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谨容弓起膝盖挡住他:“去!没热水了,你总不能让我用冷水。”

“真不想动。”陆缄眼看无望,只得四肢摊平躺在床上,望着帐顶叹气:“阿容,明年我们再生个儿子吧。”

林谨容不反对,只是轻笑:“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了。”

“你等着瞧。”陆缄磨蹭许久,不情愿地披上衣衫慢吞吞地去了。林谨容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含着微笑吹灭了灯。她人生里最重要的那道坎已经过去了,至于前世陆缄最后到底有没有回来找她,已经不重要,她不想再追究,人生有无数个可能,潮水起起落落,太阳每天都会升起落下,没人控制得了。她只需要知道,他说过的话其实很算数,她还活着,而且活得很好,走好今后的每一步,过好今后的每一天才是最重要的。她确信,那个噩梦以后再不会出现在她的梦里了,因为她已经彻底战胜了它,并且战胜了自己。

一夜北风劲,一夜好梦眠。

“这天底下就没有过不去的槛。”林谨容一边给林玉珍梳头,一边轻声劝她:“昨日请的大夫不好,等到了新家,我们再替公爹好生寻位大夫,不拘针灸也好,汤药也好,总要尽最大的努力。”

林玉珍轻轻叹了口气,欲言又止,最终只是道:“你们安安心心的做你们的事情,你公爹这里不要操心,毅郎我也会替你照看好的。”共同历经危难生死,她对林谨容仍然说不上喜欢,却晓得和陆缄一样的可以依靠。正如林老太爷所说,惜福之人才能有福。

林谨容自然能听出林玉珍的意思,投桃报李:“等过些日子安定下来,我们再使人给阿云送信报平安,让她有空的时候带了孩子来看您和公爹。”

林玉珍沉默许久,轻声道:“恐怕不太容易,阿云她,过得不太如意。”在这个晨风轻扬,日光灿烂的冬晨,她终究选择把埋在心里,轻易不肯为外人道的话说给林谨容听:“金家老不死的为人太过刻薄严苛,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穿衣打扮,吃喝用度都卡得死死的,轻则喝骂,重则体罚……”

陆云想出门上香都极难,更不要说是与女眷们弄个诗会花宴交往什么的,想千里迢迢回娘家那更是痴心妄想。她本就是个不服输,心气傲的,自要拿出浑身解数与金老太太斗法,之前婆媳之间各有输赢,难分伯仲。等陆云怀了身孕,便又傲了几分,金老太太却立即塞了两个美貌通房进去,金趁于本就不少通房,并不把这当回事儿,坦然收了,气得陆云半死却又无可奈何,便又想先忍着气生了儿子再说。

怎奈头胎生的竟又是个女儿,金老太太便流露出想停了金趁于通房避子汤的意思来,陆云怎能受得住?肯定要收拾金趁于的姬妾,金老太太趁机抓了她的错处,强令她带孩子回老家学孝道学规矩,生生关了近一年,一直到陆建新给金趁于的上司写信求动其夫人转圜,才又放她随金趁于到任上。

林玉珍忍不住拭泪:“老妖婆的那颗心也不知是怎么长的,怎地这般恶毒!我真后悔,当初就不该把她嫁得那么远,她一个人孤身在外,就是有了委屈也没个说处去处。即便是有什么事,隔山隔水的,我们也要很久才能知道。”

难怪得林玉珍一直讳莫如深,林谨容从来不喜欢陆云,也不关心陆云过得怎样,见林玉珍伤心,少不得宽慰她:“其实只要姑爷心里向着小姑,兴许会好很多的。”

说到这个,林玉珍更伤心了,眼泪控制不住地往下流:“要是她和姑爷像你和二郎一样的好,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你不是不知道,她从来就看不起……那又是个愚孝不知好歹的……生生将我花一样的闺女儿折腾这模样。早前就是那般光景,如今你公爹成了这模样,只怕更是眼里无人了。”

那就真的没法子了,她既看不起金趁于,还想金趁于怎么护着她?娘家再强,日子还是要自己过,谁也代替不了。林谨容拧了帕子给林玉珍:“如今孩子都生了,还是劝阿云想开些,过日子么,也就是那么一回事。其他也莫担心,公爹病了还有二郎在。等安定下来,叫二郎写封信去问。”

林玉珍擦了擦泪,叮嘱道:“你可不许和别人说。”

林谨容晓得她好面子,郑重点头:“您放心。”

忽听隔壁陆建新屋里一阵慌乱的响动,婆媳二人便都起身往隔壁去,但见陆建新恨恨地瞪着眼,呼哧呼哧喘粗气,衣襟和被子上全是泼了的粥。小星和阿柔仓惶地拿着帕子到处擦,荷姨娘满脸的残粥,忍着泪跪在地上。

林玉珍头疼地叹了口气:“下去洗洗吧。让阿柔和小星在这里收拾就可以了。”

荷姨娘缓缓行了个礼,风摆莲花一样地姗姗走了出去。

林玉珍叹了口气:“老爷,不吃东西身子怎会好起来?你嫌她们伺候得不好,我便替你打发了如何?左右她们青春年少的……”

荷姨娘走到门口的脚步就猛地一顿,就是小星和阿柔手上的动作也缓了一缓,全都竖起了耳朵。

却见陆建新愤怒地吼了一声,眼睛要吃人似地瞪着林玉珍,紧接着又瞪向林谨容。林谨容莫名其妙,怎地又瞪上她了?转眼却又按着陆建新的逻辑明白过来,陆建新一准儿是不同意放走这几个姨娘,还认为这个主意是她撺掇林玉珍的。自己成了这个模样,还要变着法子的折腾人,看看陆建新那刻薄贪婪狠毒的模样,林谨容连多看他一眼的兴趣都没有,只淡淡地瞥开了眼。

陆建新人成了这模样,心里头却明白得很,立刻敏感地看出了林谨容的不屑之意,便呜呜吼着,以目示意要她过来伺候他,林谨容站了片刻,准备过去接受,他恨她,不喜欢她,她自来都知道。只有一次机会,就看陆建新聪明不聪明,要做到哪一步。

可才往前跨了一步,就被林玉珍拦住了:“你公爹让你赶紧去做你的事呢。”

陆建新愤怒地吼了起来。

林谨容诧异地看着林玉珍,林玉珍半点不搭理陆建新的愤怒:“一大家人要吃喝,毅郎也离不开你,快去!”

林谨容也就承了她的情:“姑母想吃什么,我使人去弄。”

林玉珍道:“兵荒马乱的,能有什么好的?不要麻烦了。”

林谨容正色道:“只要您想,只要能弄来,我一定会想法子。”

这回报来得这样的快。虽然做得太明白了些,但林玉珍心里却更踏实了——亲生的儿子儿媳有时候尚且靠不住,何论嗣子嗣媳,陆建新已经成了这模样,想怎么解气就怎么乱来,可是她还要活下去,还有陆云也离不开陆缄。当然,为了名声是不会把他们怎么样,可是真心的和假意的能一样?这些话林老太爷和她说过很多次,她这些日子才算是真正有些明白了。林玉珍也就不客气:“说起来,这些日子疲于奔命,嘴里淡得很,我就想吃几个新鲜果子。”

林谨容含笑道:“这好办。我马上去安排。”

待林谨容行礼退出,林玉珍端了已然换洗干净的荷姨娘送进来的药坐在榻边喂陆建新喝药,陆建新觉着所有人都在和他作对,恨得要死,含了一口药汤正要故伎重演,林玉珍道:“这是何苦呢?你不吃药就好不起来。到了这个地步,还是惜福比较好。”

陆建新更怒,把头扭开看向荷姨娘,表示要荷姨娘喂他,林玉珍心里不是不难过,却又有几分愤恨,便放了碗起身往外走:“你们几个好好伺候好老爷,出了事儿我唯你们是问!”

荷姨娘认认真真地道:“太太放心,婢妾一定把老爷伺候好。”待林玉珍去了,便端了药碗吩咐小星和阿柔:“你们先下去吃饭再来换我。”

小星和阿柔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老爷,婢妾把门窗关好,仔细吹着您。”荷姨娘仔仔细细地把门窗关好了,端起药碗走到陆建新面前,温柔一笑:“您喝药么?”

陆建新示意她靠过去,她摇头:“再给您咬我一口啊?不成。您不喝药,太太不会放过我的。太太要您惜福呢,如今家里穷,这药和饭食可不能浪费。”言罢捏住陆建新的鼻子,陆建新憋不住,张开口大口呼气,她趁机利索的把汤药灌了进去。

陆建新呛得眼泪都流出来,荷姨娘温柔地拿起帕子替他擦着嘴,轻轻拍着他的背,柔声道:“慢点,慢点,身子不好不要逞强。”又贴近了陆建新的耳朵道:“昨日那位大夫说您再好不了啦,您要再故意拉在被子里,我就让您捂着,记住了?”

陆建新的眼睛陡然睁大。

荷姨娘打了个呵欠:“要惜福。”

第475章:新家

过得大半个月,陶凤棠接到信亲自领着林慎之来了,与众人唏嘘一回,特为单独跑去见林谨容,什么都不说就先对着她一揖到底。

林谨容含笑侧身躲了,道:“大表哥这是做什么?几年不见,一见面就这样的客气,是想吓死我么?”

陶凤棠已然蓄了短髭,比之从前更有了几分沉稳威严在里头,此刻却也给她逗得笑了:“口无遮拦,什么死啊活的,不许瞎说。”

林谨容亲手给他端上热茶:“舅舅和姐姐,凤举,两个外甥都好?这回这一大家子投奔你们去,着实要给你们添不少麻烦。”

“说这些客气话做什么?若非情不得已,谁想离乡背井?”陶凤棠叹了口气,正色道:“家里人都好,父亲的病果然如同你说的一般,换了个地方有其他事情分散精力,当真就好了许多。”说到这里,忍不住又朝林谨容作揖:“四妹妹,多亏了你,不然此刻我只怕抓天无路。那日得知平洲、清州乱了,我们一大家子人那个后怕我们想想,当初也是你让我来江南做生意,这才挣下这一行家业的,不然这会儿只怕也是仓惶得很。我父亲还在感叹你着实有远见,嗳,和我说说,你当时是怎么想的啊?”

林谨容故作惊讶:“什么远见啊我也不过是心疼舅舅和姐姐,瞎猫碰着死老鼠了”抿嘴一笑:“说到当初,那不是我一心就钻到钱眼里去了,就想着欠了舅舅和表哥那么多人情,想让你们多挣点钱么?”

陆缄走进来道:“不说这个了不论如何,如今总算是皆大欢喜。”言罢便拿了其他话打岔,陶凤棠也就忘了问刚才的事情,转而欢欢喜喜地同他说起来:“老太爷的意思是要另外买个宅子住在一边,还要买地什么的,但最紧要还是几位表兄弟读书的事情。我父亲的意思,是把我们闲置的一个宅子借给他们用着,不该浪费的钱就不要浪费了……”

陆缄轻轻摇头:“最好还是按着外祖父的意思做,他老人家性情严谨,不肯轻易为了这种事欠人情的,闹得他不高兴反倒不美。”

陶凤棠道:“那是。你们真不与我们一起去?”

陆缄道:“我们去信州。当初阿容曾托林三哥在那里开了个铺子,也有房地,林三哥已然启程来接我们,多半过不得两日便要到达的,我们去那里更好。”

陶凤棠点头:“既如此,我也就不勉强你们了。”忍不住又感叹了一声:“真不知道四妹妹当初是怎么想的啊,这时候才发现这样的周全。”

陆缄沉默片刻,轻声道:“也许是福气吧。”接着陆缮与林慎之一道走进来,四人就搬家安置和日后的打算高高兴兴地畅谈起来。

这回陶凤棠总算是不能再追着她问她所谓的“远见”了,林谨容舒了口气,轻手轻脚地退到后头去安排晚饭不提。

过得两日,陶凤棠、林慎之带着林家一大家子与林谨容等人依依惜别,登车而去。再接着,林世全也带了荔枝的丈夫卯仲一道赶来接林谨容去信州,林谨容直截了当的邀约三房与他们一起去信州,涂氏说了许多感激的话,林玉珍难得的没有吱声,也没做出任何不耐烦或是鄙夷的意思来。

说起平洲这场乱,林世全也是心有余悸,可当听人说到水熊那条船的时候,由不得深深的看了林谨容一眼。林谨容本就心怀鬼胎,少不得往陆缄身后躲,另外寻些事来打岔,只恐林世全也会如同陶凤棠一般的来问她这个事情。林世全知道她的事情太多,可不比陶凤棠那般好瞒,可林世全却从来不曾就此问题提过只字半句。

待得林世全修整了两日,陆缄看了个好日子,退了租赁来的宅子,与陆缮一起带了一家子老老小小再次启程前往信州。一路上自不必说出门在外的各种不便之处,腊月初,总算是阖家平安到了信州。

信州是真正的江南水乡,河湖交错,小桥流水,白墙青瓦静立如美人,细雪也好,微雨也罢,无论从哪里看过去都是一幅美丽的画,一首优美的诗。

站在自家精致整齐的院落面前,林谨容抱着迎上来的荔枝百感交集。陆家一众人等则是难掩惊诧复杂之情,最先反应过来的是陆缄,率先就把陆缮抓去做事情,含着笑把话说得明明白白的,这是林谨容辛辛苦苦挣下的产业,是她自己的妆奁,没人能白吃饭。陆缮迟早都要成家立业的,他就趁此机会教教陆缮该怎么当家管事。

林世全在一旁看了一歇,觉着没什么可担心的,便同林谨容告辞:“这些日子就是留儿一个人在家,我得去看看她有没有放火把宅子给烧了。顺便预备宴席给你们接风。”

林谨容送他到门前,低声道:“谢谢你,三哥。”

林世全神色复杂地看着她:“这个话就不要说了。谁谢谁还不一定呢。”

林谨容赶紧闭严了嘴。

“稍后使人来接你们。”林世全望着她一笑,潇洒离去。

林谨容有气无力地朝他挥挥手,回头对上陆缄含笑的眼神,忍不住地想,陶凤棠表示过疑问,林世全表示过疑问,只有陆缄没有问过,他是真的没有怀疑过,还是不想问?但这个问题,她永远都没有勇气问陆缄,也就注定不得而知。

自林世全家里回来,林谨容把早就发困的毅郎安置妥当,伸了个懒腰走到灯下与豆儿一道给陆缄缝春袍。陆缄漫步进来,低声怪道:“怎地这么急?同你说了好多遍,外头成衣铺子里买两件就是。”

“瞧二爷说的,二奶奶不是嫌外头衣衫做得不好么?”豆儿抿嘴一笑,起身避出去让他夫妻二人说话自在。

陆缄见豆儿去了,胆子就大了起来,上前挨着林谨容坐了,劈手将她手上拿着的针线活夺下来扔到一旁:“要做也白天闲了做,我又不等着穿,把眼睛弄坏了看你以后怎么办。”

“怎么办?最多就和三叔父一样的眯着眼睛看人呗。”林谨容瞟了他一眼,道:“当初变着法子的问我要,嫌好嫌恶的,又不是没剪过袖子,现在却来和我说心疼,啧啧,真是此一时彼一时……”

陆缄瞪她:“说过不提当初的。”

林谨容也就一笑:“好,不提,咱们不提。”陆缄便挨着她蹭了过去,在她耳边轻轻吹气:“我记得,你小日子刚过?”

林谨容立时挑起眉毛来:“我就知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说得这样难听,半点情分都没有。”陆缄涎着脸去咬她的耳垂:“从上次到现在,我忍了好久啦。我记得这个时候怎么着都不会有事儿。”

“你还想怎么着?”林谨容按住他:“孩子还在里头睡着呢。”毅郎最近越发的鬼精灵了,实在是不好应付。

陆缄不假思索地道:“让豆儿把他抱出去”

“这会儿你嫌他烦了?”林谨容白了他一眼:“你是想告诉豆儿我们要做什么吧?”

陆缄顿时泄了气,可又实在不甘心,便提议道:“我们去散散步?你去帮我收拾收拾我的房间?对,我那被褥不知怎地,总是觉着某个地方不对劲,你去替我看看。”

林谨容伸手在他腰间掐了一把,唤豆儿进来看着毅郎,自己跟了陆缄出去。陆缄的书房就在隔壁院子里,不过十几步路就到了,此时明月初生,万籁俱静,几枝盛放的腊梅在窗前默默吐露着芬芳,不知是谁家的少年郎在吹笛,悠悠婉转,听得林谨容一阵恍惚,正要发表感言,就觉着颈边一阵酥痒,却是陆缄开始动作了。

林谨容将手推开他的下巴,低声道:“听听这笛声。”

陆缄不满,将手捂住她的耳朵:“有什么好听的?等下个月除了服我吹给你听,比他吹得好太多。”

林谨容笑道:“我看你如今最爱就是自卖自夸了。”

“我看你如今最爱做的就是折腾人了。”陆缄懒得与她多说,直接将她抱起来扔到床上剥了个精光,肆意胡为起来。林谨容圈着他的脖子,只觉得整个人仿似在水波里荡漾,上上下下,来来回回,起起伏伏,变不完的花样,说不出的美妙滋味。因见陆缄分外卖力,少不得也尽力迎合着与他相亲相爱一回。

少倾事毕,陆缄额头上还有汗,心满意足地望着林谨容一笑,林谨容回了他一个甜甜的笑,懒怠地翻了个身,轻轻打了个呵欠:“好冷,我不想挪窝了,你过去睡。”

陆缄默然躺了半晌方不情不愿地低声嘀咕着起身披衣。林谨容待他把衣服鞋袜都穿好了,方才坐起身来含笑道:“回来,还是我回去比较好。”

陆缄气急,拿眼瞪她:“你早就打算自己过去的吧?”

林谨容不承认:“哪里,我刚才真是动不了,只是突然想起来这样不太好……”

陆缄捏捏她的鼻子,叹了口气:“年龄越大越小了。”

时光匆匆,转眼孝期满了,陆缄正准备进京谋职,突然来了位很久不曾见面的客人。

第476章:春日(结局)

正逢寒雪梅中尽,春风柳上归的时节,林谨容立在新家的阁楼上,看到一艘乌篷船顺流而下,穿过家门前的石拱桥,停在了门前的码头上,一个穿着青衣的男子手里握着一把油纸伞,带着一个十来岁的童子轻飘飘地下了船,站在她家门前,仰着头往上看。

正当午后,日光把他微微仰起的脸照得分分明明,风把他的青布袍子吹得飘起又落下。他其实还年轻,不过是二十六七的年纪,人也其实长得很清秀,可眉眼间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寂寞。

林谨容手里举着的那枝红梅掉到了地上,随即不顾一旁荔枝的嗔怪,提着裙子“蹬蹬蹬”冲下了阁楼,朝着陆缄的书房跑去:“二郎,二郎,快出去迎客!”

陆缄正低头写信,闻言匆忙放了笔抬头道:“谁来了?看你这模样,莫非是陶家或者是林家来人了?”

“不是。”林谨容跑得微微气喘,含了笑道:“我刚才想把阁楼布置出来,方便在那里晒太阳看看书分分茶做做针线活儿,正想将红梅插了瓶,就看到有船顺河而来,停在家门前,你猜不到船上下来个什么人。”

陆缄道:“猜不着,莫非是杨茉?不是说她这段日子不方便出门的么?”

林谨容抱定他的胳膊笑道:“猜着一半了,再猜!”

陆缄猛地想到一个人,心里又是喜欢又微微有些发酸,便只是摇头:“我又不是千里眼顺风耳,哪里猜得着?猜不着,猜不着,不猜了!”

林谨容见他不配合,只得道:“是吴襄啊!”

“是他啊!那我得赶紧去接他。”陆缄露了个笑,看向林谨容:“莫非你打算跟着我跑到大门口去迎接客人?快去准备茶水饭食!”

林谨容轻轻一拍手:“是了,他远道而来我还得让人去收拾屋子才是!”言罢一溜烟去了。

陆缄在原地立了片刻,大声道:“来人,备水与我梳洗!”匆匆忙忙换了件七成新的新衣服,对着镜子照了又照,方快步迎了出去。

吴襄已然被人迎了进来,正独立在园子里观赏一株盛放的老梅,火红的梅花衬着他的青衣,凭空让人生出茕茕而立的孤寂感。陆缄所有的小心思顿时荡然无存,小心翼翼地喊了一声:“茂宏?”

吴襄回头看着他微微一笑:“敏行。”

二人对视片刻同时上前一步,伸出拳头撞在一起,连口里说出来的话都是一样的:“见到你真好!”不胜唏嘘。

林谨容快快乐乐地把饭食备好,才猛然想起来,吴襄的祖母去世了他还在孝中,不能用荤,便又撤了,让人重新做了一桌精致的素饭菜。待得领着人送过去,陆缄已然带着吴襄见过了家里的长辈领了毅郎出来跪拜。

毅郎行礼毕,好奇地交握着两只白胖的小手,仰着头看着吴襄:“伯父从哪里来?我怎么没见过您?您家是哪里的啊?他们说您坐船来的,我也坐过船,很大的船。”

陆缄忍不住沉了脸:“没规矩!”

吴襄并不以为意,揉揉毅郎的发顶笑道:“你这个儿子的性子谁也不像,他和谁都这样自来熟的?”

“也不是兴许是看你面善,所以话特别多。”林谨容从外面进来含了笑与吴襄见礼:“吴二哥,见到你真高兴。”想问吴襄他的长兄如何了,却不敢问,只得道:“家里都好?”

吴襄含了笑默默打量了她一番轻声道:“都好。现下都在华亭县住着呢,我家那边有铺子我大哥的伤养得差不多了,也没什么大碍就是祖母她老人家……不得归乡。”

林谨容叹了口气,道:“节哀。”

吴襄洒脱地一笑:“生老病死人之常情,旁的倒也没什么,只是觉得她老人家兴许很疼,这么大把年纪了还受那个罪。”

林谨容给他说得鼻子发酸,赶紧掩饰过去:“想必是饿了,先吃饭,酒也是素酒,不碍事的,你们慢慢聊。来了就多住些日子吧,我去给你收拾屋子。”又吩咐毅郎:“给你吴家伯父行礼告辞。”

毅郎不想走,正要找借口,林谨容就轻轻咳嗽了一声,偷眼瞧去,只见林谨容的脸色难看得很,立即见风使舵,像模像样地给吴襄行了个礼,笑道:“伯父,你在我家多玩几天啊。”

吴襄啼笑皆非,蹲下去看着他道:“好。不过我喜欢吃糖,你可舍得?”

毅郎扭着手指犹豫片刻,嘻嘻笑道:“你问我爹爹!我管不了。”

几个大人不由哈哈大笑,倒冲散了几分伤感之意。

待得林谨容母子走了出去,陆缄招呼吴襄入席,二人就别后之事说了许久,席间的菜都换了冷了几回,一直到月上中天还在喝。

素酒虽淡,喝多了仍然醉人。林谨容心中牵挂,少不得做了醒酒汤亲自送过去,行到廊下,却听见吴襄道:“二郎,你还记得当年毅郎刚出生时你给我写的那封信么?”

陆缄默了默,好半天才道:“记得。”

只听吴襄突地笑了一声,道:“二郎,不是我笑话你,你有时候委实有些小心眼的。你那个信啊,写得,啧啧……”

“你喝醉了吧?我不和你计较。”陆缄有些恼羞成怒:“不是你莫名其妙送她什么金镶白玉梅花簪,我会那样说?你自己做事不地道!”

吴襄哈哈大笑起来:“二郎啊二郎……”

陆缄有些粗鲁的道:“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别借酒装疯!”

吴襄低声道:“我告诉你因由……你还记得那一年,阿容和你定了亲,坊间突然传言说她做生意如何如何,你们不得不提前成亲的那件事么?是我。当时都听人家说谁谁怎么厉害,我不忿,就多了一句嘴,说是阿容做的,原意是觉着这件事是好事。她有才有能,可不曾想后来竟给有心人传成了那个样子。过后我很后悔,却没有勇气和她承认错误,只好借着我表妹给她送添妆礼的机会送了她那对簪子……可没想到一句谎话要用十句去遮挡……”

原来是这个因由。林谨容淡定地听着,豆儿却是恨得牙痒:“吴二爷脑子里少根筋吧!”

林谨容笑了笑,命双全将醒酒汤送进去,并把她的话传到:“素酒虽淡,仍然会醉人,二位爷把该说的话说完就少说两句醉话′早点歇下吧。”

回到房里,林谨容也不等陆缄,先行洗了躺上床,才躺下没多久,就听见双全在外头给陆缄行礼问安,索性闭了眼装睡。

“你睡着了?”床微微一沉,陆缄挨着她躺下来,从身后抱住了她的腰。

林谨容淡淡地道:“洗了再来。”

陆缄讨好地道:“洗过了,洗了才敢来的,不信你闻闻?你才让人送了醒酒汤去,我们就散了。”

林谨容“哼”了一声,并不多话。

陆缄便摸黑从她身上爬过去,翻到她对面与她面对面的躺着,自言自语地道:“刚才和吴襄说了好多话。”

“嗯哼。”林谨容倒理不理的。

陆缄的手很自觉地往她衣襟里钻:“他在华亭县那边相看了个姑娘,是当地的望族,原本之前就禀告了家中要行聘的,怎奈遇到了那件事。这回要等他出了孝才能议了。”想想又加了一句:“他好像挺满意的。”

“那就好。”林谨容听到这个倒是真的高兴起来了,按住陆缄的手:“我好像听到你们说什么白玉梅花簪?”

“恩啊。”陆缄含糊不清地敷衍了一句,道:“咱们恐怕得派人去接祖母过来。”

已经过去的事情,点到为止,林谨容本来也无意非得和他争个明白,便顺着他的话头问他:“行啊。前几日母亲也在与我说起祖母来,说是二叔父他们信也不写,也不知道祖母在那边过得可如意。既然想接,便去接吧。只是好生生的怎会突然想起这个来?”

陆缄成功转移她的注意力,不露声色地松了口气,低声道:“吴襄告诉我,前些日子陆经领着三弟妹和力郎搬到了华亭县,打算独自单干准备亲自跑海运。”

林谨容奇道:“那是为何?原来不是好好的么?”二房可是一直抱成团一致对外的。

陆缄趁机挨近她,小动作不断:“你记得祖父特意留给五弟的那个铺子么,就是那个铺子惹的祸。”原来陆纶写信去太明府要他的铺子,陆建中不给他,他倒也没强求,陆绍、陆经兄弟却为这个铺子打了架。现在生意不好做,那铺子是最挣钱的铺子,谁都想要,陆绍攻讦陆经毒杀亲弟,用心恶毒,说不敢和陆经共处在一个屋檐下。陆经一气之下便闹着要分家,闹了两个多月,陆老太太就说,那就分吧,再下去要成仇了。陆建中虽然不得已分了,却气得病了,到现在也没能起林谨容听完,静静地道:“明日一早我就安排人去接祖母过来。”有陆老太太和林玉珍做个伴,倒也不错。

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把房里的陈设浸染上一层淡银色,陆缄搂紧了林谨容,轻声道:“母亲同我说了,不拘我起复后会去哪里,都让你和毅郎陪我一起去,多生几个孩儿才好。家要有她,不用担心,只是有空别忘了回家看看。”

【正文完】

出书版番外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一艘画舫轻轻巧巧地穿过朦胧的烟雨,闯入杏花疏影里。七岁的孩童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盘膝坐在船首,微眯了眼惬意地观赏着烟雨江南的旖旎风光,手上不忘持一根青竹钓竿,装模作样地将清脆的意志吟诵了一首《忆江南》。听得身边艄公小厮齐声称赞,忍不住眉眼飞扬,洋洋自得。

陆缄撑了一把青布大伞,漫步从船舱里走出,停在他身后,默然看了半响,淡淡扔下一句:“今日的晚饭便指望着你钓鱼钓虾了。”

他的模样可爱到了极点,陆缄却是看得太多,全不似外人那般容易受迷惑,只是低问黯然看着他:“你既知晓,何故还要装模作样地卖弄?你这做长兄的是给弟弟当表率?”

毅郎眼见父亲面无表情,晓得是认了真的,一双生动漂亮的眼里顿时汪上泪来,扔了钓竿抱住父亲的膝盖软软哀求:“孩儿错了。”

陆缄皱眉:“又要哭了?”

毅郎可怜兮兮地眨巴着眼睛,眼泪将流未流的:“那不是孩儿知错了吗?”

“知错便只有哭泣一途?”陆缄的头很大,这孩子不知是怎么长的,太会充分利用自身的先天条件,他却看不惯。样貌是爸妈给的,侥幸长得比别人好看了几分,是该感到幸运,却不能以此为傲,更不能以此为武器。想到这孩子太过古灵精怪,将来只怕会急功近利走了歧途,他的脸色越发冷了几分。

毅郎惯会看脸色,立时收了眼泪,牢牢抱住父亲的膝盖,哭丧了脸小心翼翼地哀告:“孩儿便是装模作样,也不过是孩童在调戏玩闹,孩儿还小……”说到这里小嘴却是真正委屈地嚷了起来,两滴豆大的泪珠也吧嗒砸了下去。“呜……”一开了头,便再不顾他装出来的“名士”风范,仰面朝天张口号哭起来:“娘啊……”顺便将鼻涕眼泪糊了他父亲一身。

一旁的艄公,小厮,仆妇俱都捂着嘴偷笑。

牙尖嘴利,撒娇耍沷。陆缄皱起眉头,打也不是,骂也不是。正自烦他闹,忽听得船舱处传来一阵响动。

但见一个肥肥白白的孩童好奇地站在舱口探头往这边看,微张的小嘴上还挂着一滴亮晶晶的口水,见他看过来,忙扇动长长的睫毛,将一双明亮的眼睛讨好地弯成了月牙儿,口齿清晰地喊了一声:“爹爹。”随即一脸好笑地对着正在号啕大哭的毅郎挥了挥肥白的小爪子,“哥哥。”

毅郎正是自尊心空前强盛的年龄,听得这声喊,忍不住又羞又恼地瞪了胖墩儿一眼,收泪板脸很凶地呵斥:“谁让你出来的?在下雨呢,赶紧进去!弄湿了鞋袜看我收拾你!”

胖墩儿还是有些畏惧长兄的,当下赶紧低着头将穿了大红虎头鞋的胖脚飞速往里缩了又缩,确认自己是站在干燥的地方后,方又抬头看着父兄继续把眼睛笑成弯月亮,不忘热心地将胖爪子放在鼻尖处提醒他哥哥:“哥哥,鼻涕。”

“……”毅郎恼羞成怒到极致,几乎忍不住就要翻脸了,只碍于面前杵着一个惹不起的恶人,只能含着泪使劲用目光朝弟弟射刀子,轻轻吐了一句,“胖墩儿,闭嘴。”

头上不轻不重挨了一巴掌,陆缄蹲下去与他对视,冷笑:“你还挺会欺负弟弟的,这个哥哥当得真正好。”

他哪里欺负过胖墩儿了?毅郎忍了忍,越发委屈,刚放开嗓子准备大哭,又对上弟弟同情的目光。这目光令得他窘迫无比,那声惊天动地的大哭硬是号不出来,他拼命忍了泪,死死咬着嘴唇,只顾一头撞在陆缄怀里,憋得全身颤抖。

陆缄对着那在怀里蹭来蹭去的毛茸茸的小脑袋,到底忍不住,几番想要将手抚上去,又硬生生收了回来,冷着脸将他推开:“你自己去反省还是我陪你去?”

“唔……”毅郎流了满脸的泪,涨红了脸用力抽泣着,“孩儿……孩儿自己去……”手仍然牢牢抱着陆缄的膝盖不放开,眼神哀怜无辜如小狗。“爹爹,您原谅孩儿这遭吧?孩儿再不敢了。”

这孩子,这么大了性子半点不变,还是一如既往的倔强黏人。可他已然大了,再不能由着他使小性儿,不然就是害了他,陆缄硬起心肠:“我看你丝毫不知悔改,放开!我数三声你若不能进去思过,我便亲自送你进去。一,二……”

“三”字尚未出口,毅郎便飞快地松开了手,利索地从甲板上跳将起来,大步流星冲入船舱里,途经幼弟身边不忘恶作剧地轻轻拧了幼弟粉嫩白胖的脸颊一把。

胖墩儿倒也不和他计较,只将手背擦了一把嘴上淌下来的口水,抬头看着陆缄笑得蜜似的甜,张开手臂甜糯地拖长了嗓音喊一声:“爹爹抱……”

陆缄对着幼子倒是不似对毅郎那般严厉,微笑着将伞递给身边的人,走过去俯腰将幼子抱起来,柔声道:“正郎怎地跑到这里来了?你娘呢?”

正郎将沾满了口水的胖手圈住他爹的脖子,往船舱里指了指:“娘困。”

陆缄见他肥白可爱,忍不住在他鼓出的包子脸上揉了揉,笑问:“你早饭吃的什么?这样的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