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她登车离去,容七奶奶与许杏娘转身入内,许杏娘笑道:“我记得你一向是不胡乱交人的,这人儿是怎么被你刨出来的?险些就错过了。”

容七奶奶微微一笑:“你也觉着不错?”

许杏娘道:“那种偏远地方来的,我见得多的是有几个钱就自以为不得了的土财主,她么,也真算不错了。我早前听你说,她为了一批货跑街上去,还和人起了纠纷,便以为是个爱财如命的俗人,还替陆二郎可惜了。想当初放榜时,多少人家想要他做女婿呢,那胡顺顺,不过在马车里见过他一回,便一直念念不忘,知道他已然成了亲,哭成什么样了。”

“莫笑她,谁没年幼过?”容七奶奶笑道:“其实早前我亦如此认为,直到那日在相国寺遇到才上了些心,使人仔细一打听,都说她在平洲素有才名,吹埙、分茶都极好,又爱做善事,当然,这善做生意的名头也是有几分的。我就奇怪了,说来也是书香人家,这女儿是怎么教养出来的?这便十分好奇,想知道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许杏娘眨巴眨巴大眼睛:“没失望罢?”

容七奶奶一笑:“可以交往。”顿了顿,又忧心:“待我使人去打听一下琼娘家里怎么了。她家后宅自来清净,想来不会是家里的琐事,怕是大事”

正在安排人去打听,却见容七步履匆匆地从外头进来,道:“不用去打听了,丰州那边今年春夏大旱,如今又下了暴雪,起了民乱,她家兄长隐瞒不报,还想捂着。现在匪兵一连攻了两个州县,官家震怒,赵家要倒霉了”

容七奶奶和许杏娘大吃一惊:“怎么办才好?”

容七皱眉道:“我如何得知?他自己犯的错,要救他只怕是难极”又转而叹了口气,“这几年,各地的灾荒也太多了些,更何况南边的州县,城墙和护城河多数都是拆了的,怎么经得住折腾?”

……

林谨容自是不知自己被人从上到下,里里外外都给打量研究了个遍,只觉着今日出门还算开心,回到家里小憩一觉醒来便将近申时了,将许杏娘要的扇子花样写下来,命人送到铺子里去交给姚琢,又开始琢磨晚饭做什么吃。

陆缄归家,见她笑眯眯地迎上来,忙道:“听长寿说你早早就回了家,还生恐有人为难你,还愉快?”

林谨容接过他的披风,道:“她们都会十八般武艺,我算有两技傍身,所以并没有不愉快。回来得早,是因为有人家里突然出了事,我看她们不好当着我议论,便借着累了告辞回来。”

陆缄由豆儿、樱桃两个伺候着换过了衣服鞋袜,走到她身边坐下,将手在炭盆上烤得暖和了方轻轻抚在她的肚子上,笑道:“他今日可乖?没有踢你罢?”

“很乖。”林谨容的脸上露出几分温柔来,低下头捧着肚子只是笑。

陆缄与她温存了一会儿,又问她:“客人可多?都是谁家的?”

林谨容把经过说给他听了,纳罕道:“真是奇怪了,分明不曾来往过,又如何知道我会些什么?倒像是老早就把我情况全打听得仔仔细细的。”

陆缄一怔,沉默片刻,道:“听人说,学士府的子弟女眷与人交往是很注重对方人品才行的,为的就是防止误交,带坏了子弟不说,还容易引起是非。如果你觉着不自在,日后再有这样的推了就是。”

林谨容点头:“我当时想着,怎么也不能让她们看不起我。她们怎么待我,我便怎么待她们也就是了。多认得个人,也许日后也多条路,可若是不行,也无所谓。”

陆缄见她坦然自若,不由笑道:“你倒是宽怀了许多,是这个道理,平常心论交就好。他家虽然富贵,却也用不着委屈自己。说说,今晚又做什么好吃的?”

林谨容近来为了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闲暇之余便钻研各式吃法,每日饭菜不重样,花样百出,天南地北地口味都敢试试,虽然也有吃不惯的,但多数时候新奇加上不难吃也就让人期待了。弄得一家子每天晚上都挂心,要吃什么。

林谨容偏来卖个关子:“到时候就知道了。”又问他:“今日容七娘子说起秀州那边来,道是有可能会设市舶司,你可曾听说?”

陆缄皱眉道:“也许他家得了什么消息也不定,我虽不曾听说,但想来也是迟早的事,现下朝中财政十分吃紧,怎么也不肯放过这种机会的。不然,我去打听打听?”

“好。我是想,如果设了市舶司,这生意便不会有现在这般好做了。成本最少要高一倍以上。”林谨容拿起陆缄的手来,轻轻替他按捏着关节:“累么?”

陆缄低声道:“不累,怎么也没有你累,脚都肿了呢。我听沙嬷嬷说,一定是个小子呢。”陆家长房,十分需要一个儿子,所以一家老小就没谁敢说林谨容肚子里这个是姑娘的,开口闭口都是小少爷如何。就连陆缄,虽然没说,但表现出来的也是巴望这一胎是个男丁的。

林谨容瞟着他:“那若是个姑娘怎么办?你岂不是要失望了?”

陆缄有些发窘,随即一笑:“姑娘也挺好,只要你肯生,不愁没有儿子。不是求了五男二女么?”

林谨容笑了笑:“我亦希望他是个儿子呢。”倒也不是她嫌弃女儿,只因无论什么时候,男子总是比女子要活得轻松些。

第334章:年关

自从荣府回来后,林谨容便觉着日子过得飞快,每日都有新鲜事,每日都有操心事。

京中与平洲多有不同,自入腊月便穷人有穷人的乐子,富人有富人的乐子。穷人三五结群,扮作妇人神鬼形象,敲锣打鼓,上门讨钱,俗称“打夜胡”,据说能驱鬼除邪。这样的人,隔三差五便会上门一次,林谨容每次总是要给些米粮。

富贵人家则是每逢下雪便要摆酒席,堆雪狮子,挂雪灯,招朋唤友,饮酒团聚。陆缄有将近二分之一的时间被人请去做客,每日归家身上酒味不断,吃得多了,不能不还席,幸亏是家资丰厚,春芽与沙嬷嬷也能干,她才没有被累到。

此还只是日常生活,更不要说各式各样的节日。

腊八日,林谨容打发了无数拨上门化缘的和尚、尼姑,又领着沙嬷嬷等人熬了腊八粥并些拿手的糕点,四处送人的同时也收到了许多礼物。

十五,皇帝在景龙门外的宝箓宫举行元宵节赏月庆祝预演,是夜,陆缄抽空领了林谨容坐车去看了一回热闹,还未到家,却已经困得不行,差点没歪在陆缄怀里睡着,被陆缄提着耳朵不许睡,才勉强熬到家。

二十四,交年,京中人这日夜晚都要请僧人或者是道士诵经,准备酒品与水果送审,烧合家替代纸钱,贴灶王爷神像,又用酒糟抹在灶门上,谓之“醉司命”。夜里还要在床底下点一盏小灯,唤作“照虚耗”,弄得林谨容提心吊胆,总担心会着了起来。

如此,每日忙个不休,终于到了除夕。

是夜,宫中举行傩戏驱邪,满城爆竹轰响,林谨容与陆缄围着火炉守夜,不过三更时分便靠着陆缄沉沉睡了过去。

陆缄看着她宁静的睡容并凸起的腹部,听着窗外的爆竹声,猛然惊觉二人已经做了近三年的夫妻,再回忆起从前来,一时不胜感慨,忍不住在林谨容的额头上轻轻一吻,轻手轻脚替她除去头上的簪钗,簪钗只剩一只,才刚抽出一半,林谨容却骤然惊醒过来,猛地一偏头,一抽一带,簪子便从陆缄手间滑落,又自衣袍间滑下,堪堪落在地上。

再捡起来,钗头已经有了裂纹,正是杨茉送给林谨容的那对金镶白玉梅花簪其中的一只。

陆缄自是知道林谨容很喜欢这对簪子,更何况,正月忌头腊月忌尾,总是觉着有些不太好的,生恐给她瞧见,引得她心里不舒服,赶紧背着身子将簪子收入袖中,作了戏谑的神情将话掩盖过去:“正想伺候娘子盥洗入眠,怎地就醒了?”

林谨容睡得浑浑噩噩的,什么都没发现,只睁着一双略显迷茫的眼睛低声道:“做梦了。”

陆缄见她额角有细汗,脸儿红扑扑的,不由又爱又怜,拿了丝帕小心替她拭去细汗,低声道:“梦见了什么?”

林谨容眨眨眼,轻轻吐出一口气:“也没什么,无非是些乱梦而已。马上就满七个月了,该找乳娘和产婆啦。”

梦里孩子马上就要诞生,林家按着风俗,让龚嬷嬷千里迢迢送分痛礼,连带着送了一个乳娘来。龚嬷嬷告诉她,这乳娘是陶氏精挑细选出来帮她照顾孩子的,她可以放心使用。她极其欢喜,暗道自己在京中找的乳娘带回平洲去总是不太方便,便叫那乳娘上前来看,可那乳娘的脸却总是看不清楚。待到孩子降生,那乳娘抱起孩子递给她,她才突然看清楚那乳娘竟是文娘,于是吓得骤然惊醒过来。

先是呼呼大睡,然后突然惊醒就说要找乳娘和产婆,她这性子,真是越来越想起一出是一出。都说孕妇喜怒不定,果然是真的。陆缄不由失笑:“早前你不急,睡一觉醒来你却又急了,倒下半夜三更的哪里寻人去?总是要叫人仔细打访的,这是大事,丝毫马虎不得的。”

林谨容微微一笑:“我也没说是这会儿要找,我是说该着手了。你改日问问几个同乡,可有合适的人选推荐,别的我也不求,但手脚一定要干净,做事一定要仔细。”

陆缄点头应下:“你放心,我省得。褪了衣裳再接着睡罢?”

林谨容却是睡不着了:“说是要一起守夜的么,早前我睡着了,这会儿陪你守守。元旦不是有大朝会的?等下你打个盹儿,便该去了。”

陆缄便和她商量:“这京中的正月最是热闹,从明日开始,官府开禁,让百姓关扑三日。白日自不必说,等到晚上,不光是寻常百姓,就是贵家的女眷们也都会出来到处游玩,进场子观赌,到酒馆茶店里吃喝的人不少,半点不用避嫌,也没谁会笑谁。我已经安排了陆良明日去投贺岁门状,另几家非得亲自上门的我散朝以后自会去。你若有精神便接待一下来拜年的客人,若是没精神便睡觉。晚上吃了饭,我领你出去走走,看看热闹,所以你一定要养足精神。”

林谨容应了,却又道:“可是我现在这么笨拙。”

陆缄就笑:“不就是做衣服多用了点料子么?我看着挺好。咱们不挤人多的地方,就远远地看看热闹。”

“好。”林谨容应了,揪着他的手指玩,陆缄垂眼看着她,有一搭没一搭地抚摸着她的头发,渐渐地林谨容支撑不住,又闭上了眼。

待得她睡熟,陆缄小心翼翼地把她放平躺好,为她盖好被子,轻手轻脚地挪了挪发麻的双腿,伸了个懒腰。转过身去,将袖里那只梅花簪拿出来对着灯细细看了看,暗道运气还好,不曾断裂,这裂纹只管拿去请人镶嵌点金丝上去便可遮掩过去,于是将一对簪子都纳入袖中,小心藏好不提。

次日,林谨容一觉醒来,陆缄早已出了门。豆儿伺候她用完早饭,端了一漆盘贺岁门状进来给她瞧,笑道:“这些都是使了仆人投的,隔壁几家倒是亲自上的门,但都晓得奶奶身子不比平时,所以沙嬷嬷和春芽姐姐出面招待,也没人怪罪。”

林谨容接过那叠贺岁门状来瞧,但见都是三寸宽的好纸,卷做筷子粗细,用红丝线束着的。便将陆缄早前备下的贺岁门状名单拿了来一一对过,确定没有错漏的人家,方才放在一旁,问道:“陆良是什么时候出的门?”

豆儿笑道:“天刚亮便去了的,算着也该回来了。”正说着,就听樱桃进来道:“奶奶,姚管事来了。”

林谨容忙叫进来。

一身新衣的姚琢垂着头进来,在帘下给林谨容行礼拜年后,道:“这两日不歇业,只怕稍后客人便要多起来的,因恐彼时忙不过来,所以早早来给奶奶和二爷拜年。”

林谨容笑着道了辛苦,命豆儿将早就备下的赏钱端上去,令姚琢替她散与铺子里的大小伙计,又说了几句勉励的话,便打发他去用饭。

姚琢道:“奶奶,有一事要禀告,最近这两日总有人来铺子里转悠,问东问西,却又不买东西,小的瞧着是不太妥当,使人跟着,却又跟丢了。怕是有人来探虚实,说与奶奶知晓,奶奶好有数。”

自冬至之后,这铺子的生意一直往高处走,难免有人觊觎。林谨容思忖片刻,道:“我知道了,你先回去,着人仔细看好,莫要贪图钱财,看着不妥当的生意就莫要做了,我自有主张。”

姚琢应了自退下去不提。

林谨容自漆盘中拈起一张贺岁门状来,看着上头写的那几个端丽的小楷,瞬间下定了决心。

将近申时,陆缄从一户人家拜年出来,翻身上马,命长寿跟上,朝着唐家金银铺去。

这京中富庶,风气奢华,元旦这几日不拘民间还是富贵人家,女眷出游都不受限制。女人们出游逛街,便要买东西,似唐家金银铺这样的地方,必然是重中之重。故而,唐家金银铺老早就作了充分的准备,把各式各样精致夺目的首饰摆在醒目的地方,专等着人上门购买。

陆缄从前为林谨容等人定制香球时曾来过这里,勉强也算熟门熟路,进去便叫了伙计过来,将一对金镶白玉梅花簪拿出来,将那裂痕给伙计看:“看看有什么法子遮掩过去,又不影响美观的。”

“客官稍候,这个要问我们三爷的。”那伙计只一看,便认得这东西出自哪一位之手,又见陆缄仪表不凡,不敢怠慢。殷勤请陆缄入了雅间坐着喝茶,然后取了那簪子进了里面。须臾,引了一个年约二十多岁的年轻男子进来,道:“客官,这是我们三爷,这对簪子便出自他手,客官可把您的要求说与他听。”

陆缄见那唐三爷虽是匠人,却长得温文尔雅的,举止也十分得体,便上前与他行礼攀谈,把要求尽数说了。

唐三爷仔细看了一回,笑道:“这个不难,拿极细的金丝盘了云纹镶上,便什么都看不出来了。”与陆缄闲谈两句,笑问道:“不知那位吴公子,如今可好?”

第335章:簪子

听闻这唐三爷如此问询,陆缄不由怔住,不知这簪子与什么吴公子又有何关系,眼睛只一眨,便已然浅笑出声:“你是问吴襄吴公子么?”

唐三爷笑道:“是,四年前他到我这里来定制这对簪子,说是要送给一位即将成亲的友人做贺礼。他那时正当春风得意,却并不因我是个手艺人而轻视于我,与我相谈甚欢。怎奈世事莫测,他转眼便失了意……我一直记挂着他,但后来取簪子的却只是他家下仆,不曾亲眼见着他。去年也不见他来访,还以为……如今见着这对簪子,不由得突然想起他来,再看客官与他年纪相当,猜您约莫便是他那位朋友了。委实是感叹他的才气和际遇,若有冒昧之处,还望您莫要怪罪。”

他的确是吴襄的朋友,但这对簪子却不是送他的,而且他什么都不知道。他犹自记得,当初林谨容新嫁,拿了这簪子与他瞧,还与他一同商量该如何还杨茉的礼,他当时也注意到这是唐家金银铺的东西,却只当是杨茉本身就有的。如今想来根本不可能——彼时杨茉远在江南,又将生产,断不可能请吴襄替她千里迢迢在京中为林谨容定制添妆。陆缄不知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只知道自己脸上的笑容半点没变,声音也平平静静的:“他很好。他去年与我一同来京赴考,如今派了江南。”

唐三爷听说吴襄考中并派了江南,十分欢喜:“如此甚好,早前只恐他承受不住,就此毁了一生,现下听客官这样说,却是放心了。您既是他的故人,我便只收本钱好了。敢问客官可是要急用的?”

陆缄本来是很急的,现在却不急了,只轻轻吐出一句:“不急,什么时候做好就算什么时候。”

唐三爷却误会成了另一层意思:“多留些时日自然是要做得精细些的,您放心,我一定把它修补得完美无缺。”

陆缄点点头,郑重其事地道:“有劳了,钱请照收。”

“您慢走,半月后来取就是。”唐三爷便起身送客,陆缄脚步已到门口,又折了回来:“可有什么精致的东西,我看一看。”

唐三爷殷勤引他入内,捧出几只锦盒来:“这里都是我新近做出来的,这几件算是独一无二的。”

陆缄将那几只锦盒打开来看,一眼就看到了一支金镶白玉双莲花钗,突如其来的,他便想起当初林玉珍拿出来做了彩头的那支水晶双莲花钗。那支钗彼时被林谨容斗茶胜过陆云得了去,转眼间她便高价卖给了林六……气得林玉珍鼻子都差点没歪了。

唐三爷见他看着这支钗不眨眼,便拿起来给他看:“客官您瞧,这只泥绿色的蜻蜓是天生的,可不是弄上去的,不是我夸口,这样合适的颜色,再找不到第二件的。您瞧瞧。”

陆缄依言拿起细看,但见那这只双莲花钗玉质温润,花瓣处带点淡淡的粉,微微凸起的莲心用金丝勾勒镶嵌出莲蓬的形状来,莲蓬左上方停着一只小小的蜻蜓,蜻蜓色泽微显泥绿,实在是巧夺天工。不由多看了那唐三爷两眼,暗道果然是个有才的,不怪吴襄肯与他结交。

“您看着还满意?”唐三爷脸上含着笑,却不是非得卖给他不可的样子,只因这钗,绝对不缺买家。

陆缄毫不犹豫地道:“我要了。”

这一日,寒风凛冽,陆缄从温暖如春的唐家金银铺里出来,再上了马,就觉着风刮得人有些受不住。将身上的披风紧了又紧,又让马儿放慢了速度,还是觉着冷。

好容易看见自己的大门,看到门上热闹闹地贴着的门神并挂着的桃符等物,他才轻轻吐出一口气,换了一副笑脸。

一路入内,都只看见笑脸,他面上的笑容越发深刻,待得看见歪在榻上听樱桃报晚饭菜单的林谨容时,笑容就更鲜明了:“我路上就在猜今晚要吃什么。”

林谨容含着笑朝他走过来,要接他手里的披风:“今晚吃家乡菜,总归你最爱吃的炙鸡是有的。”

陆缄一让,把披风递到一旁的豆儿手里:“这披风冷飕飕的,莫让寒气侵了你。”

“哪里就这样娇弱了?外间很冷?”林谨容又去张罗着给他倒热茶,低头垂首间,发间垂下的珠串荧光闪闪。

陆缄看得分明,她今日戴的正是他送她的珠钗。送珠钗之时,是因林七出嫁,她和他闹了矛盾……她和吴襄有事瞒着他,那是一定的,他心里不由又酸又涩,十二分的不舒服。

“你在看什么?”林谨容把一杯温热的茶递到他手里,调皮地晃了晃头,十二粒圆润的珍珠随着她的动作调皮地跳跃着,“难道你送我的东西都认不得了?今儿元旦,我特意把它找出来戴给你看的。”

陆缄收回心神,强笑道:“怎会认不得?正是看着好看,便忘了形。”

林谨容啐了他一口:“没个正经。”

“你看这个,刚才给你买的。”陆缄从怀里将那支金镶白玉双莲花钗拿出来,递到林谨容的手里。

林谨容的眉眼间满满都是喜悦:“真做得不错。又是唐家三爷做的罢?”不等他回答,便拿了发钗走到窗边亮堂处,对着光线去看钗尾,果然看到唐家金银铺三个字后头,轻轻巧巧地飞了三片花瓣,于是就笑道:“果然是的。许杏娘就特别喜欢他做的东西。我那对梅花簪,也是他做的呢。从前在家时不觉得,只觉着自己的那些首饰也算是不错的了,待进了京,才发现到底是没有这京中的精致新奇。也难怪她们都喜欢唐家金银铺的东西。”

听她又提起那对梅花簪来,陆缄干巴巴地一笑:“这唐家金银铺的东西,特别是这种工艺的,委实不便宜,杨茉待你也是有心了,大老远地使人来替你定做。”

“所以我才觉得她的礼难回。”林谨容哪里晓得他在想什么,更不晓得他此刻酸涩难忍,只拿着那莲花钗爱不释手,翻去覆来地看,兴之所至,命豆儿:“豆儿,你去把我那对梅花簪拿来,我倒要看看这唐家三爷的手艺到底有什么共通之处,让人一眼就能分辨出来?”

陆缄吓了一跳,忙阻止道:“我送你的东西,你还要和别人送的比个高低出来么?”

林谨容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见他果然是有几分不太高兴的样子,便笑道:“好了,不比。总是你送的最好,什么都比不上。”

陆缄默了默,起身道:“我给你戴上。”

林谨容便含着笑扶着他的手臂站定了,将头伸过去:“弄得好看点儿。”

“阿容,你既喜欢唐家金银铺的东西,那我送你的那对香球怎不见你戴?”陆缄替她正了正发钗,特别赞道:“比你那对梅花簪好看多了。”

林谨容笑道:“你糊涂了,我才进京不久便有了身孕,哪里还敢用香?”又走到照台前竖起镜子来照,问豆儿等人:“真的比那对梅花簪更好看?”

豆儿等人自然要哄陆缄与她欢喜,虽不至于贬低那梅花簪,却也交口称赞这支莲花钗难得别致。

林谨容便又要去翻那对梅花簪,陆缄看得分明,忍不住闷着声音道:“你那对梅花簪,被我失手打坏了。”

“?”林谨容吃了一惊,却还在笑:“你哄我。”

陆缄认真道:“我哄你作甚?昨晚你睡着了,我怕你戴着簪子不舒服,想替你除去,正好你醒过来,一拉一让之间便失手落在地上,怕你不高兴,就没说。”一边说,一边仔细打量她的神情。

“成什么样子了?”林谨容见他神色认真,又想到他今日给她买的这钗多半也是为了赔她的,确认并不是乱说,面上不由露出几分难过与遗憾来。两世为人,她最在意的便是与杨茉的这份情,不多说旁的,这一生中,有个人不因你的境遇如何,不管隔了多远,一直都能记挂着你,那便是最难得的了。

陆缄看着她不言语。林谨容只当是断成两截了,不由轻轻叹了口气,勉强笑道:“岁岁平安啊……到底也是人家送的东西,日后不好见面,若是还能修补,还当拿去请人修补一下。”

陆缄道:“我已然送过去了。只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拿回来。”永远不要见面的好。

不摔坏已经摔坏了,说得再多也没有用,林谨容转入正事:“过来看看这些贺岁门状,我有事要与你商量。”

陆缄见她不再提那簪子,乐得不提,靠过去道:“什么事?”

林谨容从中抽出一张门状来:“这是容七娘子给我的。适才姚琢过来拜年,说是这两日有人总在铺子里打转,生恐是有人想使坏,我便想,是该给这个铺子找尊佛镇着了。你看方便不方便?”

陆缄明白她的意思,是想借容七两口子的名头去压着,却有几分为难:“只恐他二人有想法。”

林谨容道:“所以不能算计试探,只能明说。她若是肯,我便分她一分红利,她若是不肯,就请她帮我找个肯的人。就不知她今晚会不会出来?”

陆缄思忖片刻,道:“我去安排。”

第336章:协力

正月初一夜,不夜天,满城开赌。

整个京城到处张灯结彩,行人如织,车水马龙。街道两旁到处都是临时搭下的赌场,小到一个果实,一担柴,一块糕点,大到金银珠翠,都被拿来做了赌,端看客人包里有多少钱,有多大的胆子,愿意下多大的赌注。

舞场歌馆里传出的丝竹之声响彻云霄,酒店茶楼里的酒香菜香牵动着街上观赌参赌的人的胃,更有一种香,无法代替,更是只可远观,不可近玩——无数的贵家女子,着新衣,巧梳妆,穿金带玉,锦绣拥簇,被身强力壮的家丁和精明谨慎的侍女护着,悠然漫步在人群之中,随心所欲,看什么感兴趣,便在哪里停下。高兴了,便指使身边的人也进场子去赌一把,兴致来了,便往一旁的酒店茶楼里去歇歇,吃吃喝喝,怎么舒服怎么来。遇到熟人也不过是含笑打声招呼,谁也不笑谁,反倒是互相称赞对方的衣饰妆容好看。她们便是这正月夜里最引人注目的风景,她们在看旁人,旁人也在看她们。

这便是京城。一个规矩秩序森严,却又处处透着骄傲繁华独特的地方。

潘楼街角清净处,停着一张外表十分普通的马车,车头挂着的气死风灯散发出温润的光,照亮了车窗里半露的人脸——年轻男子独坐在窗前,乌发青巾,眉眼如墨,神情温润如玉,仿似是一副画。

“是陆二郎。”一张装饰豪华的马车慢吞吞地避开拥挤的人群,朝着潘楼街驶去,容七奶奶张氏珊娘老远就看见了静候在那里的陆缄,含笑轻轻戳了戳一旁闭目养神的容七:“你看陆二郎是不是像画中人一样的?”

容七睁眼,一本正经地看了一回,道:“的确是像,不过比起我来,还差了那么一点点。”

一旁的侍女不由轻笑出声,容七严肃地瞪过去:“笑什么?难道你是说你家公子我,没有陆家二郎好看么?”

侍女忙低了头,小声道:“谁也比不上七爷。”

“胡说睁眼说瞎话,我哪里比得上咱们七奶奶。”容七嬉皮笑脸地转头去问张珊娘:“珊娘,你说是不是?”

张珊娘早就见惯不惯,淡然道:“你就吹吧。反正吹得天花乱坠也不要钱。”

容七皱眉道:“我说,珊娘你怎么半点不可爱?你夫君我说香,你便要说香,我说臭,你便要说臭,这才是为妻之道。”

张珊娘微微一笑:“夫君说得是。”

说话间,马车接近了街角,容七忙命车停住,跳下车从去与陆缄打招呼:“敏行”

陆缄应了一声,跳下车去,先与容七见过礼,然后遥遥朝着马车里的张珊娘行了一礼,道:“内子在铺子里恭候二位大驾。”

“先去,我们随后就到。”容七朝身后的马车比了个手势,不客气地跳上了陆缄的马车,四处打量一番,笑着拍了拍陆缄的肩膀:“你倒是会享福,外头看着不显眼,里头布置得可舒服。”

陆缄微微一笑:“内子身子不便,总要以她为先。”

容七挑了个舒服的地儿坐了,道:“知道了,男人么,小事儿上就该多让让女人。”又笑道:“难得你主动邀约我出来,说说,是有什么好玩的?”

陆缄坐直了身子,含笑道:“无他,内子命她铺子里的管事设了个小小的关扑游戏,玩闹玩闹。”

容七本来懒散的肩背一下子绷直了,道:“你怎知我们想玩这个?”

凡是人,都带了三分赌性,更何况是这样全民欢腾的轻松时光?容家家规森严,但这容七却是老来子,年轻人喜欢玩乐不是什么秘密。陆缄不与他说这些,只道:“七郎也喜欢的么?原只是图个热闹,既然喜欢,那便更好了。”

容七兴奋不已:“在其他地方总是束手束脚,今日可要好生尽兴一番。你还请了谁?”

陆缄一笑:“说来惭愧,因着请了你们,便不曾胡乱请人。”

容七微微挑眉:“你也太小心谨慎了些,我不是挑剔傲慢之人。”

“知道,要不然也不会请你。”陆缄也不多言,只管领他到了铺子门口。那铺子门首高悬着的“林记宝货行”五个大红灯笼随风打转,下面扎了个五彩大棚,里面放着些珠翠、冠梳、玩具、扇子、簪钗、丝绸之属,好些人围在那里关扑,笑声喊声响成一片,闹得沸反连天的。

见马车到了,姚琢上前来,小心翼翼地护着几人进了后院,林谨容裹着件兜帽大毛披风,周身上下遮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一张脸来,含笑立在门前候着,与容七、张珊娘见过礼,便领他二人入了一间精致的雅室。

张珊娘适才已听容七说了缘由,也有些跃跃欲试,乃叹道:“早年我也曾偷偷与杏娘、琼娘一起玩过,却不是这样正经的玩法。”

林谨容就笑道:“我是想请她二人来着,但总觉着有些冒昧了。”

张珊娘就来了兴致:“不怕,若是你不嫌烦,我便立即让人去喊她二人来。琼娘最近心情不好,正好与她排解排解。”

“人多才好玩。”容七是个自来熟,丝毫不怕陆缄与林谨容嫌他多事,直截了当地与陆缄道:“敏行你素日太严肃端正了些。这样的机会,正该想方设法多结交几个人,将来不管是留在京中,还是放了外任,对你也只有好处的。就不说宦途,就说二嫂这个铺子,生意指不定更好呢。”

既然他主动提及,这便是好机会,陆缄趁机道:“不瞒七郎,今日请了贤伉俪过来,实在是有点小私心的。”

容七和张珊娘不露声色地对视了一眼,张珊娘止住要去请许杏娘和赵琼娘的人,又示意身边人退下后,容七方出声道:“实话与二位说,如果能帮上忙的不用多说,但若是不能,还要请你们见谅。”他是老来子,袭的是祖上的恩萌,仗的是父兄的势,这倒是实话实说。

他直接,陆缄也干脆,便将铺子里遇到的事情说了,道:“我不是轻易想给人添麻烦的人,但长此以往只怕是麻烦不断,有朝一日总要求人,不如早作打算。若是贤伉俪能借势那便极好,若是不能,还请帮忙搭个桥。”想了想,又添补了一句:“本来我们倒也不缺钱,怕麻烦这铺子也可不开,只是她有个小心愿,便离不得这铺子了。”

容七却不是个什么都不懂的,才一听说就明白了:“是了,你们在这京中无根无底,若是寻常生意倒也罢了,宝货生意本就招人眼,近来生意越好,那更是招眼。天子脚下,虽不至于就敢强买强卖,但被人盯上,三天两头惹事是挺麻烦的。你莫要担心,这事儿包在我身上了”

他如此豪爽,令陆缄和林谨容十分意外,正要称谢,张珊娘微微一笑,把话接了过去,柔声道:“又不是杀人放火,违纪乱法,不过举手之劳,自然是能帮的都要帮。但只是,我可否听容娘说说你的心愿?”

言下之意便是举手之劳是可以的。张珊娘可比容七精明得多,轻易敷衍不得,但林谨容并不打算敷衍她,坦然道:“我的愿望只不过是想开办一个义庄,尽力让身边所见的贫女能有个归宿而已。”

张珊娘面上露了几分惊讶,随即很快掩盖过去,轻轻一笑:“容娘这个想法极好,但请恕我说句不客气的话,这天底下的贫女何其多,凭你一人之力,又能管得了多少”

林谨容静静地道:“我求的不是数目,而是心安。”她猜张珊娘大概会把她当作是沽名钓誉之辈,但也没有想解释的意思,只因这种事情,相信的便信了,不信的怎么也解释不清。

张珊娘沉吟片刻,道:“人各有志,何可思量。那你想要我们怎么做?”

容七凑过来道:“什么怎么做?反正就是有人上门来找茬儿,让他们去找我就是了。”

张珊娘的眉毛一挑,银铃般清脆的笑声响起来:“七郎啊七郎,你当是争强斗狠要你们爷们出力气呢,我看你和陆二爷还是去外头玩吧,这是容娘的铺子,便是咱们女人的事情,还是我和她说更好些。”

林谨容对张珊娘佩服得五体投地,轻轻一句话,便言明了违法乱纪的事情不做,也不是无原则地给他们做挡箭牌,更不要容七的豪爽与讲义气被人轻易利用,转着转着,便把男人们的情面义气给抹开了,剩下的都是女人的事。接下来若是谈不好,她要拒绝自己,陆缄和容七也不好说什么。当下顺着张珊娘的意思,给陆缄使了个眼色,陆缄便把容七劝了出去:“走,外头玩去。”

待得二人去了,林谨容方笑道:“我这里做的是正当生意,平日只是借府上一个名头镇着,并不会多生事端。”看着张珊娘的神色,委婉地把若是她肯帮忙,便分她一分红利的事说了,又特别强调了一点,若是不幸遭遇大事之时,又另当别论,总归是不会叫他们夫妻二人吃亏就是了。

张珊娘神色不定,兀自沉吟不语。

第337章:性情

林谨容见张珊娘沉吟,也不急,只耐心等待。似他们这样的大家子,凡事就爱讲究一个面子排场,收入未必多,开销却一定大,现在靠着公中还好,但日后落到小夫妻头上的钱财又会有多少?只要张珊娘是个会过日子的,便不会拒绝这飞来之财。

良久,张珊娘方轻轻一笑:“看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你是想办义庄做好事,我却要分你的红利……”

林谨容分明知道她动了心,所撑着的不过是一张面子而已,却也并不因此轻瞧于她,只含笑道:“这钱也不是白给的,我请你们帮忙,总要四处打点不是?只怕拿去做茶钱都还不够呢,总不能让你替我垫钱啊。要是珊娘觉得不妥当,帮我搭个桥,介绍一位稳妥些的也行。若是没有支撑,什么义庄都是天上的云。”

张珊娘掩口一笑,正色道:“你说得不错,你这生意想要做大,的确是要四处周全的,平日里的交往人情的确少不得。而我,即应了你,便要替你周全,不拘大事小事,都要尽力替你周全。所以,我就却之不恭了。”

不管她怎么说,都不过是面子问题而已,关键的是里子和一个承诺,林谨容便起身行礼相谢:“给你们添麻烦了。”

张珊娘忙扶住她:“客气什么,都是家乡人,况且你真不容易。”美目一转,盈盈笑道:“咱们不过各取所需而已,但容娘可别把我当成贪财的人,我不是谁的钱都敢拿的。”如果不是先把陆缄和林谨容二人的为人爱好交往都弄得清清楚楚,她也不敢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