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知道,囡囡,你舅母前些日子成了什么样子,受了多少罪。还一直记挂着,想给凤举相媳妇,又担忧我日后……我有时候看着她那么难受,就会忍不住想,她早点解脱也好。可是一想到只剩我一个人,我就更难受。丧事花钱再多又能如何?我是想要她能活着花用这些钱。”

“囡囡啊,你舅母真是个好人呢,特别惜福……”

天色渐渐暗下来,屋里的一老一小还保持着先前的样子,老的语气平淡地说,小的安安静静地听,动也不动。不知怎地,荔枝突然觉着有些发毛,又不敢打断,只好低声问林谨容:“姑娘,要不要掌灯?还有出来这多会儿了,怕太太寻。”

陶舜钦这才仿似从梦中惊醒过来,从照台上摸到了火镰,将烛台点亮了,回头看着林谨容和蔼地道:“去吧,舅舅没事儿。”

林谨容也就站起身来,低声道:“舅舅,舅母同样舍不得你。她一定希望咱们都越过越好。”

陶舜钦有些惨然地一笑,扬了声音道:“忘了问你铺子的生意如何?要是早知道朝廷会放开这几种香药,你进木香和丁香的时候就该多进一点。”

林谨容的心抖了一下,垂着眼道:“铺子的生意能维持,我运气已经足够好了。”

“知足就好。以后会好起来的。”陶舜钦沉默片刻,小声道:“囡囡,多亏得你,舅舅赚了不少钱,不然光是家里这几件大事,再加上我的,还有凤举的亲事,就得让你大表哥苦死。”

林谨容的心里暖暖的,看着陶舜钦柔声道:“舅舅,那不过是凑巧,我能做的和您做的比起来实在太少。我只希望你们都能过好日子。姐姐一个人忙不过来,让我帮着做点琐事罢,也当是我的一片心意。”

陶舜钦温和地道:“好。”

第149章:菊楼

林谨容回到屋里,陶氏正派人找她,少不得责怪:“还说要给你姐姐帮忙,一眨眼的功夫就不见了影踪,吃饭也找不到你,这不是帮倒忙吗?你是跑到哪里去了?”

因见吴家众女眷都在,林谨容便低声道:“遇到了舅舅,他心里难受,陪他在舅母的房里坐了一会儿。”吴氏死了,日后陶家与吴家的关系不可避免的会渐渐生疏,该让他们知道的还是要让他们知道,这样情分也许会长久一些。

果然杨氏等人纷纷动容,都道陶舜钦是个长情的人。还与陶氏和林谨容道:“有些话我们不好和姑老爷说的,你们是亲兄妹,亲舅甥,多劝劝他,人死不能复生,要想得开。”

趁着她们和陶氏说话,林谨容叫了个丫头领路,去前头寻林谨音:“我刚才和舅舅说过了,他也乐意让我帮你的忙。我们是亲姐妹,不要觉着麻烦我。想来我们在这里也不能留太久,你能歇歇就歇歇,过后还有得你忙。”

有陶舜钦发话,且林谨容这两年也的确不似从前。林谨音想了想,道:“这样罢,你替我照管一下远客的吃住。除了林、吴、陆几家以外,还有几家是生意上的熟人,虽然门第不高,但人家大老远的来,实在不容易,不能怠慢。”

说白了,就是真正的商人,不被书香门第,官宦世家所看得起的商人。林谨容还真喜欢这件差事,能够多熟悉几个人,特别是经商的人,她很乐意,这样的机会是可遇不可求的。她想也不想就答应了下来:“一定会尽我所能,把他们照顾得无微不至。”她最想认识的是那位带着林世全运粮至北边边境,然后又去取盐换钱的梅姓商人的家眷。

林谨音微微一笑,轻轻抚了抚她的脸庞:“知道,姐姐相信你。”

于是林谨容就被林谨音领着介绍给了那几家的女眷,有粮商,有布商,有开金银铺的,有做香药的,只可惜就没有那梅姓大商人的家眷。她忍不住问林谨音,林谨音笑了:“梅家是京城的,女眷怎可能来?梅大老爷倒是来了的,但也不住在我家,他自己在清州有宅子。”

林谨容按捺住失望,第二日起了个大早,在宋妈妈的帮助下,尽心尽力,有条不紊地将远客的吃喝住宿安排得妥妥当当,待那几家商户的家眷,也极有分寸。陶氏等人眼看着,心里十分安慰。

在到达清州的第十二天,林世全派人送了信来,道是那批丁香、木香已经找到了买主,价钱比市面上的低了约半成。因着她不在,他便自己做主卖了,对方答应下次再从他们这里进货。

林谨容看完信,忍不住轻轻一笑。第一步,她稳稳当当地走了过去,接下来的第二步,第三步,她亦有信心稳妥地走过去。接下来,该做点别的等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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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已入秋,却不见气温有丝毫下降的趋势。太阳照旧白花花地挂在天上,晒得院子里的树木花草蔫巴巴的,秋蝉有气无力地在树上嘶鸣着,陆老太爷闲心很好地坐在廊下精心修剪面前的胜金黄色菊,精瘦如猴的陆家大管事范褒立在一旁,屏声静气地半垂着眼,一动不动。

良久,陆老太爷方放了手里的剪子,满意地端详着面前的菊花,抬手逗着挂在一旁的倒挂雀,道:“这么说,这次林世全卖出的就是木香和丁香?”

听到他问话,范褒死鱼一样的眼睛瞬间灵活起来,站直了身子,朗声道:“是,小的打听得清楚,买主是江南来的行商,姓田。具体价钱问不出来,但看得出很满意。”

陆老太爷微微一笑:“再盯着。”

范褒应了一声:“是。”正要告辞,却又听陆老太爷沉声道:“这件事,只有你知我知,休要让他人知晓,明白么?”

范褒正了神色,又郑重地应了,小心退下。

陆老太爷起身在小厮端上来的铜盆里净了手,接过茶盏沿着长廊缓步走了两圈,问小厮:“二少爷什么时候回来?”

小厮垂手答道:“约莫在月底。”

陆老太爷朝那小厮摆摆手:“去将二老爷请来。”

不多时,陆建中小跑着赶到了集贤阁,顾不得擦拭脸上的汗水,就先给陆老太爷行礼问安:“爹爹有何吩咐?”

陆老太爷抬眼看着青翠的庭院,淡淡地道:“听说太明府要换提举,我在想,咱们手里那些盐碱地,是不是该让它们涨涨了?就这样平白地放着,不能长庄稼,真是浪费”

陆建中眼睛一亮:“可这事儿不是咱们一家子的事儿。”

陆老太爷点点头:“所以才要叫你来,你去问问林家和吴家,还有几家买了地的,他们是怎么打算的啊?新提举上任,要烧三把火,他们想不想这把火烧在这上头?”如果要烧,要得好处,就要凑份子去说动新任提举才是。

陆建中心领神会:“儿子会得。那平洲那边呢?多点人才好办事儿。是不是让陆绍……”

陆老太爷漫不经心地打断他道:“陆缄不是正好在那边么?陶家在那里人头面熟,占着这层关系,他出面最妥不过。”

陆建中默了一默,有些担忧地道:“可是二郎年幼,平日里专心读书,没做过这些俗事,陶家又逢新丧,怕是没有精力和心情帮着促成此事。陆绍常年往来清州,那边的人头面也是极熟的,还是让他去罢。”

“什么俗事?”陆老太爷沉声道:“他是长房长子不会难道不能学么?读书重要,也要懂得人情世故难道他还能靠着你,靠着陆绍过一辈子?让他学你们别把他给宠坏咯这不过是小事,如果他连这个都做不好,我还能指望他什么?”

陆建中的脸白了白,转瞬又恢复了正常,微笑着道:“是,父亲教训得是。儿子这就写信给清州那边的管事,让他帮着二郎把这件事办好。”

陆老太爷瞥了他一眼,淡淡地道:“不用,你专心办好平洲这边的事情,我会安排。”

陆建中垂了眼,顺从地道:“是。”

陆老太爷从眉毛下面看出去,已经做了祖父的次子体胖脸白,两条眉毛浓密如己,全不似长子和三子那般长得像陆老太太似的秀气。此时次子那白胖的脸上只有顺从的表情,浓密的眉毛耷拉着,并无半分喜悦。稍一思索,便指着集贤阁不远处道:“老2,你看看我这金铃菊结得如何?”

陆建中抬眼瞧去,只见集贤阁不远处的太湖石边,一丛高达丈余的金铃菊被扎成楼阁,上头灿烂如金,小荔枝般大小的菊花千叶细瓣,簇成毯状,密密匝匝地挤在一起,好不热闹。那灿烂的金色刺得他的眼睛有些发痛:“爹爹的手艺又精进了。这菊楼,不是儿子吹嘘,在这平洲绝对第一份。”

“呵呵呵……”陆老太爷捋着胡子,笑得眯了眼:“老2,从小你就比大哥嘴甜,人也能干聪明,虽然读不好书,但爹爹一直都很疼你啊。陆绍那孩子和你一样,也是能说会道,精明能干的。”说到这里,陆老太爷抬脚下了如意垛,往菊楼走过去。

陆建中忙快步跟上,扶着他的胳膊:“爹爹,这会儿日头太毒。”

“我还没到那个地步”陆老太爷拂开他的手,指着那金铃菊:“这菊楼,但凡少了一枝都不会有这模样,如若少了一朵,就是一个缺。缺一不可啊。”

陆建中的鼻尖冒出几颗细汗来,委屈地道:“多谢爹爹教诲,儿子一直都记得,不会让您失望的。”

陆老太爷回头扫了他一眼,道:“记得就好,现下陆经年纪也不小了,还有陆纶,你要好生鞭策他们,让他们读好书,这家里必须有一个能支撑起门户的才行。就好比我们,若非你大哥在外为官,我们也比林家好不了多少”

陆建中有些难堪地道:“打算让陆经去参加府试,但是先生说,他的资质不是很好。陆纶,实在太过顽皮,鞭子都抽断了几根,也不见他有丝毫的收敛,成日就想舞刀弄枪,儿子实在惭愧……”

陆老太爷冷笑:“是你舍不得教管陆经资质不好?他是心思没放在上头陆纶顽劣不假,但还不是你们放纵的”

陆建中擦了一把冷汗,一张白胖的脸在日光下晒得又红又烫,却丝毫不敢辩解。

陆老太爷叹了口气,道:“罢了,让陆纶从明日起,每日过来跟我读两个时辰的书。传我的话,谁要敢放他和陆经出门,打断了腿赶出去和先生说,他要敢不好好读书,只管给我打,打死了我负责”

陆建中不由喜出望外:“多谢爹爹。”

陆老太爷摆摆手:“手心手背都是肉,我都是一样的疼。你下去吧。”

陆建中出了集贤阁,站在竹林里默然立了片刻,从袖中取出帕子,擦了擦脸上的细汗,垂着头往前方走去。

第150章:婚期

林谨容得知陆老太爷发起平洲、清州买了盐碱地的人家凑份子,预备去说动新任提举挖渠引水於田的时候,她正陪着一户水土不服的孟姓商户的女眷看大夫。

“陆缄这孩子不含糊,你舅舅同意凑份子,可是家里却没人能出面去做这事儿,只能给他派个管事引路。还想着他读书人脸皮薄,不会乐意做这种事呢,谁知他就跟着那管事,挨着登门拜访人家,不过几天功夫,就把事情给办妥了。”

听着陶氏的唠叨,林谨容很有些恍惚,这於田的时间如她所愿地即将提前,可是她高兴不起来。但看到陶氏亮闪闪的眼睛,很快她就决定还是要开心,毕竟陶氏和林慎之、陶家都得到了好处,而那些田产也都是她的。等到那一天,她自会给它们找个好去处,她不愿意,谁都别想碰得着。

这一年的冬天,太明府新任提举到任后做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征集民工,筑渠设堰,准备引渚江水於斥卤之地,造就万顷膏腴良田。号令一出,得到了平洲、清州富户世家的极力拥护。

冬去春来,又是一年。

大年初二,关系亲近的人家已经开始互相登门拜年。在这样的日子里,林家的女眷们都穿上了新衣服,戴上最好的首饰,以最佳的精神状态,团团簇拥在林老太太的身边,以欢快轻松地接待上门拜访的客人。

巳时正,盛装的林谨容准时出现在和乐居门前。随手赏了上前殷勤问好,又小心替她打起帘子的小丫头一串用彩线串起来的铜钱,由荔枝将她披着的海棠红羽缎披风取下,缓步进入暖香融融的和乐居里。

隔着挡在门口的那道山水屏风,她听到里面只有极低的说话声,这说明大部分人还没到。在这阖家欢乐的节日里,大家都放松了,毕竟守了一年的规矩,就是这几天可以松活点,就算是老太太也要多睡会儿,何况其他人?反正迟来几步老太太也不会计较。

可是在转过屏风以后,她却吃惊了。

屋子里的确没有几个人,但里面有陆缄,还有陆老太爷,以及林玉珍和陆云。至于主位上,则坐着林老太爷和林老太太,就算是她以为还躺着没起身的林三老爷,也收拾得清爽整齐地和陶氏一道坐着。

林谨容的心顿时抽了一抽。自定亲之后,陆缄逢年过节都要登门送礼问安,他来拜年并不奇怪,林玉珍和陆云坐在这里也不奇怪,奇怪的是陆老太爷竟然出现了。或者说,他出现也不奇怪,因为她想她已经能猜到他们同时出现在这里,是来做什么的——她马上就满十六岁,这一年,是她和陆缄成亲的年份。

她何德何能,竟然引得在前一世里,她只敢远远观望的陆老太爷几次三番亲自上门?林谨容想起自己那些很快就要变成良田,身价狂翻的盐碱地和已经站稳了脚,生意明显兴隆起来的香药铺子——除了这个,她实在是想不出还有什么理由,能够让陆老太爷屈尊降贵。她淡淡地弯起了唇角,垂着眼上前行礼问好。

陆老太爷极其认真地打量着面前的女孩子。浅山茶色的流云纹银鼠出锋锦袄,翡翠色的百褶裙,青莲色的丝绦系着白玉流苏禁步,乌鸦鸦、泛着浅浅蓝光的发髻上插了一双红艳艳的珊瑚钗子,唇上微微点了些胭脂,行动举止间腊梅幽香隐隐绰绰,不闻环佩声响。

美丽,端庄,大方,沉稳。陆老太爷看得满意之极,递过早就备下的蹙金锦绣、沉甸甸的荷包:“阿容拿去买花戴。”

林谨容含笑谢过,又与林玉珍见礼,同样得了一个蹙金锦绣、沉甸甸的荷包。到这里,她已经完全确定了陆家人此行的目的,装了毫无所觉的样子,去和早就起身站在一旁,等候与她见礼的陆缄兄妹见礼。

果不其然,陆缄一直垂着眼,举止间纵然看不出僵硬,却也有些不自然,陆云却是调皮地朝她挤了挤眼,道过新年大吉之后,还拉着她的手,小声而亲切地在她耳边低声说了一句:“大喜。”

林谨容没有回答陆云的话,从始至终,她脸上的笑容都没有减弱半分,却也不曾多添一点。扫了林老太爷等人一眼,又与陶氏交换了一个眼神,得到肯定后,镇定自若地寻了个借口躲了出去。

才出了和乐堂的门,陆云就从后面跟了上来,轻笑道:“四姐姐,你不仗义,光顾着自己跑了,也不知道顺带领我出来。害我被长辈们赶出来,还被责怪说没你懂事。”一边说,一边促狭的笑:“想不想知道我祖父是来做什么的?”

林谨容既不拒绝她跟着,也不邀请她跟着,自顾自地沿着青石板路往前走,笑容不变:“不想知道。”

一句不想知道,可以理解为很多种意思,比如说害羞了,也可以说是林谨容不耐烦知道。陆云甚至什么都没看出来,只看到一个从始至终就没变过分毫的笑容。她识时务地不再提这个话题,环顾四周:“四姐姐这是要去哪里?”

林谨容脸上的笑容终于比之前灿烂了几分,甚至模仿陆云之前的动作,调皮地挤了挤眼:“去找你五姐。她昨儿晚上和我一起烤乳羊肉吃,一个人喝了半坛子东阳酒,路都走不动,全靠丫头扶。这会儿铁定正窝在床上没醒,咱们团个雪团去扔她”林五到了现在,也还看不惯陆云,只要见着,不论轻重,总要尽力给陆云不自在,想跟着她跑,行啊,大过年不怕晦气就好。

陆云果然忧伤起来,带了些为难小声道:“四姐,五姐对我有些误会。我怕去了她不高兴,这大过年的……”

林谨容笑起来,热情地去拉她:“就是因为有误会,所以才要解开啊,走吧,走吧。”

陆云缩了手,干笑一声:“罢了,我还是去六姐那里的好。”

林谨容遗憾地道:“真的不去?我还想替你们俩在中间说和说和呢,自家姐妹,哪有什么解不开的疙瘩,一个人退一步就好了。”

陆云幽幽地道:“我从来就不想和她们闹。六姐和七姐还好,日子长了就消了气,就是五姐,始终不肯消气。”带了几分忧伤,眼睛湿漉漉地看着林谨容:“四姐,我不瞒你,就是为了这亲事……”惊觉地闭了口,后悔不迭地叹了口气:“罢了,我说这些做什么?你别往心里去,我先走了。”领着丫头急匆匆地往另一条路去了。

林谨容收了笑容,埋头继续往前走。

荔枝忍不住,低声道:“姑娘,您说这表姑娘,是想做什么呀?”

林谨容反问道:“你说呢?”

荔枝道:“奴婢总觉得她太厉害。六姑娘、七姑娘,都曾经那么恨她,可是您瞧,咱们去了一趟清州回来,她们就和好如初了,实在是让人想不到。”

林谨容淡淡地道:“那是她们的事。”去年秋天,她从清州回来后没多久,就由林玉珍牵线,撮合林六和代州孟家的少爷定了亲,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陆云和双胞胎和好了。不得不说,陆云的手段果然是非凡。

主仆二人到了林五房里,林五已经醒了,合衣靠在榻上发呆,看见她进去,懒懒地道:“从和乐堂来?瞧见陆云了吧?我本来想去和乐堂,听说里头人多,就没去。”

林谨容“嗯”了一声,在熏笼旁坐了下来,从一旁的瓷盘里取了个橘子,用手帕包着细细地剥。

才刚剥好,林五就抢了一半过去:“那可真是个有钱人,今日一来就给我大侄儿送了个二两重的金项圈。我大嫂一直在那里和我娘说她的好话,害得我娘把我一顿好骂。再没有比她更阴险的人了。”

林谨容静静地听着,一言不发。

林五不满地道:“我和你说这么多,你怎么不回一句?”

林谨容抬眼看着她:“你想要我说什么?和你一起骂?”

林五别扭地转过身去:“是,我这个要出远门的是没你们那么亲了,我就爱说她的坏话怎么了?她活该。”

林谨容也不辩解,安静地等。没有多会儿,门口传来夏叶的声音:“我们姑娘在这里么?”

林谨容立刻站起身来,匆匆和林五说了一句:“我走了。”不顾身后的林五极力留她,匆忙往陶氏房里赶去,进门的时候虽然极力控制,还是忍不住又些微颤抖:“娘,怎样?”

陶氏试探的笑道:“明年秋天,九月十九。你祖父和陆老太爷一起翻的历书,好日子呢,长长久久的。”

林谨容突然觉得全身都没了力气,扶着桌子坐下来许久才轻轻吐了口气。终于不是今年,她错开了那个致命的点,此生,她将再不会看到宁儿。

陶氏担忧地看着她:“囡囡?”

林谨容抬头朝她笑:“既是明年,怎地现在就来说?”

“本来是想今年秋天的,我给回绝了,说好些东西还没准备好。他们不肯,后来陆缄和陆老太爷出去一趟回来,陆老太爷就又答应了。这孩子真体贴呢。”陶氏说了好一歇,却见林谨容一直笑着,表情都没变过,不由得就轻轻叹了口气,到底听进去没有呢?

第151章:绸缪

“囡囡……”陶氏揉了揉太阳穴,她有种冲动,想伸手把林谨容一直往上翘着的唇角给扯下来。她说不出来为什么,林谨容近来一直都做得很好,但她就是觉得有些不踏实。

“我知道,他的确很不错。”林谨容转头推开窗子:“又下雪啦。”看了一会,嘻嘻一笑:“来客人了,看龚妈妈笑得像朵花儿似的,我猜必是三哥和留儿。”今年过年,林世全把留儿接了出去独自过的年。

果然龚妈妈掀开帘子就笑道:“太太,全少爷带着留姑娘来给您拜年啦。”又道:“这全少爷也真是的,还给老奴送了块好衣料。说不要还要生气。”

陶氏笑道:“他给你就收着,客气什么?快请他们进来。去把七少爷也叫来。几天不见留儿,我挺挂念的。”

林谨容赶紧起身命人布置糖果茶水糕点,不只是陶氏挂念留儿,就是她自己也十分挂念。

片刻后,穿着林世全抱着穿了簇新大红袄子的留儿进来,上前笑嘻嘻地给陶氏行礼拜年。陶氏一人给了一个沉甸甸的荷包,将留儿搂入怀中,错眼瞧去,但见林世全今日不同往日,头上戴的乌纱头巾,穿了身天蓝色的灰鼠皮袍子,腰间系的黑角带,足上踏了双暖靴,一色的簇新,整个人长身玉立,斯文白净,不由就笑道:“阿全今年虚岁二十了吧,有没有什么想法,婶娘替你打算一下?”

林世全唬得一下子站起身来,涨红了脸道:“多谢婶娘关心,侄儿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又有留儿跟着,没法子付聘财,也养不起家室,等过些年存点家私再说罢。”

陶氏道:“怕什么?婶娘替你添穷有穷的过法儿,富有富的过法儿。这时不嫌你穷的人,将来才会对你好。”

那也不一定……林世全鼻尖沁出几颗细汗来,只是憨憨地笑,就有些坐不住。

林谨容看得分明,递了一盅热茶给林世全,道:“娘,三哥难得进来,你是成心想把他给吓跑吧。”

这种事情,她一个外人又怎么干涉得来?无非就是想表示关心而已,既然不愿,又何必勉强。陶氏一笑,也就不再提起,转而道:“你们兄妹这几天在家都消遣什么呢?”

林世全笑道:“也没什么。年前我去茶铺里闲坐,听说城北有家人办丧事,想卖地,只要两百文一亩。我觉着便宜,便趁着昨日有空带着留儿出城走了一趟,结果却是坡地。”坡地水不好,不方便耕作,出产太少,一般都没人愿意要,除非是风水好,专供人做墓地之用,才能卖个好价。

陶氏道:“其实不贵,但买了没用。若是我,宁愿多出钱也要去买良田。”

林谨容沉吟道:“有多少亩?”

林世全见她感兴趣,忙道:“大概也有一两百亩的样子。”

林谨容就道:“我觉着,三哥你不如买下来。买了种树,将来给留儿做妆奁。”秋天时在清州,她曾听那孟姓商户的女眷闲谈,道是南边养女,为了防止妆奁无着,生了女儿就种下一片树,待到树木长成,女儿也就长成,可以省去一大笔开销。地方差异,平洲清州这边没人这么做的,所以那时她没怎么放在心上,这会儿听林世全说起才突然想起来,道理相通,既然有机会,没有理由不抓住。

“种树?这个法子我倒是没想着。”林世全有些心动,随即坚定地摇头:“不用,我现在还不便添置房产。不如婶娘和四妹妹买了罢,我去替你们跑腿。”他的情况有些特殊,虽则是净身出户,但族谱上可没有把他和留儿的名字给去了。律法规定,父母在,不许分户别产而居,若是他做得太显眼,那是给自己找麻烦。不如继续跟着林谨容,把钱投在生意上,又隐蔽,钱也来得快。至于将来,那又再说将来的话。

见他不买,林谨容也不假意推辞,直接建议陶氏:“娘,你买了罢,让人种了树,将来七弟娶妻生子都有好处。”等到匪乱起来,什么房子铺子的谁知道能不能侥幸保留下来?就是买了坡地种树最好。到那时候,树苗已经成活,无需人特意照料,却又是小树,不至于被人觊觎盗伐,等到躲避匪乱归来,过不得几年就是一笔财富。

林世全就道:“我再去谈谈价,指不定还能再便宜一点。”

自朝廷放开三十七种香药的买卖,吴氏没了以后,陶舜钦做生意就没从前那般上心,全靠陶凤棠一人支持。陶氏也不好意思再让他为难分心,寻了个借口把自己的钱拿了回来。虽则投了些在林谨容的香药铺子里,但始终闲钱还有些多。她已经习惯了不让钱闲着的日子,正想给手里的闲钱找个去处,听林谨容这样一劝,就有些心动:“那种什么树呢?咱家庄子上好像也没人会种树啊。”

林谨容笑道:“有地有钱,还愁没有树种,请不到人来种树么?”

陶氏也笑起来:“我是糊涂了。”想了想,突然又觉着有些不过意,便道:“囡囡,不如你买?或者还是老规矩,你和你七弟一人一半?”

林谨容轻轻摇头:“不了。我的妆奁已经足够多,盐碱地马上就成良田,香药铺子也在赚钱。七弟日后花用大着呢。”比如成亲生子,还要负责父母的丧事,没有一样不要钱。

想到那香药铺子自己也只是投钱进去,然后就跟着分钱,不用操一分一毫的心,如今林谨容又出主意替林慎之打算,陶氏由不得感动地看着林谨容:“囡囡,要不,再请你三哥打听一下,看看其他地方还有什么合适的坡地,你一并买了种树如何……”

林谨容有些受不住陶氏的眼神,摆手道:“我不要,就算是有合适的也买给七弟。”她真是用不上,林家的根底在这里,将来林慎之是一定会回乡的,她却不同,何必浪费钱财在这上头?

林世全在一旁坐着,见她母女二人你推我,我推你的,就有些好笑:“还没买到手呢,就互相推让,买到手又再说罢……”

龚妈妈就凑趣道:“这不是我们太太心疼姑娘,姑娘又心疼太太和少爷么?”

林世全的眼神就有些黯然。

“三哥,留妹妹新年大吉”林慎之进来看到林世全兄妹就很开心,先谢了林世全送他的文房四宝,从袖子里掏呀掏,掏出一个彩绣荷包来塞进留儿手里:“七哥给你买糖吃的。”还像模像样地摸了摸留儿的头,道:“小留儿快快长大,平安顺当”

众人一怔,齐齐笑起来,林世全那点淡淡的忧伤也给冲淡了,陶氏欢喜得将林慎之搂入怀中“叭叽”亲了一口:“小老七读书读懂事了。”

林慎之不好意思,伸手去推陶氏的脸,红了脸嘟囔道:“我大人了,娘别把我当小孩子看。给我的同窗瞧见是要笑话我的。”结果这话又引起众人一阵哄笑,笑得他恼羞成怒,冲着丫头们嚷嚷道:“有什么好笑的?”

林谨容见他果然怒了,众人再笑只怕就要哭了,连忙打岔:“七弟从哪里来?这许久才来。”

林慎之还在别扭,吸了口气才道:“我和陆二哥他们在四哥那里玩,并不在房里。陆二哥听说三哥来了,让我请三哥一起去玩。”然后拉了林世全的手,要林世全随他一起去。

陶氏巴不得他和林世全、陆缄再多亲近一些,忙吩咐龚妈妈:“取些钱,去让厨房给少爷们好生治一桌上等酒席。”

话音未落,就听外头夏叶脆生生地喊了声:“三老爷来了。”

林三老爷走进来,皮笑肉不笑地道:“老远就听见你们笑,咦,阿全也在?”不等林世全回答,眼睛盯在林慎之与林世全紧握的手上:“这么大的人了还和你族兄拉拉扯扯的,不成体统。”

林慎之不但没有松开林世全的手,反倒握紧了几分:“陆二哥让我请三哥过去玩。”

林三老爷摸了摸胡子,扫了一旁坐着不语的陶氏和林谨容一眼,道:“你难得回家,闲了也该去寻你五哥一道说说话,别光顾着自己玩。”

林慎之无所谓地道:“是要去寻五哥的呀,还没来得及。”

林三老爷的脸色就好看了几分,训了他几句兄弟要友爱之类的话。林慎之认认真真听着,并无半句反驳或是半分不悦,可是那手却也不曾松开林世全半分。

陶氏看不下去,索性将留儿交给林谨容,赶几个孩子走:“不是都有事么?都去罢,别让人久等了。”

林谨容便朝龚妈妈使了个眼色,牵了留儿,示意林世全和林慎之跟她出去。出了院门,除了留儿,几人的情绪都有些低落。林谨容正想安慰林世全两句,就听林慎之闷声闷气地道:“我喜欢三哥。”

林世全一怔,随即笑道:“我也喜欢小七弟。走,咱们去寻你五哥。”然后朝林谨容露出一个灿烂的笑脸,吩咐了留儿几句,自去了。

林慎之真的长大了。林谨容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今日林世全、林慎之的表现都很得她的意,开春以后,是时候让林世全再做一桩事了。

第152章:微风

这一年,对于林谨容和林家三房、陶家、林世全来说,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年份。

春天,陶氏买入大片的坡地,种下树苗,请专人负责打理;与此同时,陶家也大量买入坡地,种下树苗。平洲、清州有极少部分人跟风,极少部分人嗤之以鼻,极大部分人持观望态度。跟风的人中,赫然就有陆老太爷的身影。

夏至,林世全与陶家联合梅姓商人,送了一批冬小麦前往北部边境,当是时,价值二十千的粮食,虚估为百千的茶引,凭茶引又至淮南十三山取茶,运回太明府贩卖。这一次,并不是什么秘密,也不是谁最聪明抢先预测出来的,而是热衷于泡在茶肆酒楼旅店的林世全消息灵通,然后凭着年轻人的一腔热血,敢说敢干,不怕苦,能吃苦,再由林谨容出面协调了充足的资金促成的。

平洲三户望族中,林家其余诸人有贼心无贼胆,只能干咽口水;吴家刚受了吴襄应试事件的打击,家中没有主事的人,自动放弃;陆家不知何种原因,持观望态度,不曾插手。

秋天,陶氏名下,由林世全经营的铺子又增加了一间杂货铺子,一直跟着林世全的铁二牛因为认真负责能吃苦,被提拔做了杂货铺子的管事。在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的时候,陶凤棠独力前往江南开办铺子。陶舜钦坐守后方,把质优价廉的香药、皮毛等物源源不断地送到江南的铺子里,陶凤棠又将江南的茶叶、丝绸、刺绣源源不断地送到林世全和清州陶家的铺子里。

冬至,历经整整一年,渚江放於的渠坝初成雏形,预计来年四月即可放天河水於田。

形势一片大好。

腊梅花开的时候,林谨容眉飞色舞地翻看着面前的账簿,很满足于她这一年来的成就。且不说手里越来越多的钱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踏实和满足,就说她成功地撺掇了陶凤棠,转而说动陶舜钦前往江南置产开业,就是一个足够让人夜里可以安心睡到天亮的巨大成功。

也就是在这个腊梅飘香的季节,一个流言像微风一样,迅速吹遍了平洲。最开始的时候是有人说,林家三房和陶家近来发的财,全靠林世全,发了那么多财也没见分半点给他,替他不值;可是马上就有人说,其实他们都猜错了,林世全不过是林家三房请的大管事而已,真正的人一直躲在幕后。

这世上从来就不缺流言,也不缺好奇心十足,拼命只想打探人的隐私,或者纯粹没有任何目的,只为喜欢听,喜欢说的这一类型的人存在。流言传到后面,所有人都恍然大悟,原来那个一直躲在背后筹谋划策的人,不是早年一直以脾气暴躁,不会做人的林三太太陶氏;也不是早年虽然富名一直在外,却一直低调稳妥的陶舜钦;更不是突然从乡旮旯里冒出来的,一无所有的穷少年林世全。而是林家的四姑娘。

于是好奇的民众对这位养在深闺,却又如此厉害的林四姑娘生出了无限的兴趣,以及无限的猜想。无数个版本在坊间流传,不知道林四姑娘的闺名没关系,林四姑娘这个称号就足够被人经常挂在嘴边反复咀嚼。流言是传播得如此之快,快到林老太爷、林世全等人知道后竟然措手不及。

流言传进林家的时候,林谨容正平心静气地坐在窗下的绣架前,迎着冬日温暖的阳光,亲手绣她的嫁妆。大红的缎面上鸳鸯戏水的图案热闹而明快,她没有任何多余的感觉,只是要尽力完成一幅完美的绣品。因为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将日日面对这副图案,还要靠它装点门面,以便告诉别人,她是一个多么灵巧贤惠的女子。

荔枝看着林谨容安静柔美的侧脸和灵巧的动作,话已到口边又咽了下去,她实在不忍心告诉林谨容外面发生的事情。但凡是个好强要脸面的大家闺秀,知道自己被人在外面这样反复地流传揣测臆想,只怕都会羞愤欲死。荔枝无限为难,在给林谨容换了三杯热茶和一盆炭之后,她仍然没能说得出口,也没法子让人替代她做这件事——桂嬷嬷早就哭得眼睛都肿成一条缝了,还能指望什么?

倒是林谨容开口了:“荔枝,你说给我听或者是由别人说给我听,你自己选。”从荔枝进门开始,她就已经感受到荔枝躲躲闪闪的目光和欲言又止的犹豫。不会是好事,她很清楚的明白这一点,可是再坏的事情,又能坏得过她即将面临的事情么?不会。

荔枝当然选择由她来说给林谨容听:“不知是哪个杀千刀的,在外面乱说……”荔枝说得很小心,尽量挑着好听的字眼说,甚至随时做好准备停下话头上前去安慰林谨容,但是林谨容就一直捧着一杯茶,看着窗外的阳光,安静地听着,中途甚至没有插过一句话,仿佛是在听别人的故事。

荔枝咬着牙一口气讲完,也不过得了淡淡的一句:“家里人怎么说?太太有没有哭?”

怎么可能不哭?对于他们这样的人家来说,有时候一个流言很可能毁掉的就是一门亲事和一生。陶氏是没有办法,否则把乱嚼舌头的人活劈了的心都有,荔枝叹了口气:“老太太把太太叫去了。姑娘,您可要想得开……”

“我想得开,太太也会想开的。这样的流言,过一段日子就自己消停了。”林谨容很平静。若是从前,她一定会想不开的,但现在倒是未必了。不过就是书香门第的女儿会经商,被人连带着将名字传了几遍而已,又不是她做了什么伤风败俗见不得人的丑事。

一,她没有抛头露面,最多就是给陶氏和陶舜钦等人出了几个导致众人发了财的主意;二,她管账管铺子,家里人都知道,并没有谁说过半句不妥。这会儿被人翻出来做文章,也不过就是因为她尚未出阁,有多种禁忌,若她是一个嫁了的妇人,善于经营嫁妆还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

她这几年所能做的,所需要做的事情基本都顺顺利利地做到了,她有什么不满足的?有所得必有所失,要想得开,也要知足。不过说起来也真是好笑,先始她小心翼翼地藏着掖着,其实冒着极大的风险做了换金银,买盐碱地,粮食入中,买卖香药那几件事的时候,没有人盯她,大家都自发地把功劳归在了陶舜钦的身上;而近两年以来,她踏踏实实,一步一个脚印地稳步前行的时候,反倒招了人的眼。这世上她想不通的事情果然很多。

“姑娘,老太爷请您马上去一趟听涛居。”樱桃无限担忧地进来传话,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陆家来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