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丫忙道:“姑娘,这书可不可以让我拿回去?”

林谨容没回答,大力把帘子一摔。青布帘子在空中飞起半个圆弧,犹如荡秋千一样荡了几个来回,才缓缓停下。

姑娘还是第一次冲自己发火,虽然发的是哑火,苗丫还是觉得很委屈,难过地看着荔枝道:“荔枝姐姐。”

荔枝轻叹一口气,低声道:“傻丫头,一张渔网和一盒子糖就把你给收买了?”林谨容这样恨陆缄,她身边的人却接着倒戈,先是桂圆不要脸——虽然陆缄把账算在她头上,给了大家台阶下,但总归真相就是真相,日后林谨容见了陆缄平白也要不舒服的;接着苗丫轻易就被收买了,还替他说起了好话,林谨容不气才怪。

苗丫委屈至极:“我哪儿是那样的人?金山银海也比不过姑娘待我的好。我只是,只是觉得,表少爷真不坏。姑娘早前那样待他,他也没怎么样,姑娘把这书给弄破了,还骂他,他还是没怎样,反而给我和哥哥好东西,我只是想让姑娘生气了,和人家生气,难过的不还是自个儿么……”说来,这丫头是因为早前陆缄落水,不但没找他们兄妹的麻烦,反而和颜悦色地给他们东西而内疚了。

傻丫头,这洞可是这位“好”表少爷自家弄破的,早前这表少爷也曾用他们兄妹俩来威胁姑娘来着。苗丫都天真可爱得让荔枝不忍心告诉她真相了,笑着拿了一颗乌梅糖塞进苗丫口里,哄她道:“好苗丫,姑娘晓得你的心,她只是这会儿累了。抬着糖下去吃吧,表少爷再要你做什么,你就直接告诉他,说姑娘不喜欢就行了。”

苗丫破涕为笑:“正是呢,我好为难的。”

神仙打架,可不是小鬼遭殃么?这还是这两位主子心肠不狠,若是遇到林五、六、七那般的,这点委屈简直不能叫委屈。荔枝笑了笑,又把那本书将块白绢包了递给苗丫,小声道:“拿去吧,就和表少爷说,姑娘不会再调皮了。她只是嘴里好强呢,其实心里早后悔了,搁不下脸来。”

“嗯”苗丫兴奋地抱着书和漆盒一蹦一跳地跑了出去。荔枝轻轻掀起帘子往里看去,但见林谨容侧身躺在床上,背对着自己一动不动。突然就有些想笑,姑娘很久不曾这样孩子气了。

苗丫一口气奔到西跨院门口,埋着头就要往里钻,迎面走出一个人来一把揪住她的肩膀把她扯住了,笑骂道:“小丫头,乱跑什么?半点规矩都没有的。”正是龚妈妈。

“妈妈好。”苗丫除了她娘以外最怕的就是这个什么都要讲规矩的龚妈妈,干笑了一声,眼珠子一转就从龚妈妈肋旁矮身钻过去。

龚妈妈看得分明,一手揪住了她的后衣领,喝道:“干什么呢?手里拿的什么?”

苗丫忙道:“是表少爷赏的糖果呀”

龚妈妈一扬那本白绢包着的书,眼睛一眯:“这是什么?”

苗丫心虚地眨巴着眼睛正在思忖如何对答间,就见陆缄从里头走出来笑道:“苗丫,你们姑娘看完了?”然后朝龚妈妈一伸手,大大方方地道:“妈妈,这是诸先生的藏书,可珍贵着呢。四妹妹好奇,借去看了看。”

龚妈妈默了一默,笑着将书递给陆缄,沉默着打量了苗丫一眼,行礼告退。

陆缄扫了一眼书上的白绢,问苗丫:“怎么说?”

苗丫忙道:“我们姑娘以后不会再调皮了。她只是嘴里要强,其实早就后悔了,就是搁不下脸来。”

陆缄许久方翘了翘唇角,笑容犹如云破月来:“好,你和她说,我不和她一般见识。”

苗丫点了点头,好奇地道:“表少爷,您打算怎么补那洞儿呢?要用针线和布头么?要不要我去帮您找点来啊?”

陆缄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却也不答苗丫的话,径自往屋里去了。长寿在一旁鄙视地低声道:“说你傻你就果然傻,说你村你还不服气用针线和布头补书?亏你想得出来,那不是补书而是补书包吧?想知道?求我啊?”

苗丫大怒,却强烈地想知道这书要怎么补,于是忍了气道:“长寿,求你告诉我好么?”

“你听好了。”长寿鼻孔朝天:“告诉你你也不懂,傻丫”

苗丫的腮帮子鼓得像金鱼,猛地举起手里的漆盒,朝长寿当头一砸,乌梅糖、糖豌豆、蜜弹弹、蜜枣儿、乳糖狮儿稀里哗啦掉出来,砸得长寿满身都是。

苗丫哈哈大笑,抬着下巴道:“甜不甜啊?我吃剩下的,赏你了不用谢啦。”

“死丫头你找死”长寿偷看了窗上陆缄的身影一眼,压低了嗓子狠骂一声,探手去捉苗丫。

苗丫早跑到了院子门口,朝他吐口水:“长寿长,短命短……”

他这个名字可是老太爷特意赐的,为的就是讨个好彩头,让二少爷长命百岁的意思。这死丫头怎能如此嘴贱?长寿出离愤怒,也顾不得是在人家做客,脱了鞋子就朝苗丫砸去,苗丫灵活一让,那鞋砸在门上,一声闷响。

苗丫捏着鼻子捡起来,哈哈一笑,看也不看地往远处一抛。长寿大叫一声,正准备不顾一切冲过去报仇,就听陆缄在屋里沉声道:“长寿,你进来。”

长寿无奈站住脚,死死瞪着得意跑开的苗丫,恨得眼泪汪汪。

第70章:好人

陶氏语重心长地教训面前的林谨容:“你十三,他十六,年龄已然不小,虽说是至亲,却也要注意避嫌,不该胡闹的不要胡闹……”

“我哪有?如果不是您让我去瞧他,我才懒得去。”林谨容心中暗恨,她什么时候和陆缄不避嫌了?陶氏昨日还叫她去看陆缄呢,这会儿却又这样说,是什么人乱嚼舌头呢?

陶氏不悦地皱起眉头看着女儿:“还学会回嘴了么?我问你,为何要让桂圆去污了他的书?又要刮破他的书?幸亏他是个大度的孩子,不但不计较,还护着你。本来没有什么,你只是顽皮,可一来一往的,传到有些人耳朵里,又不知要说什么。到时候你又要难过。”

他是个大度的,不计较,还护着她?伪君子看吧,所有人都觉着他好,光凭一个色相,就可以让桂圆发蠢;凭着一张嘴,又让林世全对他刮目相看;一张渔网和一盒糖果就让苗丫可怜上了他;现在他栽赃陷害了她,陶氏还说他大度护着她。他可真成功,永远都这么成功。惹不起还躲不起么?林谨容气急反笑,认真回答陶氏:“娘教训得是,女儿以后不会了。为了避嫌,以后女儿都在自己房里吃饭吧,他出门我再出来。”

“那也不至于做得这样刻意,你少顽皮就是了,大姑娘就要有大姑娘的样子。我回去就要给你五哥说亲,接着就是你了。”陶氏说了半日,有些倦了,便挥手叫林谨容出去:“去吧,桂圆留下。”

桂圆害怕地看着林谨容,林谨容不看她,径自出了门。到了外头,正好瞧见林世全陪着陆缄主仆二人从西跨院走出来,旁边还站着个铁二牛,铁二牛腰间挂着渔网和鱼篓子,笑得见牙不见眼的,瞧见她便笑嘻嘻地朝她弯腰行礼:“姑娘好。”

凭什么自己费了那么大的力气才得到现在这一切,陆缄一来就抢走了大半?林谨容即便是理智上知道在林世全等人的心目中陆缄的份量未必超过了她,心里终究颇不是滋味儿,臭着脸谁也不看转身进了东跨院。

陆缄瞥了她一眼,回头问林世全:“林三弟,我们今日先去清凉寺里拓碑,然后再去河里捉桃花鱼,我要亲自试试。”声音比平日平白高了许多。

肿着脸的桂圆从陶氏院子里回来后就发起了高热,口里不停地喊胡话,不住地喊:太太我不敢了,姑娘救救我,又哭着喊娘。

荔枝虽然厌憎她年纪小小就轻薄不守规矩,给林谨容脸上抹黑,却又念着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少不得精心照顾,怕她就此死掉。

林谨容已知并不是胭脂事件发作,陶氏只是让龚妈妈使劲搧了桂圆几个大耳光,问她以后姑娘再犯横,她是还要助纣为虐呢,还是要拦着?桂圆当场立了保证发了誓,也就给放了回来。这症状看着凶险,也不过是因为她心里有鬼,自家把自家吓坏了,缓过来就好了。不过说起来,这桂圆如此蠢笨加胆小怕死,当初怎会有那胆子去爬床?是因为确信有人会保她呢,还是确信自己不会把她怎么样?林谨容淡淡地道:“有水老先生在她就死不了。她这都是心虚的。”

荔枝看了林谨容一眼,垂下了眼帘。

林谨容晓得她在想什么,无非就是原来自己那般纵容桂圆,此刻却如此无情。却也不想解释什么,对着桂圆的耳朵道:“你若是再不好起来,太太就要把你赶到外院去。再想回到我身边过清闲日子,可就难了。”

果然桂圆的眼珠子在眼皮下迅速转了几转,就不再喊胡话了,再过了一会儿,就连早先急促的呼吸都显得平缓了许多。

林谨容直起身来,低声道:“荔枝,凡是心里真念着我的,我也会念着她,心里没有我的,我也不会念着她。”

荔枝立刻就原谅了她,扶着她柔声道:“好姑娘,奴婢都知道,桂圆太给您丢脸啦。留着她已然太让您为难了,您放心,日后奴婢会好好看着她的。”

林谨容微微一笑:“你不用看着她。路是自己选的,想死的人,谁也拦不住。”

当天晚上,林谨容说到做到,果然不去陶氏房里吃晚饭。陶氏晓得她犯了拧巴,也不和她计较,只叫人给她送了饭菜来。林谨容看到那碟子焦黄酥香的油酥桃花鱼,想到是某人捉来的,本想叫人端出去喂猫,转念一想,昨日那人不要脸地吃了她那许多鱼,还不要脸的栽赃陷害她,不吃白不吃,她不能吃这个亏,当下恨恨地将那鱼吃了个干干净净。

过得两日,陆缄养好了病,却不提回诸先生那里去住的事情,而是问陶氏要了一匹马,每日天未明就去诸先生那里求学,散了学又回来协同林世全或是铁二牛四处游玩。笑容竟是多了许多,饭量也好了许多,连连说铁槐家的手艺好,经常赏钱赏物,刺激得铁槐家的拿出浑身解数,绞尽脑汁日日翻新变花样,恨不得把山野里的所有能吃的野菜山花都弄来给他尝一遍。

饭菜的味道好得连带着陶氏和林谨容都长胖了一圈,林谨容原本只是小窝窝头的胸部也开始往小馒头的方向发展,内衣渐渐紧了起来,心情也跟着发生了变化。

她先是尽量避开与陆缄见面,后来也就视他为空气,反正见面不相识,她不是没有做过,不是做不到,苗丫说得好,和人家生气不过是自己难过而已,何必呢?陶氏怪她做得不好看,她十分严肃地道:“女儿大了,端庄娴静第一。”

陶氏也拿她没辙,只得任由她去。

于是日子照旧地过,林谨容除了再没有机会爬墙往山里河里去玩以外,隔三岔五仍然去清凉寺里烧香拜佛诵经凫水。转眼过了月余,清凉山上的桃花梨花早已经败了,气温越来越高,林谨容在池子里游上一圈之后就热得不行,终于耐不住,爬上岸去躺在椅子上喘气。

苗丫体力比她好,在池子里游了两圈才停下来,趴在她脚边神秘兮兮地道:“姑娘,您知道么,表少爷在跟我哥哥学凫水。”

林谨容大惊,立时坐了起来:“真的?”

苗丫十分不满:“当然是真的。难道我还会骗姑娘?他们每天就在上次落水的那个地方游。比我们好玩多了。”

“你就知足吧你,能有这么个地方已经是菩萨的恩惠了。”林谨容点了苗丫的头一下,脑子迅速开动起来,哼哼,他以为他是什么呀?什么都想学?

苗丫见她突然沉默下来,眼珠子盯着明瓦不动了,忙轻轻推推她:“姑娘,您想什么那?”

林谨容回头看着苗丫亲切一笑:“苗丫,有件事我没和你说过,你知道表少爷为何会在这里赖着就不走了吗?”

苗丫想当然地道:“当然知道啊,他要和诸先生学本领嘛。每次要考试,诸先生这里总是会有许多人来求学的。”

“错这只是原因之一。”林谨容附在她耳边低声道:“主要的原因是,我姑母太厉害了。有一年,他家一个家仆禁不住他的哀求,领着他上街玩了一趟,回来就被我姑母打个半死卖了。我为什么会到这里来?为什么会那么恨他?也是因为我姑母。她要是知道你二哥教他游水,再有我娘护着,一顿打是少不掉的……”

“啊?”苗丫吓了一跳,“姑太太这么凶?”

“不信你可以去打听打听。你没见表少爷上次回家去来,脸色阴沉了好几日才缓过来?”林谨容无视荔枝不赞同的眼神,很肯定地点头:“你让你二哥小心些吧。挨打是小事,就怕背后被阴。”

苗丫坐着想了许久,终于下定决心:“我让我二哥把表少爷送他的东西全还回去。虽然很对不起表少爷,但是姑太太实在太凶了,我们惹不起……”

林谨容道:“他送了你二哥什么,我回头让人也给你二哥一份就是了。”

“其实送的也不是什么值钱的,只是我二哥喜欢,却没什么用,我爹娘舍不得给他买。”苗丫抱着林谨容,感动地道:“姑娘,您真是个大好人。”

“呵呵……”林谨容两眼望天,摸了摸头:“太热了,收拾收拾,回吧。”

苗丫回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铁二牛。

陆缄主仆二人满脸细汗,欢天喜地的回来,就见铁二牛拿了一大堆东西站在门口,红着脸不敢看他,结结巴巴地话都说不明白。虽然之后铁二牛还是又红着脸把东西拿走了,但陆缄这日下午就没有再出过门,西跨院安静得如同没有人住。

林谨容决定去吃晚饭,趁着陶氏还没上桌,她笑眯眯地看着肤色明显变黑了,明显很沉默的陆缄道:“二表哥,今日下午怎么不见你出去游玩,陶冶情操?”

她本以为陆缄会沉默不语,谁知陆缄只是沉默片刻就抬起眼来看着她道:“被狗咬了,心情不好。”

“咳”林世全见林谨容眼里露出杀气来,赶紧咳嗽了一声:“陆二哥,你听说了吗?从今年的春赋开始,就要买银入贡了。外面现在都闹翻了,不过两日功夫,银价已经从每两八百文涨到了九百文,看样子还要涨,那些没银子的又要倒霉了。”

“真的?”林谨容激动地握紧双手,甚至忘了自己才被陆缄骂,欢喜得不知该怎么办才好。见陆缄和林世全都奇怪地看着自己,索性饭也不吃了,乐颠颠地回了房,一头扎在床上,打了两个滚。

第71章:破脸

又过得几日,银价竟然涨到了一千文一两,且各大银铺还供不应求,纷纷脱销,有许多富贵人家趁此机会拿了存银赚了一把。陶氏得知,颇为后悔当初没听林谨容的劝:“早知如此,就该留留才好。留一留,不涨又卖也不吃亏啊?我当时是怎么想的?”又怪林三爷:“就是那混账东西碍着我,害得我不得不到处操心,让我顾不得细想”

林谨容见她懊恼抓狂,迁怒于人,不由暗自好笑:“我怎么说你们都不听……”

陶氏心里不得劲,又朝林谨容泼冷水:“虽说你是猜中了这金银要涨价,但你看看你买的盐碱地,你不是说必成良田么?我听阿全说了,三五年之内别想有动静即便是换了一个热衷农事的提举来,也不见得就肯把水引到这一片来”

林谨容本想告诉她,这地成良田还真是板子上钉钉子的事,可转念一想,买银入贡这件事已然被自己说中,再加上一件盐碱地的事,别人不生疑都难,还是低调稳妥一点的好。遂只是笑笑:“说过了是练手,我又不是铁口直断,哪能事事都猜着?且不是彻底没了希望,留着总会成良田的。”

“也是,买都买了,反正也没花多少钱,留着看看吧。”陶氏叹了口气,又开始抓狂:“我当时怎么就那么糊涂?那么多金银呢,若是按现在这价格,可以给你打一整套最体面的紫檀家具了。”

林谨容的心突然软得如同一汪春水,轻轻抱住了陶氏的腰,将头埋在她怀里,低声道:“娘,我只要你和姐姐、弟弟好好的,其他的我不稀罕,钱永远都挣不完,多有多用,少有少用,这次错过机会,还有下次。”

陶氏扎着手愣了片刻,突地一笑,搂住林谨容朝龚妈妈等人道:“瞧这话说的,让我……嗳……”说着眼角就湿润了,喃喃地道:“囡囡,娘没白生养你一场。”

林谨容抬头朝她笑:“娘是没挣着钱,气哭了吧?”

“你这个丫头”陶氏没好气地朝林谨容屁股上拍了一巴掌,林谨容夸张地叫。正在热闹间,就听夏叶在帘外道:“太太,姑太太家里来接表少爷,等着给您磕头呢。”

陆缄不是说还要在此处住上一个月么?怎地这会儿陆家就派人来接了?陶氏一怔,松开林谨容,起身坐正了,抿了抿发鬓,道:“进来。”

门帘打起,进来的是林玉珍的心腹方嬷嬷。

方嬷嬷只和黄姨娘一般年纪,却因为做了管事妈妈的关系,打扮比较老气。穿着件半新不旧的蓝色绸褙子,配着青色百褶裙,一窝丝上头插了根明晃晃的双股金钗,看着就比黄姨娘生生老了几岁。

林谨容瞥了方嬷嬷一眼就垂了眼睛。她前世与方嬷嬷打过无数交道,知晓此人之秉性——紧随林玉珍走,能够清晰传神地把林玉珍的旨意传到,却又能凭着一张不怕打的笑脸和装出来的憨相,尽量将自己只是传话人,身为奴才的不得已摆明出来,尽量减少别人对她的恶感。严格说来,不是大奸大恶之人,却也不是可以托靠信任之人。故而,林谨容对方嬷嬷没好感,却也不痛恨。

方嬷嬷满脸堆笑地给陶氏和林谨容行礼问了好,双手奉上个黑漆拜匣,道:“我家太太早前并不知晓舅太太的庄子就在这附近,只当二少爷一直是住在诸先生家中。昨日才知二少爷不懂事,竟麻烦了舅太太这么久,心中委实过意不去。让老奴送上这份谢礼,感谢舅太太照顾了二少爷这么久。”说到这里,她略微顿了顿,觑着陶氏的表情道:“眼看着就要考试了,太太怕二少爷玩心太重荒了学业,让老奴来接他回去,先送去太明府适应适应。”

这么说来陆缄住在这里,竟然是半点没让林玉珍知晓?不懂事?麻烦她这许久?荒废了学业?什么意思啊?当她上赶着去舔人呢陶氏顿时火起,也不让人去接那拜匣,冷笑道:“姑太太客气了,谢什么啊?若不是我家的小子恰好遇到陆缄落了水,好心救起来,我还不知他们主仆在诸先生家里求学呢。我并不敢留他在这里住,怎奈他感了风寒,我这个舅母要是不闻不问,人家要说我狠心做得出……”

二少爷竟然落了水?二少爷是个话少的性子,从来不喜欢多说话也就罢了,怎地长寿这个短命的也半点没提?方嬷嬷顿时吃了一大惊,连装憨都忘了。

陶氏觑着她的惊色,越发肯定陆缄啥都没和林玉珍说,母子间到了这个地步,真是好笑之极。本想再添一句“陆缄若是有个三长两短的,只怕你家太太又要哭闹不饶我,说我害她绝了后。”话到嘴边,到底又想着陆缄这孩子不讨厌,何必咒他,遂硬邦邦地扔了一句:“又不是我强留他在我这里住,要接回去就接回去罢,东西拿走。我又不是开客栈的笑死人”

好心照料亲戚,却得了这么一个下场,任是谁都会不舒坦,何况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陶氏。方嬷嬷虽觉得陶氏说话难听,不留情面,到底自知理亏,只是一味憨笑:“舅太太说笑,舅太太说笑。我们太太真是感谢舅太太,她本想亲自来谢,奈何家中有事,来不了……”

“方嬷嬷,真不用谢,我娘和我都信善有善报,不要说是自家亲戚,就是阿猫阿狗和乞丐病倒在我家门前,也少不得要给碗饭吃。”林谨容冷幽幽地插了一句,她早知林玉珍会是个什么反应,无非就是想着陆缄是个宝,凡是姑娘们都挤破脑袋,挖空心思地想嫁给他;又或是,陆缄若是此番考不好就绝对饶不了谁之类的狠话而已。

方嬷嬷诧异打量着林谨容。林谨容穿着件鹅黄色的罗襦,配着条翠绿绣栀子花的百褶裙,脚下银红绣鞋,脸色白里透红,唇角带着笑,一双漂亮的长眉舒展开去,眼睛亮晶晶的,半点胆怯周圆之意都没有,有的只是调侃和嘲笑。

林四姑娘这个样子,和半年前相比简直是脱胎换骨,难怪得黄姨娘会说她厉害。方嬷嬷暗赞了一声,又有些憋气,好好的小姑娘,嘴巴怎么这么损?不过到底是可以和太太交差了,人家姑娘可未必看上二少爷,不然哪儿会这样肆无忌惮的说话?想到此,方嬷嬷也就不再多语,只是憨笑着把那拜匣放在茶床上。

春芽在门口喊了声:“太太,表少爷来了。”

陆缄走进来,淡淡瞥了方嬷嬷一眼,朝陶氏挤出一个笑,行礼下去:“舅母,承蒙您照顾许久,给您添了不少麻烦。外甥这就要去了,不知舅母可有什么要吩咐的?”

“去了就好好考吧,省得有人怪住在我这里耽搁你的学业。”陶氏没好气地朝他挥了挥手,犹自气不顺。

“是。”陆缄垂下睫毛沉默片刻,看向林谨容,林谨容不看他,指着那拜匣道:“方嬷嬷,这个记得带走。”

方嬷嬷尴尬地道:“四姑娘,莫要为难老奴……”

林谨容没听见似的看着她笑:“嬷嬷是打算马上就回去的吧?怕耽搁你们赶路就不留饭了。”随即吩咐荔枝:“帮方嬷嬷把这个放到车上去。”

方嬷嬷一张脸涨得通红,这种得罪人的事情她也不想做,但她不做谁又来做?有心想再说几句软话缓和一下,陆缄已然掉头往外:“走吧。”

方嬷嬷只得憨笑着行了一礼,赶紧追出去。荔枝紧随其后,抱着拜匣,指挥人把方嬷嬷带来的礼物统统搬回陆家的车上去,径自回了房。马车启动,没有人去送行。只有苗丫和铁二牛兄妹二人站在树荫下一直看着,铁二牛几次想上前去和陆缄打招呼,但看到脸色惨白、明显害怕到了极点的长寿,最终还是放弃了。

这回陶氏和林玉珍之间算是把脸给撕破了。

陶氏沉着脸生闷气,越想越气,越想越不甘心,林谨容笑道:“喏,我当时就劝了您的,就说招惹不得,您还不信。”

陶氏气道:“我这真是好心当做驴肝肺以后他家的人就是病死在我面前,哭着求我,我都懒得看一眼。”

龚妈妈劝道:“太太,这是她不讲道理,您何必和她一般见识?传出去人家只会说她不知恩,咱气什么啊?”

“就是,值得气么?别浪费精神。以后不要和他家打交道就是了”林谨容笑嘻嘻地站起来,“我让人去把西跨院好生打扫一番,去去晦气”

陶氏郁闷了些日子,得到清州陶家送来的信,得知自己的金银虽不曾卖了高价,却也得了个不错的价格——当初她只想一两银多换50文,得到850文的价格就已经很满意,但陶舜钦竟给她换到了900文,已是超出她的预期两倍,怎不值得人高兴?

林谨容更高兴,她也收到了陶凤棠写给她的信,陶凤棠是个守信之人,真的将她的金子换成了银子,又留到了近日才出的手,算起来,她一两银子竟然卖了1020文她开始想念平洲城西的上千倾盐碱地。她目前虽没那个财力,胃口也没有那么大,并不想全部吃下,但,她总归是有了基础。

第72章:难行

转眼石榴花开,翠叶满枝,满树嫣红。

水老先生断定陶氏的病已经完全痊愈,陶氏立即命人去翻黄历选定日子,送信回去让林谨音收拾房子,只等吉日一到就要搬回去。与此同时,陶家把帮陶氏买的木料、毛皮、香药等物装了车,由陶舜钦押着亲自送到平洲,却不去林家,而是找了个仓库存着,转身先去庄子里见陶氏。

时隔半年,林谨容见着舅舅,极为兴奋。陶舜钦看到长高了半个头的她和面色红润的陶氏,心情也极好,放下东西就特意先跑去谢水老先生。

饭桌上,陶氏唠唠叨叨地把林谨容买了盐碱地的事情说给陶舜钦听,陶舜钦讶异地看着林谨容,林谨容忙朝他讨好一笑,于是舅甥俩都很有默契地没有当着陶氏的面提起那笔金银。饭后,陶舜钦问林谨容:“可想陪舅舅去田边走走?”

林谨容晓得是有话要和她说,岂有不应之理?当下叫桂圆取了紫罗面幕来,跟着陶舜钦出了后角门,往田埂上走去。

此时佃农已然归家,四下静寂,彩霞满天,绿油油的禾苗迎风招展,一切静谧而美好。舅甥俩一前一后悠哉乐哉地走了约有盏茶功夫,陶舜钦方站住了脚,极目四眺:“还是乡下养人。你长高了,你母亲也好了,我很高兴。”

林谨容笑道:“那是。但实际上都是托了舅舅的福。我娘这辈子最大的福气,在于有您和舅母这样的兄嫂。”

陶舜钦摇头轻笑:“错了,囡囡。我顾不得她一辈子,她的福气还要着落在你们身上。”他回眸看着林谨容,探究地道:“你的钱,我全给你带来了,你打算怎么处理?还要换银子等着秋天赚钱么?”

林谨容认真道:“不,现在银价已经回落,听说已有人往京城去贩银,只等着秋赋时再赚钱,大家都在做,那就得有大宗的银钱才能赚到钱。舅舅若是要做这银钱生意倒是有可能,我的钱太少,不适合做了。”

“哦?”陶舜钦眼睛一亮,很感兴趣地道:“那你打算怎么办?你觉得你那点钱适合做什么?”从买银入贡到盐碱地,他对这个外甥女多了许多兴趣。他是读书人,也是生意人,他明白一个道理,即便就是偶然,也要有抓住偶然的决心;即便是孩子式的异想天开,也要这孩子有实现梦想的信心和能力。

她是一个女子,是一个孩子,男人们也许会称赞她良善大方,善于理家,却不会随便就生意上的事情来问她的想法和意见。假设她能得到陶舜钦的信任和帮助,以后想做什么就会事半功倍。林谨容再清楚不过这个机会的难得之处,沉思许久方慎重道:“我想做的很多,但那些钱多数是借来的,还了之后我就没剩多少了。只能从最简单的做起,比如说……”

陶舜钦注意到她的紧张小心,便调侃道:“比如说,没有人要,不值钱的盐碱地?”

林谨容抿唇一笑,抬眼认真看着陶舜钦:“舅舅不要笑话我。我还想要更多的盐碱地。我听哥哥们说了,今上重视水利灌溉,休养民生,既然其他地方都在於田,谁能说得清楚我们平洲和清州就不会?如果我们没有可供放水的大江大河也就不说了,可明明我们离渚江并不远。就像是做生意,谁也不敢保证次次都赚钱,总有走眼赔本的时候,但却不能因为怕赔本,就不做生意了。既然购买盐碱地所需的资财并不多,为什么不可以试试?”

陶舜钦认真听完,肯定道:“你说得很对。囡囡虽然是个女孩子,但比许多男儿有想法。舅舅很喜欢。”

林谨容好容易得到陶舜钦的肯定,心中暗自欢喜,正要把盘算了许久的事情说出来,以期谋求陶舜钦的支持,却听陶舜钦道:“我承认你很聪明,但真的很可惜,你是个女孩子。如果你是个男孩子,我会倾尽全力去教你。”

一盆冷水兜头淋下来,淋得林谨容的笑都显得惨兮兮的:“舅舅,我是女孩子有错吗?”

陶舜钦温和地看着她:“天地生万物,万物生阴阳。你是女孩子,半点错都没有。但在世人眼中,男女不同,职责不同。男人养家糊口,建功立业,横行于天下才是正经,女子就该恪守妇道,相夫教子才是本分。你懂得太多,太强,反而是害了你。”

“怎么会呢?”林谨容的鼻腔一酸,低声道:“舅舅,人家都说技多不压身,靠天靠地不如靠自己,我想多学一点本领,多挣点钱,帮母亲分忧,不叫自己被人骗了都不知道,不叫自己靠着别人吃饭怎么会是错?”

陶舜钦叹了口气,摸摸她的丫髻,低声道:“不是错,是世道如此。你不能抛头露面,你不能独立支撑起一份家业,这世上有很多地方,女子寸步难行。”

林谨容深吸了一口气,红着眼睛道:“我知道我知道有些窝囊男人容忍不得女子比他强,不许女子比他强我就想赚钱怎么了?我就不想靠着别人的施舍,看别人的脸色过一辈子怎么了?”当着陶舜钦的面,她第一次当着人喊出了她的心声。

陶舜钦怔住,片刻之后竟哈哈大笑起来。

林谨容咬着嘴唇委屈地看着陶舜钦:“舅舅是第一个听我说这话的人,我以为您没有那许多迂腐想法这才和您说的,谁知您却这样笑话我。”

陶舜钦终于停住了笑,伸手按着林谨容的肩头道:“好,有志气其他的舅舅不能帮你,再帮你买点盐碱地还是可以的。等到你的盐碱地都成了良田,你只需守着它就好,不用看别人的脸色”

这说法还是换汤不换药,林谨容憋气道:“只需舅舅帮忙买下就行,不要您出钱,我就用我的钱,不够的我自己会想办法。当然,舅舅若是愿意自己或是劝我娘也买些放着那也极好。”她怎甘心守着一片盐碱地就到此为止?她明明还知道很多事情,有很多的赚钱机会。

陶舜钦不置可否,抬步继续往前:“走吧,陪我走到清凉寺去,我要检查一下我的钱可落到了实处。”

这代表刚才的话题到此为止。林谨容也就不再提,只说些乡野趣事给陶舜钦听。

从清凉寺回来,天色已黑,林谨容吩咐荔枝:“去和三少爷说,让他明日早上晚些出去,我有事要找她。”

第二日清早天尚且未亮林谨容就起了身,备下茶点等候林世全。

林世全迟迟未到,反倒是大门口突然热闹起来。苗丫跑过来道:“姑娘,林昌爷家的大少奶奶来了,说是要接留姑娘回去。三少爷拦住了大门,不许她进来呢。”

林谨容赶紧起身出去,但见林世全站在门边,手里拿着一根扁担,横横地挡住门口,也不多话,就不许马氏进来。

小包子站在一旁看热闹,马氏紧紧攥着那根扁担,使劲往后推,大声喊道:“小叔,长嫂如母,你怎能如此待我?我要见三婶娘三婶娘知书识礼,绝对不会答应你这样不懂规矩的”

林世全一张脸涨得通红,咬着牙和他嫂嫂互相用劲,谁也让谁。他虽然体壮,却还是个未成年的少年,马氏却生得高大,又有一股不要命的泼劲儿,一时之间二人推磨似地一进一退,简直难分高下。庄子里的人心里是向着林世全的,却不好上去帮忙,只能劝道:“有话好好说,这样多难看。”

马氏吼道:“你们看见的,这个白眼儿狼,我好心来接小姑回去,他却连爹和亲哥嫂都不认了,这是想打死我呢”

林谨容走上前去笑道:“大嫂真早。”

马氏看见她,忙收回了攥着扁担的手,站定了,抚了抚鬓角,满脸堆笑地道:“四妹妹,我是听说你们要走了,特意来送行的。”

“请。”林谨容朝林世全使了个眼色,小声道:“三哥,这样闹着难看,让她进来再说。”

林世全犹豫片刻,收回了扁担。

马氏得意地朝他瞟了一眼,整了整衣裙,大步往里走,铁槐便朝看热闹的下人们一挥手:“该干嘛干嘛去,杵在这里干嘛?”众人一哄而散。

马氏站在院坝里看了看,坚定地抬步朝正院走去,林谨容朝一抬下巴,荔枝便皮笑肉不笑地上去拦住了,道:“大少奶奶,真是对不住了,我们太太还没起身呢,烦劳您先等等。这边来喝着茶,且耐心地候着罢。”也不管马氏是个什么神情,就扯着往耳房里去。

林世全白着一张脸走过来,垂着头道:“四妹妹,我又给你和婶娘添麻烦了。不知她是听什么人说了什么,突然要接留儿回去。”

“你无需自责,也无需担忧。这事儿当初是经过了我祖父允许的,谁也不能怎样。倒是你,”林谨容正色道:“三哥,你是怎么打算的?真的想这样替我家看一辈子的地,做一辈子的管事?”

第73章:凉薄

林世全沉默片刻,抬眼看着林谨容道:“四妹妹觉得我能做什么?功名与我无缘,做生意无本钱。”他顿了顿,加重语气:“若是我独自一人,自然走到哪里算哪里,总不能把自己给饿死了。可是留儿怎么办?”难得他年纪不大,遇到此种事情,眼里有愤怒有不甘,却无戾气。

林谨容看得清楚,低声道:“这些都是可以解决的问题,不是难事。重要的是三哥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林世全认真想了想,道:“无愧于心,丰衣足食,受人尊敬。”

还好,这个愿望容易实现。林谨容轻轻吐了口气,“这些都简单,日后必然能实现。我们先去见我娘。”

林世全被她没头没脑地这一问,颇有些莫名,但到底心中忧烦,也就抛之脑后。

进了正房,陶氏正吩咐龚妈妈:“你亲自跑一趟,务必要把林昌爷请来。你问他,这么久都没上过门,突然弄个女人大清早的来我门口闹腾,做的什么事儿?他不给我面子,我也不给他面子”

林世全上前一揖,低声道:“婶娘,我们兄妹给您添麻烦了。但我还要再肯求婶娘一回,求您帮我过了这个难关。”

陶氏马上就可以回家去见儿子女儿,又赚了钱,还见着了长兄,心情极好,并不因此而生气,呵呵一笑:“阿全莫担忧,既然早前我已经管了这事儿,自然要管到底。”

林世全想说点什么,但又觉得说什么都不妥,索性闭了嘴,沉默地看着脚下的青砖。

坐了一歇,忽听耳房里一阵喧哗,马氏高声道:“你们为何拦着我不许我见三婶娘?三婶娘,是我啊,我是您大侄儿媳妇。”

这大侄儿媳妇叫得真顺溜……林世全顿时脸火一样的热,尴尬地站起身去:“我去看看……”

陶氏轻笑一声:“不必,夏叶,你去把大少奶奶请过来。”

少倾,马氏进来,眼睛先溜溜地往林世全身上溜了一圈,与陶氏见过礼后,单刀直入:“三婶娘,侄儿媳妇今日来是为着两件事,一是听说您和四妹妹这就要搬回去住,来给你们送行,二是感谢您照顾了阿全和留儿这么久,奴来接他们回去。”

陶氏淡然一笑:“你是世全和留儿的嫂子?”

马氏一怔,随即道:“是呀,是奴家。上次您和四妹妹去我们家里见过的。我还给四妹妹倒过茶,扶过您来着,您忘了?”

陶氏笑了一声没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