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缄回头看了她几回,见她百无聊赖,几次想开口让她回去,话到口边却又收了回来,努力把心思放在书本上。

林谨容见他好似看得入了迷,便起身往窗边去,俯身往楼下看,樱桃和双全坐在楼下歇凉,就着灯笼翻线玩,玩得花样百出。正看得津津有味,忽听得身后“啪”地一声脆响,接着一阵乱响,好似什么东西滚到了地上。匆忙回头,却是烛台滚到了地上,陆缄手里持着书,呆呆地站在桌前。

“呀,怎么弄的?”林谨容怕那烛火燎着地衣,赶紧上前将烛台拾了起来,在一旁的灯烛上点燃了,重新放在书桌上,问道:“怎会把烛台弄到地上去?”

陆缄垂下眼来:“有一只飞蛾,转得人厌烦。”

林谨容凝眸细看,果见他手里的书卷上粘着一只被拍得稀烂的飞蛾,忍不住一阵恶心,皱眉道:“脏死了。快弄干净。”

陆缄道:“怎么弄?弄不干净了。”

“先拿纸擦一擦。再拿湿布擦。”林谨容寻了张纸递过去,陆缄伸手去接,二人指尖相触,林谨容觉着他的指尖冰凉,微微有些颤抖,不由奇道:“你怎么了?可是不舒服?”

“我很好。”陆缄轻轻摇头,接了她递过去的纸细细擦拭那书,良久,那书总算是弄干净了,他方抬起头来:“阿容,你的小日子是哪一天?”

林谨容一怔,笑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陆缄道:“就问问,我们是夫妻,有什么不能说的?”

一年多的夫妻,他又如何不知?偏来问这个。林谨容的心擂鼓一样的响:“就是前几天的事。”

“如果我没记错,当是初六那日罢?”陆缄看着她,眼睛也不眨,语气温柔:“我听人言,子嗣与行房的日期有关,今日十六,正是时候。”

第291章:将雨

他听人言。林谨容注意到陆缄今日与她说的好几句话都是以他听人言开头的,就不知他是谁言。虽则他对这事儿上心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但平日里他多是安抚她,并不主动提及此事,今日却是为何频频提及?

林谨容笑了笑,缓缓道:“敏行这次回家,听人说的事情可真够多的。”

陆缄的睫毛颤了颤,轻轻弯了弯唇角,好一歇方道:“这段日子以来家里总在催,你也受了不少委屈。我闲来无事,就打听了一下,若是……能起作用,也是好的。”

林谨容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你真体贴。”

“你是我妻子。”陆缄半垂着眼,慢吞吞地收拾着桌上的书纸笔墨。

林谨容不知该怎么回答他这句话,索性不答。屋里一时安静之极。

“回去罢。”陆缄站起身来,一口吹灭了灯烛。屋里顿时黑暗下来,伸手不见五指。林谨容站着不敢动,静候眼睛适应光线,怪道:“好歹也留一盏灯照照路。”

话音未落,就被陆缄紧紧搂入怀中,他箍得她生疼,几乎要把她肺里面的空气都给挤出来。他的动作激烈,却是半点声息都没有,林谨容惊慌失措,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在黑暗里疯狂地响,“敏行……”

她的声音被他吞没在唇舌间。她就像一个溺水的人,不能呼吸,只能死死拽着他的肩膀,几要昏厥,推了两次推不开,便狠狠一口咬在他的唇上,一股铁腥味儿在唇舌间弥漫开来,陆缄却是丝毫不理,只将她越搂越紧,她使劲地咬,铁腥味儿越来越浓。

林谨容索性不动,由得他去,陆缄却放开了她。

窗外灯笼晃动,透进一点微光,照得屋里影影绰绰,林谨容缓过气来,抬眼去看陆缄,陆缄面对着她站在那里,半垂着头,一动不动。她直觉出了什么事,却不想再问他了,只扶着一旁的椅子坐了下去,就这样吧,是怎样就怎样,一刀给个痛快,反正前生那种日子她过够了,现在也够累的。

陆缄在那里站了很久,仿佛打算这样一直站下去,林谨容清了清嗓子,整整衣服往外走,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自然些:“我要走了,如果你还要看书就把灯点起来吧。这样站着做什么?”

陆缄一把扯住她的手腕:“我有话要同你说。”他的声音沙哑,还带着些不易察觉的颤抖:“你让我有话要问你,要同你明说,不要藏在心里。”

“是。”林谨容看不清陆缄的神色,但她感受得出他在拼命控制情绪,他很愤怒,她忍不住就往后面退了两步,觉着陆缄攥得她的手腕火辣辣的疼,心里死死揪成一团,竟然仿佛是有些害怕。

“前些日子,陆绍给了我一个匣子。里面是一份药渣和一张方子……他告诉我说,凭着这些,能够找出你的病根,免了长辈相逼之苦。”陆缄一字一顿,“我本不想看,奈何我不想你终日被逼,也想和你有个自己的孩子。我忍不住,所以我看了。”

林谨容不停地咽口水,顾不得去想那药渣药方怎会落到陆绍手里,她脑子里只想着,此时她该反戈一击,彻底否认,把所有的事情全推到陆绍身上去,又再问陆缄,一堆药渣,一张方子能说明什么?他是傻了吧?可是那些话堵在喉咙里,就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当初水老先生给你看病,开了方子,那方子我记得纯熟,而这张方子与那方子几乎一样,只比那方子多了几味药。”陆缄吸了一口气,好半天才又接着道:“我以为其中有蹊跷,又以为,大概这方子比水老先生给的更好,对你更有作用,毕竟你吃了水老先生那么多药也没有起作用。我不信他,却也不想放过这个机会。我拿了这方子和药渣去寻人相看,多数人看不出来,却有好几个比较有名的都问我,家里是否有人服用丹药,要解毒……”

林谨容沉默不语。

陆缄笑了起来,声音却是抖得不行:“我就说,真是奇怪了,你明明是身体不好,需要调养,陆绍怎会给我这样一张方子呢,他没有安好心啊。你说,是不是,阿容?”

林谨容费了很大的力气,才从鼻腔里挤出一个微不可闻的“嗯”来。

陆缄长长出了一口气,声音提高了些,也要稍微正常了一点:“你想不想看那药方和药渣?看他又想干什么坏事?”

他虽然没有把后面的事详细说给她听,但从事情发生到现在,已经过了将近二十天,他既敢这样和她说,敢这样问她,那必然是早就把经过事由都摸得差不多了的,说不定就连清州都跑了一趟。他先时只怕也是想忍的,就是之前他与她说那些话,谈什么行房日期的时候,他只怕都还想忍过去,可现在,他约莫是再忍不下去了。

这样也好,林谨容死死咬着唇,她疯狂地想问陆缄,她想看又如何?不想看又如何?看了如何,不看又如何?他就是什么都知道了又如何?她就是恨他,就是恨他,就是不想和他过下去,她就是不想和他生孩子,她就是不想要他的孩子,又如何?

“阿容,你在抖。”陆缄拿起她的手来放在他的脸上,他的脸冰凉,“你不要气,我们不上当。”

他说林谨容在抖,林谨容分明也感觉到他在抖。他的声音语气与其说是在商量询问,不如说是在欺哄害怕掩盖,还带着愤怒伤心。

林谨容想说的话就没说出来,喉咙仿佛被突然堵住了,嘴唇和舌头越发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那些萦绕在她脑子里,一直幻想有朝一日能痛痛快快对着他说出来的话,此刻竟一句都说不出来。她忍不住地想,就算是这个孩子生下来,侥幸没有夭折,那么等到她死的那一天呢?她能不能活着躲过去?如果她能活着,这个孩子也还好,如若她死了,这个孩子怎么办才好?所以,她是对的。这个孩子不能生的。

她的眼睛又酸又涩,还没来得及反应,一滴大大的泪珠就顺着脸颊淌了下来,泪水顺着唇角流进口腔里,又咸又涩。她想说点什么,总归只是沉默。

陆缄沉重地喘了一口气,把她的手从他的脸上拿开,松开她的手,转身走到窗边,背对她而立。

林谨容坐回到椅子上,好半天才收了眼泪,让情绪平静下来。她就着窗外那一点点光影,走到桌边,摸索着去寻火石,准备点灯。

陆缄听见声响,回过头来看着她,涩声道:“不要点了,阿容,这件事你怎么看?”

林谨容停在桌前,她知道他在等她一句话,等她告诉他,她没有服用什么丹药之类的东西,或者不想说,不想解释也行,和他说句让他安心的话。他在给她机会,他在等她开口。

可是,凭什么她的人生一直都要掌控在他们这些人的手里?前生她活着就似死了,今生她想过好日子却也还得仰仗着他,一直都是他给,或者不给她机会,凭什么?人是理智的动物,但更多时候,人是情绪动物。林谨容被一种竭斯底里的情绪所控制着,她不能发泄出来,却也不肯软下来。她便只是冷笑:“真是防不胜防。狼窝虎穴也不过如此。”

陆缄一怔,再不说话,只沉默地看着她。

一阵狂风从窗口吹进来,外面的梅林沙沙作响,空气里多了几分湿意。听雪阁里不但没有因此凉爽下来,反而更加的沉滞闷热。

林谨容以为,她会和陆缄一直这样站下去,互不相让地僵持到深夜,甚至于是天亮。她不让步,他也不让步。

这个时候,樱桃在楼下喊了一声:“奶奶,约莫要下雨了,要走了么?”又嘀咕了一声:“灯怎么灭了?”

林谨容没有说话,陆缄却出了声:“要走了,打灯笼上来。”

“嗳”楼梯上响起“咚咚”的脚步声,灯光从楼梯口传来,越来越亮。林谨容紧张地抽出帕子,使劲在脸上擦了两下,又理了理衣裾裙角。

陆缄看了她一眼,转身先走了下去。

林谨容听到他在楼梯上与樱桃低声说话,不想下去让樱桃看出自己的异样,便又站了片刻才提步往前,才走了两步,就见陆缄独自提了灯笼上来,也不说话,就在楼梯口等着。

林谨容垂着眼从他面前走过去,缓缓下了楼梯,她下了好几级楼梯,方才听得背后脚步声响。

樱桃和双全却已经不在楼下了,林谨容猜着约莫是给陆缄打发走了,却也不想与他一同回去。她此刻最不想面对的人就是他。她提起裙子,大步走下如意垛,才刚走了没两步,就被陆缄从后面一把扯住了袖子。

又是一阵风起,吹得林谨容满脸沙土,她将袖子举起来盖住脸,嘶声道:“你其实想怎样?”

第292章:倾盆

陆缄把手里的灯笼扔到地上,扯住林谨容掩在脸上的袖子,咬着牙道:“是你究竟想怎样?”

林谨容拼命挣扎,不叫他看她的脸,陆缄却是死命地扯,仿佛和那袖子有深仇大恨:“你心虚,不敢看我是不是?”

即便力量悬殊太大,林谨容还是坚决不肯让步。那袖子不过是轻罗织就,怎禁得住这样的撕扯,不过三两下,就“刺啦”一声裂了一截下来。两个人都怔了一怔,陆缄抓着手里的一截袖子有些茫然,林谨容最先反应过来,转身就要跑,陆缄拦腰抱住她,把她往听雪阁里拖。

一道闪电从空中划过,大滴的雨点砸了下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土腥味儿。林谨容的脸上湿湿的,不知到底是雨还是泪,她疯了似的使劲抠陆缄的手,用力踢他,陆缄也不说话,喘着气把她箍得死死的。

一声惊雷炸了开来,那雨犹如瓢泼一般,顷刻间稀里哗啦砸了下来,天地间一片苍茫。风卷着雨雾,吹得两人衣衫尽湿,林谨容终究敌不过陆缄,被他拖回了听雪阁。

陆缄整个人都扑在门上,顾不得擦去脸上的雨水,哑着声音道:“我们今日就说个明白”

林谨容半截胳膊露在外头,湿了的衣服贴在身上,只觉得全身又冷又酸,控制不住地抖成一团,上牙磕着下牙,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听雪阁里不过点了一盏夜灯,光线昏黄冷清,却足够把人给看清楚。陆缄靠在门上,疲惫地看着林谨容。她紧紧蹙着眉头,脸白得像纸,眼睛死死盯着脚尖,两只手交替着掩在胸前,腰和背却挺得笔直,就连双腿也是绷得笔直。头发早已经半散,垂了几绺下来,湿哒哒地贴在她的脸上和脖子上,衣服还在往下滴水。又可怜,又可恨,又可恶。

陆缄只觉得整个心胸都被愤恨酸楚给占满了,只想不顾一切地发泄出来,大声质问她,她凭什么这样对待他?凭什么这样践踏他的一片真心?她让他有话都要和她说,她又是怎么对待他的?想到这些日子以来的担忧和紧张,他越发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笑话。他拼命地瞪着林谨容,不错眼地瞪,一直瞪到眼珠发酸,眼皮抽筋,也固执地不肯眨一下眼。

林谨容的脑子里乱糟糟的一团,她知道陆缄在死死地瞪着她,但她除了还能保持以坚定的姿态站得笔直以外,再想不到其他,更不知该怎么应对,便沉默地等着他开口。

一扇窗子没关严实,被风吹开,发出“啪”地一声响,惊得林谨容一跳,风吹灭了那盏昏黄的灯,她激灵灵地打了个冷战,控制不住打了个喷嚏。

陆缄轻轻吐了一口气,动了动酸痛的眼珠子:“为何?”

林谨容被冷风吹过,渐渐冷静下来。理由有很多,但叫她怎么回答?告诉他,她曾经失去了唯一的孩子,并且可能会再失去一次?她曾经孤独无路地溺死在冰冷的江里?告诉他,曾经在她最需要他的时候,从来看不到他?告诉他,她有朝一日可能死于非命?

再告诉他,从她重生以来,整整半年多,每天梦里都在生死中挣扎徘徊?每次想起他来都仿佛被尖刀在心里搅?无数次的自我否定,无数次的重塑信心,却在新生活即将开始的时候,被家族一把推入了泥淖?人生最悲哀的事情莫过于如此,明明知道结局,明明用尽了全力挣扎,却还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寸寸陷落。

拼尽全力,暂时争得一份与前生不同的生活,但她从来不敢忘了前生——这一生她都在利用前生的所知所晓来避免今生的灾祸与痛苦,如果她不努力,就是前生的凄凉结局。水老先生让她凡事多往好的方面去想,她也想,对着其他事,其他人的时候还好,但对着他,那个槛她就是过不去。

她本想与他平平淡淡过满这五年,到时候是死是活两不相干,但事情照旧不按着她所想的来。还是要决裂的,古埙换成荷包,宁儿的死换成了丹药,反正不是这事,就是那事,提前或者推后,那个关口总要过去,总归是躲不开。

“为什么不说话?”陆缄步步紧逼,既然她连敷衍都不肯,今日他非得要一个答复。

林谨容轻轻咳了一声,低声道:“因为找不到可以说的。除非你想听假话。”窗外风声雨声响成一片,她没听到陆缄出声,便继续道:“绵延子嗣,是身为人妻该尽的责任,我没有尽到,你可以休了我,我绝不会有怨言。”到了这一步,她反倒觉得轻松了许多。

死一般的寂静。仿佛连风声雨声都瞬间消失不见,就连陆缄的呼吸声都轻到听不见。

许久,陆缄方低声道:“为什么?我做错了什么?”

他做错了什么?林谨容觉得自己眩晕得厉害,许久才道:“不为什么。”

陆缄却突然爆发了,他凭着直觉,准确无误地在黑暗中找到了林谨容,死死扣住她的肩头,压着声音,磨着牙道:“是你和我说有事不要藏在心里的,我做到了,你为什么做不到?你给我说清楚说清楚你凭什么这样对我?凭什么?我什么地方对不起你?我对你不够好?你要什么?你想干什么?”

林谨容不说话。到了这一步,她仍然说不出恶毒的话。

陆缄扣在她肩头上的手越来越紧,他的声音仿佛被砂纸磨过般的粗粝难听,带着某种疯狂:“你不想说,我就替你说,你心里从来就没有我。你嫁得不甘不愿……”

“是”接下来他是不是又要往她头上扣屎盆子了?林谨容被他逼得无路可退,那点心虚不忍全数不见,索性大声吼了出来:“我就是嫁得不甘不愿你看看我嫁进来过的什么日子?你们这一家子,就没有一个好东西除了会算计人,欺负人,贪财霸道,自私自利,还懂得什么?你凭什么要我无怨无悔地给你们一家子当老妈子?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你家人对我有多好?你倒是说给我听听啊?生,就算是生了,这样如狼似虎,凶狠恶毒,你能保得住?还有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一直猜疑我和吴襄就是这会儿,你也还在猜忌是不是?别不承认是男人就别否认,你敢否认,我鄙视你”

她的话犹如一把尖刀猛地插入陆缄的胸膛里,把他藏在最深处的,最见不得人的心思给一把扯了出来。

陆缄深吸了一口气,手上的力道也轻了下来,林谨容一巴掌将他的手挥开:“自己不如人,不想着努力去超过人,一天到晚就只会躲着嫉妒猜忌人。别和我说你没做什么,你光明正大,你的心思就龌龊”

见陆缄没声息了,林谨容整了整衣衫,准备往外走,他乐意在这里站着就站着,她才不奉陪才一打开门,雨雾就被风卷着侵袭而来,吹得她差点没喘过气来。过了最初勇气横生的时候,她这会儿倒没勇气冲入雨中去淋雨了,便又退了回去,四处去找火石点灯。无奈不是她的地头,找半天也没找到,反而被椅子撞了小腿骨,疼得她龇牙咧嘴,越发火大,一脚踢在那椅子上。

陆缄冷眼相看,并不出声。

林谨容气急,抓了那把椅子坐下来。

雨稍微小了点,外面传来荔枝的喊叫声:“奶奶?二爷?你们还在里面么?奴婢给你们送伞和油衣来。”

“荔枝,我还在这里。”林谨容犹如见了救兵,忙站起身来整了整头发,打算往外头,走了两步,又觉着右臂空荡荡,凉幽幽的有些异样,便问陆缄:“我的袖子呢?”

陆缄不理她。

林谨容憋了一憋,又道:“我问你把我的袖子扯到哪里去了?”

灯光越来越亮,荔枝的脚步声也越来越近,陆缄冷哼道:“那种自残的事情你都敢做出来,又要我休你了,你还要袖子做什么?你怕什么?你正该这样出去,才好叫人知道你是什么都不怕,什么都敢做的。我既要休你,又如何管你狼狈不狼狈?”

林谨容一时语塞,恨不得掐死他。

“奶奶?”荔枝轻轻敲了敲门,陆缄站着不动,林谨容板着脸开了门。门口站着的却是荔枝和豆儿,二人看到她狼狈的样子,吓得一声惊呼含在了口里,猛地捂住嘴,胆战心惊地看着陆缄,满是猜疑并惊恐。

陆缄阴沉着脸,上前接了豆儿手里的油衣,也不等她主仆,更不要灯笼,大步走进雨里去了。

荔枝不待他走远就抓住了林谨容的手,急急问道:“奶奶,这是怎么了?”

“三言两语说不清。”林谨容捋了捋头发,上面有两根发钗不见了,“拿灯笼到外面找找,怕是掉了。”

荔枝给豆儿使了个眼色,示意豆儿拿了灯笼往外面去,自己轻轻扶了林谨容手臂,含了泪小心翼翼地道:“奶奶,是不是二爷打你了?”

林谨容轻轻摇头:“没有。你随我在这里找找看,别落在了旁人手里。”

第293章:袖子

倾盆的大雨变成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林谨容找回了簪子,却仍没找到那半截袖子。主仆三人里里外外搜寻了许久,也不曾找到。荔枝小声道:“莫不是在二爷那里?”

林谨容不确定,陆缄那时候刚撕下来拿在手里,接着就又去扯她抱她拖她,大概也顾不得把那半截袖子收起来罢?但到底是找不到的,她总不能在听雪阁这里呆到天明。林谨容轻轻叹了口气,疲惫地道:“走罢。先回去又再说。”

荔枝和豆儿便一左一右地陪着她,两人都不是话多的性子,只是灯笼打得很好,伞也打得特别好而已。看到道路湿滑的地方就恰到好处地伸手扶林谨容一把,但这样的体贴反而让林谨容觉得更贴心,更感动。她现在不想说话,全身都是懒怠酸痛的,动一动都觉得累,更不要说应付她们的追问。

待回到自家院门前,林谨容的绣鞋早已经湿透。张婆子应声来开门,满脸的好奇讶异藏都藏不住,讪笑道:“奶奶,这雨可真大,鞋子都湿透了吧?”

林谨容不善地瞪了张婆子一眼,情不自禁地看向陆缄的小书房,里面亮着灯,显见他是在里面。那么张婆子讶异的神情就能理解了,这是在奇怪,两个人一起出去的,怎么陆缄一个人摸着黑先跑回来了,她倒落在后头?

这么杀气腾腾的,先前二爷回来的时候也是这般,张婆子的心一颤,忙讪笑着转身去关门。

桂嬷嬷与樱桃闻声打起帘子迎出来,桂嬷嬷皱着眉头打量了林谨容一番,上前去给她脱油衣,一语双关:“这天变得可真快。”

“累了一天,妈妈下去歇罢,让荔枝和豆儿伺候我就行了。”林谨容紧紧抓着油衣不放,油衣贴在身上,湿哒哒的,半点不透气,让人格外不舒服,她却不能脱下来让其余人等看到她少了半截袖子。

桂嬷嬷见林谨容防备的样子,失望地叹了口气,强笑道:“那奶奶歇着,老奴先下去了。”自三月以来,桂圆的身份就十分尴尬,除非是林谨容喊,平常并不敢随时在屋里呆着,特别是陆缄回来的时候更要避嫌躲得远远的,她也就更尴尬。总想与林谨容多亲近亲近,改善一下关系,却又怕别人觉得她是别有用心。

“樱桃也去罢。”荔枝见了桂嬷嬷沮丧难过的样子,有些于心不忍,却又无能为力。母女二人一同伺候林谨容,又遇到这种尴尬事,的确是不好自处的。除非是桂圆自请放出去,又或是桂嬷嬷告老,否则,算是扯不清了。

待到樱桃和桂嬷嬷都退了出去,荔枝便飞快地伺候林谨容脱了油衣并那件残缺的罗衣,豆儿将件披袍拿过来给她披上,伺候她换洗不提。

林谨容在香喷喷的热水里泡了好一歇,才觉着身上的寒气渐渐去了,从里到外暖和起来。便半闭了眼,仰头靠在浴桶壁上,把今日发生的事情都细细捋了一遍,细思接下来该怎么办。

荔枝见她闭目不动,晓得她是想泡一会儿,便招呼了豆儿,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行至外头,见樱桃蹲在廊下熬姜汤,便低声道:“二爷回来有没有换衣服?”

樱桃轻轻摇头:“回来就往书房去了,谁也不理。桂嬷嬷与他说话,他看都不看。”

荔枝叹了口气,道:“姜汤快熬好了么?”

“好了,先前二爷才回来,桂嬷嬷便熬上了的。”樱桃忙把小火炉上的砂罐取下来,倒了两碗滚热的姜汤,小声道:“姐姐,是这会儿就送去么?二爷那里我不敢去。他先前的样子好吓人,要吃人似的。”

本来由林谨容去给陆缄送姜汤是最好的,但看林谨容那副样子,是根本不可能的了。可又总不能就由着他们这样下去,荔枝想了想,把一只碗递给樱桃:“你端进去给奶奶,让她趁热喝了。”

樱桃应声去了,荔枝小心翼翼地端了那碗姜汤,走到陆缄的书房前轻轻敲门:“二爷,奶奶让奴婢给您送姜汤来。”

里面没声音,只听到纸张翻得哗哗哗的声音。

荔枝提心吊胆地又重复了一遍:“二爷,奶奶让奴婢给您送姜汤来,您淋了雨,小心受凉。”

里面连翻书的声音都没有了,安静无比。

荔枝也不敢走,就静静地站在门口,又等了片刻,才听得陆缄道:“进来。”语气里还含着火气,但到底是还愿意开口。

荔枝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轻轻推门进去,只见陆缄在书桌后肃然而坐,前面铺着纸,字帖,并一枝蘸了墨汁的笔,手里却又拿着一本好像是翻了一半的书。就有些不明白他是在临帖还是在看书。

陆缄沉着脸看向她,荔枝忙堆了一个小心翼翼的笑,把姜汤奉上:“二爷趁热喝罢?”她真怕陆缄做气说不耐烦喝,那她还真不好在中间转圜了。

陆缄盯着那碗姜汤看了好半天,看样子是不想喝的,可最后还是抬起来喝了。

荔枝忙趁热打铁:“二爷,奶奶让奴婢来问您,您要沐浴么?”

“她?”陆缄冷笑了一声,把手里的书往桌上一丢,一脸的讥讽。

荔枝忙垂了眼,束手而立,情真意切地道:“奶奶只是抹不下脸来罢了。虽没有明说,却让奴婢们准备热水,那不是给您准备的么?”想了想,又小声道:“奴婢说句逾矩的话,无论如何,这日子总不能就不过了罢?难道说,还真要让亲者痛仇者快?奶奶即便有不是的地方,但也有很多做得好的地方,还请二爷多往她好的地方看。再不然,也可以请舅太太教导她,她还年轻呢,难免不懂事。”

陆缄沉默地打量着荔枝,荔枝被他看得心里发憷,面上却一点不显,越发诚恳。

陆缄收回目光,淡淡地道:“你对她倒是忠心耿耿,不惜厚着脸皮撒谎卖乖替她周圆。”却是有些逮谁咬谁撒气的意思了。

被他毫不留情地戳穿,荔枝脸上一热,不管不顾地道:“那是因为奶奶对奴婢极好。虽则是主仆,但奴婢也敢说是,将心换心。”她重重地咬了将心换心四个字。

当然好了,比对他还好呢。陆缄心头又是一阵烦躁愤恨不甘,但也不是没听出荔枝的话外之音来。若不是真的要休妻,若不是真的不过了,总要有人服软。况且,他是真不甘心,他就不信了,他难道就真的比不过吴襄?难道真的就要让二房如愿以偿?说起来也真奇怪,他这会儿最恨的人不是林谨容,反倒是陆绍,恨得牙痒痒,恨不得、戳两个透明窟窿才解气。

荔枝见他不说话,也不走,厚着脸皮道:“二爷要过去沐浴么?奴婢好与奶奶说。”

陆缄好一歇方不耐烦地道:“把水和衣服给我送到这里来。”明明是她错,难道还要他将就她不成?

荔枝无奈地叹了口气,屈膝行礼,收了碗退出去。暗道好歹是留在这里,而不是又跑去听雪阁住宿,那要不然,半日之内就谣言满天飞了。

待到荔枝出去,陆缄盯着桌上的字帖看了半晌,从怀里掏出半截衣袖来,愤恨地撕扯了两把,觉着不过瘾,又觉着自己很无聊,便又起身在屋里转了一圈,把那袖子高高抛到了帐顶上。

荔枝安排人送了热水,回到卧房,见林谨容已经洗浴完毕,正躺在榻上晾发,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带着几分茫然,正望着承尘发呆。便上前道:“奶奶可喝了姜汤?”

林谨容却是没听见,豆儿在一旁拿着扇子给林谨容搧头发,见状朝荔枝使了个眼色,表示林谨容这样子好一歇了。

荔枝便接了豆儿手里的扇子,坐到一旁给林谨容搧着:“奶奶,您可喝了姜汤?”

林谨容恍然回神:“喝了。”一副不想说话的样子。

荔枝锲而不舍,故意道:“奶奶,二爷回来没有换洗,裹着湿衣服就往书房里去了,刚才要了热水,命奴婢过来问您要他的换洗衣服呢。”

林谨容一怔,随即半点不信。陆缄那个脾气,没有摔门一去不见面就算是好的了,还会主动问她要换洗衣服?分明是这丫头撒谎,便道:“何必问我,这屋里的东西你有什么是不知道的?你自去找了与他不就是了。”

荔枝笑:“可是奴婢们哪里知道二爷想穿什么?他的衣裳可都是您收拾的。”

林谨容垂着眼沉默片刻,道:“你随便给他寻一身过去,他要是不满意,就把他的衣箱给他抬过去,随便他去挑。”

荔枝无奈之极:“奶奶是不想与他过日子了么?太太不会答应的。若是他对不起您,便有长辈教训他,若是您做错了事……”她顿了顿,小心翼翼地看向林谨容,见林谨容脸上没露出其他神色来,便又大着胆子道:“还该您服软才是,不然这日子怎么过?您就算是堵着一口气,也替心疼您的人想想。要不然,还得问问二爷那截袖子哪里去了呢。”

第294章:对手

一夜风雨,到天将明的时候才停住了。

林谨容一夜辗转,一夜怅然。将近天亮,雨声停歇,她才算是拿定了主意,闭上眼养神。

“奶奶?”荔枝立在帐外轻声道:“您醒了么?时辰不早啦。”

林谨容全身的骨头肌肉都是酸的,脑子却异常的清醒:“什么时辰了?”

荔枝看着她眼下的青影,轻声道:“将近辰时了。”

隔壁传来一声门响,林谨容神色不变,正在结衣带的手却停了停。荔枝看得分明,低声道:“奶奶,早饭已经送过来了,要先摆早饭么?”

林谨容平静地道:“摆吧。”

荔枝忙快步走出去,在廊下拦住了陆缄:“二爷,早饭已经摆好啦。”

陆缄顿住脚步,立在那里看着院子里一滩水渍并不言语。荔枝有些紧张,生恐他不肯,负气离去,正要再劝,陆缄却转身进了屋。

林谨容衣饰整洁,安静地坐在饭桌前,她的对面端端正正地摆着一碗饭,一双筷子。陆缄瞥了她一眼,沉默地坐下,拿了筷子吃饭。

荔枝见状,忙把窗开了,晨风伴随着霞光从窗口投进来,空气清新甘冽,让人的心情都要松快了几分,正是互相解开心结的好时机,荔枝满意地退了出去,留他二人说话。

陆缄和林谨容都感受不到这样美好的清晨,只顾埋着头吃饭。林谨容半点胃口都没有,不过吃了两口就放了碗。见她这么快就放了碗,陆缄微微皱起眉头,却也没管她,连吃了三碗方停下来。

见他停了筷子,林谨容道:“我想过了,你没有错。子嗣的事情一直以来都瞒着你,是我不对。”她决意不再恨他,也不想再折磨自己了。今生到目前为止,他是没有错的。而前生他们都有错,中间更有无数人为的误会和隔阂,本就不该走在一起的,她虽忘不了那些伤痛,但也该学着放开,总不能一辈子都记着那些事,日夜折磨自己。

听她如此说,陆缄立刻抬眼看着林谨容,却见她的神色完全不是他所以为的,或者说是他所希望看到的。她并没有看他,只是平平静静地看着窗外,全没了昨日的蛮横和激动,语气里甚至还带了几分柔和。可是他突然害怕起来了,究竟怕什么,他也不知道,他就是觉得某个地方即将要空了。

“所以你现在怎么想,怎么生气都是应该的。”林谨容顿了顿,继续道:“但我昨日与你说的话都是真话,我没有三头六臂圆转自如,我只是一个想过普通小日子的平凡女子,哪怕就是穷一点,默默无闻也不错。而你才貌双全……”

陆缄不想听她继续往下说,飞快地打断她:“但我们已经是夫妻了,是要一辈子都在一起的。”

林谨容回眸看着他:“可……”

陆缄紧紧盯着她:“我只问你,你是不是恨我?是不是怪我?”她小时候就不喜欢他,更不愿嫁他,却被逼着嫁了进来,进来之后几乎就没过过一天安生日子,一直都在刀尖上行走,冷刀冷箭无数,她生怨生恨,也是情有可原的。

林谨容直视着陆缄,缓缓摇头:“不,我不恨你。也不怪你。”这句话,她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说出来,但终究是说出来了。如果不是林陆两家非得结亲不可,如果不是陆缄成了林玉珍的嗣子,就凭她那样对他,他也是不可能一厢情愿地娶她的。他和她一样,都是捏在别人手里的可怜虫。

不恨他就好。陆缄突然笃定了,情绪也平缓下来:“我也不恨你。但我怪你。”

林谨容安静地等他继续往下说。似这样的平心静气的说出彼此的心里话,其实比狂乱不堪的互相乱咬乱刺好得多。但是,如果不经过昨日的事情,她大概也不能有现在的想法。

陆缄看着桌面低声道:“我在刚知道的时候,我是恨你的,恨不得把你生生咬死,那些天里,白天黑夜,都是想生生咬死你。可是想到你死了,那也不能解恨。”他自嘲的一笑:“你该当知道,我自来最会忍,当然也不可能真来咬死你。忍着忍着,我就发现我不恨你了,只是怪你,我还是想和你继续过日子。”他有些说不下去。

林谨容无言以对,眉尖紧紧蹙在一起。

陆缄站起身来,以前所未有的坚决强横的语气道:“你不愿嫁,但你终究是嫁了。我如果可以选择,当初也不想勉强你,但我终究是娶了。林陆两家的约定不会轻易毁掉,你我的自由也不全在你我手里,你我不只是你我,你我的身后站着林、陆两家。不是你想怎样就怎样的,所以,你认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