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谨容惊讶地道:“好端端的我戳你做甚?你又没招惹我。”

陆缄的眉头微微蹙起,看着她不挪眼:“你别以为我不知道。”

林谨容亦眼睛都不眨地看着他:“真不是故意的,你要是不信不解气,也戳我一针好了。”边说边递上了针,将自己的手臂递上去。

陆缄垂下眼眸:“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你戳我一针,我再还你一针,也亏你想得出来。”

林谨容翘了翘唇角,不再说话,将针线放好,把那件新做好的袍子铺平了,寻了尺子和画粉,刷刷两下画好,拿起剪子就剪。恰好荔枝进来,不由吓白了脸,三步并作两步飞快往前拦住林谨容:“奶奶您要作甚?好端端的,做了那么久,为何要剪了?”

林谨容淡淡一笑:“二爷嫌不好。”嫌不好就干脆别穿了,她也是有脾气的。

荔枝停下手看向陆缄,陆缄沉默片刻,道:“我不是嫌不好,只是觉着稍微大了点,要是麻烦就算了吧。我穿着出去会客也很不错。”话还未说完,“咔擦”一声响,林谨容的剪子已然剪了下去,三两下就把该剪的地方都剪了。

屋里一阵安静,林谨容坦然自若地翻整着衣服:“这般大小应该合适了。”陆缄的脸色又难看了几分。荔枝眨了眨眼,打岔道:“热水送来了,二爷是想要现在就盥洗么?”

陆缄好半天才道:“是。”

林谨容自往屏风后去给他准备盥洗用具,荔枝蹑手蹑脚地跟进去,小声道:“奶奶,二爷说他要洗澡,骑马回来的,全身的汗和尘土。”

林谨容便停了手,出去问陆缄:“敏行,你回来以后给长辈们请过安了么?”

陆缄正垂着眼不知想些什么,听见她问,方抬起眼来看着她,眼神有些迷茫。似是不明白她为何突然又和颜悦色了。

读书读傻了吧,还是一路吃灰吃多了憨了?吃饱了没事儿做,坐着发什么呆,不如不回来还好些。林谨容一边腹诽一边道:“若是还不曾,不如先洗把脸,去请安问好回来以后再洗,省得又要等头发干,耽搁太久不好。”

陆缄起身往屏风后去:“祖父那里已经去过了,祖母和母亲那里先洗了再去,你帮我找找换洗衣服。晚饭也回来吃。”

荔枝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把门关上,交代了樱桃和桂圆几句,自去找长寿打听到底是谁招惹陆缄了,怎地一回来就不阴不阳的。

林谨容将陆缄的换洗衣服收拾妥当,走到屏风后将衣服搭在衣架上,道:“要我帮忙么?”

陆缄背对着她“嗯”了一声。

林谨容走到他背后替他把头发打散:“先洗头吧。”

陆缄没吭声,只背脊有些僵硬。

林谨容默不作声地替他把头发洗好,擦干水,随意将一根簪子绾定了,正准备出去,又听陆缄道:“阿容,再帮我擦擦背。”

林谨容只好又捞起澡盆里泡着的丝瓜瓤,用力给他搓背,才搓两下陆缄的背就红透了,他也不吭声,半闭着眼任由她搓。林谨容又使劲搓了几下,不见他有反应,也就觉得无趣,手也酸了,动作就渐渐轻了下来。

忽听陆缄道:“你那些盐碱地的佃户都找好了么?我听人说,许多人跑到附近的州县去招人,有些跑了老远也找不到。我和先生说好了,这次会在家多留几日,我去看看吧。”

林谨容道:“不用担心,你专心念书就是。事情我已经处理好了,人已经招齐,种子也都买好,只待放淤之后就可以开工。过完夏至你还是回去吧,念书才是大事。”

陆缄就不再说话,林谨容也不说话,屋子里只有水声。林谨容算着差不多了,便将丝瓜瓤一扔:“剩下的你自己洗吧。”才刚转身,就被陆缄扯住了手,林谨容回头,但见他眼睛盯着屏风:“阿容,你这些天可还好?”

林谨容一笑:“很好,你呢?”

“我很好。”陆缄停顿片刻,道:“阿容,你可想要我回家?”

林谨容由不得的笑得更灿烂了:“想啊,只是不敢扰你。要识大体嘛,读书最紧要。”

陆缄握住她的手紧了紧,慢慢又松开:“你去吧。”

不多时,陆缄披了衣服出来,林谨容便去将门开了,让人进来收拾。少倾,收拾完毕,荔枝看向林谨容,朝她使眼色:“奶奶,今晚的晚饭是回来吃么?”

“二爷说回来吃。”林谨容心知有异,便跟了她出去。到得外间,荔枝小声道:“刚问了长寿,说是上次收到您写的信还很高兴,看完以后不知怎地就有些不太高兴了,然后又感了风寒,病了几日,让人带过信来的。这个月,三太太往那边送了三次东西,您一次都没有送过,也没让人去问过。”

长寿说的,别家的娘子,隔三差五就往那边送东西,嘘寒问暖的,新奶奶竟然好像是忘了有二爷这么个人似的,就连病了,特意托人带信来说也没反应。说到这个,长寿还有些愤愤不平,幸亏只是小病呢,若是大病,那岂不是害死人了?

“他使谁来说的?家里就没人知道,我又如何得知?”除去此事,林谨容还想不明白她那封信怎么就得罪陆缄了。她说得并不多,把开茶肆的事情说清楚就没再提其他事,末尾处也记得叮嘱他吃饱穿好,不要担心家里的事情,以读书为主的。既然想不透,就不想了,天天猜着他的心意过日子,这日子没法儿过了。

荔枝眼里浮起一丝恼意来:“听长寿的意思,是专托人来和您说的,家里的长辈未必知晓。必是有人搞鬼。奶奶您得和二爷说清楚才行。”

“我知道。你先下去。”林谨容见陆缄已经穿戴完毕出来了,便让荔枝退下,暂且按下此事,先与陆缄一道去给陆老太太和林玉珍请安不提。

待到回来,房里已经摆好了酒菜,林谨容便给陆缄倒了一杯酒,又给他夹了一块炙鸡,举杯道:“我这些日子以来一直都不得闲,家务刚上手,又要打理妆奁,难免有错漏不周到的地方,若是哪里不小心得罪了夫君,先给你赔礼。”

陆缄看了她一眼,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闷不作声地看着林谨容喝完杯子里的酒,给她倒了一杯,看着她道:“我若是有得罪娘子的地方,给你赔礼。”又是一饮而尽。

林谨容笑笑,亦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陆缄给她夹了一块鱼。林谨容吃掉,又给他夹了一块炙鸡,发现她先前给他夹的那一块他还没吃,便道:“怎么不吃?我瞧着你竟然是又瘦了,多吃点。”

陆缄瞟瞟她,将两块炙鸡都吃了,吃完以后,不喝酒了,把碗递过去:“帮我盛碗汤。”

林谨容从善如流,舀了汤递过去,提起酒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听说你前不久病了?”

陆缄头也不抬:“已经好了。”

林谨容道:“若不是听长寿说起,我还不知你病了。你怎地也不使人回来说一声?我只当你是好的。”

陆缄停住筷子,抬眼看着林谨容。林谨容不避不让,神情坦然地和他对视:“若是知道你病了,怎么也会去照顾你的。”

陆缄默了片刻,道:“不过是小病而已。”

既然他是请托人回来说过的,他自己心里就有数,该去找谁,问谁,怎么办,那都是他自己的事情。林谨容就不再迫他,专心专意吃饭。陆缄也不说话,一直不停地往她碗里夹菜。

少倾饭毕,陆缄起身道:“我出去一趟,你先睡吧,不必等我。”

林谨容送了他出门,回头叫了荔枝去说话。

荔枝恨恨地道:“奶奶,怪不得一直都没动静呢,原来是在后头阴您来了。您应该把这事儿告诉太太,把那背后使绊脚的阴险小人给挖出来!”

林谨容抚了抚额头,道:“正是要和你说这事儿。这事儿嚷嚷出去没意思,等二爷自己去处理即可。”她毫不怀疑陆缄是否真的托人来说过,也不会怀疑长寿是否会阳奉阴违。看似是涂氏一个人在中间跳,实则二房跑不掉。但也正因为中间掺杂了涂氏,所以不能闹给林玉珍知道,二房跟着也就安全了。何况真要闹起来,也不过是件小事,人家定会把这事儿推到传信的人身上去,无头无尾的冤枉帐,有什么意思?

荔枝发了一会儿怔,由不得的低低叹了口气:“奶奶,您太难了。若非长寿说了,您又问起,只怕二爷也不会提起来的。心里一直就有这个疙瘩,还怎么过日子?”

林谨容笑道:“你要相信,以后一定会有好日子过的。”

荔枝也就跟着她笑起来:“那是一定的。”于是将陆缄那件被剪开了袖子的衣服抱起,笑道:“既然已经做了,还是做完罢。想来下次二爷不敢随便挑剔了。”

林谨容道:“慢慢儿的做,既然已经剪了,也不急在这一时。你让人注意着些,看看二爷这几日都做些什么,都找了谁。”

荔枝正色道:“知道了。”看来还应该让樱桃多加一把劲儿才是。

第195章:误会

亥时,樱桃来找林谨容回话:“二爷出去后先找了长寿,接着去了三房那边,在三太太房里呆了约有大半个时辰,又去了前头去寻范大管事。这会儿正和范大管事喝酒呢,伴同的还有几个外院行走的管事。”

林谨容略微一沉吟,道:“拿了钱,让厨房备一桌好菜,再提两坛子好酒送去。”

樱桃小声道:“奶奶,这不是告诉厨房那边了么?”范褒请陆缄吃饭喝酒,那自然会有其他法子,不见得就会通过大厨房。现在林谨容让厨房做菜,等于是告诉二房陆缄在和外院的管事们一起吃喝拉关系呢,那不是拿针戳二房的眼么?就算是现在这般退让,二房也是不消停,若是上了明面,岂不是更恨了?

林谨容不由笑着拍了拍她的头:“好孩子,也会想事儿了。可你想想,你能打听到的事情,别人会不知道?既然二爷在和管事们吃饭,我们这边当然也要表示,可不能装作不知道,咱们就是知道的,也不想掩藏,光明正大的呢,掩掩藏藏的反倒像是做贼似的。”陆缄既然有行动,她当然要高调配合。心里怎么想是一回事,该怎么做又是一回事。

樱桃有些不好意思:“奶奶,是奴婢犯蠢了,奴婢这就去。”于是和豆儿一道,从荔枝那里拿了钱,自往厨房去了。

林谨容便不再等陆缄,自行收拾妥当,上了床,迷迷糊糊间,听得珠帘声响,有人轻轻走了进来,停在帐前不动。以为是樱桃来回话,便闭着眼睛道:“是樱桃么?酒菜都送过去了?”

那人过了一会儿才回道:“送过去了。”却是陆缄的声音。

紧接着一股淡淡的酒味儿夹杂着热气迎面而来,林谨容立时清醒过来,才睁开眼就对上陆缄的脸。陆缄撑着两臂,俯在她上方看着她,目若点漆,脸颊微红,唇角微翘,艳如桃花。

林谨容忙往旁边让了让:“你怎么就回来了?我还以为得下半夜呢。”

陆缄收回手臂,蹬了鞋子挨着她半躺下来:“适可而止。他们不能和我比,明早还要当值的,喝多了误事不好。”

林谨容侧着头试探地道:“有几个人陪你吃酒?是趁着二叔父不在家吧?”

“人也不多,就三四个。”陆缄皱着眉头道:“这家里还是祖父说了算,只要祖父活着,就没人动得了范褒。至于将来……”说到这里,他又不说了。

正常情况下,林谨容也没指望他会滔滔不绝地说个不休,便准备起身:“我给你备水。”

陆缄轻轻按住她的肩头:“不必了,我自己来。”于是起身往外,让人送了热水进来,自往屏风后头去盥洗不提。

林谨容睁眼看着帐顶,听到屏风后头的水声,由来一阵烦闷。

陆缄出来,见林谨容已经合上了眼,便把灯灭了,轻轻在她身边躺下。良久,他试探着将手伸进她的被子里去寻她的手,林谨容这次不打算配合他,才刚挨着就甩开了。

陆缄也不吱声,停了片刻,便又去找她的手,握住了就不放开,紧紧拽着往他被子里拉。林谨容没好气地道:“你现在高兴了?可我不高兴。”

陆缄索性掀开她的被子往里钻。林谨容看不清他的神色,只将被子拉下裹紧了,道:“别以为我给你敬了酒,又喝了你的酒,就算完了。”

陆缄停下动作,沉默许久方道:“你只给我写过一封信。”

林谨容淡淡地道:“你还只回过我信呢。再说,就算是写了也只怕随时就掉了罢?”

一句话刺得陆缄立时安静下来。林谨容等了片刻,不见他有动静,便不去管他,闭上眼睡觉。已经快要睡着了,忽然听得他又闷闷地道:“你不是已经把衣服剪了么?”

林谨容懒得理睬他,舒舒服服地睡过去。他自己的亲娘干的好事蠢事,要为难要纠结也是他自己的事情,反正她全无负担。

陆缄等了片刻,不见她回答,探身去瞧,人早就睡着了,只好又轻轻躺回去,睁着眼睛辗转到半夜时分方才沉沉睡去。

天色微明,窗外传来几声清脆的鸟鸣,林谨容准时醒过来,刚动了动,陆缄就跟着睁开了眼。二人目光相对,陆缄下意识地就对她绽开一个笑脸,低声道:“醒了?”

“醒了。”林谨容也回了他一个笑,眼角瞟到他的身形动了动,似有迹象朝她靠过来,便大声道:“荔枝,热水送来没有?”

尽职尽责的荔枝立即就在外间道:“奶奶,送来了,您这就要起身了么?”

“起了。”林谨容跟着坐起来,轻快地穿衣下床:“二爷是要再睡一会儿,还是要起身?对了,忘了和你说件事,母亲把芳竹给我了,她特别勤快能干,每天很早就来。”

陆缄怏怏地坐起来,漫不经心地顺着她的话头道:“昨日我怎不见她?”

林谨容将灯点亮,回头一笑:“我让她去看着我的茶肆呢。我那个茶肆这几日正是最忙的时候,三哥忙不过来,我便让她偶尔去看看,另外给她加工钱。母亲说得没错啊,果然是真能干,又细心,里里外外都能扛下来。”

林玉珍给的仆妇,不在内院守着她,倒给她支使得团团转,还真得重用。陆缄看着林谨容欢快的眉眼,拿不准她是真的觉得芳竹好,还是口是心非:“芳竹是挺能干的。什么时候我去看看你那茶肆?”

林谨容道:“我正有此意。开张之前,少不得要你出面,请你的同窗好友过去玩耍,挑挑毛病,如果大家都说好,那便好了,如果不好,就听听他们是怎么说的。”说完了才又问:“不知你可有空?”

陆缄毫不犹豫地点头:“好。你到时候提前说,我写了帖子去请人。我下午就先去替你看看吧。”

“对,你当年在江南住了那么久,想来也没少去这种茶肆。记得看仔细一点,细致一点,别让我的钱打了水漂。”现成的劳动力林谨容自然不会拒绝,于是欢欢喜喜地拧了帕子递给他,帮他梳了头,仿佛全然忘了昨夜的事情。

陆缄默然打量了她一回,低声道:“知道了。”

待到陆缄去了听雪阁读书,荔枝方小声问林谨容:“奶奶,二爷没和你说昨晚的事儿?”比如说事情的经过是怎样的,查出来没有,以后会怎样等等。

林谨容笑:“他亲娘做的好事,他有脸说?”就算是不说,她也大概能猜着——应是长寿托了人来传信,口信是送到了,但是被二房截了,然后有意识地告诉涂氏,甚至都不用怎么说,涂氏就自动上前干好事儿去了。陆缄怎会和她承认涂氏如此聪明?陆缄后来的举止已经说明了一切。

林谨容在去宋氏院子的半途中遇到了涂氏和惠嬷嬷。涂氏脸色寡白,两只眼睛又红又肿,精神萎靡不振,看见她过来,就站住了不动,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

桂圆左右一打量,四周无人,便有些胆怯,由不得小声道:“奶奶,三太太这是怎么了?”林谨容不吱声,只看了樱桃一眼。樱桃会意,点了点头,自往一旁去了。

林谨容这才笑着迎了上去给涂氏见礼:“三婶娘,您起这么早?”

涂氏并不说话,只直勾勾地看着她,林谨容隔近了才看清楚,涂氏不单眼泡是肿的,眼睛里也满是血丝,嘴唇发干,看着一副可怜相。

“三婶娘,您这是怎么了?可是身子不舒坦?”林谨容便往后头退了一步,笑看着惠嬷嬷道:“嬷嬷,三婶娘若是不舒服,还是不要站在这里吹冷风了,回去请大夫罢?病得药治,拖着可不好。”

惠嬷嬷有些紧张地紧紧拽着涂氏的袖子,赔笑道:“是,二奶奶,三太太有些不舒服,昨夜一夜没睡好呢。”

“我还有事,就先去了。”林谨容便点点头,越过涂氏往里走。

“二奶奶”涂氏在她即将错身而过的时候,压低声音喊了一声。

林谨容走了好几步才停下来,与涂氏保持一定的距离,笑吟吟地道:“婶娘有什么吩咐?”

涂氏的眼泪倾泻而出:“我们中间是否有什么误会?”

林谨容有些想发笑,做了疑惑的样子道:“没有啊,三婶娘何故说这个话?”

涂氏捂着脸哭得伤心:“你可是和二郎说了什么?二郎一回家就冲我发火,叫我以后再也不要给他送东西,不要再管他。我这心里真是难受,对他好也是错,下次我要送东西的时候,一定会和你先说过的……”

可劲儿地折腾罢,林谨容冷下脸来:“三婶娘,您有什么可以让我和二爷说的?我也很冤枉呢,二爷也是一回家就冲着我发火。我都还想去找人问问,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是否也是三婶娘和二爷说了我什么呀?”

涂氏还未开口,惠嬷嬷就忙道:“奶奶误会了,三太太怎会和二爷说您什么?”

林谨容冷冷一笑:“是呢,婶娘没必要和二爷说我什么,我也必要和二爷说您什么。归根究底,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闹来闹去不过是让人看笑话而已,我是无所谓,为难的是二爷。”也不管涂氏怎么说,自领了桂圆快步离去。

第196章:欺负

涂氏眼看着林谨容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忍不住靠在惠嬷嬷的肩头失声痛哭:“二郎这个没良心的,娶的更是个铁石心肠,凶神恶煞的。你看看她那样子,哪里有半点对长辈的尊敬?”

对林玉珍都不见得有多顺从,更何况你呢?惠嬷嬷轻轻叹了口气,安慰道:“太太,别哭了,这不是给人看笑话么?回去罢。”

涂氏不语,就是站在那里哭,一副被林谨容欺负得够惨的模样。不远处的小道旁探出几个脑袋来,看了一回,又迅速缩了回去,各自四散开去。

林谨容又往前行了一段路,樱桃气喘吁吁地赶过来,贴着她的耳朵道:“奶奶,今儿一大早范大管事就把大门上的顺子给打发走了。听说还挨了十板子,扣了两个月工钱。”

范褒手脚这么快,想来也是得了老太爷的示下。涂氏既然这么早就赶上来闹腾,那这事儿只怕也不能似之前她所打算的那样息事宁人。若是再等,再忍,接下来就会很被动。林谨容回头看着正冥思苦想,想问又不敢问的芳竹微微一笑:“你昨儿不在家,不知道有件事。今早起来当着二爷的面,我也不好和你说,趁着这会儿,我和你说说。刚才你也看到了三太太的样子,是吧?”

芳竹小心翼翼地道:“是。”又解释:“奶奶,适才奴婢怕你们有什么话要说,所以特意走远了些。”这也是她聪明的地方,想要在林谨容身边待得长久,自然不能像只蚂蝗一样地紧紧吸着惹人厌烦,该有眼色的时候必须有眼色,该使力的时候也要使力。

林谨容和颜悦色地道:“我知道,你自到我这边来一向办得好差事,我很喜欢,对你也多有倚重。昨儿二爷和我说起你来也说你很好。所以这事儿我不瞒你,还要你帮忙。”于是把陆缄生病,托人送了口信回来,她却没收到信的事情说了,只把涂氏刻意隐瞒一节隐过,只道:“有人在中间捣鬼,三太太也受了挑唆蒙蔽,认为我和她过不去。想来接下来,就会有人去挑唆太太。这种时候闹起来,伤的是太太和二爷之间的感情,捡便宜的是旁人,倒霉的是下头的人。”

芳竹认真想了片刻,道:“奶奶,您说得是,绝对不能闹。”

林谨容点点头:“所以,你赶紧替我去和大姑娘说一声,让她防着些,要是有小人去作祟,让她一定把太太劝好,别上了当。你能做得好么?做好了,我和二爷都记你的情。”

芳竹认认真真地道:“能。”于是回头飞速往陆云的院子赶去。

林谨容站在原地想了想,板着脸快步进了宋氏的院子。

肖嬷嬷正站在廊下叮嘱丫头们做事儿,见状忙含了笑迎上前来:“二奶奶早。”

林谨容淡淡地看了她一眼,翘了翘唇角,仰着头往里去了。这还是第一次看到二奶奶这种表情,肖嬷嬷怔了一怔,忙快步跟了进去。

宋氏正和吕氏低声说笑,见林谨容板着脸走进来,肖嬷嬷站在后面拼命和她使眼色,立时就明白是怎么回事。面上半点异色不露,只含笑朝林谨容招手:“好孩子,快过来坐。难为你这么勤劳,二郎难得回家,你就偶尔偷一天懒,婶娘也不会说你的。婶娘也是过来人,只会心疼你体贴你。”

吕氏就捂着嘴巴笑:“二弟妹,大清早的怎么板着个脸?难道二叔待你不好?”

林谨容在自己往常坐惯了的位置上坐下来,接了桂圆递上的茶,皮笑肉不笑地道:“可不是么,昨儿进门就给我脸色看。我一气之下把给他做的衣裳给剪了。”

别人只会把这种事藏着掖着,只恐被人知道了说闲话,却不期她会如此直接。宋氏和吕氏对视了一眼,心想也好,省得她们还要自己动手把这事儿给捅出来。于是吕氏满脸的诧异:“怎会这样?阿容你别是哄我们的吧?小别胜新婚,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二郎待你好,中意你,大家都知道,他许久不回家,难得来一趟,怎舍得给你脸色看?”

宋氏也十分关心地道:“好孩子,这是怎么回事儿?好生生的,剪什么衣服?有什么不能好好说?这多伤感情?二郎也真是的,难得回一趟家,不心疼你也就罢了,还招惹你。”

吕氏道:“不管怎样,阿容你都不该剪衣裳。”

林谨容道:“你们是不知道。说起来真是气死人了,他说他病了,使人回来说,我却不理睬,全没把他放在心上眼里。可是我真冤枉,压根儿就不知道这事儿。但想来,二爷不会没的都说有,也不知是哪里出了错。”

宋氏含笑道:“消消气,大清早的生什么气?你等我替你查一查,看看是谁干的好事。正好的,这家里也该正正风了,严惩一回,看谁以后还敢办差不用心?”遂叫肖嬷嬷上来:“你去查查,这事儿到底是谁做的?不查个水落石出,替二奶奶出这口气,我唯你是问。”

这一查,不就是正中下怀么?查来查去只会查到涂氏头上去,且看她怎么收场?大房和三房又要闹得不可开交了,很久没看到林玉珍把涂氏给骂哭了呢。还有好几个人最近跳得欢,正好趁着这个机会给收拾了。肖嬷嬷带了几分得意道:“是。二奶奶您放心,老奴一准儿把这人给找出来。”

林谨容一挥手:“算了,他若不是故意的,那没必要查。若是故意的,老天爷自会替我收拾他,他会遭报应的。”

吕氏的眼皮跳了跳,劝道:“二弟妹,这种人怎能轻易放过呢?今儿他害得你和二叔失和,明儿不知又要误了什么大事。必须得查个水落石出才行你等着,他们欺负你新妇脸皮薄,二叔平日又和善不说话,待我们来替你出这口气。嬷嬷,你快去,早点办好早点来说。”

林谨容带了些微焦虑,匆忙阻挡:“婶娘,大嫂,谢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但你们若真这样做,可不是真疼我,是害我。”

又来这套宋氏收了笑看向她:“怎么说?”

林谨容这会儿才笑了,和和气气地道:“婶娘,我是把你们当最亲近最信任的人,才和你们说这个事儿,不然我也不好意思说出来。所以你们虽是想替我出气,可也是让人看我笑话,闹到最后,下面人还会说我刻薄,这么点事儿都不依不饶,大张旗鼓地闹得上下不安,没有肚量。如此这般,下一次我再有什么事儿,又怎敢和你们说?你们不会为难我吧?”然后看定了肖嬷嬷,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嬷嬷,你可别依着二太太和大奶奶的,真去找谁的麻烦,若是闹出事儿来害了我,让人说我闲话,我可不依。”

宋氏把脸沉了下来,低头转动茶杯不说话。肖嬷嬷才等不得,飞快地走了出去。

吕氏看了宋氏的反应,立即冷笑了一声,道:“二弟妹说这个话我就不懂了,听着心里也不舒服。既是我们没把家管好,让下头的人办错了差事,害得你吃了亏,受了气。那么,我们就去查,替你出气,整顿家风。你却又拦着不肯,非得说我们是想害你。这可真是让人难为,你到底想要我们怎样?你可真难相处”

林谨容立即喊冤:“大嫂,你误会了我只是抱怨了几句,都不敢找谁的麻烦,只想忍着就算了,怎么倒让你生气啦?二婶娘,您快帮我劝劝大嫂,让她消消气,告诉她我没为难她的意思。早知道,我就什么都不说了,都是我的错。”

宋氏突地冷冷地道:“你有什么不敢的?一而再,再而三地说我们要害你,就算是泥捏的菩萨,也会有几分性子,我就没遇到过你这样不识好歹的人。既然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还非得把这事儿给查出来不可,到底是谁,这么想害咱们二奶奶,这么想害我”

林谨容看了这气哼哼,借事生事,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婆媳两眼,缓缓抽出一块帕子捂住了眼睛,抽泣道:“怎么办,我本来是想和二婶娘和大嫂诉诉苦,说下头人没办好差,害苦了我,不知怎地听大嫂一说就变成是怪你们没管好家了。按这话说来,岂不是还可以再怪到祖父和祖母头上去?我全身是口都说不清。我一个刚进门的人,可怎么办才好?”

见她哭了,樱桃和桂圆都上前去劝她:“奶奶,您莫怕啊,二太太和大奶奶是和您开玩笑的呢,又怎会和您计较?”

“真要是开玩笑就好了。”林谨容哭得越发伤心,字字清明:“可她们就是生气了啊,我怎么不害怕?二婶娘日后一定不会再教我打理家事了,大嫂也不会教我为人处事了。我不好意思再进这间房子了。二婶娘、大嫂,你们一定要查就去查,我不硬拦着你们了,有什么,我都担了罢,总之你们都是为了我好。”

外间传来一阵脚步声响,却是来禀事领对牌的管事婆子们来了。只行到门前,听到哭声就停下了,里里外外静悄悄的一片,只有林谨容低低的抽泣声和诉说声。

若她真是哭,那也不怕她出丑在下人面前丢了脸面。可这分明就不是真哭,是逼人,每句话都让人想不完。这是初露峥嵘了呢,宋氏便换了一张笑脸:“傻孩子,你哭什么?这要让人听去,还说我和你大嫂欺负你。”

第197章:无功

林谨容虽然抽抽哒哒的,却每一个字都吐得很清楚:“二婶娘,我这不是没法子,委屈了吗。我就是想息事宁人,不想把事情闹大,可你们突然就那么凶,这样生气,我怎么解释都说不清……”

吕氏烦躁不已,几番想开口说话都觉着不好,硬生生忍了下来。宋氏抓起一把扇子慢悠悠地摇着:“你别哭了。虽然你的确是不会说话,让人听了很不舒服。但我是为了你好,也是为了这个家好。我管家这么多年,可不是什么事都是说好话放一马就能解决的,没有规矩不能成方圆,该处罚就要处罚,要是都似你这般,凡事都打马虎眼,那还怎么管家?根本管不好。既然老太爷也说了,让我教你怎么管家,今儿你就跟着我学了,这事儿绝对不能纵容,非得查个水落石出不可”

宋氏的语气不重,态度却很明确,充分体现出一个管家人的强硬和霸气,还特别占理,也是应着林谨容先前那席话,说给外头诸人听的,她的权威不容挑战。她非得,必须这样做不可,绝对不会让步。哭也好,闹也好,在她这里都只能踢到铁板。林谨容再闹就是不懂事,胡搅蛮缠。

林谨容就擦了擦泪:“那好,二婶娘把话说到这份儿上,我再劝就是不懂事。那就由着二婶娘和大嫂罢。”

吕氏低头吹了一口茶汤,淡淡地道:“二弟妹你放心,定会给你一个交代。”然后回头看向宋氏:“婆婆,耽搁这许久,许多事还没发派下去,再耽搁午饭都要没得吃了,是不是这就叫她们进来?”

宋氏在榻上挪了挪身子,带了几分自得道:“你夸张什么?没午饭吃,你就光会吓唬你二弟妹。每个人都是按着职责理事儿的,职责分明,我就是十天不管那也不可能乱了套。倒是夏至节的事情该好生安排一下。”一边说,脸上就浮起笑意来:“让她们都进来罢。”

吕氏瞟了林谨容一眼,心想她怎么也该尴尬,找个借口什么的躲躲吧,谁知林谨容早就已经坐好了,神清气爽的,脸上的表情都十分到位,一如既往的安静端庄,好似刚才哭的那个人根本不是她。由不得暗骂了一声厚脸皮,转念一想,就又觉着林谨容笨了,既然害怕闹起来,那就该赶紧趁着这机会,出去筹备准备接招,省得到时手忙脚乱。可她还硬撑着在这里坐着不动,可见脸皮是厚了,到底人还是嫩了。

吕氏几乎已经可以看到后头会发生什么事情,会何等的热闹,于是除了对林谨容的鄙夷排斥以外,还带了几分悠然自得看傻子的幸灾乐祸和优越感,便也忍不住微微笑了起来。倒是宋氏,从始至终都是一个表情,不骄不躁,稳稳当当的。

管事婆子们鱼贯而入,个个都屏声静气,低着头,束着手,不敢多看这上头的三个太太、奶奶,只生怕一不小心就招了霉味儿。能站在这里的都不是傻子,再不知道情况在外面也听了那么久,谁都能看出是发生了点什么事情,猜着接下来就要该出点事儿了。有人忧心,只怕被搅进去,左右为难;也有人兴奋,就等着看过了这事儿之后,到底谁胜谁负,好早作打算;还有人笃定万分,只和宋氏婆媳一条心。

宋氏理家多年,布置起家务活儿来头头是道,须臾就处理了好几桩事情。但今日却又不同往时,往日里,众人领了差事和对牌后就可以依次出去,但今日先领了对牌和差事的却被告知不能走,要留下来一起商量夏至的过节事宜。

林谨容清楚得很,宋氏特意把这些人留在这里,就是为了见证即将要发生的事情——如果她猜得没错,她们是早就有准备的,肖嬷嬷这一查,绝对不会超过一个时辰,就能把该抓住的都抓住,该牵扯的都牵扯出来——这还是为了掩人耳目,不然只怕半个时辰之类就能把事情全部搞定。但是,肖嬷嬷此行注定无功而返。

果然不多时,肖嬷嬷就回来了,神情虽然看着还镇定,但其实步履匆匆,一进来就直奔上头,寻机凑上前去,和宋氏低声说话。

林谨容抬起茶杯,有些无聊地轻轻转动了一下茶杯,茶杯和茶托相撞,发出清脆的一声低响,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十分突出刺耳。宋氏抬起眼皮,凌厉地扫了她一眼,林谨容接着,望着宋氏微微一笑。源头和根子都被掐了,看你怎么闹?总不能人都不见了,你们还先知先觉,就知道信是传到哪里去了罢?

这次是没想到范褒会这样快,消息也递进来迟了一点,可要成功做好一件事,又怎能只指望一个人和幻想着一招定输赢?宋氏低声吩咐了肖嬷嬷两句,摆手示意肖嬷嬷退下,迎着林谨容的目光也缓缓露出一个笑来,然后迅速收回目光,镇定自若地继续安排其他事情。

吕氏虽不知宋氏和肖嬷嬷说了些什么,具体又发生了什么,但也能看出,似乎事情是朝着她们意料之外的方向发展。想到布置了这么久,却可能功亏一篑,就有些沉不住气,打算往外头去看看,再布置布置,便起身道:“婆婆,我去看看浩郎。好像是听见哭了。”

宋氏淡淡地道:“他有乳娘和丫头们看着,有什么好看的?哭哭就哭哭,别一听见他哭就赶紧凑上去,养成坏毛病。此时先把手里的事儿安排妥当才是正经。”

“婆婆说得是。”吕氏见她胸有成竹的样子,便也放下心来,安安然然地坐了,好整以暇地不时欣赏欣赏林谨容的表情和动作。

帘子被掀起,芳竹轻手轻脚地走进来,站在林谨容身后低声道:“奶奶,二爷说今日中午让您去太太那里吃午饭。”

林谨容轻轻点头:“知道了。”这就是林玉珍那里已经打点好了,陆缄也知道了。那么,接下来宋氏婆媳在这件事里应当已经玩不出花样了。于是林谨容也悠哉乐哉地看着宋氏安排差事,不时还提点建议。

三个人都很平静,有商有量地处理和安排完家事,肖嬷嬷还没回来,却已经没有理由再把管事婆子们留在这里了。林谨容就站起身来告辞:“二爷刚回来,婆婆让中午过去一起吃饭,我得先去了。二婶娘和大嫂也该吃饭了呢,别公而忘私,坏了胃口。”

吕氏焉能听不出她的言外之意,当下皮笑肉不笑地道:“二弟妹真是好心,体贴人。你放心,我们的胃口好着呢。”

宋氏笑笑:“既是到饭点了,那就大家都散了罢。”然后当着众人的面,回头对着林谨容关心地道:“阿容,小年轻夫妻,莫要意气用事,好好和二郎过日子,别为小事情坏了情分。”

林谨容对着宋氏盈盈一礼:“多谢二婶娘挂心,我和二爷都是知礼明事的人,只要小人少作祟,一定过得和和美美,相敬如宾。”言罢辞行而去,不时还和一同出来的管事婆子们轻松自若地说几句笑话。

吕氏恨道:“太嚣张了”宋氏饮了一口茶汤,淡淡地道:“你急什么?气什么?你比她年长这多岁,也是两个孩子的娘了,怎么还没她沉得住气?”

肖嬷嬷快步进来,小声道:“太太,那边已经安排下去了,可是眼看着那位就要发作,大姑娘就拦在了门口,紧接着二爷也过去了,就再没了声息。您看这事儿?”

宋氏的脸色颇有几分难看,沉吟良久方道:“人虽被范褒打发走了,但也还得给个说法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