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经的眉头皱起来,万分不喜,却又不能上前去拦阻,只好忍住了,跟着一起劝已经被扶到榻上躺下的吕氏:“嫂嫂不要激动,当心动了胎气……”

吕氏将帕子盖着脸,抱着肚子只是抽泣。心里却是又惊又慌又怕,只恐这缓兵之计不能拖延到陆建中回来,又不知陆老太爷等人到底知晓了多少真相,又会如何收拾她,一时之间怕得要死要活。一个激灵间突然想起那次陆老太爷说要出妇的话来,立时就决定,不管怎么说,她都把事情全推到陆绍身上去好了。反正是他家自己的人,再生气也不能怎样,不过是吃点皮肉之苦,最多就是赶出去而已,反倒是她,一个不小心就是身败名裂,再无退路。

这子嗣,就是护身符,不是万能的,却十分起作用。陆老太爷神色复杂地看着吕氏,明知她是装模作样,却不能直截了当地戳穿她的把戏。且刚才林谨容说的那事中间少了关键环节,又不能宣之于口,只能暗里处理,但是,如果她以为有了身孕,就可以糊弄他到底,那是瞎说的。陆老太爷冷静地道:“来人,去给大奶奶请大夫。”

吕氏躺下了,男人们也不好再在里面久留,便都鱼贯退了出去,吕氏略微松了一口气,渐渐放松下来。却听陆老太爷在外面交代陆老太太:“大孙媳妇现在这样子,也不适合教养孩儿,我看元郎和浩郎这些日子以来颇有些不懂规矩,更不懂事,长此以往对他们没有好处。不如从今日起,就让他们搬过来与你一起住,由你代为管教如何?”

陆老太太从来对陆老太爷的话没什么意见,当下便道:“你安排就好。”

陆老太爷就道:“来人,马上去给大少爷和二少爷收拾东西,再把后头的暖阁收拾出来,从今日始,两位少爷就跟着老太太在荣景居住了。”

不好这是要夺了她的教养权夺了她的孩儿,比要了她的命还要伤人吕氏惊得猛地往上一纵,顾不上还在装病,翻身下榻就往外跑:“老太爷、老太太开恩”

丫头婆子们赶紧上前扶住她,连声劝道:“大奶奶当心,莫急。”

吕氏哪里还顾得这些,泪流满面地挣着往外,口里只管求肯:“老太爷、老太太,我好好儿的,我能照顾好两个孩子。”

陆老太爷唇边露出一个刀锋似的冷笑来:“养大容易,教好了难,我这也是为了孩子好。此事无需多言,你把你自己的身子调养好才是正理来人,把大奶奶扶下去,没有我的吩咐,不许拿事去打扰她”

吕氏被强迫着扶了下去,才刚走到门边,就觉得小腹一阵阴疼,一阵紧似一阵,她虽从未尝试过这种滋味,却本能地知道不好了,不由毛骨悚然,紧紧抱住自己的肚子,低声哭喊了起来。

第284章:药渣

雪越下越大,很快天地之间就白茫茫的一片苍然。林谨容立在荣景居前的门廊下,用力把手往黑貂皮手笼里塞了塞,又轻轻跺了跺脚,吐出一串白汽。

陆缄和陆云站在不远处低声说话:“……珠儿原本就是他们的人,恐怕这之前你也受了不少蒙蔽的。”

陆云神色复杂地看向林谨容的背影,低声道:“是,我是受了蒙蔽,还以为,樱桃真的就是……”

陆缄笑了笑:“总之,我们以后有事多商量,好好过日子,有话有事就要说出来,不要藏在心里面憋着生气。这样不好。”

陆云低低应了一声:“我去同嫂嫂道歉,不管我之前做了什么,都是无心的。”

陆缄把话点到了,见她这样乖巧,便不再啰嗦:“那你去吧,姑嫂二人好好说说话,把误会解开,你们还是亲表姐妹呢。”

陆云就走上前与林谨容说话:“嫂嫂,不管之前我有多少不是,都请你看在母亲和哥哥的份上原谅我。我错了。”

雪光太强,照得林谨容情不自禁地眯了眼。陆云这些日子瘦了许多,容颜也更清丽了,神色显得无辜又孱弱,羞愧而忧虑,林谨容很希望陆云是真心的,但她不知道,陆云的这副清丽无辜的表皮下面,隐藏着什么?但是也无所谓了,现在她已经有了力量与陆云对抗,陆云的那些魑魅伎俩不能对她造成更大的伤害。平生第一次,林谨容有了一种俯瞰的感觉。

陆云见林谨容迟迟不说话,便正正经经地给她行了个礼:“嫂嫂不肯原谅我吗?”

林谨容笑了一笑,伸手扶起她:“怎么会?”

忽听里面一阵响动,陆绍陪着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大夫走了出来,姑嫂二人便都同时住了口,回转身去看。陆绍还穿着昨日的衣裳,眼窝满是青影,下巴上全是胡子茬儿,神色冷冰地从她们身边走过,领着那老大夫走了出去。远远站在一边的陆经赶紧追了上去。

涂氏从里面走出来,轻声道:“她也真是的,本来就有身孕,又是带着孩子在地上跪,又是抱,又是扯,又是哭,又是闹的,这胎气能不动么?”

林谨容和陆云都没有接涂氏的话,陆缄淡淡瞥了她一眼,道:“还好吧?”

涂氏低声嘟哝道:“不知道。说是先吃药看看。”

素锦从里面走出来,小声道:“二奶奶,大奶奶向求您一件事儿。”

林谨容看了陆缄一眼,有些不想进去,陆云赶紧道:“嫂嫂,我陪你一起进去。”

涂氏皱眉道:“阿云,你一个姑娘家,进去做什么?隔着帘子问问也就是了,过两日平稳了再去。”

她本是好心,但陆云一心想在陆缄面前表现,便道:“我也关心大嫂,我进去看看她。”一边说,就扯了林谨容,低声道:“我陪你。”

陆老太太平时用的榻已经给吕氏躺了,只当屋隔了个八联屏风,八联屏风里侧两个大火盆燃得旺旺的,陆老太太由沙嬷嬷陪着,坐在一旁,手里的佛珠转得飞快。吕氏面白如纸,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大奶奶,二奶奶进来了。”素锦小心翼翼地在吕氏耳边喊了一声,吕氏的眼珠子在眼皮下动了动,缓缓睁开了眼,沙哑着声音道:“二弟妹,我求你,请水老先生来给我看看好么?”

林谨容一时间想了无数种可能。先前来的大夫是陆家惯用的大夫,医术也差不到哪里去,既然他没有给出肯定的答复,只说吃药看看,那说不定这孩子是保不住的,换了水老先生也不一定能保得住。她若是答应了吕氏的要求,指不定会落入一个圈套,但她若是不应,这是一条人命。该不该管?她瞬间念转千回,最终不过是轻轻叹息了一声:“大嫂,医者父母心,水老先生不用我特别去请,只要有人开口,他都会来的。”

吕氏轻轻出了一口气,催促素锦:“你让大爷赶紧备车去接水老先生过来。”话未说完,眼里就包了两泡泪,“二弟妹,还是烦劳二叔跟着跑一趟吧,万一他要是不来怎么办?”

林谨容怫然不悦,她这里刚灭了一个心魔呢,吕氏倒是提前就用小人之心猜上她了,便淡淡地道:“这是大事,既然大嫂开了口,没有推脱的道理。但水老先生也不过是应了邀请过来诊病的罢了,可不是我家的人。他要不来,谁去也无聊。”来不来,那是水老先生的事情,总不成人不来还要算在她头上罢。

吕氏便示弱:“是我不会说话。”

陆老太太嗯哼了一声,道:“说这些做什么?请大夫要紧。”又吩咐陆云:“你去寻到你五哥和六弟,把元郎和浩郎领到其他地方去玩,别冻着了,也别吓着了。”

陆云只好站起身来,往外面去了。

陆老太爷又吩咐林谨容:“现下就是你婆婆一个人在打理家务,赶紧去帮她的忙罢,别全都在这里候着。”

林谨容正愁找不到借口好走,闻言立即告退。

雪光透过窗纸射入房中,房里一片冷白,炭盆里的炭火越烧越燃,把众人烤得冒出了细汗,陆老太太半合着眼,悄无声息地转动着手里的佛珠;涂氏安静地坐在她身后,半垂着眼看着炭盆;吕氏犹如死了一样的,躺在榻上一点动静都没有;丫头婆子们全都束手束脚地站着,大气也不敢出;一股中药特有的味道从外面飘进来,弥漫了房间的每个角落,格外难熬的一个午后。

陆缄裹紧了身上的大毛披风,那雪仍然是随着风,顺着他的衣领往脖颈里钻,冷得他直打颤。陆绍铁青着脸,紧抿着唇,用力抽打因为大雪,而无法拉快马车的大青马。大青马沉重地喘着粗气,赶马车的车夫走在前头使劲拉着缰绳,试图让马车走得更快些,并不敢出声阻拦陆绍。

陆缄看得皱眉,出声道:“大哥,照这个速度下去,只怕是还要小半个时辰才能到林家。不如让马车从后面慢慢地来,你我二人先去请人。”

陆绍也不理他,翻身上马,使劲抽了马儿一鞭子,往前头奔去。陆缄拥马立在原地,火冒三丈,忍了又忍,终是催动了身下的马匹跟了上去。

……

桂嬷嬷把药罐子里的药渣倒在一个撮箕里,有药渣敷在了药罐壁上,怎么也倒不出来,她便拿了筷子去拨拉。荔枝笑道:“又要换药啦?”

桂嬷嬷笑道:“可不是,水老先生交代得清楚,奶奶这药一服只能吃两日。再熬就淡了。”手脚利索地把药罐子清洗干净了,吩咐双福:“双福,把这药渣埋到花圃里去。”药渣做花肥最好不过的,现在埋下去,等到春天来了就沤成了肥。

双福应了一声,丢了手里做着的事情,在裙子上擦了擦手,快步奔过来抬起撮箕冒着雪到院子里去了。

桂嬷嬷便与荔枝一道,去里头开了箱子取药——林谨容的药都是水老先生配好的,一服一服地包好了,整整齐齐地码在箱子里,要的时候只管去取就是。

桂嬷嬷一边小心地把药倒入药罐里,一边含笑同荔枝道:“奶奶从前总也不肯听我的话,熬了药送到她面前去,她也能够给泼了。现在可好,总算是肯好好吃药了。”

荔枝笑道:“可不是,但愿这箱子药吃完就能有个小少爷。”一边说,一边双手合什望天祷祝了一下。

桂嬷嬷把红泥小火炉给弄得更燃了一些,絮絮叨叨地道:“听说水老先生这药可不简单,里面又加了他特制的秘药的。也是奶奶家底厚,才能请这么个老名医在家候着,专为她一个看病配药。”

荔枝觉着她话太多了些,却也不阻拦她,就含了笑听着。

双福噘着嘴跑过来:“嬷嬷,花圃里埋不下啦,这些日子以来的药渣全往那里埋,巴掌大的地方早就堆满了。再挖,我就要刨着花儿的根须了。”

桂嬷嬷就笑着轻轻戳了戳她的额头:“还能急得死人?外头那么宽的院子,任由哪里不能埋药渣的?”

双福回头看了看棉絮一样成团飘下来的雪花,缩了缩脖子,吸吸鼻子道:“外面都被雪盖住了,怎么敢下锄头,一不小心挖着名贵的花儿怎么办?”

桂嬷嬷骂道:“偷懒的小蹄子,那就先放着罢,等雪水化了,把土都冻严实了,又再说。”

双福忙端了撮箕往外走:“我埋到外面的枣树下去。双全来帮忙”两个小丫头一个提了小锄头,一个抬了撮箕迎着雪跑出去,把药渣子埋了后,快快活活地丢起了雪团玩闹。

“天要黑了,你们的活儿都干完了?外面正闹腾着呢,你们还敢在这里玩笑,是嫌命长了么?”樱桃插着两只手出来,好一顿训斥,两个小丫头赶紧拿上东西跑了回去。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那雪稍微停了一头,一个人踩着雪慢吞吞走到了那棵枣树下,用脚扒拉了一下雪和土。

第285章:兄弟

虽则没有十足十的证据,但这么大的事情,林谨容自然是要同林玉珍说的,也好叫她心里有数,日后好有防备。只是说的时候,到底有所保留。

林玉珍勃然大怒,马上就要去寻陆老太爷评理,林谨容与陆云一边一个,好不容易才把她给劝住了,陆老太爷已经夺了吕氏的一双儿子,吕氏又成了这个样子,林玉珍再去闹,可就真是没有眼色了。

林玉珍呆呆坐了片刻,突然道:“这么狠毒的心肠,我就说……”眼里毫无征兆地掉下一滴泪来。

陆云被唬了一跳,忙道:“娘,你这是怎么啦?”

林玉珍摆了摆手,起身往里:“你们都出去……我有些累,想歇歇,晚饭不吃了。”进了里屋后,果然就没再出来,方嬷嬷跟着进去,与她低声说些什么,间或传出两声抽泣。

林谨容与陆云面面相觑,默然坐了片刻,见天色不早,林谨容道:“你二哥该回来了,我去前头看看。阿云你就在这房里守着母亲罢,若是有什么事,我便又使人来寻你们。”

陆云自应下不提。

林谨容却不往荣景居去,而是折身回了房里,脱了大毛披风,舒舒服服地往熏笼旁坐了,舒展开手脚来,接了桂圆递过来的热茶汤安然享受。才不过饮了一口,就听见外面廊下有人使劲跺脚,紧接着陆缄走进来,看见她手里捧着的热茶汤,也不多言,探手接过一口气喝了下去,喘了两口气才叹道:“冷死人了。”

林谨容忙道:“水老先生请来了?”

陆缄往她身边坐了,将一双冰得死人的手牢牢抓住她的手捂着,露出十分惬意舒服的神态来,低声道:“没有。跟着外祖父出城踏雪访友去了。”

原来水老先生住在这林家,无心插柳,竟与林老太爷结成了莫逆之交。两个老人家早间起来,见这雪极大,索性带了林慎之并几个家仆,前往城外踏雪访友去了,却要到明日才回家。陆绍便又央了林家,使了个识路的老仆引路,顶着风雪出城,非要去寻水老先生。

陆缄见陆绍看自己的那眼神活像是仇人一般的,知他早前还不曾有仇的时候就已经暗里当自己夫妻二人是仇人,如今吕氏出了这事儿,更要把自己夫妻二人当成仇人,便也不跟着他去做这讨嫌之人,自领着长寿回了家。

林谨容嫌弃地把陆缄的手抓起扔到熏笼上去,冷笑:“既把我们当成了仇人,就不要用我林家的人才是正理。”

她口里冷笑讥讽,其实再心软不过,他是真的知道了。陆缄看了林谨容两眼,突地把手塞进她衣领里去:“为着这种人生气做什么?不值当。”

林谨容被冰得一激灵,正要去推他,却见陆缄的脸离她不过寸许,一双眼睛黑幽幽地看着她,呼吸都吹到了她的脖子上,不等她出声,他便已经将她按在了榻上。

呼吸纠缠间,他的唇印上她的唇瓣,温柔碾压,缱惓缠绵许久,他在她耳边轻声呢喃:“阿容……阿容……”阿容,我心悦你。这句话在陆缄的心里并唇舌间打了几个来回,却只是化作了一声:“阿容,元宵我领你去看灯。”

“嗯。”林谨容半闭着眼,一动不动。陆缄又与她耳鬓厮磨许久,方微微喘着气放开了她,与她仰面并肩躺在榻上,看着头顶的承尘轻轻一笑:“阿容,改日我请吴襄吃饭,你也一起吧。”

林谨容诧异回头,正好与他目光相对,陆缄眼里满是笑意:“你说得对,他一直待我极好。”嫉妒便嫉妒了,总要走过去,总要面对的。他自有他的优势,并非一无是处。无论如何,林谨容总是他的妻了。

林谨容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荔枝在帘子外头探了个头,就赶紧把头缩了回去,轻轻咳嗽了一声。听到里头窸窸窣窣的声音没了,方隔着帘子道:“二爷,奶奶,五爷来了。”

林谨容与陆缄对视了一眼,出声道:“快请进来。”

陆纶弯腰从帘子下走了进来,鼻头冻得红彤彤的,舒服地喟叹了一声:“还是家里好。”这半年多的功夫,他是又长高了许多,陆缄在男子中算是比较高的了,他却足足比陆缄还高了近半个头,宽肩长腿,正是一副好身板。

林谨容把一盏热茶汤递过去给他,忍不住讥笑他:“原来五弟的鼻子红是还能看得出来的,我以为早就看不出来了。莫非是这半年多总留在书院里头,脸色变白了?”

陆缄抿唇一笑,陆纶一口热茶含在嘴里,差点没吐出来,好容易才咽下去,翻了个白眼:“当家奶奶,不讥笑人不好过么?”

说到这当家奶奶四字,屋里的气氛猛然一滞,三个人的表情都有些不自在。若是对上其他人,林谨容是根本不会给好脸色的,但她对上的是陆纶。陆纶越是清醒,越是待她好,她就越能体会他夹在其中的艰难。

陆纶垂眼看着手里的茶盏,低声道:“我明日想去老宅看我娘。”

林谨容提起茶壶替他满了茶汤,低声道:“这是孝道。”

陆纶又道:“我想请求祖父允许她回来过年。”

陆缄便去接林谨容手里的茶壶,林谨容白了他一眼,陆缄便又缩回手,道:“这是孝道。”

“扑哧……”陆纶一声笑出来,抬眼看着他夫妻二人道:“不用这样吧?你们还当我是好兄弟吧?”

被他这样一笑,气氛也轻松了许多。陆缄便也微微一笑:“这个事祖父同意就行。你还要去同他老人家说的。”

陆纶听见他如此说,算是达成了某种默契一般,心里就欢喜起来,叽叽呱呱地和他们说起太明府林家大老爷林如易来:“没见过那么古板凶悍的人,我见过他不下十次,与他一起吃过最少三十顿饭,从来就没见他笑过。每次见了我,就是打我的脑袋,骂我顽劣,吃肉就只长肉不长其他地方,再不然就是去扯六弟的衣领,问他是不是很冷,非得把头往衣领里缩,又骂我三哥,眼睛到处乱转乱看是为何?”

他说得生动,一下子就把他们三兄弟的性情全都概括在里面了,陆缄不由扬唇轻笑,道:“大表伯父是个妙人。”

陆纶嚷嚷道:“他对你这种人自然是和颜悦色的,也是妙人,对我们这种人就是看不上了,自然妙不起来。”

林谨容听他说得好笑,便道:“那么敢问五弟,你去这半年,可学到了什么?”

陆纶苦着脸道:“先生凶得要死。动不动就拿戒尺打我。”却又压低了声音,小声道:“不过我因缘巧合,竟然给我学了一套刀法,舞起来是那个虎虎生风啊,又得了一把宝刀,一刀下去可以砍断碗口粗的树……”他一边说,一边起身比划,恨不能立刻就持刀在屋里舞一圈给林谨容和陆缄看,看得在一旁布置晚饭的荔枝等人只是低笑。

“奶奶,大奶奶有些不好。”豆儿从外头轻轻喊了一声,众人便都收了笑容,女人生孩子小产,和叔伯弟兄们没什么关系,不过是过问一声就罢了,林谨容命丫头们取了大毛披风来,准备往荣景居去:“敏行你陪着五弟先吃晚饭,我去看看。”又问豆儿:“水老先生还没请来么?”

豆儿看了陆纶一眼,低声道:“不曾,看看这天色,只怕大爷今晚都回不来了。”

陆缄起身道:“五弟略坐一会儿,外头雪大天黑,我送你二嫂过去,又回来陪你。”

陆纶忙道:“罢了,我正要过去看看的,晚饭我也不吃了,我趁便送二嫂过去,二哥你今日在外面奔波许久,晚上还要读书,委实辛苦,你就留在屋里罢。”

林谨容见陆缄目光切切地看着她,心知他只怕是有话要与自己说,便朝陆缄使了个眼色,道:“那就有劳五弟了。”

万籁俱静,只有靴子踩在雪地上的咯吱声响,陆纶睁大眼睛看着前面的一片雪白,低声道:“四妹妹……”

林谨容很久不曾听他如此称呼自己,心里一跳,道:“什么?”一边就示意荔枝和豆儿往后退了几步。

陆纶垂着眼低声道:“你可否与我说,这半年来家里又发生了些什么事情?”他的脸衬着雪光,显得越加暗黑了几分,却是露出了男子汉的坚硬,他已不再是当年那个懵懵懂懂,什么都不知道的顽劣孩子。

总是瞒不过去的,他越早知道,行事的时候也有分寸。林谨容组织了一下言语,轻声道:“大概是水火不能相容了。”

陆纶之前还留着几分奢想,没有想到她一开口就是这样的情形,不由顿住了脚步,不敢相信地看着林谨容,涩声道:“怎么就到了这一步?我以为,二哥肯帮着去请大夫,你还肯去关照大嫂,就还有转圜的余地……”

林谨容淡淡地道:“人人都是带着一张面具的,我再不想看到他们也得尽这个责任。余地,不是我们不给,而要看他们给不给。”她回头看着陆纶一笑:“更多的你可以问祖父,我也不想再说了。但你当知道,什么事都不影响我们把你当做好兄弟。”

第286章:扫雪

吕氏的这个孩子到底没能保得住,陆绍把水老先生接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清晨,而这个时候,已经迟了。但也因为吕氏流了这个孩子的缘故,陆老太爷抱走元郎和浩郎后,就没再提什么,只下令让吕氏在房里安心养病,轻易不许出来。

陆纶与陆经第二天早上就去了老宅看望宋氏,陆老太爷到底没松口,他们要尽孝道可以,但人是不可以回来的。一时间,陆家上下的风气为之一转,这个年,可以说是二房过得最艰难,最痛苦的一个年。

吕氏躺在床上不停地流眼泪,陆绍心中烦闷,说话也没有好声:“哭什么哭?是要把眼睛哭瞎吗?谁让你去折腾的?我跪一跪也就出来了。”现在可好,三个孩子都给赔进去了。

那她就算是藏在屋里不出去,陆老太爷和林谨容也不会放过她啊,宋氏、陆建中和他都不在,剩下两个不懂事的小叔能起什么用,反正就是她顶着,还不如主动出击,也许还有一线生机。可到底结局是这样,孩子也给弄没了,吕氏不敢辩解,便拿了帕子擦泪,只越擦越多,根本止不住:“我可怜的孩子……”先是想起这个没见过面的孩子,然后又想起元郎和浩郎来,忍不住又哭。

陆绍烦得要死,心里更是不好受,见她哭得心酸,还是忍了上前去抚着她的背脊低声劝道:“两个孩子都跟着他们曾祖母,没有人会慢待他们。反倒是我们,得赶紧振作起来才是,你要早点把身子养好,我呢,规规矩矩去把老爷子安排的事情做好,忍吧,总有那么一天的。”

安抚好吕氏,陆绍走出去坐在外间盯着炭盆,把整个事件的经过回忆了一遍,再想到昨日陆缄看他的那种轻蔑憎恶敷衍的眼神,心中的怒火一阵旺似一阵,设圈套给他钻,害他失名失财,再兼杀子之恨,不共戴天。现下最要紧的,是弄清楚林谨容到底吃的什么药,生的什么病,究竟能不能生出孩子来,才能谋算下一步。他站起身来,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个纸包,吩咐素锦:“看好你们奶奶,我有事出去一趟。”

瑞雪兆丰年,听雪阁外的梅林正是开得最盛的时候,行走其间,就连发梢指尖都染上了梅的幽香。陆缄有意想让林谨容和陆云消除隔阂,趁着午后的空闲,邀了她姑嫂二人一同在梅林里踏雪赏梅,再收集一些烹茶用的雪。

林谨容手里捧着个小小的瓷碗,耐心细致地拣着最干净的花枝,把花瓣上的雪扫入瓷碗里。陆缄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并不动手,就背着手看。

陆云不满,笑道:“哥哥,你怎么都不动手的?就等着拣便宜吃现成的啊?”

陆缄笑看了林谨容一眼,道:“我不占你的便宜,我就吃你嫂嫂弄的,心安理得。”

陆云便叹气:“算了,受不得你二人。”言罢自带着简儿并新来的沉香往林子的另一边去了。

陆缄便走上前与林谨容并肩站着,默不作声地与她一同扫雪,一个扫,一个装,虽然不说什么话,但配合也十分默契。荔枝和豆儿见状,互相递了个眼色,同林谨容道:“奶奶,奴婢们往那边去扫。”

林谨容还未开口,陆缄就已经道:“去罢。”

转眼之间,这一片便只剩下了陆缄与林谨容二人,陆缄侧眼看着林谨容,但见她的脸映衬着雪光,反射出瓷一般的光泽,洁净美好,他忍不住轻抬手指,在她的脸颊上触了一下。林谨容回头瞪他:“做什么?给人看见。”

陆缄手指着不远处的一株大梅树,笑道:“阿容,你还记得那一年么?”

林谨容收回目光,把梅花瓣上的一点碎雪扫入陆缄持着的瓷碗里:“哪一年?”

陆缄却不说,让她看看周围的环境:“你看看这周围,可有想起来什么?”

这周围,她想起来的事情可多了。林谨容略略扫了一眼,轻轻摇头。

陆缄不死心:“就是那一年,我刚从江南回来。家里举办暖炉会,你在这里,莫名其妙地狠狠骂了我一顿。”他顿了顿,脸上露出回忆的神色:“说来也奇怪,你骂我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很清楚。”

林谨容手上不停:“我倒是忘记了。你白白挨了我一顿骂,恨透了我吧?”

陆缄好一歇才道:“没有,虽然不喜欢你那样,但我那时候就是觉得你很可怜。我也曾经和你一样,受了委屈却没地方发泄,一个人躲着难过。只不过我定力比你强,一个人难过一会儿也就淡了。你却是暴躁的很,逮谁咬谁。”

林谨容一噎,眼前立刻浮现出当时陆缄那种同情怜悯的目光,那时候她最恨的人就是他,甚至于他站在她的面前,她也忍不住想挠花他的脸。那时候她根本就没有想到,有朝一日,她还会以前世的身份,与他一同站在这梅林里,用这样的神态语气做这样的事,说这样的话。她一时有些愣怔,世事无常,又或是冥冥之中自有定论?

陆缄见她不语,只是看着面前的梅花发怔,便上前去轻轻拥了她的肩头,低声道:“你那时候恐怕根本没想到,我将来有朝一日会是你的夫君吧?”

林谨容垂了眼:“是没想到。”

陆缄难得的贫嘴:“后悔得罪我没有?”

“不后悔。晓得你不能把我怎么样。”林谨容转而笑道:“那你呢,当时你是怎么想的?你几次三番在我手下吃亏,有没有想过,我将来会是你的妻子,你落到我这样的人手里,会怎样?定亲的时候,你就不怕么?”

陆缄垂眸看着她,眼里有许多情绪。林谨容直视着他的眼睛,笑道:“怕不怕?”

陆缄沉默片刻,方道:“怕。”

既然怕了,为何还要?林谨容一笑,还未开口说话,陆缄紧了紧搂着她肩头的手臂,低声道:“但我们终究是走过来了。阿容……”

“什么?”林谨容垂眼看着地上的雪,走过来了么?

“阿容,我心悦你。”陆缄的声音十分低沉,却十二分的清晰,犹如鼓点一样的敲击在林谨容的心上,她突然觉得眼前的雪白得太刺眼,她抬起脚来,在那片晶莹的雪上使劲踩了几个脚印方才觉得顺眼了点。

“你让我有话不要藏着,我便说给你听。”陆缄一直等着她回答,林谨容抬起眼来看着他,半真半假地笑:“可我不悦你。”

陆缄的眸色一深,微微翘着的唇角也往下一拉。但看到她笑吟吟的样子,便又笑了,从一旁的树上抓了一小团雪,扯着她的胳膊就往她衣领里塞:“叫你乱说话。”

林谨容哈哈大笑:“你不喜欢听,我偏要这样说,你能怎么样?”抬手就把陆缄手里的瓷碗夺了过来,将手一扬,把一碗的雪全数倾倒在他的头上,还生恐雪少,将碗一丢,扯着他的衣领晃动,使劲把雪往他衣领里塞。

见她如此大笑,如此玩闹,陆缄眼里的那一分不确定瞬间化成了喜悦,一边由着她往他衣领里塞雪,一边却作势生气骂她:“没见过你这样的,辛辛苦苦扫了半日的雪,这样就给你糟蹋了。”

林谨容瞟着他:“反正是我扫的,你不过是动了几下手指头而已,那么我喜欢糟蹋还是喜欢留用,那都是我的事。”

陆缄却伸手捧住她,将额头顶着她的额头,亲昵地道:“阿容,我想你了。”

他说的想是什么,林谨容心里明白得很,便使劲推他:“不正经,阿云看见了。”

陆缄左右张望一番,笑道:“谁要这个时候还往这边凑,那就真是傻子了。”他牢牢抓着她的肩头,紧紧盯着她的眼睛,认真道:“阿容,你听见我的话了。”

林谨容道:“是听见了。”

“那么是不是该认真回答我?”陆缄固执地看着她,意思不言而喻。他要她回应,明确回应。刚开始的时候只是隐含的希望,现在却需要十分明白的回应和确定。

林谨容看着陆缄的眼睛,那句话在她唇舌间转了好几个来回,终究是无法说出来。哪怕就是敷衍的,在这一刻,她也说不出来,更不想说出来。她笑了笑,索性伸手搂住陆缄的脖子,在他的下巴上轻轻一吻。如同蜻蜓点水,如同微风拂过花枝,不过是轻轻碰了一下便避了开去,陆缄却觉得,那个地方一直都温暖得很,他的心情变得喜悦而沉稳。

“阿容……”他还想和林谨容再多说几话,林谨容却已经弯腰拾起瓷碗,转身朝着陆云所在的方向去了:“你请阿云过来玩,却把她一个人丢在一旁,也难怪她要生怨了。”

她在这种事上,从来都是很害羞的。陆缄笑了一笑,快步跟上林谨容,与她并肩而行,借着袖子的遮掩,轻轻握住了她的手指。林谨容努力保持着笑容,抬眼看着前方怒放的梅花,轻声道:“敏行,你还是要多抽空好好读书才是。”

【第三卷·春色如黛】

快的脚步不是跨越,而是继续;最慢的步伐不是缓慢,而是徘徊;最好的道路不是大道,而是坦荡;最险的道路不是陡坡,而是陷阱;最大的幸福不是得到,而是拥有。

第287章:口彩

元旦日,以根旃檀、节沉、花鸡舌、叶藿、胶熏陆等五木煎成香汤浴之,能令人延年益寿,至老须发稠黑。

水汽氤氲中,林谨容从浴桶里站起身来,由着荔枝与桂圆帮她拭去水珠,穿上新衣,然后擦着头发走出了屏风。

陆缄早就洗浴干净,披散着头发坐在榻前晾发、看书。听见声响,他抬起头来看向林谨容,心里一阵悸动。刚沐浴出来的林谨容肌肤粉嫩,眼睛水润,衬着身上粉红色的衫子,就仿似一枝娇艳的桃花。

荔枝见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林谨容看,不由翘起了唇角,引着林谨容在熏笼边坐了,取了件厚实的大毛披风给她披上,拿了帕子在一旁小心翼翼地给她擦头发。

此时天刚微亮,稀薄的晨光透过窗纸,与屋内明亮的灯火相印,格外协调相容安宁。陆缄索性丢了书,接了荔枝手里的帕子,不用他多言,荔枝便安安静静地退下,与桂圆一同去收拾浴桶,只留他夫妻二人在榻边安静相处。

“这是我们一起过的第一个年。”陆缄把林谨容的头发擦得半干,丢了帕子,递过梳子去,也不多话,娴熟地拉了个凳子往林谨容跟前坐了。

林谨容接了梳子,起身立在他身后替他通发。一边梳,一边由不得地感慨,转眼间她与他竟纠缠了这么多年。

陆缄微闭着眼,弯着唇角道:“阿容,近来家里发生的事很多,而我心里却十分踏实安宁,看书的时候总觉得脑清目明。你知这是为何?”

他又来这一套了,想说什么却不明说,只肯弯来绕去,不就是想说夫妻同心,其利断金么?林谨容飞快将他的发髻挽上,淡淡地道:“不知。”

陆缄回头看着她。林谨容无辜地朝他眨眨眼:“我又不是你。”

陆缄默了片刻,失笑道:“我是想与你说,不管有什么困难,我们夫妻同心协力,总是能走过去的。”

窗外传来樱桃和双福、双全的笑闹声,还夹杂着噼里啪啦的捶打声与铜钱撞击发出的清脆声响。樱桃大叫:“如愿?”双福和双全则大声呼痛。

林谨容便扔了陆缄走到窗前,将窗开了一条缝细看热闹。只见樱桃持了一根末端绑了一串铜钱的竹竿,将那竹竿往花圃上使劲拍打,却是求富的风俗。几个小丫头玩得不亦乐乎,声音又脆又尖。

陆缄走到她身边站了,低笑道:“多亏得不是住在农家。”见林谨容不解,他便微微有些得意地与她解释:“你不知道么,这个文雅点的说法是求富,通俗点就叫打灰堆,农家捶的更是粪土堆。若是干的倒也罢了,最多就是尘土飞扬,若是下了雪,雪又化了的时候,惨不忍睹。粪泥四溅,臭味远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