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氏并不知女儿心中所想,顺着话头道:“吴襄虽然狂傲,但他的话也有些道理,心胸要放开一些,莫要因为我和你父亲的缘故就以为有些事情不好……”她不擅长和女儿就这方面的事情作更深层次的交谈,非嗯凡嗯论啊坛啊地带过,自嘲一笑:“其实是我不会过日子,你别和我学。你有主见是好事,但该柔顺的时候还是要柔顺。”

林谨容认真道:“母亲放心,不拘何种境地,我都会好好过日子的。”不管当年她是不是也犯了和陶氏同样的错误,她此生不会再犯。她会把目光放得更长远,人生应该有更广阔的天地,而不是只局限于她眼前这一亩二分地。

天边刚露出一丝鱼肚白,众人就已经起身,烧火造饭,喂马套车。陶氏在一旁指挥人做事,林谨容领了荔枝摆放饭桌,吴襄进来在离她约有三步远的地方站定了,朝她行礼问早,低声笑道:“四妹妹,去年冬天,还未和你比试之前,陆缄就曾断言我一定会输给你,说我在心境上就已经差了一大截。我当时没意识到,后来才明白过来。”

“然后呢?”林谨容微微一笑,静待下文。

“我从小到大一帆风顺,不曾受过任何委屈,唯一受过的一次惩罚就是偷了祖父埋在地下几十年的酒来喝,挨了父亲两戒尺,祖父几声斥骂,那还是罪有应得,可我还是觉得委屈得不得了,赌气发誓从此不会再喝酒。”吴襄说到此处,抬眼看着林谨容,微显细长的眼睛里全是善意和同情:“四妹妹,我祖父常和我说,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我虽没尝过其中的滋味,却觉得你该放开胸怀才是。长辈们不会喜欢你那样的埙声,没事儿多笑笑,多陪他们说说话,他们才会喜欢。”

林谨容认真地看着面前的少年。晨光里,少年依旧细白瘦高,唇边已经有了一圈淡青色的茸毛,尽管竭力摆出一副敦敦教诲的老成样,眼角眉梢却全是青涩。这个人,一直过着的是她渴望却从来没有得到的生活,靠近他,靠近他……靠近他,也许就能过上那种生活……在吴襄被看得有些不自在的时候,林谨容终于收回了目光,低声道:“其实现在比从前好过了许多,不然此番也去不得清州。吴二哥,谢谢你,从来没有人劝过我这些,昨日我输得心服口服,受益匪浅。”

她的笑容太过真诚灿烂,语气太过诚恳认真,吴襄反而有些不好意思,掩饰地摸了摸耳朵,眼神飘向别处:“那个,其实你人不错,从前我觉得你太过柔弱呆傻了些,后来输给你了就突然觉得你家那样的情形,你真不容易。”听得懂他埙声中的意思,坦然接受他的好意,敢于认输,半点女孩子输不得的娇态和各种酸态都没有,真的很好。

林谨容看到吴襄不好意思,心情莫名地就有几分愉悦,试探着道:“听我七弟说,此去清州,二哥别的东西带得不多,唯独书带得最多。途中无趣,不知能否借两本给我瞧瞧?”借书这个借口好啊,一借一还,就多了名正言顺东拉西扯的机会。

果然吴襄一听她说起这个,适才的不自在就半点都没了,笑道:“不知四妹妹平时喜欢看什么书?诗词歌赋还是志怪传奇?有一本山河志,很有点意思,你看不?”

“看啊,怎么不看?我就是想看看外面,长长见识,只可惜没机会。我就连太明府都没去过,听说太明府有一整条街,从头到尾全都是卖书的,是不是?”

吴襄眉眼飞扬:“是,我在太明府时没事儿就在那条街上闲逛,有一家的书特别不错,还有珍本,我看上了一套,却被陆缄生生抢了去,气得我啊……”

林谨容听他说得高兴,心情也跟着好了几分,不期他又带出一个陆缄来,想到陆缄为了逼她道歉,不惜坏了诸先生的书,就又生了几分厌恶,微微皱眉道:“凡事都有先来后到,他怎能抢你的书?”

吴襄见她当了真,有些尴尬地一笑:“也不是抢了,是我打赌打输了。对了,你知道不,他竟有一手绝妙的修补古书字画的本领,也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让他补给我瞧,竟然还不肯,我想看他手艺如何,就把那书让给了他,没有想到,他果然有两下真功夫……”

林谨容不由一怔,陆缄竟有如此本领?可笑,她竟然从来都不知道。可是,那又和她有什么关系呢?她唇角含了笑,继续问吴襄:“太明府都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

可怜的没出过门的人,吴襄也是搜肠刮肚的满足她的好奇心:“没什么好玩的,好吃的不少,吖,对了,有个铺子的胭脂水粉不错,我娘她们都让我带,如果你家有人去,你可以让他们帮你带点来试试。”

林谨容发现他不擅长这方面的闲聊,迅速转换了话题:“杨茉回到江南,有没有写信来?她怎么样?”

吴襄暗暗松了一口气:“写了来的,对了,她还问起过你,让你有空给她写信,你写好了让人带去我家,有人去江南的时候一起捎过去……”

林三老爷打着呵欠走到门边,正好看到吴襄和林谨容中间隔着一张桌子和睡眼朦胧的林慎之,一个说得高兴,一个听得专心,一个年少有才,一个美丽温婉。不由就动了心思,摸着下巴想,这不是现成的好姻缘么?

第94章:自辱

“咳在说什么呢?这么高兴?”林三老爷咳嗽了一声,摇摇摆摆地走了进去,眼看着吴襄,就越看越喜欢,连带着看林谨容都觉得比平时顺眼。

林谨容起身让座,给他倒了一杯茶:“在说杨茉呢。”

“杨茉?”林三老爷只见过杨茉两次,并记不得这个人了,想了许久,脑子里才浮现出一张模糊的脸来,便问吴襄:“是你舅舅家的吧?”

吴襄微笑点头:“正是。”

林三老爷摸着唇边的小胡子,眼睛转了两转:“我记得她往年常住在你家的?”

吴襄又点头:“母亲没有女儿,十分疼爱她,经常接她来家住。”

吴襄说起杨茉的时候,表情喜悦,口气亲热,林三老爷看得分明,忙旁敲侧击地道:“我记得她和阿容年纪差不多大,从江南到平洲虽然不是很远,却也不近,她一个小姑娘来来回回的,路上不容易吧?她经常住在你家,她父母亲就舍得?”其实他想问的是,杨茉有没有定亲啊?会不会定给吴襄,亲上加亲啊?

有病吧,莫名其妙这么关注人家小姑娘的私事,吴襄看到林三老爷那贼眉贼眼,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样子,由来就不喜欢,皱着眉头敷衍道:“还好吧。”

林三老爷又问:“她这回还来你家住么?”

吴襄更不耐烦:“不知道。”

林谨容忙打岔:“爹,娘来了,开饭吧?”

食不言寝不语,林三老爷自小受的教育是这个,偏偏他今日就不这样,空前地对吴襄感兴趣,一会儿问这个,一会儿问那个,还劝吴襄吃东西,讨好拉拢之意太明白不过。陶氏看了他好几眼,他都没什么感觉。

吴襄往日里被人吹捧关注惯了的,开始并不觉得怎样,可林三老爷做得太明显,再对上林谨容和陶氏尴尬古怪的表情,就觉得有些怪异了,匆匆吃了几口就放了筷子,借口说自己饱了,起身躲了出去。

林三老爷丝毫不觉,吩咐陶氏:“正是长身子骨的时候呢,怎么才吃这么点就不要了?莫不是不合胃口?你让人去问问,他喜欢吃什么,无论如何都想法子弄给他。”

陶氏不知他心中所想,本能地以为他是讨好新科解元,便皱眉道:“途中本就条件艰苦,又有他家灶上的人跟着的,能做的都已经做出来了,还能怎样?他若说他要吃鲜鱼活虾,你叫我从哪里变给他?”

林三老爷便竖起眉毛来:“妇道人家,你懂得什么?就算是变不出来,问一声又当如何?他会如此不懂事么?”

他的声音不小,竟是丝毫不怕外头林家下人听到的样子,陶氏厌烦之极,却也推脱不得,便叫龚妈妈:“你去问问,吴二少喜欢吃什么,想法子给他另做。”

林三老爷这才满意了,扫了埋头吃饭的林谨容一眼,语重心长地同陶氏道:“这就对了嘛,多点关心总是好的。我等会儿还要和他谈论一下诗文的,也免得途中寂寞。”又说林慎之:“别光顾着吃,也和你吴二哥学学本事……”择婿得进士,吴襄这个进士想必是手到擒来,若是把这个女婿弄到手,看大房和二房还敢瞧不起他不?

林慎之端着碗使劲把一口饭咽下去,没精打采地应了一声:“哦。”

陶氏看到林慎之这样子,不由厌恶地瞪了林三老爷一眼,有心想说你有什么资格和人家谈论诗文?却又怕吵起来给外人看笑话,只得生生忍下了。

谈论诗文?难道他就看不出吴襄对他的种种鄙夷和敷衍不耐烦么?林谨容顿生一股无力之感,沉重地叹了口气,突然觉得饱了,剩下的半碗饭就有些吃不下去。

却说吴襄行到外头,见林世全端了个大碗跟着几个管事在外头围坐在一张小方桌前吃饭,便上前相询:“阿全,你怎地不进去和我们一起吃早饭?”

林世全微微一笑:“我有事儿呢,耽搁一歇怕打扰你们吃饭,就没进去了。”没人喜欢被人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没事儿他不想在林三老爷面前瞎晃晃。吃饭这个问题,和谁吃不是吃?

吴襄想到林三老爷那股子难缠劲儿,不由露出一个心领神会的笑容来:“那你慢慢吃,多吃点儿。”然后朝一旁蹲着吃饭的染墨使了个眼色:“把栗子糕和芙蓉糕给我拿些出来,再沏一壶好茶。”

染墨奇道:“少爷,您没吃饱么?可是饭菜不合胃口?”

吴襄点点头:“是,太难吃了。”

话音未落,就听龚妈妈在身后笑道:“二少,我家太太让老奴来问问您想吃什么,好让人另做。”

这点人情世故吴襄还是懂的,忙回身笑道:“不要了,谢姑母挂怀,我饱了,饱了。”

龚妈妈劝道:“您莫要客气……”

吴襄赶紧摆手:“不客气,不客气,我就想吃点栗子糕。我家车里就备得有。”

龚妈妈无奈,只得又说了两句客气话,自去寻陶氏回话。

吴襄上了自家的车,往坐垫上一倒,伸手接过染墨递过来的栗子糕,郁结地狠狠咬了一口。

染墨奇怪道:“少爷,小的瞧着芳嫂子给您做了酥骨鱼的,您怎地也嫌不好吃?”少爷自来嘴刁,在家吃惯了芳嫂子的饭菜,此番出门,太太特意让芳嫂子跟着为他做他爱吃的饭菜,芳嫂子出门前做足了准备,倘若他连那个也不吃,可真是没法子了。

吴襄郁闷地道:“不是不好吃,是吃不下。”

染墨更奇怪了:“为何?”

吴襄道:“对着某人那张脸吃不下。聒噪得紧,什么都在问。”

染墨自小跟着他的,颇有几分调皮劲儿,便逗他欢喜:“让小的猜猜是谁?啊,是这个吧?”伸出了三根指头。

吴襄笑了,一脚蹬过去:“去,去,小兔崽子,瞎说。”从前他只听家中长辈们说林三老爷如何不成器,现在看来是不但不成器,还不会看人眼色,忒讨厌,多亏得林谨容姐弟不似他这般令人不喜。

染墨看他的表情就晓得自己说中了,便出主意道:“少爷若是不喜欢和他家一起吃,晚上就推说累了,要留在房里休息,躲过饭点,林三太太必会让芳嫂子另外给您做的。想吃什么还不是您一句话的事情?”

吴襄又轻轻踢了他一脚:“小兔崽子,爷的事情爷自己不知道?要你来教?”

染墨夸张地往车厢里一倒,叫道:“少爷,您轻点儿呗。”

“咳,贤侄,途中寂寞,我们俩正好探讨一下,你喜欢谁的诗词……”林三老爷人未到,声已到。

有完没完?吴襄极其不耐烦地将手里的栗子糕往窗外胡乱一扔,大声道:“车里气闷,我要骑马。”径自出了车,全然无视林三老爷,折身从另一个方向走过去,大声叫道:“染墨,染墨,来给少爷我备马”

林三老爷呆呆站了片刻,从脖子下面一直热了上来,脸都红透了,只觉着周围站着的下人都用古怪的眼神看着自己,便狠狠一甩袖子,怒气冲冲地上了自家的车。什么东西?考个解元就浑身只有二两重了?不服人尊敬的东西吴襄看得分明,大大松了一口气,哈哈一笑,打马朝前而去,又引得林家的管事一群追了上去。要他总和林三老爷这样的废物虚与委蛇,简直和要他的命差不多。不如一次就得罪够了,省得以后麻烦。

陶氏听龚妈妈说了此事,又觉着林三老爷自取其辱活该,又觉着丢了脸面颇有些不是滋味:“这个孩子也太骄狂了些,半点不留余地,不留情面,叫人真难堪。”林三老爷再不成器,也不该当着下人的面这样不给他面子,这是不给林家面子,她也就没面子。陶氏的心就有些淡了,只想顺利把人带到地头就算交差。

龚妈妈干笑着劝道:“太太,他还年少,平日只知读书,不懂事的。您何必和他计较?”

“不计较。”陶氏轻轻摇头,心情越发低落:“自家人不如人,被人看轻也怪不得人。我不看吴家的面上,还看嫂嫂的面子。”

林谨容靠坐在角落里,怔怔地看着窗外,一时无言。

到了傍晚,众人停下休息,饭菜备齐,陶氏命人去请吴襄来吃饭,吴襄果然命染墨来告罪,推说自己累了,想在房里休息。林三老爷冷哼了一声,陶氏心里隐隐明白是怎么回事,索性叫人另做一份送到他房里去,便不再过问他的事。

林谨容只觉得说不出的疲倦,吃了饭就早早躺下。一觉醒来,已是天光,照例地去摆饭桌,叫荔枝去请吴襄来吃饭,荔枝回来,小声道:“吴二少起得早,已经吃过了。”

林三老爷的脸又是一沉,冷笑了一声,阴阳怪气地道:“你嫂嫂娘家这个侄儿还真清高,瞧不起我们呢。什么东西我倒要看他最后能成个什么样子?才子了不起啊?有才无德照旧不是个东西。”

陶氏沉默着不说话,夹了一根鸡腿给林慎之,吩咐道:“好好吃饭,快快长大。”

林谨容最先吃完,起身去看仆妇们是否把她和陶氏贴身用的小零碎都收拾上了车。检查完毕,就见荔枝递了一本书过来:“姑娘,这是吴二少让奴婢给您的,说是您要的游记。昨儿晚上就翻了出来的,可您已经睡了……说您若是还想看别的,记得和他说。”

林谨容掂量着那本书,沉默许久,哂然一笑,随手递给荔枝:“你替我收起来吧,我想看的时候又问你要。”何必呢?顺其自然更好吧。

第95章:清州

接下来的路程中,林三老爷不再找麻烦,陶氏冷了心肠,林谨容不再刻意,只是照旧依礼命人去问吴襄的衣食住行以及有什么需要,若有需要,尽力办到,若是不需,也不强求。刚开始下人们觉得气氛有些怪,到了后头习惯了也就不在意了,吴襄更是乐得自由自在,于是大家相安无事地到了清州。

远远看见清州的城墙,好些年不曾回家省亲的陶氏激动得湿了眼眶。林慎之更是趴在窗边兴奋地喊:“这里就是舅舅家吗?这里就是大表哥家么?”

“是。”陶氏给他拉紧了身上的小披风,怜爱地摸摸他的小脸:“你要记住啦,舅舅待你可好,日后可要常常来走动,多来看他和舅母。”

林慎之懂事地道:“还有三姐姐和大表哥。”

陶氏骄傲地笑了,回头看着林谨容笑道:“看看我们小老七,多懂事。”

吴襄打马奔过来,探下身去问林慎之:“小七弟,想骑马么?我带你先往前头去。指不定大表哥早就在前头候着的。”

林慎之跃跃欲试,偷觑着陶氏的脸色,陶氏温和一笑,替他回绝了吴襄:“罢了,他昨夜吹了凉风,有些受凉,不好再吹冷风。还不谢谢你吴二哥?”

林慎之乌黑发亮的眼睛顿时黯淡下来,蔫巴巴地谢了一声:“谢过吴二哥,你先去吧,我们后头慢慢来。”

好似这几日,林慎之就没主动来找过自己玩,林家其他人也有意识地和自己保持距离……他又不是针对他们,不过就是讨厌林三老爷问东问西罢了,既然要憋气,也无所谓。吴襄看看陶氏,又看看林慎之,微微一哂,用力一夹马腹:“那我先往前头去探路。”言罢一溜烟地去了。

“娘,我想骑马。”林慎之趴在窗前眼巴巴地看着吴襄的背影,满脸的委屈。

陶氏叹了口气,摸摸他的头顶,柔声道:“等到了清州后再让你大表哥带你去骑,现在就别给外人添麻烦了。”

林慎之不甘心,眼珠子一转看到了一旁的林世全,便拍着手笑:“不麻烦吴二哥,我找全哥哥,他不会嫌我烦。”

林谨容笑了:“七弟,刚才吴二哥要带你骑马,娘刚回绝了他,说你受了凉,转眼你就要全哥哥带你骑,你觉得这样好吗?”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林慎之红了眼圈:“可我明明没有受凉,是娘撒谎。”

陶氏的脸一下子板了起来,却又不知该怎么和林慎之解释自己的行为,便冷声喝道:“我说了算,不许就是不许”眼看着林慎之的嘴瘪了,好似要哭,又骂:“不许哭不听话就去和你爹坐。”

林慎之生生忍住了,却背过身去面对着车壁,不肯看陶氏。林谨容探过头去朝他挤眼睛:“哎呦,生气了呢。”

林慎之撅着嘴不理,林谨容越挨越近,笑道:“我看看啊,这么点小事就要哭鼻子,真是我勇敢的小七弟么?”

林慎之想哭又想笑,又羞又窘,伸出一只手去推林谨容的脸,咬着牙道:“不许看我”说着眼泪就流了下来。

林谨容忙拿帕子给他轻轻擦去了,搂他入怀,低声笑道:“多大的事啊,就值得哭?来,我告诉你母亲为什么要这么说。”光是训斥不说明原因,是不行的。

“不听。”林慎之捂住脸。

“真不听?”林谨容也不管他,径自小声道:“娘不让你和吴二哥一起骑马是因为担心你,同时也真的怕麻烦吴二哥,不直说的原因是为了让大家的面子上更好看一点。你知道爹爹为什么要生吴二哥的气么?”

林慎之不说话,却也不哭了。他当然知道,他又不是小孩子了。

林谨容继续道:“就是因为吴二哥不给爹爹留面子啊。这人呢,面子是互相给的,最好是留点余地,给人留几分情面,日后才好见面。娘这个不是撒谎,是委婉地拒绝。懂了么?”想了想,又郑重添了一句:“当然,也分情由的,小事可留情面,原则性的大事,该怎么做还得做,人不能失了风骨。”她就是吃够了不分情由,只管让步的亏,林慎之可不能再吃这个亏。

林慎之慢慢放了手,抠着坐垫上的花纹,良久方道:“为何吴二哥要这么做呢?他为什么不和娘一样委婉一点,给爹留点面子呢?”

林谨容叹了口气,笑道:“他和我们不同。”

林慎之想了许久,道:“怎么不同?他家比我家有钱,他比我们有本事么?”

“可以这么说吧。”林谨容低声道:“慎之,你要记着,只有自己做好人,做好事,有本事,才会自然而然地受人尊敬。受人尊敬,这件事是怎么都强求不来的。”

陶氏一手按住林慎之的肩头,沉声道:“你一定要好好读书,给娘和你两个姐姐争口气。”

林谨容固然也极希望林慎之能够读好书,却觉得做人更紧要,只不当着陶氏的面说,背地里握住了林慎之的手,朝他温柔一笑:“读书的事情慎之尽力就好,但一定要做个好人。”

有管事在外扬声叫道:“太太,表少爷接咱们来啦”

陶氏忙掀开车帘子,果见陶凤棠和吴襄并辔而行,身后还跟着几个管事,笑容灿烂地朝着自家的车马赶过来,忙叫人停住马车,和陶凤棠打招呼:“凤棠”

“姑母辛苦,一路可还顺利?”陶凤棠跳下马,直直朝着陶氏的车快步奔将过来行礼问好,眼角偷偷往马车里瞟。就算是明知林谨音不可能来,却也还是饱含了希望。

林谨容晓得他在找谁,不由一声轻笑:“大表哥好。”

陶凤棠看清楚了里头只有林谨容和林慎之、陶氏三人,并没有他心心念念想着的那个人,由来一阵失望,怏怏一笑:“父母亲在家洒扫待客,从昨日起就念叨着你们的。”

陶氏笑道:“我也一直想念着他们。”

林三老爷在后头一张车上使劲咳嗽了一声,陶凤棠抿嘴笑了笑,道:“我去同姑父请安问好。”于是走到林三老爷车前,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礼,又问了好。

林三老爷受伤的心灵总算是得到些许安慰,便亲热地拉他上车说话,陶凤棠也不推辞,告了罪,果真上了林三老爷的车,有问必答。之后,林三老爷故意拉着他表示亲热,不理吴襄,仿佛这样,就能挽回点什么似的。

吴襄何等聪明,一看就明白是怎么回事,却并不放在心上,他宁愿同林世全混在一处,也不愿意和林三老爷混在一处,便朝陶凤棠坏笑着挤眼睛,陶凤棠晓得他的脾气,只能是无奈一笑。

陶氏看在眼里,由不得暗自感叹,还是自家的亲侄儿体贴周到,懂得给自己留面子,于是又疼陶凤棠几分。

林谨容不是第一次来清州,但从前来的时候太小,岁月久远,早就忘了清州的繁华。坐在车中,只听得街道上熙熙攘攘,叫卖声响成一片,路上又拥挤,马车行得极慢,有心偷看两眼,又怕给陶家的下人看去看轻了自家,只得强自忍着安慰自己,不急,不急,有的是机会。

好容易马车驶进陶家的侧门,众人下了车,陶舜钦、吴氏带着两个女儿和小儿子站在垂花门口迎了上来,还没开口呢,陶氏就眼泪汪汪,动情地喊了一声:“哥哥、嫂嫂。”然后盯着吴氏看了两眼,瘪着嘴道:“你怎地又瘦了?”

“没事,没事。”吴氏赶紧劝她:“收收泪,给孩子们看笑话。”笑嘻嘻地将陶氏的关注点忽略过了,朝身后笑道:“孩子们还不来和你们姑母姑父、表姐弟见礼?”

于是众人纷纷上前见礼,吴襄静静地站在一旁,等到林谨容、林慎之和陶家表姐妹和表弟们见过礼了,方才上前和吴氏行礼问好。

吴氏见了这个有本事的亲侄儿,又是一层欢喜,少不得拉着好一番问长问短,却又不曾冷落了陶氏等人,轻轻一拍小儿子凤举的肩膀:“领你小七弟去玩。”于是领着众人一路往里,随意说的几个话题都是众人感兴趣,谁都说得上来的,顿时一派欢乐热闹。

林谨容看在眼里,又是一番感叹,舅母做起这些事情来,总是让人如沐春风,丝毫不会让人觉得被冷落,这才是一个合格的当家主母。正想着,陶家两个姑娘,大姑娘凤卿,三姑娘凤翔,一左一右地挽住了她的胳膊,去捏她的脸颊,亲热地道:“小丫头又长大了。”

林谨容看着两个表姐,心情说不出的好,也反过去捏她们的脸颊:“你们倒是不认生,几年不见,一来就捏我的脸。”

陶凤卿年纪和林谨音差不多大,也是就等着陶凤棠成了亲就要出门的,早就跟着吴氏学理家的,大方泼辣得紧,一手捏住林谨容的手,笑道:“认什么生,小丫头再长几十年还是小丫头,我照旧捏得你的脸。你却捏不得我的脸。”

三姑娘凤翔哈哈一笑,也将林谨容的另一只手给按住了,继续捏她的脸:“我也是,捏得你,你捏不得我。”

林谨容原本还想装装矜持,此刻再也装不得,和她们笑闹成一团:“等我姐姐来捏你们两个的脸”

第96章:相托

吴氏生了三个女儿一双儿子,二姑娘刚序齿就夭折了,只剩下儿女各一双,个个儿都秉承了陶家人的清秀高大,男的仪表堂堂,女的娟秀美丽,一排地坐着,真是很养眼。

陶氏夸赞了一回,挨个儿叫上前去给见面礼。这见面礼给得很足,男孩子每人一对玉佩,一方上品端砚;女孩子则是一对红珊瑚钗子,一副蜜蜡耳坠,又有特意请人从太明府带来的衣料若干,仿佛是想把之前兄嫂待自己的好全都给补上似的。林三老爷要顾面子,又另外给了陶家兄妹每人一对装在酸枝木盒子里的琉璃华彩细毫笔。

林谨容将林谨音亲手做的鞋呈上。吴氏和陶舜钦的是家常和外出的鞋各一双,鞋面绣的是五福捧寿,用料讲究,做工精美,其余人等,包括陶凤棠在内都只是一双,唯独不同的是,陶凤棠的鞋底绣了平安两个字,还被十岁的陶凤举给嚷嚷了出来,于是皆大欢喜。

是夜,陶家设了家宴,众人好吃好喝,叙旧说笑自是不提。宴席过了一半,陶氏喝得有些醉了,拉着吴氏低声说话:“若不是你们护着我,我只怕这会儿还在床上躺着……”说着就有些哽咽。

林谨容忙去拦她:“娘,大喜的日子说这些做什么?不要喝了。”夺了她手里的酒,接过丫鬟递来的热帕子,给她擦脸擦手,又喂她喝了一杯浓茶醒酒。

陶氏也就顺着女儿的意,由着女儿伺候自己,舒服地看着吴氏笑:“看看,现在这丫头就专管我。”

“真是个好姑娘。”吴氏眯眼笑着:“我算是放心了。早前瞧着这丫头一天闷声不响的,又长得瘦弱,总担忧她受了气都不敢吱声。从去岁你家老太太做寿开始,再到现在,真是放心了。”话音未落,陶三姑娘凤翔也接了丫头递上来的热帕子来给她擦脸,撒娇道:“娘,莫羡慕姑母,您有我。”

大姑娘凤卿命人撤下冷菜换上热菜,也来凑热闹,姐妹俩围着吴氏,擦脸的擦脸,揉肩的揉肩。吴氏心情大好,笑道:“看看,可真有良心,没白生养她们。现在凤卿都管家了,我乐得轻松自在。”

凤卿喂吴氏喝茶:“多亏得娘给女儿机会呢。”

吴氏咂了一下嘴,故意奇道:“这茶怎么是甜的?”

陶氏哈哈笑道:“女儿孝敬的当然要甜上几分。凤卿丫头再灌你母亲一壶,反正是甜的。”

“你个坏东西,教坏我的女儿。”吴氏捏了陶氏一把,陶氏笑道:“我就是和嫂嫂学的。”姑嫂笑作一团。

林谨容的心中由来一酸。大表姐嫁得远,这是她在家陪吴氏过的最后一个生辰,之后,吴氏的病越来越严重,林谨音进门的第二年就卧床不起,苦苦撑到林谨音生了长孙就撒手人寰。大表姐不眠不休地连夜赶回来,也没能见着最后一面,在灵前几乎哭昏死过去……子欲养而亲不待,林谨容轻轻抱住了陶氏的胳膊,把头靠在陶氏的肩膀上,低低喊了声:“娘……”

陶氏微笑着将头顶着女儿的头:“什么事?”

林谨容甜甜一笑:“没事,就是想你了。”

凤翔便划着脸羞林谨容:“羞啊,羞啊,这么大的人了还学小七弟撒娇。”吴氏一把搂住她的小腰,将她往怀里带,笑道:“来来,别嫉妒你表妹,你也有我。”

正笑着,脸蛋红扑扑的林慎之从外头跑进来,一头扎进陶氏怀里,笑道:“娘,我们在舅舅家多住些日子好不好?我喜欢和大表哥、二表哥在一起玩。”

凤翔就逗他:“小七弟只喜欢大表哥和二表哥,不喜欢我和大表姐么?什么道理啊?我伤心了。”

林慎之害羞地侧脸看着她:“你是女人,不能随便说喜欢的。”

凤翔叉着腰道:“你个小屁孩儿,懂得什么女人男人。”

众人顿时哄堂大笑,眼泪都笑了出来。

待到月上梢头,宴席方才散了。许久之后,林谨容仍然记得这一夜的欢乐轻松,每当不顺意之时想起来,仍觉温暖不已。

第二日清晨,林谨容还躺在床上,凤翔就来砸门:“阿容起来,我们上街去耍。”

林谨容一个激灵翻身坐起,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去街上?”

在林家,要出趟门十分不容易,先要陶氏同意,然后再要林老太太同意,又要惊动周氏派车马,还要找跟随的婆子管事,种种艰难,种种不容易。枉她还盘算了许久,盘算着等吴氏的生辰过后,瞅了机会开口出门去溜达,再趁机往榷场去呢,怎地一觉醒来就有人叫她出门上街去耍?

陶凤翔看到她那傻样儿,不由哈哈笑道:“傻了吧就猜着你会是这表情。”

“原来表姐是骗我的。”林谨容叹了口气,穿衣起床盥洗:“我就说哪儿有那么容易,你就欺负我这种老实人。”

陶凤翔见她蔫巴巴,慢吞吞的样子,忍不住笑了:“傻子,真的出去玩,弄快点大哥这个时候已经把车套好了,把你的兜帽披风和面幕一起带上。”

林谨容忙加快了动作:“舅母要做生,难道不用我们在家帮忙的?是谁这么好心,会放我们上街去?”

“你还真操闲心,早就准备妥当了的,哪能等到这个时候?”陶凤翔嫌荔枝的动作慢,夺了梳子利落地替林谨容梳了两个丫髻,戴了几朵珠花,笑道:“是吴二哥昨夜就和我爹说了要上街去玩,哥哥陪他,你家那个族兄和小七弟也要去,我也想去,就说你也要去,我母亲和姑母的心情好,就应了。你等会儿可别出卖我。”

林谨容感谢她尚且来不及,又怎会出卖她?当下收拾妥当,表姐妹二人手牵着手的去见陶氏和吴氏。

吴氏正和陶氏讨论林亦之的婚事:“上次你写信和我说的那两家人,我都去打听过了。姓孙那家姑娘我见过,今年十六岁,年纪是大了点,但模样儿周正,性情看着也还好,只可惜母亲死得早,十三岁时父亲也亡故了,守孝就耽搁到了现在,家境尚算殷实,却又是哥嫂当家,不知是否舍得给妆奁。你大嫂介绍的姓范那家住在城西,也是书香世家,祖父中过进士,任过一府提举学事的,但这姑娘是庶女,嫡母厉害得紧,从未见过带出来做客,不知品貌心性如何,妆奁想必也不会太多。”

陶氏听吴氏的意思是倾向于孙家的姑娘,心里却又些嫌那姑娘年纪大了,父母双亡,母亲还死得早,又是嫡女,谁知道嫁过去能不能服气?范家这个是庶女,被嫡母打压得紧,也许更懂得收敛,便道:“妆奁的事情可以慢慢谈,不如先相看范家的姑娘。”

庶女哪儿能和嫡女比?何况孙家的姑娘自己见过,印象真不错,吴氏有些不赞同,却不好细劝,便笑道:“行,反正是先相看又不是立刻就定下。要实在不行,再看看别的也行。清州那边你都看过了?”

陶氏道:“清州那边的情形你也是晓得的,彼此知根知底,实在不好找到合适的人家。我看得上的,人家看不上,人家看得上的,我又看不上,总之是不妥当。不知范家家风如何?”

吴氏道:“范家啊,姬妾有些多,子女也不少,但还好,没出过丑闻。”

林谨容进来,正好听见个尾巴,顿时十二分的警惕,便笑道:“娘和舅母在说什么呢?”

陶氏道:“小孩子家的,不干你的事。你过来,我有几句话要吩咐你,你要出门去看看是可以的,但要让龚妈妈跟着你,一切都听你大表哥和龚妈妈的,不许胡闹,不许乱跑,不许给你表哥和表姐惹麻烦,把你七弟招呼好。”

林谨容暗想,左右这几日陶氏也不可能就把林亦之的婚事定下,也不急,便笑着应了,保证一定会把林慎之全须全尾地带回来,绝对不惹任何麻烦。

陶凤翔也保证会看好林谨容,吴氏笑道:“你又是个省心的?不许撺掇你妹妹。”

陶凤棠笑嘻嘻地走进来:“好了,都交给儿子,保证把几个弟弟妹妹安生带回来。”

见几个孩子出去了,陶氏方又压低了声音同吴氏道:“嫂嫂,有件事情要相托你,囡囡不小,得打算了。这丫头可真是不可貌相,再有主见不过,做了几桩事,都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九头牛也拉不回来的。你瞧着,这清州可有什么厚道殷实的,年貌又相当的人家?不求什么进士,就似凤棠那般宽厚体贴能干的就好。”

吴氏为难地托着下巴道:“若是旁人的婚事,我张口就可以说来,可换了自家的外甥女儿,一时之间倒是很有些难,总觉得不妥,且慢慢打听着。清州就没有合适的?你家姑太太那个嗣子,定下来啦?没定下来你家老太太怕是不肯吧?”

“真是好笑,得由着他家选着来呢。”陶氏忿忿地道:“还好差不多了。”

吴氏好奇道:“花落谁家啊?”

陶氏哈哈一笑:“嫂嫂这个形容好,陆缄那孩子果然长得和朵花儿似的,如果不错,该是二房。大房已经打算把他们五姑娘说给她舅舅家的表哥了。早前争得那个火热啊,你是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