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谨容猛地抬起头来看着陆缄。

“你无需多言,现在你心里想的,担忧的,我都知道了,也知道该怎么办。”陆缄静静地看着她,表情笃定沉稳,眉眼里多了几分坚毅果敢,全不见先前的慌乱,他挺直腰背,把手伸到她面前,语气很坚定:“该给长辈们请安了。”

林谨容没见过这样的陆缄。她蹙着眉头,将他从上看到下。

陆缄认真地又重复了一遍:“该给长辈们请安了,再晚就要有人说闲话了。”

林谨容道:“我……”

“我知道。”陆缄淡淡地打断她:“有多少夫妻,互相憎恨厌恶却还过了一辈子,死后还埋在一个墓穴里。既然你不恨我,我也不恨你,这日子就更能过得下去。家里不会同意我休你,我也不会休你,你就还得在这里住下去,还得继续过日子,如果你不想某些人得意如意,你最好按我说的做。”

一缕阳光照在陆缄伸出的手上,那只手修长洁净,指腹上还有长期写字留下来的薄茧,甚至于中指和食指关节处微微有些变形。

林谨容盯着那只手,迟迟不肯放上去。

陆缄垂眼看着她,固执而安静。

林谨容轻轻把手放上去。

陆缄慢慢把她的手包在掌心里,她的手冰凉,他的手却滚烫。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明白自己想要什么,想要做什么。她说他只会躲在暗里嫉妒人猜忌人,那他就让她看看,他究竟还能做什么。一直以来都是她占着上风,这次不该她再占着上风了。

从里屋到廊下,不过几十步的距离,林谨容却觉得走了许久。丫头婆子们看着他们交握在一起的手,满脸的惊喜。陆缄走得很稳很慢,林谨容却有些脚步虚浮。

出了院门,她就试探着把手从他手里挣出来,陆缄看着路上来来往往的丫头婆子们,放开了她的手,仰着头往前走,沉声道:“同样的事情,不许再有第二次。不然我就告诉你母亲,或者慎之已经长大了,也懂得明辨是非。”

林谨容没有吭气,安静地碎步跟在他身后。

林玉珍正给陆云忙活定亲的事情,心情很好,见他二人一同进来,忙招手叫他二人过去看她面前堆着的金银之物:“过来看看这些东西怎么样?”

林谨容的心思尚且不能全数收回来,陆缄却是稳稳当当地走过去,平心静气地给林玉珍提了几个意见:“只是回礼,不必太过豪奢。比着他们家送来的礼回就好了,何必现在就想压着他们一头,反倒给他们心里添了不快?妆奁丰厚实惠才是最要紧的。”

林玉珍先前尚且不悦,可听到他后面的话就又收了不悦,只不过自大惯了,心中以为然,却不肯露出来,只淡淡地道:“我自己有数。”

陆缄便不再多言,略坐了片刻,平静地吩咐林谨容:“我今日要到铺子里去巡查,晚上不回来吃饭了。你让人把听雪阁收拾一下,我晚上回来就往那边去读书。”

林谨容应了,陆缄便与林玉珍行了礼,行到门边,遇到陆云,陆云兴高采烈地与他打招呼:“哥哥,你这便要走啦?多坐一会儿罢。”

陆缄淡淡一笑:“我九月要进京,手里还有许多事要做个安排。”点了点头,自去了。

陆云目送他走远,回头看看林谨容道:“嫂嫂,我好似觉着哥哥今日与往日不一样呢,你觉着呢?”

林谨容垂着眼道:“还好吧。”

陆缄从聚贤阁走出来,在竹林口遇到了陆绍。陆绍很高兴:“二弟,真巧,这是要出门么?”

陆缄站定了,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真巧,大哥是才回来么?”

陆绍对着他棺材板似的神色,有些笑不下去,只好道:“不知上次哥哥给你的药方和药渣你看过了么?”

陆缄的唇边露出一个冷笑来:“看过了,不过是废纸一张,渣滓一堆,也难为哥哥竟能从什么旮旯犄角里摸索出来。哥哥若是想要重得祖父的欢心,还当把心思放得正一点,不要成日弄这些歪门邪道的东西,需知天理昭昭疏而不漏。”

陆绍脸上的笑容顿时凝固了:“你过分了,二弟。”

陆缄一字一句地道:“过分的是你。再有下次,别怪我不客气。”

第295章:问诺

自此事起,陆缄在书院里留的时间更长,在家时则除了打理一些必须他出面的家务生意之外,多数时候都在听雪阁里苦读,每夜总是要读到三更时分的。用功到就连林玉珍都有些担忧他支撑不住,会累趴下,但不管谁劝,他总是一笑而过,照旧我行我素。

林谨容心知这是为何,明白劝不了,便也不劝,只把该做的事情一一做来,让桂嬷嬷给他准备宵夜补汤,也送送衣服,问问冷暖,再多的,却是做不到了。陆缄也还进她的房,照旧与她一同吃饭说话商量家事,夜里却是井水不犯河水,话已经说到那个地步,他不需要她虚伪地应付,她也再不想虚伪地应付。

转眼间,陆云正式定亲,林谨容也紧跟着把荔枝的婚事也定了下来。

八月初,陆绍终于把宗祠和老宅修整完毕,本该回家另外安排差事,陆缄与陆老太爷关在聚贤阁里说了半日的话后,陆老太爷一句话就把陆绍送到了太明府去开香药铺子,就连八月十五也没留他在家里过。惹得吕氏哭了一场,却也无可奈何,只能夹着尾巴做人。陆建中更是忍了,装模作样地教训陆绍,要陆绍在太明府好好干活,好好做人。

林谨容并不过问陆缄在中间做了什么,她只是冷静地分析,这个香药铺子大概就是日后陆老太爷打算给二房的了。把陆绍送得远远的,应该也是陆缄担心他上京赶考,二房又趁隙兴风作浪的所做的准备。她在变,他也在变。

八月十五这一天,林谨容的心情很不好。这一年过节,照旧如同那年一样的,陆府阖家都在园子西边的涵月楼上赏月饮酒吃月饼。赏月的人自然没有那一年多,大多数人都缺席,例如宋氏、例如陆绍、陆经、陆纶、陆缮,还有一个宁儿。

林谨容虽自知往事不可复,仍然心情激荡。多饮了几杯东阳酒后酒意上头,见陆老太爷那边说得高兴,林玉珍、涂氏、陆云几个也在吹捧陆老太太,吕氏则搂着元郎和浩郎在一旁说悄悄话,便与荔枝说了一声,独自扶着楼梯悄悄下了楼。

涵月楼,是陆家建得最高的楼,基座就高起地面将近八尺,上面又再建了三层,四周用的全是可以取掉的隔扇窗。取了隔扇窗后,坐在楼里轻易就可以把园子里的风景一览无余,赏月乘凉更是最佳去处。林谨容却是从来不愿来这里的,就是去年,她也是称病避开了,只因那一年,宁儿就是夭亡在这里。

当时也是这么个热闹的场景,但那时陆家全家人都在,远比现在热闹得多,元郎、浩郎高呼着跑进跑出,宁儿年纪还小,却也总想跟着他们玩,少不得大声喊哥哥,那两个却是嫌他小,不肯陪他玩,往往总是趁他不注意,就舍了他独自跑了,惹得宁儿哭了好几回。她心里不忍,便领着宁儿下了楼,哄他说带他去捉蛐蛐儿玩,实际上,她哪里又能捉什么蛐蛐儿,不过是舍不得他伤心而已。

林谨容立在涵月楼底的石台边沿上,看向下面那座月光下影影绰绰的英石小山。这假山不过两、三尺许,平日看着极是雅致,那时却成了杀人的利器。

当时她领着宁儿走到此处,林玉珍在楼上喊她,问她一件事,她便站在那里与林玉珍说了几句话。宁儿等得不耐烦,扯着她闹,她便让乳母文娘领他到一旁等等。可不过眨眼的功夫,她回答林玉珍的话音都还未落,就听得林玉珍在楼上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

她仓惶回头,宁儿已经不见了,只剩文娘呆呆地站在石台的边沿上,颤抖着嘴唇道:“他乱跑,奴婢没拉住……”后面的话她听不见,她发了疯似地往下面冲。宁儿已经是满头满脸的血——他从石台上掉下来就撞在了这座英石假山上。不过苦捱了两日,他小小的身子终究是冷在了她怀里。

文娘自缢而死,她永失所爱,并与陆缄彻底决裂。即便是过了那么多年,林谨容仍然不能忘记当时的那种刻骨铭心的痛楚,生不如死,锥心蚀骨,无数个日夜,她都在悔痛中度过。她一直都在自责,假如当时她不是把宁儿交给文娘,假如当时她把宁儿一直带在身边,抱在怀里,又或者,与林玉珍说话的时候多看宁儿两眼,宁儿是不是就不会出意外?

林谨容抚了抚被夜风吹得冰凉的脸颊,下了石台,走到英石假山边,轻轻扶上石头。石头入手冰凉,她却仿佛摸到了那个小小的身子,仿佛闻到他身上散发出的乳香,听到他在她耳边软软糯糯地喊娘。

彼时这英石小山上沾满了宁儿的血,后来被陆缄持了大锤砸得粉碎,基座尽毁。而此时,这英石小山还完整无缺地矗立在这里,今夜也不会有人想要持了锤子把它砸得粉碎。也许,它终将一直这样安静地矗立下去。

前生与今生,既分不清,界限却又如此分明。她的宁儿永远不会回来,她也不可能再回到从前。即便是一切重现,心情也再不复当年。林谨容把手从石头收回来,轻轻擦了擦眼角的泪,转身走开。她想,这大概是她最后一次来这里了,往事已矣,宁儿藏在她心里就好,不用再拿出来时时咀嚼自伤了。

“你怎么了?”陆缄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她,他越发瘦了,袍子显得有些空荡荡的。

“没什么。就是酒意上头,想下来走走。”林谨容站在那里回望着他,万千感慨,他永远也不会知道有这样一个孩子的存在,更不会知道曾经他和她走到了那个地步。她悲痛欲绝,他也悲痛欲绝,她曾经怨恨他对着她说出那样锥心的话,但现在回过头去想,不过都是可怜人而已,自伤又伤人。

陆缄沉默地看着林谨容,她哭或者是没有哭过,他还分得清楚。但她既然不想和他说,他也不勉强,他相信总有一日她会主动和他说,他低声道:“我打算二十一那日上路。”

“行李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林谨容的情绪平复下来:“我娘和姑母商量过了,明日我们一起去平济寺为你求平安。如果你愿意去,也可以抽空去烧一炷香。”

“也不在这一日的功夫,我有空。”陆缄把手伸给她:“如果你不舒服,我先送你回去。长辈那里我会同他们说。”

林谨容轻轻摇头:“不必,我就在这下面歇歇。”她笑了一笑,走到一旁的石凳旁坐下来,“去年我就病了没来,今年再中途退席,怕是长辈们都要说,中秋是不是与我犯冲?那可就不好啦。”

陆缄配合地扯了扯嘴角,与她并肩坐在石凳上,轻声道:“阿容,如果我此番能中,把你接走,以后就是我们俩一起过日子,你……能吗?”

月华似水,夜风轻扬,桂花的甜香若有若无,四周一片安静,只有不知名的小虫子在草丛里鸣唱。

林谨容沉默地看着天边闪烁的星星,许久方道:“你是一定能考上的,无非是考得好一点或者不好一点。”那一年他虽然考中,却考得不是那么好。现在想来,如果当时他不是恰逢丧子之痛,大约会考得更好一点罢?

陆缄听她避而不答,十分失望,默了片刻,笑道:“借你吉言。我也是觉得,我能考得上的。”

“一定能。”林谨容弯腰从脚边拔了几根灯芯草,就着月光编了起来。

“你编什么?”陆缄的注意力被她灵巧的手指所吸引,由不得好奇地凑过去看。

林谨容微微一笑:“编小草鞋。那年在庄子里苗丫教我的。”

“苗丫现在已经嫁人了吧?”陆缄见她手里的灯芯草即将用尽,忙递了一根过去。

“是,嫁得不错,我娘许了她自由。”

陆缄唇角含了笑,慢悠悠地与她闲话:“那时你在庄子里,怎么就那么野呢?简直就是胆大包天,为所欲为。我就没见过你这样的女儿家,舅母把你宠得无法无天,半点不懂得温静贤淑为何物。”

林谨容不客气地回答:“那时你就像个老学究,板着脸老气横秋的教训人,我就没见过你这样死板讨厌,专会扫兴的人,读书读得没有一点生气,又小气巴拉的,一点不招人喜欢。哪里像个十五六岁的少年?”

陆缄笑了笑:“那我们是半斤八两了。谁也好不到哪里去。”

林谨容抿唇一笑,埋头编鞋,草鞋编到大半,荔枝从涵月楼上下来招呼她:“奶奶,老太太寻您呢。”

林谨容便放了那半只草鞋,起身抚了抚裙子,问陆缄:“敏行要上去了么?”

陆缄笑笑:“我刚才喝得不少,也是有些醉了,在此歇歇。你先去罢。”

“那我先去了。”林谨容起身行了几步,忽听得陆缄在她身后低声道:“阿容,我先前说的话你不要忘记。”

林谨容默然立了片刻,继续往前走,行到石台之上回头去看,陆缄还坐在那里,月光满身。

第296章:明白

清晨的凤翅山,霞光与秋光山色交相掩映,万千枫叶层层浸染,色彩斑斓,光华璀璨。一阵山风吹过,枫叶林犹如潮水一般哗哗响个不停,一只白色的飞鸟从树林深处飞起来,仰头向着朝阳冲去。

陆缄扶着观景石台的围栏,专心致志地追看着那只飞鸟,山风将他的袍子吹得哔哔作响,仿佛一不小心就要飞起去了似的。

林谨容独自沿着石阶拾级而上,上了石台,走到他身边停下。

“你来了?”陆缄的语气温和平静,仿佛闲话家常。

“山里早上风凉,你不要吹得太久。现下正是要紧关头,可不能生病。”林谨容走到他身边,眯了眼睛朝远处看去,轻叹了一声:“真美。”

天边那只飞鸟成了一个小小的黑点,再看不见,陆缄收回目光,微微一笑:“是很美。前几年来这里上香,我不曾想过,有朝一日,我能与你在这观景台上俯瞰秋色。”

林谨容想起陆云向吴家提亲遭拒的那一年来,不由也跟着笑了:“只能说是世事无常。”

世事无常。陆缄深有体会,含了笑道:“当时我曾夜里独坐在此处,看着你们住的院子,思考我的终身大事。你也别瞧不起我,自懂事开始,我就知道自己必是要娶林家女儿的,只不知会是谁。你那时在做什么?”

“不告诉你。”林谨容那时正抱着陶氏的膝盖嚎啕大哭,哭着喊着不嫁他呢。结果是人算不如天算。

太阳渐高,日光越来越强,陆缄微眯了眼看向远方:“不告诉我也就算了,我告诉你。娶妻娶贤,林家女儿中,才貌品行最好的当属是你,不管长辈们怎么想,我那时想娶的就是你,虽然晓得你不待见我。你大抵是不知道的,自你我定亲之后,听人夸赞你好的时候我心里有多欢喜,总觉得上天待我还不算太薄,没给我个无盐嫫母或是品行不端之辈。”

林谨容不知该怎么接上他的话,便只是立在一旁垂眸不语。

“我知你对这桩亲事不满意,但我想,有一辈子呢,天长日久你总会知道我的好。一年半的耳鬓厮磨,共同进退,正当情浓不舍之际突然就走到这个地步,实在出乎我的意料。可不是世事无常么?”陆缄将放在石栏上的手收回来,转身看着林谨容,认真道:“阿容,你对我就真的全是虚情假意?我想了很多,你事事为我筹谋打算,帮了我那么多的忙,给我做的衣服饮食就没有一样不合我的心意,这是随便敷衍能成的?你在我的领子上发现胭脂而生气恼怒,你和我翻脸吵架不肯让我收房里人,难道就是为了骗我才做的?你真的半点都没对我动过心?要让我死心,办法多的是,可你为何不做?”

林谨容张口欲言,他又不想听她说了:“好了,不说了。我自觉这一年多以来长进了许多,不似从前那般爱钻牛角尖了,遇事总能多往宽处想,前后反复地想,觉着果然是大有裨益的。可我想明白了,你却还不曾想明白,我不在家之时你可慢慢地想。”

林谨容看着他一脸的固执倔强,微微蹙起了眉头。他是又往另一个方向钻牛角尖了。

从平济寺回来,转眼间就到了八月二十夜。

阖家吃过专为陆缄准备的送行饭,陆老太爷略微叮嘱了陆缄几句,反复问林谨容:“东西都收拾好了么?”

林谨容笑道:“都收拾好了的。”

陆老太爷却是不放心,又问林玉珍:“安排了跟他一同去的人都得当吧?钱带够没有?”

林玉珍正色道:“这是大事,媳妇自是万般小心谨慎的。”

陆老太太嗔怪道:“前几日不是才问过?现在又来问。”

陆老太爷捋着胡子笑:“近来二郎越来越有出息,所以我可以糊涂些了。”

陆缄有些羞涩地一笑:“都是祖父教得好。”

陆老太爷扫了他和林谨容一眼,大方地挥挥手:“你们先回去罢。”

二人便与众人行礼告辞,一起出了荣景居。当夜无月,天气不冷不热,陆缄便吩咐荔枝和樱桃:“你们先回去,我和奶奶在园子里走走。”

荔枝忙把灯笼递过去,陆缄不接:“就这样走走,不用。”

荔枝就鬼鬼祟祟地朝林谨容笑了笑,扯着樱桃往前面快步去了。四下无人,陆缄试探着去拉林谨容的手,林谨容的手指刚动了动,他就一把握住了,一本正经地道:“我不在家,你多加小心。”

林谨容也低声道:“你出门在外,多加小心。入秋天寒,记得添衣,更要注意安全。”

“我与吴襄他们一起,一行有十多个人呢,都是认识的,互相有照应,不会如何。”陆缄递了一样东西过来:“给你。”

林谨容摸着只觉得是块布料,但夜色昏暗,并看不清是什么,便道:“什么?”

陆缄默了片刻,道:“你的袖子。”

林谨容好气又好笑:“一截袖子也值得藏这么久?”

陆缄听她语气里带了笑意,心情也跟着松快起来:“本来不想给你的,让你急个够。一直就等你再开口同我要,你却一直不开口,也真熬得住。”

“二郎二郎”身后传来涂氏气喘吁吁的呼喊声,紧接着人就由惠嬷嬷扶着小步跑到了跟前。

林谨容见她手里提着个包裹,一脸殷切地看着陆缄,晓得是有东西要给陆缄,还要说体己话,虽然看不上她这样偷偷摸摸的样子,却也不想在这种时候招惹她,便从陆缄手里抽出手来,笑道:“我先回去了。”言罢同涂氏点了点头,自去了。

待回到房里,荔枝正指挥几个小丫头收拾屋子,备洗澡水,床上也铺了崭新的被褥,香炉里焚上了百合甜香,怎么看都是一副轻扫牙床,静候君归的模样。

见林谨容独自进来,荔枝奇怪道:“奶奶,二爷呢?”

林谨容也不扫她的兴,笑道:“三太太找他说话呢。”

荔枝就有些嫌涂氏烦,就连陆老太爷都知道要让陆缄和林谨容小两口多说几句悄悄话,偏她早不找晚不找,偏偏挑着这个时候找陆缄,这不是故意的么?却也没说什么,只把林谨容拖到后头,拿香汤替她细细洗浴了一番,换了轻罗衣裳,将她按在照台前,梳了个慵懒迷人的坠马髻,又想拿胭脂来给她抹上,林谨容按住荔枝的手:“不用这个。”

荔枝抿了抿唇,又要拿当初陆缄送林谨容的珠钗替她簪上,林谨容哭笑不得,又给拔了:“这都该卸妆睡觉了,你却在这时候来给我上妆?”

荔枝不由大急,旁人不知,她却是知道的,林谨容与陆缄这些日子来真是相敬如宾。这就是最好的打破僵局的机会,不然陆缄这样的才貌,去了京中,若是一举中了,给人捉了去,那可怎么办?于是又拿了要给林谨容簪上:“奶奶就听奴婢这一回罢。”

林谨容轻声道:“荔枝,不在这上面。”

陆缄提着个包袱走进来,见状明明心里有数,又期待又雀跃,偏还装了不知的样子,斜睨着林谨容笑道:“你们在做什么?”

荔枝的脸顿时红了,行礼退下:“奴婢去给二爷备热水。”

林谨容拢了拢衣领,起身道:“她和我闹着玩呢。”

陆缄的眼神一黯,淡淡一笑,示意她过去看涂氏给的包裹:“给我做了两套衣裳,两双鞋。”

林谨容就喊豆儿:“去把这两套衣裳和鞋子归进二爷的行李里去。”

陆缄忙道:“罢了,已经打好包的,再拆开也麻烦,放在家里我回来穿也是一样。”

林谨容道:“到底也是她的心意,你就穿着去考试罢,不然她该伤心了。”

“阿容……”陆缄突然伸手抚上她的脸,似是想说什么,却又飞快地收回了手,快步走到屏风后盥洗去了。

林谨容坐在桌前,看着突突跳动的烛火发呆。

陆缄洗浴完毕,从屏风后走出来,看着她低声道:“今晚我若是再去隔壁睡,不太好吧?会说闲话的。”

林谨容就起身去放了帐子,陆缄吹灭了灯,两个人小心谨慎地躺上了床。黑暗里,陆缄轻轻伸过来一只手,拥住林谨容,只静静地抱着她,也没有其他动作,只轻声道:“阿容,我会在京城等着你。”

“祝你高中,一帆风顺。”林谨容嗅着他身上熟悉的墨香,眼睛突如其来地有些湿润。

第二日清早,林谨容在晨光里送走了陆缄。

九月初,陆经成亲,陆绍、陆纶、陆缮兄弟几个浩浩荡荡地从太明府赶回了平洲,宋氏也从乡下老宅赶了回来。陆府张灯结彩,一片喜庆。唯有陆纶,变了个人似的,不再如同从前那般跳脱飞扬,上蹿下跳,坐在哪里就坐在哪里,阴沉着一张脸一言不发,好似谁欠了他米还他糠一般。

陆建中追着骂了几回,他也还是那副样子,懒洋洋的不理不睬。

林谨容却是知道,那一年,陆纶就是这个时候从家里逃走的,再回来之日,就是送命之时。她不许这种情况再次发生。

第297章:忧心

新妇康氏,年方十六,是平洲属下杨县的人,娘家在杨县虽不是头面人家,却是诗书传家,家风严谨。康氏为人厚道可亲,女红针黹十分精通,虽容貌只是一般,不甚出彩,却十分大气端庄。

林谨容觉着,这样的女子配陆经,实在是暴殄天物。那一年,陆纶突然暴毙,她伤心至极,却不知缘由,只当陆纶运气不好犯了恶疾,还是康氏言语里漏了几分给她听,并与她一起出资给陆纶做了水陆道场。这个时候见着康氏,虽然康氏并不认识她,对她也十分生疏客套,林谨容却对康氏颇有两分好感。

陆老太爷见林谨容肯与康氏亲近,十分高兴满意。康氏是他谨慎万分,挑了又挑的媳妇人选,其他都不求,主要就求一个“正”字。娶媳妇虽有相看的风俗,除去世交彼此知根知底,也只能是大致看一眼容貌举止,并不能把人家的性情内心探透,多少有点撞大运的意思在里面。康氏进门这几日,他瞅着还不错,遂把那颗心放了一半,只盼着林谨容与康氏能够和谐相处,康氏能够把陆经管起来,扭一下二房的歪风邪气。

林玉珍是不满的,少不得告诫林谨容:“她到底也是那边的人,与我们不是一起的,少和她接近。不然有你哭的时候。”

陆云在一旁看着,暗道林玉珍这是白操心了,哪会有林谨容哭的时候,只怕是别人哭的多,心里如此想,却也少不得跟着一起劝林谨容一定要小心。

林谨容只是一笑,该怎么着还怎么着。她虽有几分看得起康氏为人的意思,还更多了几分额外的心思在里面。前生她自卑内向,不愿与人多来往,与康氏自然也只是淡淡之交。此时她却是还打了另一个主意在里面的,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倘若她不能改变陆纶前期的命运走向,那到了要命关头的时候,少不得就要仰仗康氏了。如若康氏能及时给她递消息,怎么也比她一个人瞎抓瞎忙的好。有了种种因由在里面,她待康氏自是不同的。

康氏不是傻子,几次过后就看出了端倪,却也不因林谨容在家里威风就故意讨好迁就她,接近她,一来一往皆有定数,不偏不倚,不卑不亢,对宋氏和吕氏也是一样的亲近厚道,谨守本分。

陆缄在半路上写了信回来报平安,林谨容回他的信,说起康氏,少不得称赞几句,说陆经娶了这样一个妻子,真是前世修来的福分。

九月中旬,陆老太爷不知是否想要杀鸡儆猴,警告新妇要守规矩,正当二房欢庆团圆之际,让人同宋氏说了几句话,第二日宋氏就再次称病,主动请求回老宅静养。他的这个态度对于二房来说,打击是十分沉重的,包括陆建中在内,所有人都再装不出笑脸,全躲在屋里不肯出来。

宋氏一走,林谨容就松懈下来,便禀过林玉珍后,叫樱桃:“你去问问五爷是否得闲,劳他送我去铺子里看看。”

其实今年以来她出门方便的多,隔三差五去铺子里走走看看,只要把跟车的护卫婆子带齐,早些归家,林玉珍也不阻拦说道她。只是今日她却是要找陆纶说话的,不得不寻了这样一个借口。

少倾,樱桃回来道:“奶奶,五爷说他有空,他在二门外等着您。”

林谨容便问荔枝:“你是要与我一同去,还是要留在家里绣嫁妆?”荔枝与卯仲的婚期就定在腊月十二,算来也是快了。

荔枝飞红了脸,带了几分恼羞道:“奴婢是奶奶的人,自是奶奶怎么吩咐,奴婢就怎么做。”

豆儿就羞她:“荔枝姐姐其实是巴不得奶奶说,荔枝,你随我一同出门罢,嫁妆慢慢地绣,要是做不及啊,让其他人帮着你一起绣。”

林谨容就笑:“既然如此,那我就成全荔枝,荔枝,你与我一同去铺子里罢。”

荔枝的脸红得滴血,只不能冲着林谨容撒痴,便追得豆儿满屋跑。屋里一片欢声笑语,好不热闹。

桂圆在一旁听见,由不得地停了手里的针线活,看她们打闹说笑。众人只顾着自己玩笑,竟是无人多看她一眼,她有些黯然地垂了眸子,安安静静地继续替荔枝绣鞋面。

林谨容出得二门,见陆纶叼着一根草茎斜斜靠在门框上,仰头看着天边,正在发呆,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就连她来了也不知道,不由暗暗叹了一口气,作了欢快的样子与他开玩笑:“五弟你在吃什么?吃得这般香甜?”

陆纶这才惊醒了,站直了身子,把草茎取下来,淡淡一笑:“可不是吃草么?我是个不懂人事的小畜生,所以只能吃草。”

林谨容不意他会如此说,不由皱了眉头看向他:“说什么呢?”

陆纶自嘲一笑,示意她上车:“和你开玩笑的呢,二嫂上车罢,今日是想去哪里?”

林谨容盯了他两眼,道:“去庆阳街。我三哥刚盘了两间铺子,我去看看。”

陆纶不肯与她对视,只转过头吩咐车把式:“走稳点。”

马车驶出陆府,林谨容从车窗里看出去,之间陆纶骑在马上,心不在焉地板着一张黑脸,照旧是半死不活的样子,由不得的忧心忡忡。

林世全刚把旁边的两间铺子盘了下来,让把铺子装修一新,打算将左边那间开成珠子铺,右边那间开成茶叶铺,正是最忙的时候。卯仲忙里忙外,一个抵几个用,老远就听得到他骂伙计、招呼客人的声音。

林谨容坐在马车里张望了半晌,轻声与荔枝道:“看看,我替你挑选的这个人怎么样?”

荔枝红着脸,竭力保持了大方的样子道:“三爷挑过,奶奶看过,二爷也说好,那自然就是好的。”

林谨容一笑:“我们都说好那不算,关键是你自己。”

荔枝笑而不语。林谨容由来一叹:“光是人好也不够的,还得看你怎么与他相处了,不然再好的人合不来也是白的。”

荔枝心里一动,小声道:“奴婢懂得奶奶的意思,可是,您和二爷是合不来么?奴婢看着你们也是兴趣相投的,还能互相体贴,这样也说不好,那要什么才好?”

林谨容不欲与她就此事多说,忙笑道:“你看,卯仲过来接我们了。”

荔枝往窗外一瞅,果见卯仲枣红色的脸膛红得发亮,笑得见牙不见眼的,腆着脸屁颠屁颠的朝着这边小跑着过来。心里又羞又喜,暗啐了一口,替林谨容戴了面幕,摆出一副端庄样,扶着林谨容下了车。

陆纶果然是尽职尽责,陪着林谨容里里外外地走动。林世全与他开玩笑打招呼,他却也不似从前那般活跃,不过是淡淡一笑,林世全大为讶异,少不得抽空悄悄问林谨容:“这是怎么了?”

林谨容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要不,三哥你替我问问他?怕是小伙子长大了,有什么不好对人言明的心事?敏行不在家,有些话我这个做嫂嫂的也不好问呢。”

林世全想了一想,道:“你去雅室里坐着,我去去就来。”边说边上前抱住了陆纶的肩头,笑道:“兄弟,咱们哥俩许久不见,你马上又要去太明府的,哥哥我过了年又要去江南,下一次见面不知是什么时候,走,咱们说几句话去。我新近得了几件好东西,正好拿给你看看。”

陆纶便回头看着林谨容,林谨容面前堆了一堆账簿,含着笑朝他摆手:“去罢,我还要看帐呢。”

陆纶便一笑,与林世全行礼:“如此,有劳三哥了。”

见他二人勾肩搭背地去了,林谨容叹了口气,自低头看账不提。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的功夫,林世全独自进来:“问不出来,但是心里有事是肯定的。我到底是外人,他有事也不好与我说,你问他罢。”

林谨容便命荔枝收了账簿,请陆纶进来吃茶。

“我刚才被林三哥灌了一肚子的茶呢,可不想吃什么茶。”陆纶掀起帘子进来,见屋里只林谨容一个人坐着,神情还十分严肃,就有些愣神,立在门口讪笑道:“二嫂这是要做什么?好似要审犯人一般的。”

林谨容指指椅子:“五哥请坐。我今日不是你嫂嫂,还是你的四妹妹,有几句话,想与你细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