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谨容看出她的矛盾和犹豫,径自换了衣服,喝了春芽送上来的姜汤,往她身边坐了,轻轻碰了碰她的肩膀,小声道:“我没想到舅舅会那么大手笔,又不想欠他太多,在表兄妹面前丢脸。事急从权,保证以后再不会做卖首饰这种丢脸的事了。”

林谨音没理睬她,唇角却轻轻弯了起来。

林谨容厚着脸皮撞过去,姐妹二人一同倒在坐榻上,林谨音翻过身来,凶神恶煞地掐着林谨容,低声道:“为什么不来找我?”

林谨容附在她耳边轻声道:“你的钱不就等于是舅舅家里的钱?有什么区别?”

林谨音大囧,更加不饶她,两姐妹闹成一团,笑得喘不过气来。陶氏本来满腹怨气和怒火,看到这样子也忍不住消了气,上前一人轻轻打了一巴掌:“去,去,大姑娘了还这样胡天胡地的闹?”

第二天,林三老爷果然气势汹汹地杀去看盐碱地。原本打算买个不低于陶舜钦的八十倾的,事到临头又改成了四十倾,府衙里的人坐地起价,非得要一百文一亩不可,他一气之下,又改成了十倾。堪堪花了一百贯钱,连连骂府衙的人心黑。

陶氏讥笑他:“还以为有多少钱呢。”

林三老爷嚷嚷道:“我家已经有那么多了,何必再买那么多?全天底下这么多盐碱地,难道都能买得完的?我问你,亦之的亲事你看成什么样子了?父亲先前过问了。”

陶氏淡淡地道:“平洲这边提了几家,清州那边也有合适的,我打算去给我大嫂庆生的时候,在清州多留几日,相看一下。等定了以后再禀告公婆。”

夫妻俩多年过招形成的默契,这是都不想吵的表现。林三老爷也就不再过问,装模作样地吩咐:“你好生上点心,休要让人看笑话。”随即摇摇摆摆地出去炫耀陶氏买了多大一片土地,将来成了良田又是如何的好,被人一致嘲笑,气得他咬牙切齿地说他们统统都是嫉妒,没胆子。

事情很快就传到了林老太爷的耳朵里。

第86章:跟风

午后,听涛居里一片清凉寂静,林老太爷问束手立在一旁的林大老爷林如敏:“什么事?”

林如敏小心翼翼地捧了一盏茶上去,赔笑道:“外面这几日有些传言。三弟和三弟妹在城西买了上百顷的盐碱地,外面人都在笑话他们疯了,钱多了没地方用。这样的大事,早前也没听他们提过半句,拦都拦不得。”

“妇人的妆奁,你管那许多做甚?”林老太爷放下茶盏,淡淡道:“你是想问我,这地买得买不得吧?”

林如敏被他一语戳穿,不由尴尬万分,嗫嚅道:“那地不贵,倘若真能成良田,将来咱们家也能宽裕许多。可真要买,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若是不能成,就相当于打了水漂。”

林老太爷慢悠悠地道:“你四十几的人了,不能凡事总来问我。读不好书,是你没那个福气,但总不至于这样一件小事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父亲教训得是。”林如敏自来怕他,听到这话就有些汗颜,不敢再问,讪讪地退了出去。

林老太爷看着长子的背影长长叹了口气。

他是不赞同凡事向利的,在他看来,科举入仕才是正途。可天底下那么多读书人,能走上仕途的人毕竟是少数,而如今这世道,婚姻论财,若是没有几分家产,就连儿女的亲事都成问题,更不要说厚葬成风,平白给人添了多少负担。因而儿子媳妇们的小动作,无伤大雅的他都睁只眼闭只眼,过得去就算了。可是长子不但没能在科举一途上有所建树,就连平日操持家业都这么小气。由不得他不失望。

在窗边埋头写字的林慎之闻声回头,放下手里的笔道:“祖父因何叹气?”

林老太爷睁圆了老眼看着孙子,沉声道:“小老七,你要记住,科举入仕才是正途。你一定要好好读书,不要辜负我的心血”

林慎之忙站直了身子,应道:“是”

林如敏灰头土脸的回了朴简居,进门就扯着衣领道:“上茶,打扇,热死老爷我了。”

周氏赶紧捧了茶上去,贤惠地拿了扇子给他搧着,小声道:“怎样?”

林如敏沉着脸道:“老爷子让我自己做主。”

“那怎么办才好?到底买不买?”周氏由不得失望地叹了口气。这地若是不买,怕错过发财的机会;若是拿她的妆奁来买,又怕打了水漂不敢冒险;最好是拿公中的钱来买,赔是大家赔,个人的损失可以降到最低,但是,赚了也是大家赚,赔了却是大房担责,落人口实也不划算,好到老太爷发言,赔了也不怕二房落井下石。谁知老太爷却不表态。

老爷子让他自己做主,却也没说反对不许买。林如敏沉默许久,咬着牙道:“买就拿公中的钱来买”

周氏忙道:“买多少?”

“也买一百倾就拿罗氏送来的几千两银子来花销。”林如敏伸出一根指头晃了晃:“晚上你让厨房备几个好菜,弄点好酒,我请老2、老三吃饭。”

这顿饭是要商量买地的事,三房必要力主买地,二房必然不会反对,若是出了差错,大房不但不用担责,还会留下贤名。周氏心领神会地一笑:“好。”

如林如敏所愿,在酒宴上,林三老爷果然力主买地,吹牛几乎吹破了天,口口声声说的都是陶舜钦如何精明能干,从来没赔过本,还建议多买一点,大家一起发财。二老爷只是笑,说哥哥弟弟怎么定就怎么好,他没意见。

林如敏最后一锤定音,决定买一百倾地,他把这个消息报给林老太爷知晓,重点挑了林三老爷的几句话来说,林老太爷只笑了一声,淡淡地道:“多大点事情,何至如此。”

林如敏一张脸臊得通红,却又无从辩起。他晓得老太爷是看透了他怕担责,又想赚钱的事实,却也满腹委屈,他自小一心读书,奈何没有那个命,好容易死了心,打理家业又不善经营,老太太偏疼二房,罗氏不安生,随时等着背里戳大房一下,他这个长子委实做得累。

林老太爷见他可怜巴巴地站在那里,心里越烦,挥了挥手:“你怎么办怎么好。记着你是长子,是长兄。”

林如敏得了这话,才放下了心。他原本是打算第二日就去买地的,奈何周迈使了个小厮来说,诸先生过生日,请他帮忙办点礼。书香门第,尊师重道是大事,他不得不放下手头的事情亲自赶去给诸先生庆生,诸先生很给他面子,留他住了两日。

待到他回来,已过了四天,慢悠悠地看好了地,找衙门里的人商量,才发现盐碱地又涨价了,涨到了160文一亩,而且他看好的地已经有主了,要买就得往更偏远的地方去重新看。一打听,才得知就这几天的功夫,二房以罗氏的名义悄悄买了几十倾,吴家也买了两百倾的地来放着,陆家老太爷也闻风而至,扫了两百多倾,地价就是给他们炒高的,好地也是给他们抢先选走的。

要说平洲的吴、林、陆这三家人,目前最穷的就是林家了,其他两家人有钱,随便扔几千两银子摆着没事儿,林家哪里有那么多闲钱去折腾?林如敏气得吐血,先是恨透了林三老爷这个大嘴巴,接着又恨林二老爷夫妇狡猾自私冷血,只顾着自己占便宜,就没想着替家里省点钱,还有比这样更无用,更自私的兄弟么?

气归气,地还要买,陆家和吴家都买上了地,那还会有错么?必然有得赚。又觉着二房、三房都私底下买了放着,他们不买太吃亏,将来分了家,被另外两房给比下去还是小事,关键是儿子儿孙无着落,于是和周氏一商量,咬着牙也扫了几十倾地去放着。

周氏好后悔,越看账簿越后悔,越看越难过,早知道这样,她就该当机立断,趁着其他人还不知道的时候就先去买了来放着,地势任她挑自不必说,就是价钱也不可能有林三老爷那个傻子的高,顶齐天80文。现在可好,等于花了双倍的价格买了地势不好的地。周氏揪着胸口,心酸得说不出话来。

林大老爷安慰她:“莫难过,莫难过,不是这样也不会知道这地买得买不得,虽然多花了点钱,但好歹心安……”说到此处,就是他自己也说不下去了。想必给老太爷知晓,又是一桩他不会做事的证据。

林谨容得知这事的时候,已经过去了近一个月。

林谨音笑得眉眼弯弯地道:“我还说大伯母为何近来总是一副气血不足的样子,大伯父为何总是挑二房的毛眼,看着父亲倒理不睬的呢。原来是为的这个。这就叫搬石头砸自己脚。瞻前顾后,丝毫的亏都不肯吃却想占尽便宜,天底下哪里有这么容易的事情?”

林谨容不由微微一笑,兴许,这引渚江水来於田的事情会提前也不一定。

早前只有她一个人有这地,只能乖乖等着时运到了,顺理成章於成良田。但现在却不同了,平洲城里的大户基本都买了盐碱地入手,谁会愿意自己的钱平白打了水漂?还有陶舜钦,谁说得清他是不是也会在清州掀起一股买卖盐碱地的热潮?如果盐碱地尽入平洲、清州大户之手,也许等不到那个时候,就有人会提前促成这件大事。

转眼入了秋,陶氏早早收拾好了东西,禀过林老太爷和林老太,预备过了中秋节就与林三老爷一道,带着林谨容、林慎之去清州给吴氏贺生。

黄姨娘从林三老爷那里得知陶氏此行还要替林亦之相亲,不由大急,有心跟了陶氏一道去,却晓得根本不可能,少不得去苦求林谨容替她美言几句。

林谨容自是满口的答应。她当然会帮着陶氏替林亦之好好选个媳妇儿的。前世时,林亦之的婚事不是陶氏作的主,而是周氏选的人,姓范,清州人氏,通过林老太那一关后,直接就通知陶氏准备聘财,把人给娶进了门。

范氏和林亦之一样是庶出,性格阴郁,常年脸上没多少笑,伺候陶氏表面上挑不出任何毛病,背里却没少算计林慎之。总之是一种让人说不出来的不舒服,这一生,有她在,范氏别想进林家的门才过了八月十五,太明府就传来消息,陆缄和吴襄都过了解试。吴襄做了解元,陆缄屈居其下,一同去的林家三少勉强挂了个末尾,四少名落孙山。

吴、陆两家大放鞭炮,喜不自胜,林家却悄无声息,下人走路都不敢走出声。

林老太爷很生气很沮丧,几个孙子中,长孙,次孙考了好几次才勉强考了个举人,但已经是极限,他早就不报希望。三孙子考了两次终于考上了,名次还这样丑,四孙子就更让人愤怒。想当年,他何曾受过这种气?

于是这一日林慎之被生生关到了掌灯时分才从听涛居给放回来,晚饭吃了两碗还要添。陶氏害怕他吃给撑了,压着不给吃,心疼得要不得,少不得小声抱怨几句。

林慎之却眨巴着眼睛笑道:“我将来是要和吴二哥一样的,还要考进士,吃点苦头算什么?”

“好,娘就等着你金榜题名。”陶氏怜爱地捏了捏他的鼻子,叫来龚妈妈商量:“少不得要给吴家备一份厚礼,再去问问其他两房打算怎么走陆家,我们随礼,不要多送,也别少送。”又低声同两个女儿嘟囔道:“别说,你们姑母真是好运气。”

林谨容在一旁由不得的一阵恍惚。

第87章:火焰

“别说,你们姑母真是好运气。”陶氏这句无意的感慨,不经意地撞开了林谨容记忆深处的那道门,乃至于她半边身子都是僵硬的,有片刻甚至不能呼吸。

当年陶氏在得知陆缄考中之后,也是如此的感叹,只是语气和表情不似当年般落魄。母亲的命运在改变,那自己的呢?林谨容看着晃动的灯火愣起了神。

她正是在这一年冬天,林谨音的婚宴上,被林玉珍以半开玩笑半认真的口吻提出与陆缄结亲的。当时陶氏并没有答应,推脱等林谨音的事情办完以后又再说。但是之后没了林谨音支撑周圆,陶氏的日子每况愈下,随时犯病不说,小妾飞红咄咄逼人,林三老爷黑心烂肝,大房、二房挤压不堪,终于在第二年的春天,陶氏迫不得已答应了这门亲事。

这一次,她能摆脱这个命运么?林谨容前所未有的紧张和不安,恨不得林玉珍赶紧把陆缄的亲事定下才好,但她想不出,她有什么本事,有什么办法,能迅速促成这桩婚事,让自己彻底放心。

目前这种情形,已是她所能做到的极限——成功地让林玉珍母女、陆缄厌恶上了自己,林六脱颖而出,成为林玉珍目前最中意的人;陶氏身体健康,心绪不错,林慎之活泼上进,很得老太爷喜欢,林三老爷翻不出波浪,黄姨娘母子还算听话。好像一切都很好,都发生了不同程度的改变,但她就是害怕。

还有没有另一条路可以给她走?

林谨容拔了簪子,细细挑着灯芯,油灯里放了三股灯芯,火焰大而明亮,簪子将灯芯上敷着的那层枯黑的碎末拨干净以后,黄色的火焰陡然增大,淡蓝色的焰芯也迅速随之扩大,林谨容紧紧盯着那点火焰,心里豁然一亮。

怎么还忘了这一辙?去岁观梅之时不是没动过心思,可是随即就去了乡下庄子,接着又只顾着买盐碱地,许久没见到这个人,竟就忘了。大好的时机就在眼前,为什么不去做?林谨容深吸了一口气,回头看着陶氏笑道:“娘,我们要亲自去吴家送礼的么?”

陶氏正和林谨音翻看些玉佩之类的东西,想从里面挑出合适的东西拿去送礼,闻言头也不抬地道:“那是你舅母的娘家,怎能不去?”

林谨容挨过去,从里头掏出一块玉佩来:“这个不错。”

陶氏一看,见是块椭圆形,雕了只鸭子的白玉佩,便笑道:“寓意不错。”

林谨音不赞同:“一甲一名,这个倒是好,想来吴家必会喜欢,但拿什么去送陆缄?总不能送他一个二甲传胪吧?两家这样的关系,送谁都不好,不如不送。留给我家小七弟。”

陶氏便微笑道:“好,那就留给小老七。”

林谨容也就不再过问这送礼的事情,而是随手抓了几根丝绦打起了结,不经意地问陶氏:“娘,吴家会不会派人去清州给舅母庆生?”

吴氏是四十的整生,陶氏非常肯定:“肯定会。”

“那我们会不会一起走呢?”丝绦在林谨容灵巧娴熟的穿插下迅速结出了一个梅花结的雏形。

陶氏道:“这个我倒是不知道,但总要问一问的,欠了他家许多情,就没什么机会可以还。”吴家往清州去得频繁,经常总会来问,她有没有什么要带去清州的,若是物件和信倒也罢了,难得是她这里派了婆子管事,也一并带着人走,路上好吃好喝好招待,回来也经常会帮陶家捎东西来给她,真是很欠情。

按着吴襄的性情,大考过后只怕会四处游玩,就不知道他会不会一并跟了去?就算是他不去,杨氏去也极好。可若是他们都不去,而是其他人去呢?林谨容心里很有些烦乱暴躁,却又觉着,这种事儿真不受她控制,她也没办法控制,于是勉强压了心神,继续打结。

第二日清早,林谨容去和乐堂请安,但见和乐堂里乌压压地挤满了人。林老太太坐在榻上,照旧是那副说不上欢喜,也说不上不欢喜的样子。周氏淡淡的,罗氏则是喜气洋洋的样子,陶氏可有可无,林五满脸的心事,林七和林六在一旁喁喁私语。几个堂嫂心不在焉,林三少和林四少缩在角落里,表情如丧考妣。

林谨容便问林谨音:“怎么回事?”

林谨音小声道:“在说去姑母家里庆贺做客的事情。”

陆家正式待客是在两日后,但林玉珍一早就使人来说,那日人多事多,阻碍自家人说话亲近,不自在,她备了几桌好菜,请娘家人今日就过去玩。其实是给娘家人台阶下的意思——林家两个儿郎比着陆缄都不成器,彼时林家人见了其他贺客难免尴尬,但不去庆贺却又不成。所以才会采用这样折中的方式,今日去过,到正宴时去不去都行。

林玉珍倒是周到,但看着周氏的样子,也不是很欢喜,毕竟林三少虽然也忝居末席,却是考了两次的人,对比着实在有些丢人;反观罗氏,却是半点不为林四少没考上而生气的样子,还在那里兴致勃勃的,瞧着比林老太还欢喜上几分。

林谨容暗自称奇,小声问林谨音:“四哥没考上,二伯母和二伯父就不生气?”那一年林玉珍也是这样做的,她当时不关注,也就记不太清众人的具体反应是怎样的,只记得彼时去了陆家并没见着陆缄,说是陆缄有事还留在太明府。

林谨音微微有些不屑:“你能指望鸭子飞上天么?”

林谨容忍不住笑了起来。鸭子飞上天那是意外之喜,飞不上天那也是情理之中,这样说来,二房倒是真想得开,看罗氏的欢喜,只怕也是真心为陆缄欢喜,原因无他,只怕已经把陆缄看作了囊中之物,丈母娘为女婿有出息而欢喜,再是正常不过。于是她的危机感又稍稍低了一点点。

林六在一旁看到林谨容笑得欢快,便凑了过来笑道:“四姐姐什么事儿这么开心呢?”

林谨容随口答道:“听说要出门做客高兴的呗。”

林六闻言,小心地打量林谨容的表情道:“是哦,你很久不曾去姑母家里了。”这段日子以来,陆云约过她们姐妹好几次,次次林谨容都是以各种各样的借口推脱不去,大家知道根由,也没人勉强她。怎地今日她才听说要去陆家做客就如此欢喜?

林谨容点了点头,并不多话。林六想了想,笑道:“你也是太孤僻了点,总也不肯跟我们一道出门,每次陆云总要问你为何不去。对了,上次陆纶还问我,怎么这一向总不见你?”

林谨容淡然道:“他是觉着没人给他欺负罢?”

林六便笑起来:“是哦,那个黑胖子一天也不知道在做什么,越来越黑,越来越胖,个子却不见长。上次差点又和七妹打了一架,丢了块才从池塘里挖起来的臭烘烘的淤泥,把七妹的裙子给弄得脏兮兮的,又挨了一顿打。”

现在虽不长个子,将来却是个人高马大的壮汉呢,林谨容想到陆纶的调皮捣蛋处,不由也发自内心地笑了:“他就是不记打的性子。为什么又和七妹闹呢?”

林六见她感兴趣,谈兴上来:“他在树上用弹弓打我们,他不是不长个子么?七妹就笑他矮黑胖子……”

林五在一旁冷冷地道:“他就骂七妹矮白胖子,于是有人就不得劲儿了呗。其实他就是说了一句大实话。”

双胞胎姐妹俩一般高矮,个子是要比林谨容和林五来得娇小些,也要长得丰腴一点,老人看着说她们喜庆,实际上她们自己最恨这个。林五这句话算是踩到了林六的痛脚,林六的脸色顿时一变,死死盯了林五片刻,突然笑了:“五姐,不知道周家表哥会不会赶回来与今年太明府解试的一二名相会?”

林五脸上的愤恨顿时又添了一层,别过头冷笑:“我怎会知道?”

“一定会去的。天下士子都爱交游有才之人,又是亲戚,说不定将来还会成同年,肯定会去的。”林六非常笃定地说了这一句,洋洋自得地走开了。

林五眼圈微红,黯然垂下头,神色看上去又委屈又难过。

两个堂妹,一个心情很好,一个情绪低落。林谨容看在眼里,不由暗忖,莫非是有什么她不知道的事情发生了?兴许,是二房和林玉珍已经有了默契,而大房看出没有希望,便作了放弃,打算把林五配给周迈?毕竟周迈也是过了松州当地解试的人,也算少年才俊,为人又稳重宽厚,周家虽然远了点,但比起陆家来相对要简单得多,又是娘家人,综合下来其实是桩很不错的姻缘。

倘若二房和林玉珍真是有了某种默契,那么,可真是一件再让人欢喜不过的事情。想到此,林谨容的心情又好了几分。就连看着往日觉得看着就厌烦的那些人,也没觉得其面目可憎了。

人比人气死人,林老太爷坚决不肯去见陆老太爷,推辞自己身子不爽,只让人给陆缄带了一方珍贵的老坑鱼脑冻端砚过去算作贺礼。林三少和林四少也不好意思去,说要留在家里用功。于是林老太出师,率领了一家子老老小小,浩浩荡荡地朝着陆家而去。

第88章:生养

才到了林家大门口,陆家二老爷陆建中和陆家大少陆绍就迎了上来,先在林老太轿前行过礼问过好以后,方引了林大老爷等男客去外院吃酒看戏,女眷们则继续往里。

相比林家人的没精打采,整个陆家显得格外有精神。四处张灯结彩,人来人往,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灿烂的笑容,就连看门的都换上了逢年过节才穿的新衣服,弄得林家人的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儿。

林玉珍早早就立在二门口候着,一瞧见林老太的轿子停下,就赶紧迎上去,亲自将人给扶了下来,春风满面地同后头的众人打招呼:“我家老太太问了好几次,可算是到了,宴席早就好了,还请了人唱一台小戏来看,都是自家骨肉,务必要尽兴。”

且不论众人是怎么想的,少不得都打起精神上前见礼问候,恭贺道喜,于是四处欢声笑语,响成一片,好不热闹。

林老太扶着林玉珍的手道:“你父亲身子不爽利,就不来了,你稍后和你公爹说一声,别让他心里生了不愉快。”

林玉珍自是知道原因所在,便低低叹了口气:“爹爹也是,自家人呢,还这么在意。我就是害怕会这样,所以才特地提前请你们过来坐,到底还是生我气了吧?”

自家子孙不成器,林老太心里也是极其酸痛难过的,但女儿同样是她生的,虽然陆缄不是女儿亲生的,但好歹也是女儿的儿子,女儿将来要靠他养老,少不得打起精神笑道:“你这傻孩子,你爹哪儿会生你的气?他心里是替你高兴的,只是生你那几个不成器侄儿的气。”不想再和林玉珍谈论这事儿,举目四望:“陆缄这孩子呢?你爹让我给他带了一方好砚,快让他来瞧瞧喜欢不喜欢。”

众人这才注意到陆缄并没有跟着林玉珍、陆云一道在外头迎客,便七嘴八舌地问起来。罗氏的声音最大:“是啊,我们就是来看他的,他怎地不出来?莫非是害羞了?”

林玉珍淡淡地笑道:“他还没回家呢。”

陶氏奇怪道:“咦,其他孩子都到家了,他怎地还没回家?”

林玉珍脸上掠过一丝不悦,懒得回答陶氏的话。

陆云忙道:“哥哥在太明府遇到了他从前在南方认识的几个朋友,约着在那里玩几天,叙叙旧。”

罗氏急道:“那后日待客的正日子,少了他怎么办?”

林玉珍有些恼了,勉强忍着道:“到时他自会赶回来。”

陆云眼里露出一丝忧虑,轻轻扯了扯林玉珍的袖子,林玉珍气闷了片刻,才又重新打起精神问林老太:“娘想看什么戏?我叫人立刻去准备。”

林老太打量着她的神情,缓缓道:“你糊涂了,今日是你家的喜事,我们是上门恭贺的客,自要以你婆婆为主。”

林玉珍的脸上竟然难得的露出几分委屈来,也不说话,紧紧扶着林老太往里走。众人看出她心情其实不是太好,也就不敢再如之前那般想说什么说什么。

进得两道门,枯瘦如柴,穿着枣红连云纹锦褙子,青色长裙的陆老太太笑嘻嘻地由陆二太太宋氏、陆三太太涂氏扶了出来,喘着气道:“亲家,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陆老太太的身子不好,常年将养着,基本不出门,不见客,若不是这样喜庆的事情,只怕也是不露面的。林老太见了她,少不得上前去扶了,嗔怪道:“你也是,又不是外人,弄得这么客气,还走这么远。”

陆老太太笑道:“就因为不是外人,所以更要来迎。平日里我身子不好,已是多有怠慢。难不成亲家上了门,我还好好坐着不动?那样委实不像话,不像话”

陆二太太宋氏笑道:“婆婆这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自收到喜报,病都去了一大半。”

陆缄的生母陆三太太涂氏更是笑得见牙不见眼:“家里很久没有这样的大喜事了,实在让人欢喜得很。我自得知这事儿,整夜都睡不着。”

“我倒是得了喜报才睡了个安稳觉到了此时才算是松了一口气,总算是有个交代了。这么多年的辛苦,没白辛苦”林玉珍脸上带着笑,极其厌恶地扫了涂氏一眼。高兴得睡不着?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才是陆缄的母亲吧?

涂氏脸上的笑容顿时一滞,露出几分尴尬落寞伤心来。

林玉珍视而不见,上前将手搀住了陆老太太,不露声色地将涂氏给挤到了一旁。

涂氏也不争,落后众人几步,怔怔地站在那里,眼圈儿就红了。自己的亲生儿子有了出息,自己这个生母竟然连高兴的权力都没有,还要被人这样的挤兑欺负,简直没有天理。

众人都是知道她二人间的冤枉帐的,见了这个情形,或多或少都有些同情涂氏,觉着林玉珍太小气太霸道了点。虽则陆缄是过继了的,宗法律法上都是林玉珍的儿子,但这血脉亲情也是割舍不掉的,抢了人家儿子呢,有些事情做得太过,防得太紧,反而会起反作用。何必?

想归想,是没有人会在这样的场合下去劝林玉珍的,便都只是装晕打圆场,或是兴致勃勃地看起了热闹。

陆云微微蹙了眉头,正想去劝涂氏,就被林玉珍一把扯住。林玉珍警告地瞪了女儿一眼,皮笑肉不笑地看着涂氏大声道:“三弟妹,你怎么了?”

涂氏吸了吸鼻子,抬起眼来看着众人勉强一笑:“我没事儿,就是突然觉得有点累。”

林玉珍恶毒地笑:“怕是昨夜没睡着给害了既然不舒服,可要小心将息着,这入了秋,你又上了年纪,身子又自来不好,当心小病酿成大病,那可不是我们陆缄的错?”

涂氏咬着牙,忿忿地瞪着林玉珍,想说点什么,又找不到可说的,憋了好一歇才挤出一句:“大嫂真是好心肠。”

陆老太太微微皱眉,扫了两个儿媳一眼,不高兴地道:“不舒服就下去歇着吧,等下不必来伺候了。”

林老太也不满地瞪了林玉珍一眼,暗自掐了她一把,几不可闻地道:“你大方点会如何?这是丢大家的脸呢。”

林玉珍垂下眼帘,犹自气不顺。这陆缄早就是她的儿子了,她含辛茹苦地把他养大,在江南给他寻了那么多名师,早晚守着他学习,教他做人,为他的衣食住行操劳,费尽了心血才有今日,这涂氏一个屁都不放就想来抢人?做梦陆二太太宋氏忙上前打圆场,扶稳了伤心欲绝的涂氏,回头对着众人笑道:“三弟妹不舒服,就由我来照料她。你们放心的玩儿吧。”

陆老太太眼里闪过一丝满意,轻轻点了头,请林家众人往里。

林玉珍不屑地扫了两个弟媳一眼,高高仰着头,大声招呼娘家人。

众人前行许久,林谨容回头去瞧,但见宋氏和涂氏还站在那株梧桐树下。涂氏将头靠在宋氏的肩头上,宋氏轻轻拍着她的肩膀,小声地说着什么。

林谨音小声道:“这陆二太太真是个贴心的好人。”

林谨容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迅速回了头。宋氏是个贴心的好人么?她不知道,她的记忆里只有陆纶死后宋氏那张苍白却镇定的脸,当然也有宁儿没了以后宋氏的柔声安慰,可也还有劝她拿出嫁妆时宋氏那出众的口才,以及举家四处奔逃时对她的不闻不问。

这世上有纯粹意义上的好人么?林谨容轻轻摇头。曾经在她眼里,多数人都是好人,只凭一句话一件事就觉得对方是好人,就相信了对方,可是现在,她不这么看了。

陆家的这席面设在海棠厅。海棠厅,顾名思义,里头摆满了精心培育出的秋海棠,花有红色、粉色、白色,叶有淡绿、深绿、淡棕、深褐、紫红,显得花团锦簇的,十分应景。

众人落座后,精心备下的菜肴就流水样的送了上来,果子、菜蔬、鱼虾、山珍、野味,又有东阳酒、四川戎州的荔枝酒。十多个仆妇丫鬟各司其职,安安静静,有条不紊地伺候着众人,一点杂声全无,厅前戏台子上热闹的翻飞着,一派的富贵喜乐。

林谨音看了一歇,附在林谨容耳边低声道:“这样就已经如此豪奢,若是考中了进士,还不知要怎样热闹呢?”

能怎样?陆家在平洲是大族,但总不能和外头那些大族相提并论,又会有些什么了不起的东西?那一年陆缄考中了进士,也不过就是在这海棠厅里面设席,吃用的东西也不过如此,只是连着摆了几天席,唱了几天戏而已。林谨容淡淡一笑,姿势优雅地一口啜尽杯中的荔枝酒,殷勤劝道:“姐姐尝尝这荔枝酒,平日里难得尝到的。”

“你少喝点。”林谨音果真尝了一小口,小声笑道:“挺不错的。”

一旁陆云在和林六说悄悄话:“……才考了第二名,有些不开心,让人带了一封信回来,说要四处散散心。祖父答应了,母亲不同意,才叫人去接,大概后日总能赶回来的。”

第89章:奢侈

陆老太太身子到底不强健,坐了半个多时辰,道是倦了,连声告罪,与林老太相携到后头去叙旧歇息。宋氏过来打了个招呼,也说外头的男人们吃吃喝喝的,她得去管着,于是也自罚三杯告了罪,只留下林玉珍、陆云母女,以及陆家几个少奶奶陪客。

陆家几个少奶奶与林家的少奶奶们凑到一处说起了笑,这边林玉珍就正好和娘家人说起了悄悄话。她饮了几杯酒下肚,情绪渐渐高起来,一连说了几件事,什么陆缄考试之前她求签得好签,做梦得好梦,早就晓得陆缄会考上等等,种种骄傲,种种志得意满一露无疑。

罗氏听得津津有味,不时还问上那么一句,引着林玉珍往下说。

林三少考得不好,周氏不想听这个,便同她打岔:“还是你这个长媳好当,事事都有你二弟媳去操劳,你只管坐着享清福。”

罗氏含讽道:“大嫂要是嫌累,我也可以帮忙的。不然你又说我偷懒,不肯帮你忙。”

周氏只作没有听见。

林玉珍微微冷笑:“我在外头住了那么多年,自在惯了,是不耐烦管这些琐事的。她在家这么多年,这些琐事都做惯做熟了,既然她喜欢,一心想做,一心要立功,就留给她做呗。我总不能拦着她,不许她能干。”

结果这话就同时得罪了两个人。周氏觉着她是讽刺自己专管琐事,罗氏觉着她是比兴自己,一时两个人都有些讪讪的,找不到话可以接上去。

陶氏自己说错话得罪人的时候不知道,这个时候却是听明白了,少不得“哈”地笑了一声,抚掌道:“这个伶人不错,唱得好,从哪儿请来的?不知他家接下来可有活儿?若是没有,我请了去清州,给我娘家嫂嫂庆生去”

林玉珍借着酒意,冲道:“你请不到我早定了,后日正日子的时候还要来唱呢”

“哎呀,那可惜了。”陶氏不以为意,回眸一笑:“吴家也正巧是那一日,我还以为他家也会请呢。姑太太,那日我就去吴家,不过来了。”她见不得林玉珍这猖狂样儿,故意拿吴襄刺激林玉珍。

林玉珍的脸上并没有出现被刺激的样子,而是若有所思地道:“他家也是那一天?怎么没听说?我还打算那日亲自上门去恭贺的。”

罗氏总算是找到话可以接了:“你记错了,三弟妹,吴家是明日。”

陶氏假作恍然大悟状:“是我记错了。”然后又夸了吴襄几句,林玉珍居然跟着一起称赞:“那孩子的确不错。真不错,真难得。”

陶氏也就没了兴趣,懒洋洋的回头看戏。

罗氏便和林玉珍嘀咕到了一处,说到高兴处,二人俱是眉花眼笑。周氏便坐到陶氏身边,替陶氏斟了一杯荔枝酒,笑道:“三弟妹,我有个事儿和你打听一下,你在庄子里的时候,可听说过诸先生的一些事?”

陶氏诧异道:“什么事?”

周氏微微一笑:“听说诸先生的学生好多都中了进士,是不是?”

陶氏便道:“是这样。你母亲家侄儿不是在他门下么?陆缄也在那学了段日子的。怎地倒来问我?”

周氏讪讪一笑,眼角扫过靠在一起说悄悄话的林谨容和林谨音,低声道:“阿容的事情你心里可有数了?”

怎地突然关心起这个来了?陶氏睨了周氏一眼,随口笑道:“她头上还有她五哥,不急。对了,五姑娘的事大嫂是怎么打算的?看好了没有?”

周氏沉默片刻,脸上闪过一丝坚定,沉声道:“看好了。就等着亦之和阿容这里定下,我就给她定了。”

陶氏吃了一惊,低声笑道:“谁啊?这么快?大嫂做事儿才真是不露声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