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家在这个时候这么快地派人上门来,林老太爷随之就使人召唤林谨容过去,不用想也能猜到是为了什么事。荔枝的脸“刷”地一下就白了,颤抖着嘴唇担忧地握住林谨容的手,想说两句宽慰的话,却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姑娘……您……奴婢……”

“不用怕,有什么好怕的?”林谨容的声音里有一种奇异的温和的安抚作用:“去给我拿披风和出门的鞋来。”

荔枝和樱桃不明白她为什么会那么镇定,但这个时候明显不是思考这些的时候,很快林谨容就穿戴完毕,出门前她甚至还照了照镜子。

一路前行,碰到的丫头、婆子们的眼神都在闪烁,有同情的,有冷漠的,有幸灾乐祸的,各式各样的都有。林谨容觉得自己这一生,从未有此刻这般冷静,她甚至可以冷静地分析每个人和她打招呼时的表情和眼神,究竟代表着什么样的心思,她们是否喜欢她,为什么又不喜欢她,她们身后的人又是谁。

此刻听涛居的路对于荔枝和樱桃来说,简直太近,但对于林谨容来说,简直太远。她恨不得三步两步就走到听涛居,听听陆家匆忙赶来的人是怎么说的。倘若不是因为不愿让人以为她惊慌失措,生怕失去这门亲事,她简直恨不得快步赶去才好。

再远的路,总有走到的时候,再近的路,也有距离。

林谨容终于看到了听涛居的大门。

听涛居的院子里,独立着一个穿着举子专穿的白苎襕衫,系里织带,身形瘦削挺拔的男子。听见声响,他缓缓转过头来,幽黑如潭的双目直直地对上了林谨容的眼睛。

原来这么快赶来的人是他可真够快的,从诸先生家里赶回来,又匆忙回家去换上这么一套耀眼的衣服,然后这么快就赶到这里来,为的什么?受不住这样的流言?受不了这样的事?

林谨容朝着陆缄,漫不经心地,无所谓地翘起唇角露出一个笑,然后像微风一样,轻轻从他的身边走了过去,稳稳地踩上如意垛,停在林老太爷的门前,沉着冷静地叩响了门。

第153章:论亲

门开的一霎那,林谨容听见身后的陆缄低声说了一句什么,但她没有听清楚,因为迎接她的是书房里的阴冷气息、林老太爷勃然的怒火和呼啸着朝她砸来的一块不知是什么东西的东西。

林谨容当然不会傻到和从前一眼憨痴痴地任由那东西砸上她,她镇定自若、灵巧地躲开,然后转身,面无表情地当着陆缄的面把门关上。

“这就是你要我后悔的事?”林老太爷气得花白胡子的下端都撅了起来,干皱的老脸上,两条深刻的法令纹如同沟壑,一双老眼犀利森寒地盯着林谨容,仿佛想把她拆骨入腹,“你是蠢货吗到了现在你还看不清楚事实吗?”

“您说得对,我是蠢货吗?到了现在我还看不清楚事实吗?”她不是没有经过事的孩子,他随便一发火就能把她给吓懵。无欲则刚,她无所求,他却放不下,林谨容冷静地看着林老太爷,看他又在耍什么把戏。

林老太爷被她噎得一口气上不来,一下子睁大了眼睛,一动不动地死死瞪着她。林谨容半垂着眸子,脸上没有挑衅,却也没有害怕,只有陈述事实的坦然。

门被人在外面轻轻敲了几下。

屋子里的两人都站着不动,也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敲门的人不死心地又敲了两下,用力比刚才更重。

“咳”林老太爷咳嗽了一声,怒火降了下来,挪开眼神,冷冷地道:“你可知道最坏的后果会是怎样?”

敲门声停止了。

无非就是陆家退亲而已,再然后,被退了亲的她,可能嫁不掉,可能嫁得不好,但却不定活不下去或是活不好。这个问题,林老太爷比她更清楚,林谨容用沉默代替了回答。

林老太爷背着手来回走了两圈,见她始终沉默不语,只得忍着气道:“如果你不懂,我来告诉你没有谁愿意自家的未婚妻被一群市井无赖成日挂在嘴边,无端揣测,所以遇到这种事的人,我就没见过几个有好结果的。”他停了停,走到林谨容的面前俯瞰着她,一个字一个字地道:“你应该记得是林家庇护了你,也应该记住陆家的情。你要学会感恩。”

“我都记得。”林谨容撇开头,看着青砖石地上斑驳的光影,原来陆缄不是来退婚表示不满的,是来表示大度悲悯的。而林老太爷果然是在耍把戏。先给她添个罪名,摆出一副不得了的凶样来吓她,想把她吓软吓趴下,最好苦苦哀求,然后再以悲悯大度的姿态来救赎她,以博得她的感激和服从。一旦成功,从此以后,林家将会有一个对娘家感激涕零的好女儿,陆家将会有一个涕零感激的好媳妇。这套把戏她没玩过,但她懂得。她不会因此被吓到,也不会因此感激涕零,她只是记得。

林老太爷狠狠地盯着她,试图从她脸上找到任何蛛丝马迹,却只看到她下垂的睫毛和挺直的背脊。他无奈而不可闻地低低叹了口气:“为何会传出这样的流言?”仿佛是在问林谨容,又仿佛是在问他自己。

“也许,有人看不得我好,看不得我母亲的妆奁越来越丰厚罢。也许,有人觉得应该给我点警告,让我知道厉害。还也许……谁说得清楚呢。”说这话的时候,林谨容的语气里带了点淡淡的讥诮。

“放肆”林谨容后面的那句话彻底激怒了林老太爷,与她一进门之时的那种故意做出的怒意不同,他的声音不大,语气却极为阴凉:“你以为什么?”他带着血丝,有些昏黄的眼睛睁得老大:“林家是我的,你们也都是我的……”林家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是他触摸过的,他们都是他的子子孙孙,一丝一毫,都和他戚戚相关,他容忍不得任何的可能会影响林家的声誉和存在的事情发生。

林谨容的声音软了下来:“您误会了。这一点,我还懂得。”林老太爷真是误会了,她怀疑谁也不会怀疑他。

林老太爷有些疲倦地朝她摆摆手:“这事儿我自有主意,你无需理会,从明日开始,你就不要再管外面的闲事了,和你母亲把该梳理的梳理清楚,安心备嫁。唯今之计,只有早点让你出门,才能把外面的闲话压下去。”一场盛大光鲜的婚礼,将把所有不利的流言统统压制下去,运作得当,转过来就是一件好事。

林谨容抿紧了唇,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沉默地行礼告退。人才走到门边,又听林老太爷道:“我知道你一直都怨恨我,但你永远都不要忘记,是林家给了你一切。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你也自己好好想想,没有谁能护得住谁一辈子。”

“我知道,也一直都记得。”死亡,已经足够让她记住,没有谁能护住谁一辈子,不要指望老天爷,也不要指望别人的悲悯和正义,要指望自己,依靠自己,要做向别人伸出手的那个人,而非等着别人伸手援救的那个人。

林谨容用力拉开了门。暖暖的阳光伴随着清凉的微风一下子就将她整个人包裹在其中,她眯眼站了一会儿,觉着身上的阴冷都被驱散了,方才看向站在廊下的陆缄,陆缄身上的白苎襕衫在阳光下亮得有些晃眼睛。

林谨容微微眯了眼,走下如意垛,站在离陆缄五步远的地方,想说点什么,偏来一句话也没有。

晒了这么久,也不见陆缄有任何改变,皮肤照旧的白净,眼睛照旧的黑。他跨前两步,沉默而安静地直视着林谨容的眼睛,从林谨容深褐色的瞳仁里面看到一个小小的人影,他望着那个小小的人,那个小小的人也在沉默地望着他。

不知道是谁,轻轻地开或者是关了一下窗子,窗扉发出一声很低却又十分清晰的微响。

陆缄看着林谨容,清晰而缓慢地道:“媒人会尽快上门请期。我走了。”不等林谨容回答,他迅速转身,沉稳有力,腰背笔直地朝着外头走去。

林谨容站在听涛居的院子里,抬眼看着四周在阳光下闪着墨绿光泽,被风吹得轻轻晃动着的松树,轻轻搓了搓被风吹得有些发僵的手,喊站在一旁的荔枝:“走吧。”

荔枝碎步跟上,忍了忍,低声道:“姑娘,您进门的时候,可听见表少爷和您说的话了?”

林谨容道:“没听清楚。”也不打算问。

荔枝却忍不住要说的:“他让您别怕。我们在外面听见老太爷砸东西,发脾气,您顶撞老太爷。他就上前去敲门,一直等在门口,可是您出来后一句话也不和他说。姑娘,您这样实在是有些不好。”

岂止是有些不好,在他们看来简直就是不懂得好歹。林谨容道:“我不知道该和他说什么。他应该也不高兴的,大家心里都不高兴,何必强装。”

荔枝垂下头郁闷地踢了踢道旁的小石子,然后挺直腰背,摆出一副盛气凌人,我怕谁的样子来:“总之都是那些坏人在背后捣鬼。太坏了。”

林谨容赞同地点头:“的确是太坏了。”

今天在院子里闲逛的婆子丫头仿佛比平日里多了两三倍,每个人看到林谨容镇定自若的表情,不紧不慢的步伐和荔枝凶神恶煞的样子,都下意识地垂下头,避让在一旁。

当陆家表示安慰,并想提前请期,林老太爷已经允许的消息传到和乐堂里后,陶氏自然也被林老太太放了回来。见了林谨容,自然又是儿啊肝的疼了一回,又骂一歇,听荔枝说了事情经过后,少不得又觉着陆缄真是好:“特意穿了那衣服来,然后故意骑的马,走的大门,见了人也全当没有事儿似的笑,你大伯母也和我说他真是好,你是没看到你二伯母的样子,眼睛都红了。”

林谨容等陶氏发泄完毕,见她累了,方道:“娘,祖父这些日子都不许我管铺子的事了,我想正日子大概不会太久,该理清一下了。两个铺子,你觉着哪个好?留一个下来给小七弟。”

陶氏一怔,随即道:“不都是你的么?这回在妆奁单子里添进去就好。”虽然用的是她的名字,但本钱基本都是林谨容的,她后来投了钱后就一直跟着分红利,已经很内疚,可没有再把女儿辛苦挣下的钱财昧心占了的道理。

林谨容微微一笑:“不,不要七弟不好过,也不要有人说您半句不是。我看,您就留杂货铺子吧。那个有大表哥送货过来,又有铁二牛看着,操不了多少心。有事的时候,随时可以找三哥。”

陶氏还要推辞,林谨容按住她:“不要推辞。这是您应得的,您要不接着,我也不放心。”

她是早就替自己和林慎之打算好了的。陶氏忍不住又流了泪,将林谨容搂入怀中:“我的囡囡,娘舍不得你。”

两天后,官媒上门,经过磋商,把婚期提前了半年,定在二月初十。

正日子一定下,陶氏空前地忙碌起来,她憋着一口恶气,要让那些个在背后中伤林谨容,想害林谨容的人好好看看。他们对林谨容做的一切都不起任何作用。林谨容照旧是林家备受宠爱的四姑娘,照旧是陆家高看珍惜的好女子。

林老太爷默许了陶氏的所作所为。

第154章:添妆

请期之后的第三天,陆家登门下聘礼。

以双羊牵车,载八樽金瓶酒,装以大花银方形彩胜,盖上红绿销金酒衣;金钏、金镯、金帔坠,三金齐全;又有销金大袖、黄罗销金裙、缎红长裙、珠翠髻冠首饰若干、上等彩缎布匹、缂丝、毛料、银锭若干;上等花茶、果物无数。送聘的队伍浩浩荡荡地游了近半个平洲城,在万众瞩目下,热热闹闹,风风光光地送进了林家的大门。

林老太爷领着林三老爷,郑重其事地接过了聘礼。整个过程,无一不凸显出两家人对这桩亲事的重视和小心。

于是一切渐渐归于平静。

接下来的日子里,林谨容一直都在屋里绣嫁妆,极少出门,但有银钱交涉,只让荔枝通过陶氏送口信给林世全,甚至过年的时候都没有能与林世全见面。所幸,这时候铺子已经不需要她多操心了。

日子一滑,就进了二月。

才过了二月,陶家的添妆就送到了平洲,接着,平日里与林谨容有来往的几个族里姐妹就开始上门看望祝福她,并送上一些绣帕小首饰之类的添妆。随着正日子临近,平洲几家大户的女眷也开始登门拜访添妆恭贺。

这一日,吴家众女眷特意上门给林谨容添妆,得到林老太太和陶氏的盛情款待。吴菱与林五结伴去看林谨容,少不得调笑几句,然后当着林五的面递过一只锦盒:“是杨茉给你的添妆。”

巴掌大小的长方形锦盒,里面装着一对镶金白玉梅花钗,金是足金,玉是上好的羊脂白玉。林谨容只看了一眼,就急速抬起头来看着吴菱:“这太贵重了。”

她当初送杨茉那枝玉燕钗,也不过是因为那钗子本来就是杨氏的。二人这几年来书信往来,不时有所馈赠,也只是些不值什么钱的精致小玩意而已。前世之时,杨茉给她的添妆是一对金镶珍珠耳坠,她回杨茉的则是一对银镶珊瑚耳坠,都不过分,意义更大于价值。就算是今世二人加强了往来,加深了感情,但去年杨茉出阁,她给的添妆也只是一对珍珠香囊,虽然精致美丽,却远远值不得回这样贵重的礼。无端受人贵礼,心下总是不安。

林五“哗”地叫了一声,接过去瞧:“好精致的钗子。”

吴菱脸上带着故意夸张了的羡慕,口气微酸地道:“是,早年我成日和她一处,也没见她待我如此上心。臭丫头,将来要是不给我同样的心意,看我见了她不撕她的嘴。”递过一把卷草双狮戏球纹银背梳,噘着嘴道:“那,这是我送你的梳子,明明是我精心挑选的,被她一比着,倒显得我多小气似的。也只有我才肯被她拉来做衬托啦,你可不许嫌不好。”

这样的表情,这样的语气,根本不会让人觉得她小气,反倒觉着这礼物真是好,她真可爱。林五不由掩着口笑:“这样精致的做工还嫌拿不出手来,那我这个只送了一对素银钏子的岂不是要羞死?”

“不嫌,不嫌,只要是你们送我的都不嫌。”林谨容总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但杨茉这礼太贵重,我不好收。”

吴茉睁大了眼睛,无辜地道:“那是你们自己的事啊,你自己写信和她说,我可没法子管。”言罢竟然就站起身来要走:“我要走了,省得你非得让我还她,她又让我非得给你,我可不是夹在中间为难?”

林谨容抿抿唇:“她可有信来?”

吴茉摇头:“她要生产,懒得动脑子,就是让人送了这只盒子来,指明要给你做添妆。”眼珠子一转,嘻嘻一笑:“反正东西我是送到了,要不要你自己拿主意,自己写信和她说啊,我先走了。”

林谨容留不住她,只好坐回原处,拿起那对玉钗来仔细打量。看了许久,在钗尾处看到几个粟米大小的字,对了光细看,却是“唐家金银铺”五个字。

晚间,吴家众女眷告辞,陶氏将她们的添妆送过来给林谨容,见了杨茉送的钗子,也不由惊讶道:“这姑娘可真是太大方了今日吴家这些太太奶奶们送的也无非是些普通的金银钗环之类的东西,她倒送你这样贵重的。”

林谨容手抚着那钗尾上的几个小字,道:“我猜是在金银铺里买的,这么老远的送来,我又给她退回去,也太矫情了些,不如过些日子再写信备礼给她道谢。她要生产,我厚厚备一份礼去,总不叫她吃亏。”

陶氏点头道:“正是这个道理。杨茉可比我做姑娘时还要大方呢。”

林谨容便撑着下巴笑:“娘做姑娘的时候挺大方的?”

陶氏的脸上就露出笑意来:“是啊,那时候你外祖父母宠我得紧,我手里从不缺钱,漂亮的衣裳首饰多得很,有好些我都记不得,要龚妈妈和铁妈妈才记得清楚。在玩耍得好的小姐妹,还有族里的姐妹们中,给人添妆谁也没我大方舍得的。”然后露出气愤的神情来,“可是轮到我成亲的时候,她们给我的添妆却不好。只有两三个送的东西好,她们却嫁得极远,现在连音信都没了。”

林谨容见她和个小孩儿似的,不由笑道:“有两三个也足够多啦。我倒是个舍不得的。添妆这种事,除非是那个人,否则都是意义大于价值,对于有些人来说,送礼太重反倒是给人增加负担。”

陶氏就笑起来:“我那时节糊里糊涂,哪里有你会计算?”

母女二人笑闹一回,林谨容见桂嬷嬷等人都出去了,便转入正题:“娘,今晚就让桂圆回来吧。”

见她提起桂圆,陶氏压低了声音正色道:“你是怎么打算的?我原以为你是准备将她当作管事妈妈用的,可你又让龚妈妈使劲压她的规矩和性子。早几个月前,我说让她回来,你不要,这时候火烧眉毛你才要她回来,你到底要干嘛?”

林谨容垂眸一笑:“不干嘛,她自小跟我一起长大,我总要带她走的,至于别的要看她自己的造化。她现在挺听话,挺懂得规矩进退的是不是?”

陶氏点头:“的确很听话,很懂规矩,胆子小得要命。”沉默片刻,微微叹了口气:“不管怎样,你要把日子过好了。”

林谨容认真地道:“我会的,一定会尽力把日子过好。七弟是咱们和姐姐的腰杆,娘,您一定要看好他,却也不要压制得太紧。”

陶氏自是应下不提。

傍晚,桂圆夹着一个小包袱忐忑不安地回到阔别了近四年的院子里。进了门,第一件事就是要去给林谨容磕头。可那时候林谨容正在沐浴,她就在门边一直站了半个多时辰,等到林谨容沐浴完毕,二话不说就卷起袖子跟着豆儿一起提水洗刷澡盆。

林谨容坐在照台前,从镜子里看着身后屏风上印出的那条窈窕有致,尽职尽责的身影,很是满意。算着活儿干得差不多了,方吩咐给她擦头发的樱桃:“去让你桂圆姐姐过来。”

樱桃忙将帕子交给荔枝,跑到屏风后头去让桂圆:“桂圆姐姐,姑娘说了,这活儿让我和豆儿做就行,您过去伺候姑娘。”

桂圆怔了一怔,含忧带喜地回头看着屏风外的林谨容。林谨容一身素白的轻袍,倚着熏笼坐在照台前,长长的头发被荔枝捧在怀里,用洁白的棉布裹了,轻轻顺着生长的方向吸水。二人正低声说笑,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只看到林谨容的笑容如同一朵半开的玉兰,美丽而优雅。

曾几何时,这样的活儿都是她在干,陪姑娘说笑解闷的那个人也是她,可是现在,隔了将近四年,在她几乎以为此生都不可能再回到姑娘身边之后,突然又再回到这里,她发现她和荔枝已经完全不一样了。即便是她和荔枝一样站在姑娘的身边,她也不知道该怎么伺候姑娘才好了。

樱桃侧着脸看着发怔的桂圆,也不提醒她休要发呆了,倒是豆儿心软,轻轻扯了扯桂圆的袖子,无声地朝她呶了呶嘴。

近四年才好不容易回到姑娘身边,她不能再犯错了,桂圆压制住心里的担忧喜悦酸涩及不适,小心翼翼地朝林谨容走过去,跪拜在地,低低喊了一声:“姑娘,奴婢桂圆给您磕头,姑娘大慈大悲,奴婢没齿不忘。”

林谨容懒懒地回过头来朝她妩媚地一笑:“不要紧,晓得错改正了就好。小事儿还好,大事儿我也帮不得你。桂嬷嬷年纪大了,凡事你都要多替她着想着想才是。”

桂圆不敢看林谨容,垂着眼道:“是。”帘外的桂嬷嬷一下子就热了眼眶。

二月初七,最早的樱桃花已经开了,春寒尚且料峭。林谨容一大早就被奚氏、平氏、林五等人弄起来,嘻嘻哈哈笑闹着等陆家催妆。刚坐下不久,就见罗氏和双胞胎,以及二房的两个少奶奶文氏和白氏一起进来凑热闹。

第155章:催妆

陶氏虽则看不惯罗氏母女三人,总怀疑她们是来搞破坏的,却也不能把人给赶出去,少不得热情招待,只让人暗地里盯死了不提。文氏和白氏略微坐了片刻,就推自己有事,先行去了,只剩罗氏和双胞胎还坐着吃果子喝茶,神态自若地和林家女眷们开着玩笑,言笑晏晏。

林谨容也不管她们,任由她们去。

才到巳时,就听外头有人笑道:“催妆啦,催妆啦”

于是陶氏出门去招呼,众人纷纷跟出去看热闹,林谨容装了羞怯的样子,坐在窗边低头看书。林六和林七坐着不动,见屋里没了人,二人交换了一下眼色,林六走到林谨容身边坐下来,低声道:“四姐,虽然你和三婶娘不仁义,但也别以为上次的事情是我们做的,不管你信不信,不是我们。”

林谨容抬起头来,看着她笑:“我不仁义?你至今还认为是我不仁义?你至今还以为都是别人的错?你若真有本事把这门亲事弄到手,那我也就罢了,既然你没有这本事,就别在我面前来说这话是不是你们做的,你说了不算,我信不信也不算,祖父心里有数,将来一切自有定论我再从你口里听到类似说我和我娘不仁义之类的不好听的话,你别怪我抽你的脸你如果想挨打,只管来试试看看祖父和祖母会怎样?要不要试试?”

林谨容的声音很轻,轻到站在不远处的紫襦绿萍等人都没听见,笑容很甜,甜到周围的人看到只会以为她是在和林六说姐妹间的悄悄话。

但林六却很清楚,她绝对不是和自己说笑。林六下意识地起身,后退了两步,站在自认为足够安全的地方,惊讶而生气地盯着林谨容道:“四姐,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林谨容仍然在笑,声音却提高了:“六妹,我成了什么样子?难道不愿意被你指着鼻子骂,我就不对了?六妹,咱们年纪大了,可不兴像小时候那样不懂事。这次我不和你计较,日后咱们姐妹出了门,还要相互依靠呢,指不定谁什么时候就求了谁。”

顿时守在屋子里的几个丫头婆子都朝这边看了过来,目光各异,林六憋屈得厉害,可是不敢反驳回去。这是一个圈套,一个义正词严的圈套,她只要语气和话语稍微不对,就会演变成一桩她上门找茬的恶劣事件。好呀,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在与林谨容疏远的这两三年里,不经意间,林谨容已经变成了一个厉害角色,再也不是从前那个任人拿捏,忍气吞声,逼急了只会暴跳直接反击的老实人了。

对着一屋子各式各样打量猜疑的目光,林六觉得无比的挫败和憋气,却也只得憋着气,示意已经站起来的林七坐下,好声好气地道:“四姐你误会了,我正是怕你误会……”

林谨容微微一笑,无比认真地道:“我不会误会。”

不会误会?林六憋着气走回林七身边坐下,二人板着脸坐了片刻,觉着没有意思,索性起身告辞。林谨容仿佛忘了刚才的事情,笑眯眯地留她们再坐一会儿,那二人见了她这虚伪的笑容,厌恶得内伤,又怎能留得下?头也不回地飞快走了。

林谨容也不管她们,继续低头看书,作安静羞涩状。见她安静沉稳,全然无事的模样,屋里的几个丫头婆子就都收回了目光。

此事半遮半掩,隐隐绰绰,可以发挥的余地很大,就有好事的人将此事传到林老太太耳朵里。关键时刻,出不得岔子,林老太太少不得让青梨来问,以示关心公平,也顺便警告维持秩序,林谨容笑眯眯地回了一句:“没有的事。看错了。”

青梨就笑:“姑娘是个厚道人。”

林谨容翘了翘唇角,转而塞了个荷包给青梨:“青梨姐姐,从前多赖你照料。”

青梨低头一笑,没有推辞:“奴婢恭贺姑娘,万事如意。”

是日,陆家送来的催妆物品中有花髻销金盖头、五男二女花扇、画彩钱果、洗项、花粉盝等物,极为丰富,不单是陶氏和林三老爷觉得面子上有光,就是林老太爷和林老太太也觉着面上有光。

最平静的人当属林谨容,她安静地扮演着她的角色,想回答亲眷们的问题时就回答,不想回答的时候就装羞涩。于是她是过得最轻松的人。

傍晚时分,有人从外面送了一只小木盒来,朴实无华的一柄小金如意,不曾镶嵌任何珠玉,约有一两重,配了漂亮的结,可以系在裙上。却是林世全送的礼,道是礼物早就备好,只是送到平济寺前去开光,才刚拿回来不久。

这东西,对于林谨容来说,比许多东西都更为珍贵。她郑重地将那柄小小的金如意收进箱子里,认真锁好,照旧将钥匙贴身放好。

“四姐,你为何要自己挂钥匙?”林慎之站在帘子前,脸上俱是不解。从林老太太到陶氏,再从陶氏到林谨音,他就没见过家里的哪位有头脸的女眷是自个儿收钥匙的,除了平氏。

平氏刚进门时,一日与林家众少奶奶一起说话玩乐,中途时命丫头回房去取东西,从袖子里掏出汗巾子来,汗巾子上挂了一串明晃晃的钥匙,被林家的下人暗里讥讽五奶奶的衣服若是要坏,一定是袖子先坏。平氏给笑得羞愤欲绝,第二日那串钥匙就挂在了她贴身丫头的身上。

这事儿自然有那好事的人传给林慎之听,林慎之虽然不放在心上,却也觉得平氏是小家子作派。不曾想,他今日就亲眼看到林谨容做同样的事情。虽然不多,就两把钥匙,可那到底也是钥匙,不是该给荔枝什么的管的么?

林谨容的笑容就有些僵硬:“这钥匙特别重要。”没有它们她睡不着,而且也果然很重要。

林慎之皱了皱小眉头,端了大人样走到林谨容面前坐下,道:“既然如此,那就收好了,别给人看见了笑话你。我不想你像五嫂一样的被人笑,被人欺负。”

看着林慎之慎重认真的表情,林谨容突如其来的就有些感动,她忍不住翘起唇角来:“那么慎之,倘若我被人笑,被人欺负呢?你怎么办?”

林慎之毫不犹豫地道:“我会帮你。”

“啊,可是你还这么小。”

“我会长大,我今年就比去年长高了许多。”林慎之立刻站起身来,踮着脚要和林谨容比高,“看,我要到你肩膀了。”

林谨容假装没有看到他踮起的脚,答道:“是啊,明年就有我高了。”

林慎之红了脸:“那还长不到,得再过几年。”然后就把踮起的脚放了下去,“总之我会护着你和娘,还有姐姐。”

林谨容乐此不疲地继续逗他:“你虽然长大了,但要是人家比你厉害,比你有权势怎么办?就比如说,你陆二哥要是考中了进士,他欺负我,你怎么办?”

林慎之非常认真地道:“他不会他说过不会的,他答应过我一定会对你好的。”

这孩子……林谨容看他的目光更温柔了:“这时是不会啊,那要是将来他变了呢?”

有林三老爷这个榜样在那里,林慎之很快就想到了另一种可能,为难地摸了摸头,“是哦,先生说人心是最善变的。”想到陆缄可能会变成林三老爷那样子,他烦躁了,“反正我会好好读书,也做进士就是了。我做了官,就没有人敢欺负你们了。”

林谨容伸出一只手和他击掌:“你记住你说的话从今天开始,你就长大了,你就是男子汉了,我出嫁,你要送我去,回到家,你就要照顾好娘。要好好读书,好好做人。”

林慎之响亮地和她击完掌,突然就红了眼睛:“四姐,我舍不得你……”一个没忍住,眼泪就流了下来。

林谨容忙给他擦泪,柔声道:“我又不似三姐姐那般远,你完成功课以后随时都可以去看我。”

二月初九,周氏并林家族里几个夫妻齐全,子女双全,家境宽裕,公认有福的妇人带了人浩浩荡荡地将林谨容的部分妆奁送至陆家,张挂帐幔,展陈衾褥,铺设房卧。铺房完毕,留了龚妈妈并荔枝、桂圆看守新房,不许外人入房不提。

这一夜,林谨容咬紧牙关,在床上翻来覆去,一直到半夜也没睡着,她觉着是因为没有荔枝在身边的缘故,又觉着是樱桃不会铺床,还觉着是晚饭没有吃饱,天气有点冷,汤婆子却又烫人。总之各种不舒服,好容易睡着了,却一直在做梦。梦里面各种稀奇古怪都有,她分明知道自己是在做梦,却一直醒不来。

桂嬷嬷担忧地轻轻推了推咬牙切齿,紧紧皱着眉头,闭着眼睛的林谨容:“姑娘,姑娘,醒来了,天亮啦,该沐浴了。再不起身就该晚了。”

林谨容疲倦地睁开眼睛,恍觉全身上下仿佛被马车碾过一般的酸疼无力。她怔怔地看着满室明亮的灯光,还有立在床前的桂嬷嬷、樱桃、豆儿,过来帮忙的春芽和夏叶等人,轻轻吐了一口气,起身坐起,推开桂嬷嬷探过来试她体温的手:“我没事。准备吧。”

第156章:迎娶

巳时,林谨容沐浴妆扮完毕,向家庙叩拜告别。

未时,窗外乐声大作,阴阳克择官报吉时,念吉利诗词,催促新妇登轿。林谨容被一群人簇拥到正堂前,辞别亲长。虽则这个女儿嫁得不远,陶氏还是一样的哭,一样的舍不得,反观林三老爷,倒是志得意满,得意洋洋,训诫之时,语调抑扬顿挫,铿锵有力。

林谨容垂眸听完,低声应下。待要起身,突然想流泪,却又觉着眼眶都是干的,根本无泪可流。桂嬷嬷暗暗掐了她一把,意为她怎么也该表示哀戚舍不得父母才显得合适。林谨容沉默以对,要她干嚎那几声,她真嚎不出来。周氏见状,忙给喜婆使了个眼色,喜婆拥上,大声说着吉利话将林谨容送上了花轿。

这边陆缄与林家众人行礼毕,待要转身前行,陶氏捏着帕子抢步追上,眼睛盯着他,带了些恳求地低声道:“二郎,囡囡交给你了,你要好好待她。她性子倔强,话又少,你千万千万多体谅她,有事和我说,我一定会严加管教。”话未说完,已是泪流满面。

陆缄一怔,随即收了笑容,认真而温和地道:“您放心。我一定会善待于她。”

陶氏还有许多话要说,却不知该从何说起才好,周氏扶住她笑劝道:“又没多远,又是亲上加亲,二郎的为人你还不知道么?快快收了泪,莫要误了吉时。看看,讨要利市酒钱的来了。”

果然那边轿夫鼓乐之人笑闹着吵成一片,不肯起步,纷纷大声讨要利市酒钱。这本是风俗,陶氏早就准备好的,给的封赏还厚,林三老爷乐得当众充一回富家翁,大大方方地赏了,还不起,又赏,如此重复二次之后,众人方才嬉笑着稳步起了檐子。

林谨容端坐花轿之中,五味杂陈,外面的喧哗吵闹鼓乐之声一时很远,虚无缥缈,一时又极近,近到吵得她两耳嗡嗡作响,心烦意乱。怎么到的陆家她都不知道,觉着仿佛是一瞬,又好像过了很久。

一大群乐官,伎人及帮忙操办酒宴的人拦在陆家门前,拦门互道吉利戏谑之辞,求索花红利市钱物。陆家迎亲者及司礼人等又有答复,互相戏谑调笑,你要我不给,不给不让进,少了不行,多了也不给,玩闹许久,笑声震天。其中当属吴襄和陆纶的声音最大,话最多。

好容易挨到以吴襄为首的一群拦门的人肯放行了,阴阳克择官又手执花斗,念着咒祝词句,将谷豆钱果等物望门而撒,早就等在一旁的孩童们嘻笑着一拥而上,争相拾取。

俄尔,洒完谷豆,铺设青毡花席,请新人下轿。春芽和樱桃上前扶林谨容下轿,小声叮嘱:“姑娘,可不能马上就走,稍等一会子。”

林谨容是晓得规矩的,轻轻“嗯”了一声。一名乐伎捧镜上前,对着轿子倒行入内,数名女伎上前,持莲炬花烛导前迎引,春芽方示意林谨容:“姑娘,可以走了。”

林谨容踩着青毡花席缓步入内,途中双脚不沾地。行至中门,跨马鞍、草垫、秤,以祈禳平安。入中门,迎入新房,坐于床上,喜婆笑道:“坐床富贵”

陆二太太宋氏以银酒杯满酌东阳酒,以劝林家送亲众人,周氏等人每人饮三杯,起身告辞。众人即将行至门前,周氏回头,但见林谨容独自坐在床上,垂着头一动不动,突然有些感慨,又折回去小声道:“阿容,我们先走了。”

话音刚落,就见林谨容交替放在膝盖上的手动了动,飞快地握住了她的衣袖。

周氏想起自己出嫁了的大女儿和即将出嫁林五,由来触动慈母心肠,眼眶一热,鼻腔一酸,轻轻握住林谨容的手,温柔地抚摸了两下,低声安慰道:“不要怕啊,囡囡,这是女人都要经过的。好日子在后头呢。过几天就又可以回去了啊。”

“嗯。”林谨容的眼泪此时方落了下来,又使劲忍住了。

忽听屋子里看热闹的人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新郎官来啦新郎官,这边请”众人蜂拥至门前,去扯门楣上下垂的碎裂彩帛,纷纷喊道:“取利市缴门红啦”

吴氏忙松了林谨容的手,用哄小孩子的口吻道:“乖啊,我们先去了。”然后朝陆缄笑着点点头,招呼林家其他人等离去。

“新郎官快请新娘子出来牵巾拜礼”喜婆脸上堆满了笑容,示意陆缄往床前去请林谨容。陆缄立在床前,垂眸看着林谨容的大红销金裙上那两点晕湿,沉默片刻,长长一揖,低声道:“娘子,有请了。”

屋里众人顿时哄堂大笑,宋氏笑道:“二郎一如既往的斯文有礼。”喜婆则笑道:“相敬如宾,举案齐眉。”

林谨容起身回礼,喜婆将彩缎结成的同心结分别递到二人手里,指挥陆缄倒退出门,林谨容紧紧跟随,二人面对着面,行至中堂。喜婆将系了红花的秤杆递入陆缄手中,笑道:“新郎官挑盖头。”

陆缄握紧了手里的秤杆,看着林谨容微微颤动的盖头,手心里不禁出了一层薄汗。他怕他掀开盖头,会看到一张泪流满面的脸。

“挑呀,快挑盖头呀二哥别不好意思”陆纶唯恐天下不乱地大声喊了起来,引起一片哄笑,起哄之声越演越烈。陆老太爷开心地看着,任由他们去笑去闹,并不阻止。

陆缄回头望着众人一笑,极低声地道:“我要挑盖头了。”言罢握紧秤杆,轻轻挑起了盖头。

大红销金盖头下,林谨容粉面桃腮,表情恬静温和,星眸微垂,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着,并不见泪痕。陆缄看向她的唇角,看到一个细微得几乎可以忽略的上翘的弧度,他的眼睛陡然亮起来,唇角控制不住地往上翘起,回头笑骂了一句起哄最厉害的陆纶:“给我闭嘴”

陆纶哈哈大笑:“有些人脸红了”

众人瞧去,但见陆缄的脸果然红到了耳朵根,林谨容则一直就没抬起眼来过,她脸上大抵是涂的脂粉太厚,看不到红色,只看到她的眉间是露出了几分羞涩,又安静,又乖巧,亭亭玉立,与陆缄并肩站在一处,果是一双璧人。

佳儿佳妇。陆老太爷满意地咳嗽了一声,道:“去家庙参拜吧。”

少倾礼毕,林谨容倒退而出,回至新房。陆缄紧随入房,夫妻对拜。行礼毕,新人上床相对而坐,妇人们取了金钱彩果往床上抛撒。无数的金钱彩果倾泄而下,金钱互相碰撞,发出悦耳的叮铃声,花朵、果子雨点一样地落在林谨容的怀里和四周,她半垂着眼,一动不动地看着它们越积越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