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谨容低声道:“以利留人,自不能留得长久,以情留人,总要留得久一些。他本不是我家的下人,他是有志气的男子汉,倘若他要走,也在情理之中,到时娘还要体谅才是。”她从来就没有想过要强留林世全一辈子,她只要林世全在此时帮她一把,在将来那个最关键的时刻,给她一个有力的支撑,就已经足够。到时候,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林世全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陶氏叹了口气:“那又能如何?只可惜不是我生的……”吩咐龚妈妈:“时辰差不多了,你去外头招呼着,让他们拉着东西先去,我去请老太太。”

“娘,可要走啦?”林慎之笑嘻嘻地跑将进来。林谨容见他没有穿新衣,而是穿了件半新的袍子,不由笑道:“要去拜访先生呢,怎么不穿娘特意给你准备的新衣服?”

陶氏低声道:“陆缄不是一直都在诸先生那里读书么?前些日子你祖父使人去问他和周迈诸先生的爱好,他特意交代,不要让你七弟打扮得太奢华,诸先生不喜欢,干净整齐得体就好。”又替林慎之整了整衣服,小声叮嘱:“你一定要仔细些,记得尊敬先生,争取让先生收了你。”

林谨容笑道:“先生的学生多了,可也不是个个都有出息的,还是要靠自己。”

林慎之眨着眼睛道:“这话陆二哥也和我说过的。先生喜欢勤奋诚实的人,我能做到。”这些时日来,按着风俗,四时八节陆缄总要登门送礼拜访,与林慎之的接触不少,二人相处还不错。

林谨容看着他在那里挺着小胸脯,自信满满地说自己能怎样,能怎样,不由得一阵满足。当年的林慎之,更多的是被挑剔说什么都不如人,就连和林老太爷和林三老爷说话都是含胸缩背,目光闪烁,从不敢正视。她要他继续这样下去,继续往康庄大道上走下去。

不多时,林家众人汇齐了,骑马的骑马,坐车的坐车,浩浩荡荡地出了门,往陶氏的陪嫁庄子而去。

即将临近,车队突然停了下来,龚妈妈掀起帘子往外头看了一回,回头笑道:“太太,表少爷来接咱们了。”

陶氏奇道:“今日是花朝节,他怎地没有回家?”

龚妈妈道:“兴许是要留下来读书?听说他可用功,一来一去总嫌耽搁。”边说边和陶氏使了个眼色,瞟了一眼坐在一旁垂眸不语的林谨容。

陶氏心领神会,微微一笑。

第141章:花朝(二)

定亲之后,虽则再不曾听见林谨容说不嫁,或者说过陆家相关人等半句不是,可也没见她表现出有多欢喜。每逢年节陆缄登门送礼问候,她总是避得远远的,从不往跟前凑,林老太太夸赞她知礼懂礼,贞静贤淑,要林五和双胞胎都跟着她学,陶氏却知道,她其实是不太开心。

这孩子心眼太实,除了这个陶氏再找不出其他原因,正准备委婉地劝林谨容几句,却已到了地头,只得暂且把那点心思收了,下车招呼众人不提。

却见林五跑过来抱着林谨容的胳膊笑:“四姐姐,哥哥他们都要去地里挑菜,你去同三婶娘说,让我们也去地里挑菜,好么?”

陶氏便笑道:“这五丫头,你三婶娘我就在一旁站着,你要去地里挑菜,不直接和我这个地主说,偏要让你四姐姐和我说,转这个弯又是为何?”

林五笑道:“那不是怕被骂么,都说四姐姐懂事娴静,她开了口,长辈们就算不答应也舍不得骂。”说着就朝不远处站着的周迈瞟了一眼。她已经正式和周迈定了亲,平日里要避嫌躲着,没有机会相处说话,今日正是光明正大相处的最佳时机。

陶氏看了看与周迈肩并肩站着的陆缄,把心一横,道:“这又有何难?这背后就有一大片田,里头野菜又多又水嫩,我让庄子里的管事带人去清理清理,你们想去的都去,就是有一条,莫要怨脏了新衣新鞋。”言罢果然唤了铁槐去将后头田地里的无关人等清理干净,又去同林老太太说。

林老太太颠簸了这一路,早就抖得一把老骨头又酸又酥,只望着赶紧躺下歇上一歇才好,便道:“本就是出门来踏青挑菜看花的,你们仔细着些就好。”却又记着双胞胎,严厉地看着二人道:“都去,中午我就等着吃你们挑的菜了。吃了再去清凉寺上香,看花儿。”

她这话有两个意思,一是大家都去,希望双胞胎能够借这个机会和其他人重新把关系处好,不要让人看了笑话;第二就是去的时辰不能太久,适可而止。

陶氏、周氏、罗氏等人自然都领会得,各自叫了儿女在一旁细细叮嘱一番,无论如何不许生事,一定要和和美美的,有事回来关起门再说。

此处风光优美,众人一路行来谁不知晓?双胞胎本就想去,不过是抹不下面子而已,此刻正好顺理成章地跟了去,自是大人说什么就应什么,还嫌她们话多有些烦。见几个小姑去了,林家几个少奶奶眼里都露出向往来,陶氏索性好人做到底,笑道:“我是没有儿媳妇的人,看着你们享儿媳妇的福眼红得紧。”

周氏不由笑起来:“你这张嘴啊”于是也放了两个儿媳去玩,罗氏见状,自也不愿落个严苛的名头,少不得也跟着放了两个儿媳,嘴里犹自卖乖道:“我们妯娌三人就留下伺候婆婆罢。”

陶氏想了想,上前去给林老太太捶腿,慢慢说起那林留儿的事情来。

却说林谨容等人出了后门,早有苗丫领着几个仆妇丫头提了篮子和挑菜用的小刀候在一旁,笑嘻嘻地引了众人往田地里去,无非就是图个新鲜,教她们认认什么野菜吃得吃不得,反正也不指望靠她们挑的菜上桌。

林谨容早就将这些野菜统统认了个遍,不需要人再教,便与苗丫、荔枝二人顺着地头一路往前寻去,什么荠菜、蒲公英、苋菜、马齿菜、薤白来者不拒,都挑了往篮子放。

林慎之也拿着把小刀跟着她跑,不时也在地里刨几下,不过刨的不是野菜,而是虫。抓了虫以后往往恶作剧地往荔枝手里塞,吓得荔枝叫娘,他自己哈哈大笑,乐此不疲地又拿了跑到后头去吓林五等人,惹得尖叫声响成一片。

他这个年龄正是爱闹爱调皮的时候,平日里被林老太爷拘得太紧,陶氏也盯得紧,林谨容心疼他,秉承着无人来寻她告状就不管的原则,任由他去闹腾。自己边挑菜,边听苗丫讲述留儿的趣事,林世全的二哥新娶的媳妇如何厉害,如何和马氏整日吵架,闹着要分家。苗丫讲得绘声绘色,听得林谨容和荔枝由不得好笑之极。

正热闹间,忽听有人笑道:“四妹妹,只有你和我们一般厉害,这多会儿功夫,就挑了半篮子野菜。我适才从那边过来,你几个嫂子、妹子连篮子底都没盖严实。”说话的却是二房的林凡之。

林谨容抬头,只见林凡之,林亦之,陆缄三人站在一旁,个个儿都将袍子撩起一角别在腰带上,人手一把小刀,刀上沾满了泥巴。陆缄身后,长寿提了个篮子,篮子里虽则装了不少野菜,却大多都是吃不得的。不由就笑了:“哥哥们也好不到哪里去。你们挑的菜虽然多,我却是不敢吃的,恐怕厨娘也不敢拿了下锅。”

林凡之笑道:“我们是男人,认不得也怪不得我们。”想了想,又道:“要不,四妹妹你帮我们把吃不得的菜挑出来?”

陆缄就接过长寿手里的篮子递到林谨容面前。

林谨容垂着眼道:“我也认不全。苗丫你帮少爷们挑一挑。”

“嗳”苗丫笑嘻嘻地伸手去接陆缄手里的篮子,陆缄却紧紧握着不放,又把篮子往林谨容面前递进了几分。苗丫不由吃了一惊,抬眼看去,但见陆缄脸上虽然还带着笑,嘴唇却已经抿紧了,一双眼紧盯着林谨容,神情说不出的固执。

林凡之玩味地看着他二人,林亦之见势头不好,忙道:“四妹妹,都是自家人,错了也没人会笑话你。”

林谨容沉默片刻,终是接过了陆缄手里的篮子,头也不抬地将不能吃的野菜统统扔出去,从自己的篮子里每样野菜挑了一颗出来,一一介绍:“这是荠菜,这是蒲公英,苋菜、马齿菜、薤白,你们照着这个挑就好。不然就让苗丫跟着你们,让她教你们,总不会出错了。”

她的神色严肃,陆缄的神色也严肃,两个人不像是在说野菜,反而像是在说一件非常严肃的大事一般,没有人主动往前行一步,亦无人有多余的动作神情,两个人的眼睛都盯在那几株野菜上。林凡之看得无趣,便道:“你四嫂叫我,我过去看看。”言罢自去了。

“我只会这些了。”林谨容把篮子递给林亦之,转了个身继续挑野菜。

林亦之不敢不接篮子,却又记着陶氏让他招呼好陆缄的吩咐,小心翼翼地看了陆缄一眼,见陆缄没有表现出不高兴的样子来,而是手拿着林谨容选出来的那几株野菜垂眸细看,不由轻轻松了一口气,笑道:“陆二哥,你还挑菜么?”

陆缄将那几株野菜扔回篮子里,瞥了林谨容一眼,道:“挑。”也不走远,就和林亦之一道,在离林谨容不远的地方继续挑菜,时不时叮嘱跑过来和他疯的林慎之几句:“别把衣服弄脏了,吃了饭就要去先生家里的。”

苗丫就有些好笑,低声和荔枝咬耳朵:“姑娘都不管七少爷,他倒管起来。表少爷挑菜就和写字儿似的……”她不是很知道林谨容和陆缄之间的事情,她只在去年冬天林谨容来庄子里小住的时候听荔枝提起过,只晓得林谨容不是很满意这桩婚事,下意识地就认为,林谨容这是嫌姑太太那个恶婆婆,其他她也没觉得陆缄什么地方不好,看着陆缄反倒比从前多了几分亲近。

荔枝回头去瞧,但见林五和周迈中间虽然隔了林家其他人,亦是一前一后,隔得并不远,林谨容和陆缄这样并不算出格和打眼,便把心放下来,低声道:“小心让姑娘听见。”

却见林谨容仿若什么都不曾听见、看见一样,专心致志地埋着头挑菜,只那动作像是和那野菜有仇似,又快又狠。再回头去瞧,但见陆缄先前那“写字儿似的”动作也不见了,亦是又快又狠,两个人都埋着头挑菜,一副恨不得把地里所有能吃的野菜都挑进自己篮子里去的样子。这样一来,那原本还算近的距离倒是越来越远了。

荔枝不由轻轻叹了口气,这是又耗上了,莫非挑点野菜也要分出个输赢胜负来?照这样子下去,将来真成了亲,可怎么了得。太太原本是想让姑娘心里的疙瘩小一些,如此一来倒是起反作用了呢。正想着,突见陆缄站起身来,神色复杂地朝林谨容看了一眼,回头看着林慎之笑道:“不要玩了,我教你认菜吧。若是先生问起,你也好歹能说出一两样来,若能亲手挑上一些带去做礼,先生一定喜欢。”

林慎之果然来了兴趣:“先生也喜欢吃野菜吗?那我和二哥一起挑,二哥你教我。”于是不再挖虫,认真跟了陆缄认菜挑菜。

荔枝回头去瞧,只见林谨容挑菜的动作也慢了下来。

不多时,有人来唤,道是老太太醒了,让众人回去。众人少不得拿出各自挑的菜来比,最多最好的自是林谨容,陆缄与林慎之挑的那一篮子虽不多,卖相却是最好,就连一根杂草和一棵不能吃的野菜都没有。

第142章:放心

香烟缭绕中,陶氏无限虔诚地跪伏在佛像前,口里念念有词。林谨容跪在不远处的蒲团上,安静地看着金光灿灿,含笑俯看众生的佛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既然让她重新回到了这世上,那就请一定让她活下去。

良久,陶氏停住,伸手给林谨容,林谨容忙起身扶她起来,陶氏痛苦地皱起眉毛:“老了,不过是跪这么一会儿功夫,腿脚就都麻了。”

林谨容就笑:“祖母和两位伯母年纪都比您大,所以她们跪拜不起。”

陶氏轻轻一叹:“是因为她们此刻没有我这般急切的念想。倘若她们有所求,你看她们能不能跪”与她和林谨容不同,林老太等人不过是在佛像前意思意思,就往后头去看温泉,看古碑,歇息喝茶去了,真正是出来游春看花的。

一旁的老尼姑智平煞有其事地道:“太太,您的虔诚和所求佛祖都能听到。”

一个穿着灰布僧衣僧鞋,却还留着长发的年轻女子走进来,双手合什行礼:“师叔,老太太她们歇息够了,要去后山看花儿,师父让我来请二位女施主。”

这女子大概二十多岁的年纪,颈背微驼,肌肤微黑,眼角已经有了细细的皱纹,神情中总带着那么一点凄苦。林谨容上次来的时候还没见着,不由多看了两眼。那女子感觉到她的目光,轻轻浅浅地一笑,默然进去收拾大殿。

陶氏便问陪在一旁的智平:“这是你们新收的弟子?因何出家?”

智平忙念了声佛,低声道:“三太太,她姓何,这也是个可怜人。家里穷,做针线活儿供着兄长娶了亲,自己却嫁不出去,还得没日没夜地做活儿养家,老母没了,和哥嫂吵了架,一时想不开,连夜跑来要出家,家里也不来寻。我和师姐觉着她可怜,也不是真心万念俱灰,不忍她青灯古佛清苦一辈子,便不许她落发。我们是出了红尘的人,不好操劳这些事,太太心善,若是有那不贪妆奁的,促成了也是功德一件。”

陶氏叹道:“世风日下,不贪妆奁的又有多少?那娶不着妻的穷汉又少了么?可也没听说谁家为了嫁女儿就不要聘财的。”

智平就失望地干笑了一声。

林谨容回头去瞧,只见那何姓女子佝偻的背越发佝偻,渐渐的和她印象中的另一个影子重合在一起——那一年她在江神庙时,庙祝的养女锦姑也是这样的遭遇。那时锦姑待她极好,她曾许下诺言,有朝一日脱了困,便要资助锦姑寻一门好亲……林谨容垂着眼在陶氏耳边低声道:“娘,今日咱们来礼佛,正好遇着了,兴许是佛祖的意思也不定,帮她一把,可不比买香烛纸钱更有意思?也是积德。”

陶氏诧异地看了她一眼,轻轻叹了口气:“罢了……烦劳师太递个信出去,若有人愿娶她,我送她三十贯的妆奁。”

智平顿时喜出望外,高声宣佛,连赞陶氏心善,又说这何氏女命好,要让那女子出来同陶氏行礼道谢。

陶氏止住了:“何必多此一举,不是图她谢我,既然遇上了,也是缘分。”

智平猜着大概和林谨容低声说那几句话有关,真心道:“太太和姑娘都是好人。”

陶氏叹道:“想做好人也得有家底。”

智平不失时机地补上一句:“有家底也要舍得。”

林谨容沉声道:“这样的人很多吧?”

智平看了陶氏一眼,见陶氏没有阻止自己细说的意思,就叹道:“四姑娘日常金尊玉贵的,不知这世间的疾苦。穷人家的女儿,生来若是不被溺亡,或是遗弃,侥幸长大,也有许多贫不能嫁,或是老死幽居,或是给人做妾侍奴婢,或是流落市井,或是入身道观尼庵。府上收留的那位有福的留姑娘,可不也是这样的?世间苦啊所以这一世要修好,下一世才有福报。”

龚妈妈见林谨容若有所思的样子,便笑骂智平:“你这老尼姑,句句都不忘你的本行”

智平也就识趣地不再提此类话题,笑嘻嘻地引了陶氏和林谨容去寻林老太等人。

后山风光虽好,但林老太等人又岂是那起能爬山涉水的人?不过是顺着小径意思意思地走了一段,立着看了一会子山水,使人去摘了几枝桃花也就罢了,自回庄子里吃喝玩乐,专等领了林慎之去拜访诸先生的林老太爷等人回来不提。

初来新鲜,但时间一长,林老太等人就觉着陶氏这庄子太窄了,有许多不便之处,少不得想早些回家,左等右等不见林老太爷等人回来,便叫铁槐家的去问:“从这里去诸先生府上来回要多少时辰?”

铁槐家的赔笑道:“算起来早够几个来回了。”

周氏便劝林老太太:“想必是与诸先生相谈甚欢,一时半会儿走不开。若是那边要留饭,定会使人来说的。”

罗氏就酸丢丢地道:“留饭是小事儿,就怕晚了赶不回去,这里住不下。我们倒是随便哪个旮旯犄角都可以住,就怕老太太的身子骨受不住。”

陶氏心里记挂着林慎之拜师的大事,也是烦躁得很,听她说这酸话,干脆问林老太太:“要不媳妇让人去探探?”

林老太太皱了眉头:“不好,再等等罢。”

又过得盏茶功夫,就听林三老爷哈哈大笑着走进来:“成了”

陶氏喜得立即站起:“成了?”

林三老爷得意地撅着胡子进去,给林老太见了礼,炫耀道:“成了诸先生见了我们小老七,问了他三个问题,让他写了一篇字,然后就收了小老七挑的野菜,只是说了,他家条件艰苦,怕小老七年纪小,吃不得苦头……陆缄那孩子就说,让小老七跟着他住,他来照管,不会给先生和师母添麻烦。父亲就和诸先生商定了拜师的日子。”

一时之间,屋子里众人的表情五彩缤纷。

林家的其他子弟不是没有来拜过师,诸先生也没说不收,毕竟连庄户人家的子弟都能教了认字儿,又怎会拒绝他们?但去了之后和陆缄等人受到的待遇是完全不一样的,要行拜师礼也是被推辞了的。如今才八岁的林慎之竟被允许慎重地行拜师礼,那只能说明,诸先生真是看中了林慎之。

这意味着从此之后,三房将走上一条与从前完全不同的道路。俗话说的好,宁欺白须翁,不欺少年穷,日后再要挤兑三房,也要先看看林慎之了,更何况还有一个陆缄。

曾经老太爷也是手把手地教自家长子的,只是儿子不争气,叫人失望了。周氏沉默片刻,想到周迈也是行了拜师礼的,心情稍微好了些,上前恭喜陶氏:“我早就知道会这样的,老太爷手把手教出来的人,岂有不成之理?”

“是呀,老太爷手把手地教导了这几年,倘若都不能入得诸先生的眼,那可不知怎样才好了。”罗氏由来一阵心酸难过,忍不住咬牙切齿地瞪了陶氏和林谨容两眼。

“你们父亲今夜可算能睡得着了。”林老太太看得真切,不动声色地转移众人的注意力:“老三,怎会是你独自回来?其他人呢?你父亲可是还留在诸先生家里?”

林三老爷笑道:“父亲心情好,由陆缄领着去游清凉寺了,我怕母亲久等,先回来报信。”又叮嘱陶氏:“可以准备晚饭了,等父亲他们回来吃了就走。”

人逢喜事精神爽,陶氏脆生生地应了一声,亲自去安排晚饭。林三老爷留在屋里炫耀林慎之如何聪慧,如何应对得当,诸先生如何喜欢他,陆缄又如何的好,完全无视屋子里其他人的心情脸色,罗氏几次打岔都没成功。

林谨容觉着他回来报信是假,故意来炫耀给人添堵才是真,在一旁坐着看了会儿,觉得没有意思,也拦不住,便起身去看林留儿的行李是否收拾妥当,逗了林留儿一回,又去寻陶氏,帮着料理晚饭。

陶氏心情很好:“你父亲还在夸耀?”

林谨容指挥着丫头们把碗碟筷子摆好:“是。”

在某些方面,陶氏和林三老爷的性格是一致的,就笑道:“也该我们扬眉吐气一回了。我忍了二十多年,总算等到了今日。”

林谨容淡淡地道:“他日七弟金榜题名,那才是真正扬眉吐气的时候。”

当初自己不也是嘲笑林玉珍,夸赞杨氏沉稳来着?怎地此刻就犯了这错误?陶氏顿时敛了笑容,讪讪地道:“事情虽然不大,但也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嘛。”语气表情再不复刚才那般飞扬,甚至更添了几分凝重。

林谨容微微一笑:“是值得高兴。”他们不知道差点就发生了什么,只有她知道,所以他们其实都没有她高兴。

陶氏沉默片刻,又道:“陆缄这孩子真不错。说真的,放你七弟这么远地住在这里读书,我真是不放心,多亏有他看着,我才放心。”

林谨容晓得她什么意思,唇角带了淡淡的笑容听着:“七弟还是要靠他自己,总不能事事靠人,否则以后怎么办?”

“是啊,陆缄明年就要赶考,也管不得他多久。”陶氏恍然想起来,脸上又带了希望:“这孩子踏实认真,又刻苦,明年必能金榜题名。”

“是。”林谨容附和地应了一声。陆缄明年是考不了这试的。

第143章:暖色

林谨容对于她十六岁那一年的印象特别深刻,不单是因为她是在那一年嫁入陆家的,还因为那一年发生了几件事。

首先是陆缄那一年没有去参加考试。先前他本来也要去,但就是这位隐在乡间的诸梦萼先生,建议他多读几年再去赴考,兴许会得到更好的成绩,毕竟那时候陆缄也才十九岁,人生刚开头。似他这等年龄,无数的人还在书院苦读,许多人府试都不曾过,多读几年再去应考把握更大。这是比较保守和中肯的建议,陆老太爷经过深思熟虑,支持了诸先生的建议,于是陆缄在家成亲,生子,读书,丧子,一直到她十九岁那一年,他才赴考。

另一件事就是高调赴考的吴襄。这个平洲神童,太明府的解元,顶着无数人殷切的目光高调赴考,却铩羽而归。不是他没考中,而是他根本就没能进入考场。传言是他在京中得罪了权贵之子,具体情况她不是很清楚,但总之是惹了麻烦,吴家大老爷和吴方紧急赶赴京城,在京中呆了近两个月才把他带了回来,当时陆缄还特意设宴请他散心,她也曾安慰过他,可吴襄却浑不在意,并未就因此收敛了多少。不过他后来还是考中了,还考得不错,留在了京中。至于那之后,他在京中究竟过得如何,她就不知晓了,只知到她死前,他也不曾成亲。

明年就是应试之年,她是否应该提醒一下吴襄,让他入京赴考时小心谨慎一点,不要惹麻烦?可是当年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却并不是很清楚。该不该提醒,怎么提醒?这些都是问题。林谨容不由陷入沉思中。

外面一阵脚步声和说笑声传来,苗丫奔进来道:“老太爷他们回来了,太太,是否立刻就上菜?”

陶氏笑道:“上菜,上菜。和午间一样,爷们的席面照旧摆在这里,女眷们的摆在东跨院,不要弄混了,手脚麻利些,吃了还要回去的。”

众人顿时一阵忙乱,林谨容避了出去,行至院门口,正好遇到陆缄领着林慎之一道进来。林慎之手上拿了一枝黄色带刺的野花,形似梅枝,花色黄艳,却又衬了一串细碎如碧玉的嫩叶,颜色鲜艳无比,一看见她就迎了上来:“四姐,这个给你。我送你的,拿回去插瓶好看。”

“恭喜你啦,以后要好好读书,不要给先生添麻烦啊。”林谨容接过笑道:“不是你摘的吧?”她见过这种野花,自来长在比较高的山崖上头,以林慎之的年龄和身手,根本不可能是他摘的,多半是家仆动的手。

林慎之看了她一眼,又瞧了瞧陆缄,笑道:“我请陆二哥帮忙的,长在山崖上的哦,和你今日的衣服是不是很相衬?你一定要带回去插瓶,不要辜负我的一片心意。”神色里犹带着一丝促狭。

年纪虽小,却是懂得事了,也知道打趣姐姐了呢。荔枝没忍住,不由翘起唇角来,赞许地朝林慎之使了个眼色。

林谨容一时无语,由不得瞥了陆缄一眼,却见陆缄也朝她看过来,二人目光相对,都是一怔。林谨容朝他轻轻颔首,错开目光,摸了摸林慎之的头:“快去洗手吃饭,不要得意忘形,不要闹着陆二哥。”然后将手里那枝绚烂的野花交给荔枝,转身朝西跨院走去。

陆缄举目望去,但见她象牙色裙摆上绣的迎春花,随着她的步伐有节奏地晃动着,仿似春日里迎风招展迎春花一般,鲜活而生动,清新又动人。他收回目光,领了林慎之往屋里走去。

陶氏见了他二人,从心底乐出来,慌不迭地嘘寒问暖,又谢陆缄:“多谢你啦,日后还要你帮着多照看一下你小七弟。”

陆缄就喜欢陶氏这样喜怒形于色的简单性子,由来就被她欢快的情绪所感染,不由也笑道:“舅母客气,照看七弟本就是我该做的。”

一个女婿半个儿,这话真是说到陶氏心里去了,由不得的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做了你爱吃的油酥桃花鱼,我特意吩咐铁槐家的给你另留了许多,等会儿记得让长寿去厨房拿,带去书院里吃。正是长身子的时候,晚上不要熬夜。来日方长,读书固然重要,但自个儿的身子也重要。”

陆缄眼里闪过一丝暖色,起身行礼道谢,陶氏忙止住他,笑道:“舅母照顾外甥也是应该的。”二人相视一笑,多了几分默契。陶氏忍了忍,终是忍不住,低声道:“你四妹妹她近来脾气有些古怪,这个年龄的姑娘们都有些怪怪的,也爱害羞,若是她无礼,你也别和她计较,和我说,我会教训她。”

陆缄沉默片刻,粲然一笑:“她很好。”

林慎之就踮起脚,贴在陶氏耳边轻声说道:“刚才四姐姐和陆二哥打招呼了,还让我不要闹陆二哥。”虽然只是点了点头,但她好歹也是收了那花的不是?

“鬼机灵。”陶氏爱怜地捏捏他的小脸,回头和龚妈妈交换了个眼色。日子久了,总会好起来的。

夕阳西下,远山含霞,陆缄和周迈立在路旁,目送林家众人离开。最后一张马车驶出视线后,二人方上了马背,沿着清凉河朝着诸先生家缓缓行去。

傍晚的微风温热中带了点河水的清新气息,白的梨花、粉红的花瓣打着卷儿随着清澈的河水流向远方,一群半大孩子站在水浅处结网捕鱼,不时发出一阵欢快的笑声,夕阳把他们的笑脸和头发照得一片金红。

周迈欢快地道:“这么热闹。这就是捕桃花鱼吧?”

陆缄不由想起那一年的春天,蹲在清凉山深处河里石头上,笑得肆意张扬的林谨容,又想起今日林谨容那生疏冷淡的样子,由来一阵轻愁浮上心头。

忽见几个妇人抬着木盆衣服走过来,边走边道:“听说了么,清凉寺新来的那个何姓女子,如今撞大运了,林家三太太愿意为她出三十贯的妆奁钱。”

“王家嫂子,你家小子反正也没说亲,何不娶了回家?一准儿说了就成。说不定连聘财都不要。”

周迈听得清楚,待那几个妇人过去,便笑道:“林三太太挺爱做善事的。不怪会养出四妹妹那样娴静的性子。”

娴静?陆缄不由暗自苦笑了一声。她真娴静也好,假娴静也好,总之,她品性不坏就是了,是怎样就怎样吧。

到得诸先生家里,陆缄吩咐长寿:“把这油酥桃花鱼送去厨房,就说是三太太为答谢先生,特意吩咐铁妈妈酥给先生下酒的。不成敬意,就是一点心意而已。”

长寿应了,小跑着送去。不多时回来道:“正好遇到先生,先生让少爷过去一趟。”

陆缄忙整了整衣饰,沿着瓦片铺成的小径,疾步绕过一林杏花,行至一座茅草屋前,轻轻叩了叩门:“先生。”

“进来。”年过半百的诸先生穿了件家常的半旧袍子,坐在灯下,正拿了刻刀眯着眼雕手里的印章。见陆缄进去,随意指了指他面前泛黄的竹椅:“坐罢。”

陆缄谨慎地坐了半个屁股,身子微微前倾,预备随时聆听他的教诲。

诸先生停了手,抬头看着自己这个生性谨慎,却又十分刻苦努力的学生,亲切地一笑:“林家的小七郎,不但是你的表弟,还是你将来的妻弟吧?看你待他挺上心的。我本来嫌他年纪小,想要他家过两年再送来,但为着你的缘故,特意开了这个先例。”

这门亲事大家都知道,可诸先生却是第一次提起来。结合自己白天的行为,陆缄的脸陡然红了,站起来道:“学生……”

诸先生朝他摆了摆手:“坐,不要拘束。这门亲事不错。林家三太太和四姑娘在这一带自来都有贤名,我刚才又听底下人讲,林三太太又帮了清凉寺那姓何的女子,这才是行善积德之家。不错。”

陆缄听他连说了两个不错,渐渐放松下来:“学生一定会督促慎之好好念书,必不辜负先生的一片苦心。”

“读书这种事情,我自来秉承一个观点。能读的不见得是会读的,会读的不见得就是有福的。不能强求。教这些孩子们念书识字,本来也只是希望他们能知荣辱,学会做人而已。”诸先生一笑:“找你来,是想和你说说科举的事情。你是怎么打算的?明年就去应考么?”

陆缄听他这话,似是话里有话,思索片刻,起身作揖道:“不知先生的意思是?”

诸先生道:“我建议你下次再去应试。当然,不是说你此番前去就一定不能中,但我觉着不是十拿九稳,很有可能是中了,但是差强人意。若你多下几年功夫,必然能进二甲。你还年轻,人生刚开头,多磨一下性子对你只有好处。你自己想想吧,也和你祖父商量一下,想好了来和我说。如若不去,以后就不用跟着周迈一起写文章了,我另外寻书给你看。”

陆缄深揖一礼,轻轻退了出去。回到房中,想起自己和吴襄的赌约,不由蹙起了眉头。他自知天赋不如吴襄,靠的是刻苦努力,此番考试,吴襄必然会去,是勉强应战,还是缓上一缓?

第144章:预备

午后,风吹过院落,老榆树发出一阵悦耳的沙沙声,惊醒了坐在窗下沉思的林谨容。她的目光落在不远处,花梨木架子上托着一个青翠的胆瓶,胆瓶里养着的正是那一枝从乡下带回来的带刺的黄色野花。

已经过了五天,它仍然以最饱满的姿态,绚烂地开放。下端开败的花朵才被荔枝精心修剪干净,梢头的花骨朵又迫不及待的绽放,绿莹莹的叶子越发璀璨莹润,衬得半室春光。林谨容就算是再觉得它扎眼睛,也不得不承认,这花儿真的很好看,还比那些桃花、梅花更耐事儿。

荔枝和桂嬷嬷安静地坐在帘下做着林谨容的嫁妆,时不时地抬头看她两眼。见她看着那枝花发怔,两个人心照不宣地交换了一下眼色,继续埋头干活儿。别家的姑娘绣嫁妆绣得不亦乐乎,就是林五,现在也收了性子,整日羞答答地躲在房里绣嫁妆,只有她们这个主儿,最爱的是数钱和看账本,再不济,就是看杂书,写字儿,分茶和吹埙。就算是突然手痒想做针线活儿了,做的也是给陶氏和林慎之、林谨音、吴氏等人的鞋袜。

正主儿不做,她们又能如何呢?还不是只有替她做。毕竟一进门时,那么多的亲戚,什么帕子啊香囊的都得送上点才像话,还得好好儿的绣,省得人家笑话她的女红。桂嬷嬷做着做着,突然想起自己最近添的那点烦心事来,一时没忍住,和荔枝咬耳朵:“你注意到没有,姑娘的脚好像长大了。”

荔枝的小心肝顿时一阵狂跳,随即又有几分好笑,这都两年多了,她才发现,不知是自己和姑娘日常掩盖得太好呢,还是桂嬷嬷如今老了,心思都在被龚妈妈日日抓规矩的桂圆身上?心里嘀咕,还要装了讶异地样子:“怎么说?”

桂嬷嬷怀疑地看着荔枝:“你没发现?我很久没有收整姑娘的鞋子,那日去收,突然发现比她从前穿的鞋子大了这么多。”这几日她也在偷偷打量林谨容的脚,果然是大了的。

荔枝轻轻将桂嬷嬷比的手势按下去,小声道:“我日夜伺候着姑娘,真没发现。嬷嬷你记错了吧?”

桂嬷嬷板了脸:“不会,姑娘是我手把手带大的,怎会忘记?就是因为近来都是你和樱桃贴身伺候姑娘,所以我才问的你。我记得姑娘早前穿的鞋子收在耳房里的,等我去翻翻……”

荔枝似笑非笑地道:“然后呢?”

桂嬷嬷不明白:“啊?”

荔枝将手里的绣品放下,一本正经地道:“就算是姑娘现在的鞋子比以前的大,嬷嬷又能如何?去和太太说?嗯?然后太太又能怎样呢?姑娘整十五岁了。”

桂嬷嬷想了一回,垂下头继续干活儿,却把蝴蝶的触须多绣出一条来。再抬起头,眼睛就红了:“姑娘大了……”默了片刻,就骂荔枝:“你糊涂了,怎能纵着姑娘胡来这是大事,以后被知道了可怎么好?不成,我要去和太太说。”

荔枝瞟了一眼帘子里的林谨容,垂了眼摆出一副浑不在意地样子道:“嬷嬷要说就尽管去说,趁着现在还早,尽可以把您脱干净的。我都背着。”

桂嬷嬷好一阵难堪,真的流了泪:“我是那样的人么?我是为了姑娘好,日后进了陆家的门,被人知道了,怎么办?”

荔枝逼问道:“我就问嬷嬷一句,现在和太太说,又能怎么办?闹一场,把姑娘长出来的脚又塞回去?”

桂嬷嬷不善言谈,又是一阵语塞。但在她的意识里,这就是不对的,就是离经叛道的,可是又找不到理由去反驳荔枝。可要叫她真跑去和陶氏说这事儿,她又真不敢。

忽见帘子一动,林谨容擦着她二人走出去,淡淡地道:“日后的事情不劳你们替我操心,你们只管按着我的意思去做就没错,其他都有我兜着。现在,荔枝收拾东西,跟我去太太房里。”

荔枝默不作声地放了手里的活计,伺候林谨容出门。桂嬷嬷看了看外头,劝道:“姑娘,这会儿日头毒,太太只怕也在午睡,您不如晚点儿再过去?”

林谨容摇头:“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来,必须得这会儿和太太说。”就是这个日子这个点儿,陶家派来报喜的人赶到了林家。前些日子她曾使人给林世全带过信,让他最近回来一趟,如果她所料不差,这番林世全将会跟着报喜的人一起来。这个点儿人们都顾着高兴去了,正是最方便和林世全说话的时候。

桂嬷嬷眼见着是劝不动她的,索性死了心,继续坐回去做针线活儿。

出了院子,荔枝小声道:“姑娘,桂嬷嬷知道了。”

林谨容道:“我都听见了。你做得很好,就是要这样。再把字儿练好,学会看账本,日后我才放心把事儿交给你去办。”

她的语气很慎重,荔枝也听出来了,不由笑道:“莫非姑娘日后打算让奴婢去做个女账房?”

林谨容似笑非笑地扫了她一眼:“女掌事怎么样?给你管钱,还给你管人,一声令下,哪怕就是大男人也要听你的。”

荔枝结巴了一下,涨红了脸道:“姑娘又取笑奴婢。”

林谨容叹道:“谁和你说笑呢?难不成让你看那些信,你就没懂半点?那可不只是教你认字儿。”

荔枝一怔,突然有些明白了,不由带了几分惊愕,探询地看向林谨容。自林世全去了清州,又出了那趟远门回来之后,就时不时地会写信给林谨容,信里通常会详细描述一桩生意,和谁做,怎么做,有时候还会写他自己一些和人交往的感悟。每每林谨容看了信,又会交给她,让她念一遍。挑些问题来问她,她答不上来,林谨容也不会逼她,只拿了那信坐在窗前反复揣摩思索,常常一坐就是许久。

林谨容低低地道:“荔枝,可能日后这种信会更多,我打算把我手里的钱给三哥,让他自己学着做一些生意。他会经常写信来,也许是和我商量的,也许是问我意见的,你要学会看信,学会处理一些事情,才能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