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经忙觑着他道:“我都说了他不成的,可他一定说他能成。这么大片地呢,他又没种过田,哪里懂得?”

陆缄赞同道:“这么多的地可不是开玩笑。”

陆经忍了忍,实在忍不住:“可他说,种地又不是他种,乃是佃户种。他就替二嫂管管农具和耕牛,发放一下种子,每天巡查一下,不叫那些好吃懒做的把地给放荒芜了就行啦。我想想也是这么回事,所以我就领他过来了。”

陆缄摇头:“不成,这事儿不是这么简单的,即便他能成,我们也已请好了庄头,不能言而无信突然换人。你叫他过来,这饭我不会吃的。”

陆经发急:“这么宽的一片地,怎是一个人就能管得过来的?哥哥你手指缝里漏一点就够他一家老小吃喝了,都是族兄弟,不要伤了和气。他已经请了其他人,你是主宾,你这会儿突然说你不去了,那不是打他的脸么?”

陆缄沉默片刻,道:“既然如此,那便都去,我来请客。你也私底下和他好好说说,这事儿坚决不成,让他就不要说出来了,也莫想着拐弯抹角去求你二嫂,省得你二嫂为难,大家脸面都不好看。”

陆经不死心:“二哥,马庄头我们也是晓得的,他收的工钱不少,还是个外人,什么保证都没有,你们就放心把庄子给他管?陆绩最少也是姓陆吧?你们不信他还信一个外人,怎么你就这样绝情?”

他绝情?陆缄抬眼看着陆经,双目如漆,一言不发,陆经有些心虚,软了口气道:“我也不是那个意思,只是他家里穷,大家能帮的都帮把手。二哥你这样会寒了人心的。”

陆缄突地冷笑了一声:“五弟你不绝情,为何不让他去二婶娘和大嫂的庄子里做帮手?”

第219章:凡人

陆绩一时语塞,好一歇才道:“我母亲和嫂嫂那是早就有得力老家人看顾着的,不比你们这个。”那次买盐碱地时,宋氏和吕氏谁也没落下,都跟着买了,但也真是早就安排了得力的管事的。

“怎么不能比?都是姓陆的,”陆缄不给他辩白的机会:“那么宽的地,怎是一个人管得过来的?就算是地不成,不是还有铺子么?那么大的家业,手指缝里漏一点不就够了么?要帮人,从我做起不是更好。”

陆绩被他连珠炮似的一席问话给轰懵了,好半天才生气道:“二哥,你也太过分了不肯帮忙就算了,用得着拿我发脾气么?我还一直当你是个好人。”

陆缄淡淡地道:“我不是什么好人,我只是个凡人。”言罢一挥袖子,径自朝着人少处走去。

陆绩微微张大了口,气恼窘迫地看着陆缄的背影,尴尬地问吴襄:“吴二哥,我二哥他这是怎么了?我刚才说什么了?不就是帮一个家境贫寒的族兄求了个情么?他要真不肯就算了,为何拿我发脾气啊我才真是无辜呢”

吴襄摇了摇手里的羽毛扇,斜着眼睛瞟着他道:“是啊,陆五弟你真无辜。不过我觉得你二哥果然没有说错,你这么好心,真想帮人就该从自家做起。你自个儿都做不到,又怎能怪别人绝情呢?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读过这句话没有?”一边说,一边将扇子在陆经的胸口上敲了几下,“如果没读过,我再念一遍给你听,你记住了啊?”

“我是自家没有地,没有铺子,不然我一定不找他”陆经愤怒地把吴襄的扇子挥开:“你不就是多读了点书么?得意什么?损人很舒服是不是?你要中了状元,我才服”

吴襄并不生气,悠然摇着扇子,半闭了眼望天叹了口气:“唉……我真是无辜,分明是你们兄弟俩自己的事情,我只是劝架而已。你要真不肯就算了,何必拿我发脾气?我才是真无辜呢我还一直当你是个好人呢。”

“你”陆经气得鼓起两腮,讨厌透了吴襄,觉着他那样子真是欠揍,可是又拿他没有法子,并不敢真的打上去。

吴襄仰天哈哈笑了几声,摇着羽扇逍遥自在地去了,临了还扔下一句:“你说你们两兄弟生气,干我什么事儿啊。”

陆绩初始就发现他们在争吵,只不敢过来,见那二人都走了,只剩下陆经,方才走过来朝着远去的那二人的背影抬了抬下巴:“这是怎么了?”

陆经眯缝了眼睛,恨恨地道:“不成了反而嘲笑了我一通”

陆绩露出要哭的表情来:“那怎么办?我家要断炊了。还指望着得了这个差事,去把欠了的债还清,以后就靠着自己挣饭钱,不再厚着脸皮到处求人呢。”

陆经冷笑:“不就是一顿饭么?让我大哥请我大哥可不是这种小气巴拉,见死不救的人。”

“和你开玩笑的。”陆绩收了戚容,严肃地推辞:“不就是顿饭么?我堂堂男子汉,既然开了口,那就砸锅卖铁也要把这饭给请咯。算了,你还是去请他二人回来罢,自家兄弟,可别因为我的缘故,就弄生分了。不答应就不答应,饭还是要吃的。”

陆经愤恨地道:“我才不去”

陆绩道:“一群人都去了,只剩他二人不去,他们又是最受尊敬的长兄举子,其他人问起来怎么说?”

陆经哼了一声:“怎么说?就说人家眼高于顶,看不起我们这些人呗。”

陆绩笑了一笑,拍了拍他的肩头:“因我惹起的事儿,待我去罢。”果然寻着陆缄去了。

陆经看着吴襄的背影呸了一声,气哼哼地把陆绍叫到了一旁,还未开口,陆绍就道:“不肯?”

陆经点头:“不肯,反而骂了我一顿。”

陆绍沉吟片刻,道:“去找他道个歉。”

陆经觉着非常没面子,低声道:“我不去。”

陆绍严厉地道:“去难不成陆绩都能去,你反倒不能?去告诉他,你是不懂事,不知轻重,不会说话,想当然而已,让他看在堂兄弟的面上,不要和你一般见识,别和你计较。”

陆经倔强地看着地上,就是不去:“要去你去,我丢不起这个脸。都被他指着鼻子骂了,我还要去讨好他,我没那么下溅。”

陆绍叹了口气:“好,你们都是要脸面的,只有我不要,我去。”

陆纶领着林慎之和陆缮在一旁扔石头玩,见他二人凑在一处低声说个不休,便跑过来好奇地道:“你们怎么了?为何脸色这么难看?二哥他们呢?”

陆经没好气地推搡他:“去,去,一边去,光会吃会玩,其他一点用都没有,只会添乱。”

陆纶的脸色也难看起来,猛地一推陆经,朝着陆经晃了晃擂钵大小的拳头,压低了声音道:“你找打。”他如今比陆经高了近半个头,人高马大地站在那里晃拳头,看着挺有威慑力的。

陆经却不怕他,正好把一肚子的气发到他身上去:“你打啊,不打就是孬种”

“闭嘴”陆绍阴沉了脸,呵斥道:“都给我滚一边去。”

陆纶威胁地朝陆经晃了晃拳头,小声道:“我给你记着。”言罢一摇三晃地晃着膀子走了。

陆经憋屈之极:“大哥,你看他这样子,分明就是一个泼皮无赖相。吃那么多年的精米肥肉尽都长成草了。”

陆绍不理他,径自往前走,陆经晓得他这是生气了,踌躇再三,追上去道:“我去给他赔礼,你满意了么?”

陆绍这才站住了,语重心长地道:“能屈能伸,才是真正的大丈夫,你记住这句话。”

……

这是堤坝最矮的地方,稍不注意水就会卷上来,打湿人的鞋袜裤脚,所以看热闹的诸人都不往这里来,只有几个贪玩的小孩子蹲在那里玩水玩泥巴过家家。你喊我他爹,我喊你他娘,又有自称孩儿的,将小石子和野草叶子就做了一盘菜,瓦片装了一把沙就是米饭,你劝我吃,我劝你吃,玩得不亦乐乎,兴高采烈。

陆缄信步走到此处,便站住了,垂着眼看那几个孩子玩。那几个孩子见有陌生人围观,还是个穿着讲究,长得很好看的人,不由就有些害羞了。当中假扮他娘的小女孩最先撑不住,一趟跑了,有她带头,其余几个也跟着开跑。

陆缄想喊住他们,让他们回来玩,他不打扰他们就是了,可那几个孩子转眼间就已经跑得不见了影踪,只留下一路笑声。陆缄微微一笑,走到堤坝边朝着水面看去。

黄汤汤的渚江水不断冲击着堤坝,打起一层脏兮兮,带着草棍的细沫子,散发出一股淡淡的矾腥味儿。一根洁白的鸟羽浮在水面上,随波逐流,起起伏伏,来回打旋,不能自主。

陆缄看了一会儿,撩起袍子蹲下去,挽起袖子,努力伸手去够那根羽毛,够了几番够不到,便打算起身去寻根木棍来用,忽被人扶住了肩头,猛地往前一推。惊得他下意识地就往后一坐,牢牢抓住来人的两只手,迅速稳住了身形,板着脸回头去瞧。

却是吴襄笑得一脸的欠揍样:“被吓着了吧?反应挺快的嘛。做什么呢,也不怕掉进水里去。”

陆缄没好气地摔开他的手:“你又不是没看见。”想了想,补充道:“这点水可淹不死我。”这还得益于在陶氏庄子里的那一番遭遇,让他从此学会了凫水。

吴襄撩起袍子在他身边坐下来,把手里的羽毛扇递给他:“不就是一根鸟羽么?我给你,要多少你只管拔去就是。”

陆缄默了一默,给他逗笑了:“少来这套我又不是小孩子。”手往水里一划,那根鸟羽便飘飘荡荡地朝着远方去了。

吴襄陪他坐了片刻,道:“你心思太重,这样不好。有什么不快还是说出来的好。似我这般,半点不委屈我自己,多舒服。”

陆缄看着远处淡然一笑:“我和你本来就不同。”

吴襄也就不再说话,静静陪他坐着,看向远方。

忽然身后有人哈哈笑道:“可让小弟好找,原来两位兄长都在此处。倒省得小弟要四处去寻了。”却是陆绩笑眯眯地站在二人身后。

陆缄要站起来,吴襄按住他,抬头看着陆绩有些轻浮地道:“原来是陆绩兄弟,你找我二人做甚?”羽扇轻轻拍了拍他身边的地:“坐,坐下说话。”

陆绩犹豫地看向那位置,上面满是尘土和水渍,脏兮兮的,这一坐下,这身衣服就算是毁了,他舍不得。于是往旁边让了让,赔笑道:“两位哥哥怎生坐在这湿地上?小心受了凉。”生怕吴襄再纠缠,忙忙地走到陆缄身边蹲下去,小心翼翼地笑道:“二哥,你是生我气了吧?都是小弟不懂事,还请你莫要和小弟一般见识。”

陆缄淡淡一笑:“贤弟想找事情做,养家糊口乃是对的,也是该的,只是我这里暂时没有适合你的事务。”

第220章:理由

陆缄如此明白的拒绝,陆绩却一脸的不在意,照旧笑得阳光灿烂:“咱们暂时不说这事儿,二哥先赏脸去吃这顿饭罢。”因恐他会拒绝,便拿话激他:“今日二哥若是不去,便是让大家看我的笑话。”又邀约吴襄:“吴二哥,痛快给句话,你去不去?”

吴襄挑眉一笑:“若是最上等的席面,再找金奴儿来劝酒,我就去。”最上等的席面花费可比普通席面贵上好几倍,这金奴儿更是平洲城最有名的妓女,要请动那可不容易,既然陆绩这么想花钱,他可不会替陆绩省着。

陆绩有些尴尬地笑了笑:“金奴儿不那么好请。”心里却知这二人大抵是不会去吃这饭了,他不想人家不去吃恰好替他省了不少钱,只凭空更添了几分恼意,觉着这二人是看不起他,特别是吴襄,分明是故意刁难轻视他。

却说林谨容母女背开众人,躲在车里说悄悄话,陶氏爱怜地替林谨容理了理鬓发:“阿容,我眼看着你竟然是瘦了。可是太累?”光是林玉珍一人就已经难得应付,更不要说加上个泪包涂氏,想想就头疼。

林谨容抚了抚脸颊,笑道:“其实是我长大了,娘却觉着我瘦了。”

陶氏皱眉道:“我听说最近你家里不太安生。”

林谨容又怎舍得她担心,便笑道:“老太爷挺看重我的,老太太待我也还好。只是因为管家刚上手,事情肯定要多一点的。我这会儿多操点心,以后就少操点心,目前我还应付得下来。反倒是担心你们。”

陶氏一想也是,便叮嘱她道:“我过得很好,你七弟上进听话,平时有留儿作伴,你大嫂也不多事,我如今闲来就看经书,也会去找你大伯母说说闲话,比从前想得开多了,只要你们姐弟几个日子过得,我就没什么牵挂啦。不要替我们操心。”眼睛忍不住又瞟向林谨容的小腹:“还是没动静?”

林谨容道:“怎么都这样急,这是急得来的么。”

陶氏赞同地道:“是急不来。可要注意调养啊,女人啊,什么都比不过有了儿子更踏实。不然多厚的妆奁也可能守不住,就算是娘家护着,也有许多细处是护不得的。你别看你姑母风光,其实她心里苦着呢。”她这会儿日子好过,反倒同情起林玉珍来了。

“我知道了。我都懂。”林谨容垂头替陶氏理了理腰间的绣囊,转移她的注意力:“最近七弟的功课如何?”

陶氏含了笑,甜滋滋地道:“所以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他被陆缄领着,学得十分的刻苦。只是诸先生让他的长随回来同你祖父说,让劝着点,别小小年纪就把眼睛熬坏了,不划算。为此我特意和他说了好半天,他才答应我不熬夜了。不过你祖父每次考他,就没考不出来的,你祖父如今可宠他,只要他在家,家里来了重要客人,都要把他带在身边长见识。”

林谨容想起陆缄一旦读起书来就没日没夜的那个劲头,不由十分担忧:“还得和陆缄说。他是大人,七弟可还在长身子骨,是不能和他比的。”

陶氏却从中间听出些东西来了,皱着眉头看了她一会儿,由不得地低声叹气:“你担心你七弟,就不怕陆缄熬坏了身子?他可是你要靠一辈子的人。”

林谨容一笑:“说什么呢,我说不担心他了么?只是他是大人,熬熬夜没什么,比不得小孩子。”

陶氏握住了她的手,语重心长地道:“女儿,要认命。咱们女人的命不由自己,更何况二郎是不错的。你也别嫌他那待那哭包好,都不容易,他有良心才会这样。”

林谨容眼睛一亮:“娘真是比从前想得开多了。若是从前,你一准儿就要开骂,骂完了姑母就接着骂三婶娘。”知母莫如女,林谨容心知陶氏心里必然在骂林玉珍和涂氏,如此说道不过是为了宽慰她的心而已,可从前的陶氏必然不能做到这个地步,可见心是比从前宽多了。

陶氏去掐她的脸:“你这丫头,叫我说你什么好,这样埋汰你亲娘。我不管如何,都是为了你好。”

林谨容娇嗔地伏在她怀里,低低笑道:“我知道。娘疼我,我也疼娘。”

陶氏轻轻叹了口气,抚摸着她的脸颊,小声道:“我的乖囡真招人疼。”

龚嬷嬷站在车厢外头道:“太太,大老爷说要回去了呢。”紧接着林慎之爬上车来:“四姐姐,姐夫让你回去啦。”

陶氏只得依依不舍地同林谨容道别:“阿容,你一定要保重,早点有了孩儿,你回娘家也方便些。”

真是三句话不离生孩子。林谨容被她给逗得笑了:“您好生保重罢,儿孙自有儿孙福,少操这种闲心。”又好生叮嘱了林慎之几句方才离去。待走到自家马车前,掀起帘子来,只见陆云歪在车上,眼看着窗外,目光沉沉,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连她来了都不知道。

林谨容便轻轻敲了敲车厢壁:“阿云,说是要走了,你可看到你哥哥回来了?”

陆云方才惊醒过来:“啊,嫂嫂,没看见呢。”

林谨容皱眉道:“他让我回来,道是要走了,怎地不见他影子?”

吕氏扶着丫头走过来,抱怨道:“二叔也没回来?一群男人道是要去五丈楼吃喝呢,就扔下我们,让我们自个儿回去。又说要叫什么金奴儿去陪酒,真是的,也不怕带坏了小孩子。”见林谨容含着笑不答话,陆云也不说话,只好叹道:“罢了,我们三个自家回去吧。”

却见陆缄快步走了过来:“我送你们回去。”

吕氏眼尖,一眼就瞧见他袍子上的水渍污泥,不由掩着口笑:“这是怎么啦,二叔就像是从泥地里滚了一圈出来似的。长寿这小子呢,怎么照料的主子?真该打。”

陆缄忙道:“长寿今日没跟来,我让他去守着做踏犁和秧马了。我就是先前在堤坝边坐了坐,污了衣裳。”

吕氏笑道:“莫不是摔了一跤,二叔不好意思说?”

陆缄垂着眼淡淡一笑,并不解释。陆云忙忙地让出座位来,取了自个儿的帕子铺在位子上:“哥哥,上来坐。这一身脏兮兮的可怎么骑马?莫要给人看了笑话去。”

陆缄道:“无碍,何必污了车子。”又朝吕氏行了一礼:“嫂嫂请上车罢。”

吕氏便不再多言,扶着丫头上了自个儿的马车。林谨容这才问陆缄:“怎么回事?”

陆缄道:“回去以后再说。”

林谨容见他神色不是很好看,便不再问,自上了马车。才刚坐下,就听陆绍追了过来,大声笑道:“二弟,你怎么就要走啦?你不会真的生三弟和陆绩的气了罢?我已经狠狠把他二人骂了一顿。走走,哥哥做东,一起乐和乐和。”

陆缄道:“多谢大哥美意,我心情不好,去了也是给大伙儿添堵。还请大哥体谅我一二。”

陆绍本以为他不会挑明来说,此刻听他如此明白地道明他心情不好,便干笑了一声:“既然如此,那我就不强求了,倘使有什么不是,还请二弟大人大量,莫要计较。”

陆缄应了一声:“大哥放心。”

林谨容便与陆云对视了一眼,都知是有什么事发生了。

马车进了陆府,陆云下了车,先就去问陆缄:“哥哥,是怎么回事?”

陆缄淡淡一笑:“我先换衣服。烦劳妹妹去替我和长辈说一声,稍后再去请安。”然后看向林谨容:“阿容,你我先回房去一趟。”

陆云原地站住了,极淡极淡地笑了笑。

林谨容把一件鸭卵青的袍子给陆缄穿上,一边替他系衣带,一边问道:“你可是摔了跤?可摔着了哪里?”

陆缄道:“不是,吴襄玩闹给弄的。”

林谨容不由叹道:“还说陆纶长不大,他怎么也和陆纶似的。”

陆缄看了她一眼,低头把腰带系上,缓缓道:“适才三弟和我说,非得让陆绩来替你管庄子。”

林谨容停下手来,抬头看着他:“然后?”

陆缄看向她,见她一脸的警觉和紧张,不由轻轻叹了口气:“我给拒绝了,发生了些争执和不快。”遂把经过简要说了一遍。

林谨容将锦囊、玉佩逐一给他系上:“既如此,他怎么不让陆绩去替二婶娘和大嫂管庄子?”她对陆绩有一种非常复杂的感觉,说不清道不明,她想大抵是因为陆绩是那个破灭了她全部希望的人,她不该如此,然则,终是不喜欢看到陆绩,十分不喜欢。至于陆经,她忍了忍,低声道:“三弟本来就算不上什么好人,你别看他平日里总是笑呵呵的。”

陆缄的眼睛一亮,含了几分笑意:“你如何得知?”

林谨容敷衍道:“感觉吧。你看他对五弟,亲兄弟呢,这么大的年纪了,总是和五弟过不去。五弟多好,多大度,多体贴的人,他和这样的亲弟过不去,会是什么好人,心狠着呢。”

这理由虽然牵强,陆缄却听得十分欢喜:“罢了,咱们不说他们,你只要记着,千万不要随便收二婶娘他们推荐给你的人。”

他不提醒她也不会收,林谨容道:“知道了。”

第221章:欲擒

林谨容试探着道:“敏行,你觉不觉得,二婶娘他们太咄咄逼人了些?”已是到了该表态的时候。倘若不是发生了陆绩这件事,她也许还会再等等看看,但他们真的不该打她嫁妆的主意,或者说,不该把她的嫁妆拖进他们的纷争中去,她该有所表示了。一而再,再而三的退让,只会让敌人轻视和更嚣张。必须反击,必须赢,但光凭她一己之力,做不到,她必须得到陆缄的支持。

陆缄垂眸看着比他低了整整一头的林谨容。林谨容微微仰着脸,深褐色的眸子里闪着一种不经常看到,但是让他看过一次就不能忘怀的光。

上一次,在清凉河里,她拉他上岸的时候,他看到的是绿光,而此番,虽不是绿光,却也差不离。她的神情中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还有几分考校之意,又有几分不肯退让的坚持。毕竟,一个才进门几个月的新妇,没有儿女傍身,也远远说不上什么对这个家有什么功劳贡献,要在背后道长辈的不是,而且是可能造成两房纷争的大不是,需要十足十的勇气。稍有不慎,就成了多嘴舌,拨弄是非。

陆缄突然意识到,他接下来的答话至关重要,抛开他们这个小家钱财上的利益不谈,对他和林谨容之间这种不冷不热的关系究竟是退步还是前行也至关重要。因此他十分慎重地没有立刻就回答她的话,而是走到榻边坐下来,给自己和林谨容分别倒了一杯茶水。

林谨容表现出于实际年龄不相符的沉着和冷静,她并不催促他,逼他,或是见他沉默,立刻就缩了回去,而是十分自然地走到他身边坐下,不等他开口,就自动取了一杯茶水,十分清晰地表述她自己的意愿,或者说是试图说服他:“这是咱们关起门来说话,我也只和你一人说,不怕别人听了去。敏行听我说完,若是觉着我说得不对,你就指正一下。”

陆缄点了点头,声音也很冷静:“你说,我听着。”想了想,他添补了一句:“你就该和我说,我会一直听着。”

林谨容笑了笑:“我进门第二日,三婶娘就在荣景居大哭了一场,二婶娘越劝越哭得厉害。我心里很不舒服。你也知道,新婚刚进门,总是有些忌讳的。”

陆缄内疚地道:“我……”

林谨容止住他:“想必当时敏行也不舒服吧?”

陆缄点了点头,岂止是不舒服,简直十分不舒服。新婚第二日,亲生母亲大哭不止,闹得家宅不安,任是谁也不会舒服到哪里去。

既然他肯承认这一点,接下来的话就更好说了。林谨容继续道:“我先始以为是她不会说话,可是接触下来,才发现二婶娘真是一个能说会道,十分能干的人。但就是吧,一遇到三婶娘,她就开始犯糊涂了。而且是十分糊涂。自那之后,我就有意识地关注她和祖母相处,与三婶娘、婆婆相处有什么不同之处。”

林谨容放柔了声音:“不知敏行可注意到了这中间的区别?聪明的人犯起糊涂来,真是灾难呢。就比如说,你生病的事情,我真不敢想象,她下一次再犯糊涂,又会掀起多大的风波。只是剪一件衣服?只是我再当众哭一次?只是阿云苦苦劝住婆婆就行?只是你再跑去劝说三婶娘,惹得三婶娘大哭一场就可以止住的?”

她非常会说话,没有直接挑明宋氏的所作所为,没有给宋氏定罪,只是委婉地说宋氏聪明人犯了可怕的糊涂。但是,句句都恰恰地戳在了他的心上。陆缄捧着茶,却忘了喝,早就知道她精明,却不知道她能把委婉和明晰一起表达得这样完美。他想继续听下去,看下去,看她接下来还想怎么说,怎么做,他十分谨慎地道:“这件事我十分生气。”他觉得这情形太严肃了一点,试图轻快一下气氛:“害得我至今没穿上新衣服。”

“就快好了。”既然要合作,便该有诚意,那衣服半天的功夫就做好了。林谨容抿唇笑了笑:“那么再接下来我就要说孟婆子的樱桃了。”

此时涂氏还在床上躺着,借着病了不肯起来接收针线房,老太爷不闻不问,老太太也只是让人送了一回药就不再过问。虽然没有人明说,但是全家人都知道涂氏无理取闹,偷鸡不成蚀把米,这会儿下不来台。陆缄由来就有几分不自在,不知林谨容接下来会说什么。可林谨容偏偏就不说了,而是含着笑,倒过来问他的意思:“这件事从始至终,敏行都是知道的,不知你有什么看法?”

陆缄沉默片刻,道:“这件事,先是有人居心叵测,接下来却是三婶娘不对。”

林谨容这会儿却不是要和他探讨涂氏的行为有多么可恶,她要和他说的是宋氏婆媳,便善解人意地止住了他的话:“其实根源主要在那个居心叵测的人身上。她的目的,就是要让我们夫妻失和,让你和婆婆生分离心,让三婶娘来逼你,让三婶娘恨我,最终,最难的人就是你。”其实身处漩涡中心的那个人不是林玉珍、不是涂氏、也不是她,而是陆缄。林谨容觉得,她必须让陆缄明白这个道理,她压低了声音,问陆缄:“不知这些琐事是否影响了你读书?”

陆缄虽没有承认,神色却十分凝重。怎么可能不影响呢?他这段日子临帖静心所花用的时间比从前多了数倍,然则,也不是真的多有效果。那种烦乱是从心底生起来的,无法消弭干净。

林谨容适时结束了自己的话:“至于极力劝你收下陆绩这事儿,我就不多说了。这些只是我个人的一些想法,平日没有机会说出来,也不敢轻易说出来,稍有不慎,便有拨弄是非,多嘴多舌,不贤不淑之嫌。”

陆缄放了手里的茶盏:“我本来打算明日再去寻马庄头,把这事儿定下来。此刻,我打算现在就去。你去给母亲请安,就说我有急事,出去一趟,不回来吃晚饭了。”虽然拒绝了,但还得防着有人背后捣鬼,把马庄头这事儿给搅黄了。误了农时,便是一年的事情,还是小心谨慎一点的好。

这话正中林谨容的下怀,由衷带出几分欢喜来,立刻就去给他取了外出的鞋来:“好。记得和三哥说一声,让他们小心着意些,工钱,你和三哥商量着办就行,不必再问我的意思。”正在笑呢,陆缄的手就在她脸上抚了抚:“你这样很好。”

林谨容淡淡一笑:“上次你和我说收拾孟婆子的事情,我想过了,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我不信他们会就此罢休。可是我根底太浅,总是有心无力,觉着就似是个眼盲耳聋之人似的,总要事情发生了才知道,实在太被动。虽然不该拿这种事打扰你读书,但是……”

这话便有欲擒故纵之嫌了,陆缄微微皱了眉头,却也没有多说什么,起身道:“知道了。我去了。”

林谨容送他到门口,方又回身收拾干净,叮嘱了荔枝几句,又把樱桃放出去闲逛,然后去了林玉珍的房里请安。

陆云正陪林玉珍说闲话,见林谨容进来,立即就朝她身后看。不见陆缄,便道:“嫂嫂,我哥哥呢?”

林谨容上前给林玉珍行礼,笑道:“他有急事需要立刻出去一趟,有可能不回来吃晚饭了。让我和母亲赔罪,等他回来又来给母亲请安。”

林玉珍皱了眉头:“他有什么要事?能有什么要事?”

林谨容就道:“这不是於地了么,我那许多的地须得有个得力的管事,他便是去解决这事儿的。”

陆云笑了笑,道:“哥哥真是个急性子,这於地也得好些天水才会散去呢,马上就要吃晚饭啦,明日再去不是不可以嘛。对了,嫂嫂,他可是摔跤啦?”

林谨容道:“不是,说是吴襄和他玩闹弄脏的。”

林玉珍听见这个名字,由来生出一股怒气:“真是可恶到处都有他,也不知道二郎是怎么想的,总喜欢和这轻狂之徒搅在一处,也不怕坏了名声。”

陆云垂了眼,低头绞着帕子一言不发。林谨容笑笑,低声道:“今日三弟向敏行推荐了一个人去管我的庄子。就是陆绩,不知阿云可还记得此人?”

见转移了话题,陆云才算是抬起头来,眼里带了几分鄙夷道:“他算什么东西自家的嘴都糊不上,成日打秋风,还想给你管地?二哥没答应吧?”

很好,大家都一致。林谨容笑笑:“没答应,反而说是敏行太绝情,敏行就说,三弟既然这么想帮人,为何不先从自家做起,让陆绩去帮二婶娘和大嫂管地管铺子。所以闹了不愉快。”

林玉珍怒道:“管得还真宽不管他们再用什么借口,都不许你们答应”

虽然是霸道的口气,可是林谨容很高兴,这意味着,林玉珍也提高了警惕,不会轻易接受二房诸如此类的提议。

第222章:雨夜

夜色渐浓,街上行人渐少,平洲城也渐渐安静下来。不知是否因为城外突然多了一片汪洋之地,空气里也凭空多了几分湿意,仿佛是要下雨一般,潮潮的,冷冷清清的。

庆阳街尾,一间不算大的铺子外头显出一片与众不同的干净,竹竿上高悬着的大红灯笼也格外引人注目。林世全与陆缄立在灯下小声交谈。他们刚送走马庄头和马庄头的两个兄弟并一个侄儿。由于陆缄表现出十足的诚意,马庄头也特意把自己的帮手带来给他们看,几人适才相谈甚欢,就在酒香菜香里,一片和气中把接下来两年的大事都给定下了,击掌为誓,绝无反悔。

林世全轻轻吐了一口气,笑问陆缄:“怎样,放心了吧?”

陆缄轻笑:“你念的经有念得不好的么?”

林世全也笑:“经再念得好也要有人听。”

二人相视一笑,互相作别。

陆缄上了马,轻轻一磕马腹,马儿打了一个响鼻,迈开步伐稳稳上了路。长寿自小跟着他,对他最是了解,见他心情似是不错,便笑道:“二爷,您今日遇到什么好事儿啦?可否说给小的听听,也让小的跟着乐和乐和?”

陆缄目视前方,翘起唇角:“不就是把马庄头这事儿给定下来了么?这可是大事一桩。”

长寿觑着他只是笑,陆缄被笑得有些尴尬,轻轻扬起马鞭抽了长寿一下,骂道:“笑得这样难看,贼眉鼠眼的。”

长寿叫冤道:“二爷真是的,难不成笑也不许人笑?”

天边闪过一道亮光,沉闷的雷声由远及近,一阵凉风刮起,卷起一层细细的尘土糊了人满脸。陆缄抬眼看了看,但见天上一点星光都不见,黑沉沉的,忙道:“走快些,怕是要下雨。”主仆二人便都抽了马臀一鞭子,才将行了十来丈远,几点雨滴就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

长寿少不得抱怨了一声:“这天儿怎么说变就变。”二人又是没带雨具的,长寿想了想,便要把自个儿的衣服脱下来给陆缄顶着。

陆缄将鞭子戳了他一下,道:“不许脱,脱了怪难看。跑”

于是二人便都放开了缰绳,任由马儿往前冲,饶是马儿跑得快,却也跑不过雨,待到冲至陆府门前时,二人已是成了落汤鸡。门子来开门,见到这情形,由不得吃了一惊:“二爷怎会淋了雨?”

长寿嗔道:“天上会落雨,二爷没带雨具当然会淋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