不是说了么,要等冬小麦和春蚕丝上了才行。”

林谨容毫无形象地歪倒在坐榻上,看着青瓷香炉里袅袅冉冉,忽而盘旋,忽而直上的青烟,忍不住长叹了一口气,她真是等不得了。

春芽呆呆地看着手里的书,她想尽了法子,也不能在不伤书的情况下把那点嫣红去掉。正在为难间,突听得陆缄吩咐长寿下去吃饭,她赶紧站起来,紧张地看着陆缄,正想替桂圆求情,就见陆缄淡淡扫了那书一眼,道:“拿去给你家四姑娘,就说这是诸先生的藏书,问她怎么办?恶作剧也要有个限度。”

春芽一怔,随即欢喜起来,屈膝行礼:“是,奴婢这就拿去给姑娘。”把桂圆的不检点规划为林谨容示意的恶作剧,真是大家都体面,也不用处心积虑地瞒着陶氏。

恶作剧?这是要她赔他书了。或者是,提醒她管束好身边的丫头?林谨容讽刺一笑,将那书翻来看,但见装帧精美,用纸讲究,还是手抄本,字写得极有风骨,再翻看到那个印章,确认果是诸家的藏书,且价值不菲,便随手放到桌上,道:“好办得很,春芽姐姐你稍等。”

起身寻了银刀,埋头对着那点嫣红刮了一阵,拿布擦了两下纸,转手交给春芽:“好了。”

春芽惊喜地道:“姑娘真聪明。奴婢这就拿去给表少爷。”

其实这个法子太简单不过,只不过丫头们不敢用这法子而已,书在她们的眼中,那都是贵重娇弱的东西。

林谨容回眸看着桂圆,淡淡地道:“我去同太太说,打发你出去如何?”

桂圆一听,平日里的精灵劲儿和娇气统统都不见了,“啪嗒”一声跪下去,膝行着爬到林谨容面前,牢牢抱住林谨容的腿,涕泪交流,悔恨交加:“姑娘,姑娘,奴婢不想死,奴婢错了,奴婢再也不敢了。”

林谨容漠然地看着桂圆,就好似是在看一件东西,没有半点感情。那一年,宁儿没了,陆缄和她形同陌路,某夜,他突然一脚踹开她的门,死死瞪着被惊醒茫然不知所措的她,咬着牙不说话。

荔枝和桂嬷嬷扑上来,一左一右死死拉住他苦苦相劝,他却回头对着桂嬷嬷笑:“你们主仆真是情比金坚。不就是一个丫头么,算什么,行,给我我就接着。”随即扬长而去。

第二天一早,林玉珍就找她说话,夸她做得好,因为宁儿没了之后,陆缄就已经不再和她同房,陆家怎能绝后呢?接着桂圆就抬了姨娘,所有人都夸她贤惠,但她根本解释都无从解释。陪嫁丫头背叛了她,偷偷爬了男主人的床就已经是让人很丢脸的事了,她再出来闹腾澄清一回,不过是白白让人看她的笑话和热闹而已,她丢不起那个脸。她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桂嬷嬷关在屋里哭了一天一夜,夹着小包袱在她面前磕头恳请离去,说是再没脸见到她,怎么也留不住。陆云劝她放桂嬷嬷走,不然两母女,一个是她房里的嬷嬷,一个是妾室,算是什么事?她也就应了。

那时候桂圆也是这样抱着她的膝盖苦苦哀求,说都是自己的错,一时鬼迷心窍,做了对不起她的事情,又保证将来生了儿子就交给她养,保证什么都不和她争……

可到底,争也没甚可争的,她也不屑于与谁争,这点骨气她还是有的。陆缄三天后就带着长寿离开了家,直到陆老太爷死了才回家奔丧,二人更是见面不相识。

狗改不了吃屎的性。

林谨容掀了掀眼皮子,低声道:“你知道自己犯的是要命的错就好。我念桂嬷嬷的情,这次就先饶过你,若有下次……最好自己寻个干净些的死法,死得利落点,莫要拖累了别人。”与陆缄无关,而是她恨透了这种被亲近之人背叛,被人当做白痴,耍弄于鼓掌间却无能为力的感觉。

她这几句话,不要说桂圆,就是荔枝都吓得睁大了眼睛。林谨容朝桂圆笑着:“被吓着了是不是?我说的可是真心话,你要知道,姑娘家的名声最重要。想死,早点说。”

桂圆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不自禁地松开了林谨容的手,颤抖着嘴唇道:“是……姑娘,再,再没有下次了。”

林谨容冷冷地道:“下去把脸收拾干净我不喜欢看到人哭丧着脸。”

桂圆抖抖索索地退了下去,林谨容烦躁地捏了捏眉间,抬眼看到苗丫站在门边胆怯地看着自己,下意识的就以为给这丫头看到自己刚才的所为了,就有些责怪地看了荔枝一眼,柔声道:“苗丫,怎么了?”

苗丫猛地拿出一本书来,担忧地道:“姑娘,表少爷说您太可恶了,不赔书也就算了,干嘛把这书给弄破了?”

第69章:糖果

林谨容铁青着脸看着面前的书。

在她用银刀刮过的地方,赫然是一个洞,破得不明显,但的确是被刀刮得过火了之后的破。这个洞,完全不用问来历,除了陆缄再无人敢下这个毒手。

苗丫胆怯地觑着林谨容的表情,小声道:“表少爷说,这是诸先生珍藏的书,不是阿猫阿狗的,随便赔个礼或者是给点钱就可以解决了,七少爷将来还要拜诸先生为师呢,这印象差了怎可以?他是没法子了,问姑娘要不要请太太设法?”

“他要如何?”林谨容旧恨未消,又添新仇。她印象中的陆缄有两大爱好,一是下棋,二是藏书,下棋必然要下赢,爱书犹如是性命。所以陆缄为了这书发怒,她并不奇怪,却没想到他居然会为逼她道歉而去拿诸先生好心借他的珍贵藏本来糟蹋。他自己的书轻易舍不得给人看,别人的书却用来随意糟践,看来,她还是低估了他的无耻程度。

苗丫低头玩着手指,硬着头皮低声道:“表少爷说只要姑娘真心悔过,向他赔礼道歉,他便不再追究。”

“他做梦”林谨容狰狞一笑:“你去告诉他,既然他这么不爱惜,这书就留在我这里好了。我看他拿什么去还诸先生将来七少爷要拜师,我让七少爷把这书拿去给诸先生,就说从我家西跨院的角落里找到的”以为她是寻常干了坏事怕被大人知晓挨罚的小女孩?她不是她就不信诸先生会去听陆缄慢慢解释,说是表妹顽皮,把那书给扣了或是什么的。这种话若是能从陆缄的口里出来,他也就不是陆缄了。

苗丫看了那书两眼,嘴唇嚅动了两下,想说什么到底又忍了下去,轻轻答了一声,自去回话不提。

林谨容抓起那本书来,想狠狠砸在地上,但出于对诸先生的尊敬和天性爱惜东西的习惯,又生生忍住了,转而回头看着窗外已经变成墨蓝色的天幕长长吐了一口浊气。

荔枝忍不住问道:“姑娘,您为何这么讨厌表少爷?”不想嫁进陆家和与陆缄结仇,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她很迷茫。

林谨容收回目光,恨恨道:“因为有些人天生就长着一张惹人厌的脸。”

这一日发生了太多的事情,荔枝的心情也颇有些不平静,便去取了针线来守在林谨容身边,边做针线边小心翼翼地道:“姑娘,您说表少爷把这书给弄成这个样子,打算怎么向诸先生交代?”即便是林谨容向他赔礼道歉了,到底也还是要和诸先生交代的吧?

林谨容没好气地道:“还用问?他是看上人家的藏本了,想借机昧下来,然后把事儿全推到我身上,叫我又挨罚,又向他赔礼,一箭三雕。”

“啊?他这么坏?”荔枝吃了一惊,看上去斯文干净的表少爷竟是这么个心思曲折阴暗的坏东西?

陆缄当然不至于真昧了诸先生的藏书。但林谨容就要这样说着才舒服,其实她也很想知道,如果她真的如了陆缄的愿,陆缄又怎么解决书上这个洞?请人修补?

灯花“啪”地炸了一下,苗丫欢欢喜喜地走进来,将个漆盒往林谨容面前一放,笑嘻嘻地道:“姑娘吃果子。”接着又招呼荔枝,问桂圆往哪里去了。

“她身子不舒坦,姑娘许她先下去歇着了。”荔枝敷衍着往漆盒里一看,见里头装着乌梅糖、糖豌豆、蜜弹弹、蜜枣儿、乳糖狮儿等五种果子糖,便笑道:“哎呦,苗丫,这么多好吃的,谁给你的?”

苗丫小心地看着林谨容,道:“是表少爷赏我的。其实,他人真不错……”见林谨容眉毛一挑,立刻就又改了口:“哦,是不算太坏……他说给我二哥买张好渔网呢……姑娘,您尝尝,真的很好吃。”刚才她空着手回去,提心吊胆地把林谨容的话说给陆缄听了,也没见陆缄生气发怒什么的,反而叫长寿拿果子给她吃,倒是长寿,冲她横木怒目的,忒讨厌。

林谨容起身往里:“你们吃吧,我今日有些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