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氏的屋子自平老爷去世之后,很多摆设都不见了,百宝格上,梳妆台上,窗台之上,都显得空空荡荡,只有尊玉雕的寿星和一对钧窑的联珠瓶。

四太太的眼看向百宝格下方,那里原本摆着一个三寸见方的釉里红磁盘,是原来李氏的爱物,当年李氏去世的时候四太太曾想把这磁盘溜回家里,只是那时人虽忙乱,到处都是眼睛,瞅不得空,现在也早被收起来了。

四太太只不相信朱氏把这些都收起来了,还当是骗人的说话,说不定是让她带回娘家去了,听到朱氏招呼自己喝茶,才想起今日来的目的,眼里挤出几滴泪水:“六婶婶,自从六叔叔没了,你一个孤孀人家带着儿女,日子怕是难捱,我们既是一家人,以后要常;来往才好,而不是像原先一般,进你这里还要人通报。”

朱氏发上只戴了一支点翠金钗,上面的珠串已经被拆掉了,身上也是素服,脂粉未施的她看起来平和许多,听了这话,淡淡一笑:“四嫂这话说的,我们本是一家人,本该多来往的。”四太太心里一喜,果然这女人没了丈夫,说话就没有原先那么硬气了,不自觉地把身子挺的笔直,要摆出个长嫂的样子来:“六弟妹,你进平家的日子浅,原本和我们不亲热些也是常事,以后就好了,我们要多来往。”

她话虽这样说,只是那眼还是往房里的摆设上看去,虽说摆设已经撤掉很多,这桌子椅子还有上面摆着的细瓷,都是自己用不起的好东西,心里这样想着,四太太的眼一溜,手里的茶早喝完了,却一直没放下,想趁不注意的时候笼进袖子里面去。

她在这想着自己的事,浑然不觉朱氏脸上已经露出嘲讽的笑,这么些年毫无长进,两口子只顾着算计别人家,全不去想经营家事,不然当初侯府助他们的银子田地,好好经营,这么十多年下来也早成富户,算来算去,真是丢了西瓜捡了芝麻。

这话朱氏只在心头想,脸上的神色微一变化:“四嫂子说的是,只是今儿请四嫂子过来,不光是叙家常,还想请教四嫂子几件事。”请教两个字从朱氏嘴里吐出来,听在四太太耳里,就如冬日喝了壶暖茶一样,从里到外的熨帖,那身子坐的更直了:“六婶婶,我虽年纪比你长了几岁,也不敢当请教二字。”

朱氏轻笑:“四嫂子方才说我们是一家人,我想托四嫂帮我问问,近来我听的有人在背后说大姑娘坏话,宣扬她不孝顺,要知道坏事出千里,若这话传到赵亲家耳里,一怒之下和我们大姑娘退了婚,到时候倒霉的可不只有我们一家子吧?”

四太太手一抖,朱氏面色平静:“平家祖上为侯,此时却是平民,仗了赵亲家的势,县里的官来收粮派差时,还高抬一下手,到时若我们大姑娘真被退了亲,那时可没有人肯抬手,只怕一年的嚼裹都顾不上来,我就不晓得,谁在背后散这种谣言?”

四老爷在续宗跟前说婉潞不孝顺,这本就是商量好的,只想着挑拨了他们之间的关系,可没想到那么长远,从心里说,四太太也不想婉潞被退婚,不然以后怎么显摆自己的侄女要嫁进赵家,听了这话,四太太脸上的笑变得尴尬:“六婶婶,京城离这里总有两百来里,这话怎么会传到侯府去?”

朱氏微微一叹,说出的话可没方才那么温柔:“四嫂你忘了吗?城里的陈家娶的就是侯府的二小姐,算起来还是田邻,到时这话说的多了,难保?”四太太方才是热的话,这时就开始冒冷汗了,朱氏见火候差不多,这才又道:“我想着我一个寡妇,不好出门打听这些事,这才请四嫂过来,好帮我在外面打听,谁要再说大姑娘的坏话,四嫂心疼侄女,到时候定饶不了他,是不是?”

朱氏笑的恳切,四太太倒不知道怎么回答了,见她额头全是汗,朱氏端起手中的茶沾一沾唇,接着就放下:“好嫂子,你方才还说我们是一家人,怎么这时候又一言不发,难道说嫌我这个托付太重?你不看在我的面上,看在大姑娘死去娘的份上,听说当日你和她最好,也要多疼我们大姑娘些,嫂子你说是不是?”

朱氏一口一个嫂子,叫的四太太如坐针毡,等再提起婉潞的娘,四太太的脸已经不光是冒汗了,而是一片火红。当初刚回来的时候,四太太对李氏也是赶着一盆火地亲热,从李氏手上哄了不少的东西,等日子难过了,头一个翻脸的就是这位四太太。

朱氏过门,四太太又想故技重施,谁知得了个朱氏的不求不睬。四太太若在不晓得的人面前,也敢说声我和原先的六婶婶最好,可在朱氏跟前,明知道朱氏晓得一切,又被朱氏提着名的说,四太太那张在别人面前说过数次自己和李氏最好的嘴,怎么也张不开了。

朱氏微微一笑:“嫂子,你和大姑娘地下的娘亲如姐妹这样的话,一年总要听个四五回的,难道现在你侄女受了欺负,你就不肯看在亡人面上心疼她一二,堵了那些说话人的嘴?”四太太张口结舌,刚要说话耳边已传来婉潞的声音:“太太,这丝线我已分好了,太太看放在哪里?”

里间屋的帘子揭开,婉潞从里面走出来,手里还拿着一副针线,身后还跟着春燕丫头抱着一个小簸箩,看到婉潞出来,四太太更是坐不住,偏生朱氏还笑着说:“大姑娘,那屏风先放着,我这才和你四伯母说呢,说还要多托她帮忙,给你在外面辩白辩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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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潞已走到四太太跟前行一个礼,听到朱氏这样说,脸上的笑容更深:“既如此,做侄女的就谢过四伯母。”说着又重新行礼下去,四太太嘴巴张的老大,本该伸出手去扶住婉潞也忘记了,婉潞已经站起身,对朱氏恭敬地道:“太太,那我就先下去瞧瞧午饭好了没有。”

朱氏脸上带着笑容看着婉潞走出去,这才对四太太道:“那就这么说定了,我家女儿的名声可全在四嫂你身上了,到时候若再有什么一星半点的流言出来,我别人不找,就先把四嫂家的屋子给掀了。”四太太好容易合拢的嘴这时又重新张开,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杨妈妈正好端着几样点心进来,把点心放在桌上,朱氏拿起一个小碟送到四太太跟前:“来,四嫂子,这是厨房新学做的桂花糕。”话不会说,吃总是会的,四太太拿起一块桂花糕,胡乱往嘴里塞,桂花糕松软甜美,四太太却只觉出苦味来。

朱氏也拈了块桂花糕,用嘴轻轻吹一吹上面浮着的糖粒,这才往嘴里送,眼还望着四太太,见她吃了一块就不动了,笑声更甜了:“今年的新桂花糖还没做好,这糕用的是去年的糖,想是四嫂嫌这糖不新鲜。”杨妈妈侍立在旁,瞥一眼四太太,见四太太坐立不安,笑着开口:“太太,想是四太太在想,怎么出去帮姑娘出这口气,才不爱吃这糕点的。”

朱氏用手拍一拍额头:“你说的对,竟是我忘了,有四嫂在外面帮姑娘分辨,以后谁也不敢说姑娘的半声不是。”主仆两人一应一合,说的四太太额头上的汗是干了又流,支支吾吾不晓得该怎么说,自然也没注意朱氏眼里的光不时变幻。

婉潞的事说完,该续宗的事了,朱氏吩咐丫鬟上了碗酸梅汤,亲自捧给四太太,这东西来的正好,四太太浑身如火烧一般,正要这东西来降降火,一口喝干觉得心里安宁一些,刚要开口说话朱氏就又笑着开口:“四嫂你是知道的,我只生了续宗一个,指望的是续宗读书成名,日后也好光耀门楣,只是我近日听说有人在背后私引着续宗玩耍,我想着呢,这教子不明虽说是我的不是,却也是这族里的人”

说着朱氏顿一顿,脸上的笑容现出一丝尴尬,四太太本已稍微安宁的心又重新变的不安。朱氏虽低头用小银勺搅着酸梅汤,那眼可没有一下离了四太太身上,见四太太还是不说话,把碗放下,身子微微前倾,亲热的姿态做的十足:“四嫂,我们既是一家人,我就和你说句实话,那日他们回来和我说了,我气的心口发疼,躺床上三顿没吃饭,这族里若没有个支的起的,早晚续宗也会成败子,到那时只怕我会被气死。”

说着朱氏眼里就滴下几滴泪,杨妈妈忙上前捶着,嘴里劝道:“太太,宗哥儿还小,现时玩心重也是常事,族里的人虽说有些不成气候,但没有人敢领着他胡乱的,太太何必这样说?”朱氏摇头:“杨妈妈你不晓得,这寡妇独子最易出败子,就算没人引诱,也会自己钻着去找,到那时候你打着骂着也绊不住他的脚。”朱氏原本还是假装,此时却是真的悲从中来,若是续宗真着了他们的道,自己的苦心就全废了,放声大哭起来。

这让杨妈妈着急起来,原本说的好好的是假哭,怎么此时当真哭起来了?四太太听着哭声,额头上的汗一直在冒,现在总回过神了,这哪里是来找自己叙家常,而是来敲打自己,那怎么办?是要拍桌子说她们说的不对,哪有什么流言,从无什么引诱?这样一来,虽自家没事了,但朱氏既请了自己过来,定有人证,到时候脱身不成,倒落了埋怨。

若顺着话,说这些流言,引诱都是孩子不懂事说的,还是会被朱氏抓住,让自己去教训孩子,到时自家的计谋又不成了?四太太思前想后,只得咬牙道:“六婶婶你何必这么难过,宗哥儿还小,族里有些读不上书的,见他日日去上学,自然有些孩子淘气,逗他玩乐是有的,但是若存心还是没有。”

朱氏已在杨妈妈的劝说下停止哭声,正在净面,听了这话,抬起一张脸来,话里尚带有些哽咽:“四嫂你说的是,只是我这里只有续宗一个孩子,一身都系在他身上,自要管的严些,四嫂你既这样说,日后他们姐弟俩在外或有流言,或有人引诱,只求四嫂你断了流言,让孩子们再休引诱他,不然等我急了时,不晓得会做什么事来。”

朱氏这番话让四太太的脸又红了起来,除了应是,她还能说出别的什么?最后只喃喃说了几句:“虽说我是个长辈,可那几个孩子没上学在家野玩,我瞧的见的时候倒罢了,我瞧不见的时候?”说话时候不停用眼去瞧朱氏。

朱氏喝一口茶,身子更坐近些:“四嫂,今儿你这话也提醒我了,族里和续宗年纪差不多大,也有三四个,他们天天淘气在家玩耍也不好,去上学呢又出不起束脩,我们既是一族之人,他们的束脩我就出了,择个好日子,再和先生说了,送他们去学堂,能识得几个字,去官府的时候也不会害怕。”

这水来土掩的做法,让四太太再说不出一句话来,嘴巴又大张起来,朱氏也说的口渴,喝了杯茶瞧着四太太:“怎么,四嫂觉得这法子不好?”四太太叹气,还能说什么呢?自己想说的话全被堵住了。朱氏露出一丝冷笑,但很快消失:“既如此,四嫂你是族里的长嫂,就由你去说吧。”

见四太太怅然若失的样子,朱氏稍微松一口气,当初也是自己失策,只当把门户把好就再无旁事,谁知他们接二连三的生事,现在让他们各家的孩子都上了学,堵了他们众人的嘴,再生是非就是不识好歹,当初婆婆给的银子不能收回去,从学堂里赶他们出去还是极简单的事,况且到时候赶出他们,自己也能找出理由,称族人凶恶,不敢再住这里,到时自可去依了哥哥。

朱氏微微一叹,面对四太太又是满面笑容:“既说好了,等用过午饭,我让杨妈妈陪你去说,那束脩银子等明日就送过去,每家的孩子我还预备了一套文房四宝,一套新衣和一双新鞋,定了日子,都上下一新的去上学。”

四太太除了连声赞好,还有什么能说的?等吃过午饭,杨妈妈随着四太太到各家去和女人们一说,晓得自己孩子能有书读,各家女人都是欢喜的,统商量好,就定在五月初八,过完端午后三天一起送孩子们去上学。

五月初八,各家孩子热热闹闹的去了学堂,先生已经知道,一一考过,虽都是大字不识一个的,但也有聪明的,也有愚笨的,这事一传出去,原本朱氏的名声已被四老爷他们寻人说的不好,见她这样大手笔出钱送族里孩子上学,顿时都在赞她贤惠。

四老爷没想到朱氏竟把各家的孩子都送到了学堂,在家里懊恼不已,这族里的人得了朱氏的好处,再想拉着他们把朱氏赶走就不行了,成日在家待着,只在想还有没有别的法子。

谁知此时旺宗见了他们热热闹闹去上学,也眼热不已,在四老爷跟前吵着要重新上学。旺宗当年还小的时候四老爷送他去读过两年书,不过是怕他成睁眼的瞎子,等到十岁时候能使的牛时,就把他从学堂里拉出来,让他去使牛耕田,好做活计。旺宗虽是他夫妻俩的种子,天性也还聪明,一本孟子是读完的,原本族里上学的人少,也乖乖听话,等见到那些孩子们都去读书,偏生自己还要下田,就发起牛性来,不肯下地,直要读书。

恨得四老爷连打他几顿,四太太虽拦着,可是心疼束脩,旺宗年纪不小,送去附学人家是不会收的,只有送到城里的学堂,那样一年少说也要四五十两银子,这笔钱四太太虽拿的出,比割他的肉还疼,怎肯答应?

四老爷家热热闹闹,朱氏这里平平安安,这日族里的八太太亲自来谢朱氏,还带了自己做的两双鞋,朱氏命人收了鞋,八太太笑着道:“我平日里忙,这两双鞋做的也不好,不过是一点心意。”

八太太比朱氏晚嫁过来一年,生孩子也是一个年中,一个年尾,朱氏当初既不和族里的人来往,对这位八太太也只记得是个有些羞涩的女子,就算是年节也很少登门的,朱氏记得他家也从没开过口,当日老太太给银子田地下人时候,八太太家是没有的,只是守了自家的十来亩薄田,一所房屋过自己的日子。

想到这里,朱氏不免对八太太更亲热些,拿着鞋赞了又赞,又拿出自己的一对珠花相赠:“自从老爷没了,这珠花也没了用处,八婶子正当时候,不嫌我这未亡人的东西晦气,就拿了去。”

那对珠花用金子做底,上面镶的珍珠虽米粒大小,但颗颗均匀,一个盘成牡丹花样,另一个盘成梅花样,一看就价值不菲,慌的八太太忙站起来连连摆手:“六嫂,这东西太贵重,就算卖了我也换不来这东西。”

朱氏拿出这个,也带有试探之意,她连连推辞,倒让朱氏起了敬意,既要做个寡妇,就难能自了,平老爷去世之后,四老爷他们敢连番上来吵闹,其实就是做定了族里没人敢说一句话,虽说他们胆小,实在自己平时也有不是。

送孩子们去读书不过是笼络的第一步,总要在族里结识了一两个敢说话的,才能保住以后的长远平安。回娘家依着哥哥不过是下策,更不是朱氏的习性,八太太这样推辞,朱氏哪肯拿回去,已经把珠花纳在她袖子里:“这东西总也要有人戴,才算是好东西,撂在那里,不过是泥土一样。”

离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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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这里,朱氏不由一阵伤感,做了孀妇,这些珠花宝钗,鲜亮的颜色衣服,就和自己无缘了。八太太感到朱氏的话里有一些哀愁,出言安慰道:“六嫂子何必如此自苦,等过几年侄子娶了媳妇,这些东西自然就有人戴了,给了我,我一个穷人家的,戴了这东西,旁人还说我显摆呢。”

朱氏已经拉着她坐下,脸上的黯色已经消去,轻笑道:“说的是,这两样东西你带回家去,等以后你做了婆婆,拿出这样一对东西,侄媳妇也是喜欢的。”话到这里,八太太再推辞倒显得矫情了,收了东西坐下重新喝茶。

此时比起方才来,两人又热络了许多,八太太说了会话,笑着道:“没想到六嫂子是个爽利人,我还当…”没说完八太太就顿了顿,没有接着往下说,朱氏是个聪明人,自然晓得四老爷他们原本在外面也说过自己许多的坏话,并没追问,只是叹息道:“我也晓得,之前我怕他们上门来寻麻烦,把门关的紧紧,谁知他们倒在外面造起谣言来。”

八太太伸手过去握住朱氏的手:“六嫂子,你是个灵透的人,那些话不消我说就明白了,族里之人虽良莠不齐,稍施恩德他们也就知道谁好谁坏,关起门来做自了汉,虽少了些事情,但抵不住背后的议论。”八太太这话,可算是心里话了。

朱氏哪有不晓得的,点头道:“婶婶这话说的是,原先老爷在时,我也只管内务,老爷不在了,一时慌乱也是有的。”两人又说一会,八太太起身告辞,朱氏送她出去,两人一路携手话着家常,将到门口的时候八太太似乎不经意地道:“四伯家的大儿子,这些日子见人都上学堂读书了,眼里发热,也想着要去读书,只是他年岁大了,一般学堂不肯收,只有城里学堂会收。”

城里学堂花费不赀,朱氏了然,看着八太太不说话,八太太微微一笑:“六嫂子,我知道你心里恨不得把他们两口子挖血吃肉,只是他们能想出的法子,六嫂子怎么就不用呢?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是个好法子啊。”

说完八太太也不等朱氏回话,把她的手一摆:“送到这里就成了,六嫂子请留步。”说完转身而去。朱氏看着她的背影,心里不晓得在想什么,杨妈妈已经在朱氏耳边道:“太太,这位八太太倒是个会说话知礼的,怎么太太之前没发现呢?”

朱氏还是站在那里,杨妈妈继续唠叨:“听说这位八太太的爹,也是饱学之士,只是没有成名,才累的口食不周,临去之前还大哭了。”见朱氏转身欲走,杨妈妈忙扶了一步,朱氏的手抬在那里,并不动弹,过了会才道:“杨妈妈,你去拿五十两银子,送去给四老爷家,就说听的侄子要上学,我做婶婶的没什么可帮的,送上一年的束脩做恭喜。”

杨妈妈应是要走,朱氏又叫住她:“记住,若是旺宗不在,就千万别送出去。”杨妈妈明白点头,朱氏脸上这才露出笑容,原来也真是自己糊涂了,只想着防备没想着攻击,只当把人赶出去就万事都休,不晓得先铺垫好了再做这些事,才是上策。

朱氏刚回到房里坐下,帘子一掀,婉潞走了进来,脸上还有些不自然,朱氏抬头笑着说:“大姑娘来了,过来坐下。”婉潞坐在她身边,用手搅着帕子不说话,朱氏仿佛明白一些,现在婉潞学着理家,出入的银钱数目不大的都是经过她手,方才杨妈妈去支银子,婉潞定是细问了。

朱氏本要开口说出理由,但又止住,她这什么话都闷在心里,其实还是没有把自己当亲人,还是等她自己问出来才好。想到这里,朱氏拿起桌上的一个花样子,对婉潞笑着说:“你来的正好,这花样子是你舅母送过来的,说给你浅妹妹的盖头就绣这样花样就好,你拿回去吧。”

婉潞坐下之后就等朱氏像以往一样开口说出为什么要给四老爷家送钱的理由,但见朱氏一字不吐,只和自己商量绣什么样的花,心里不由有些生气,说出的话就带了一些怨气:“给浅妹妹绣什么样的花我心里早有打算,只是太太也该管些正事,那不知从哪里来的族人,大把的银子送出去,实在是。”

冲口而出的怨气在这里断掉,婉潞的教养此时又发挥了作用,闭口接过她手里的花样子:“是,等女儿绣好再交予太太。”朱氏见婉潞难得的真性情在瞬间又消失,那手虽递过去,但并没松手,婉潞拿了一次没拿过来,抬眼看着她。

眼前这个如花少女,虽不是自己生的,也是自己看着长大的,朱氏只是看着婉潞说了一句:“大姑娘,你晓得我为什么要把银子给那家人吗?”婉潞脸上泛起一丝红色,眼神开始有些慌乱,在对上朱氏平静双眼之后又低下头:“太太做事本有太太的主意,女儿只要听着就好。”

哎,还是对自己不信任,朱氏有些泄气,但话还是要说出去,她看向婉潞的眼带有一些探究:“大姑娘,你日后嫁人,是要去别人家做人的,该说的话,该问的,总要找个时候说出来,问出来。”婉潞的唇动了一下,说出的话虽带着柔顺却是在赌气:“太太,孝顺孝顺,自当先顺后孝。”

朱氏差点被她这话逗笑了,身子往后微微一靠,眼里带了笑意问她:“那子女事父母,如事君王,有劝谏之责,大姑娘博览群书,难道连这点都忘了。”婉潞身子一抬,刚要说话又矮了下去,朱氏继续道:“难道大姑娘还当我这个继母非母?”

婉潞急急地道:“不。”朱氏的手轻轻一拍:“这不就结了,你有不对,我自然可以说你,我有不是,你当然也要劝谏,大姑娘有什么话不防直说,何必总是留一半吐一半呢?”

婉潞这下坐不住了,起身走到朱氏身边:“太太,四伯家的嘴脸,太太是见过的,拿银子给族里的人读书,让他们知道事理,这也是对的,只是四伯家既这样,太太为何还要管他儿子读不读书,当日他既想出法子离间我们,我们自当看着他家吵闹不安,何必要管?”

朱氏拍拍婉潞还有些稚气的脸:“对,他家当日既想出法子离间我们,我们今日自然也可以用这个法子离间他们。”

婉潞细长的眉毛皱紧,朱氏也不提醒,只是等着她自己明白,终于婉潞眉毛松开,脸上神色飞扬:“太太,我明白了。”四老爷夫妻都爱财如命,这边送了银子过去也不会让旺宗去读书的,又是当着旺宗送去的,父子离心就在这里。

朱氏料的不错,杨妈妈直延迁到吃完晚饭才回来复命,还气喘吁吁,头发也有些乱了,进门忙不及行礼,就连喝三杯茶水抹一抹嘴边的水渍才对朱氏道:“太太,银子送过去了,只是我在那里劝架,这才回来太迟。”

朱氏正和婉潞看着续宗写字,听了这话,两人交换一个眼神,果然不错。婉潞看着续宗写的,叫来丫鬟把他带下去:“你今日功课写的不错,也是睡觉时候,该下去了。”

续宗放下笔,先给朱氏行礼,又给婉潞作揖,最后还对杨妈妈点一点头,这才随着丫鬟下去,杨妈妈笑的眼都看不见了:“太太,宗哥儿礼数不差,教养极好,哪是外面那些人可比的。”

朱氏抿唇一笑,婉潞拿着续宗方才放下的笔在写什么,朱氏凑过去一看,纸上只四个字,自作自受。听到朱氏念出来,杨妈妈脸上的神色变了变,不觉有些黯然:“虽说是他们自作自受,但今日看来,也觉得有些难受。”

这话有些奇了,朱氏和婉潞双双坐好,听杨妈妈说今日去那边的事。四太太对银子最亲,杨妈妈送上的五十两银子,差不多耀花了她的眼,难得拿出一杯茶请杨妈妈出来吃,杨妈妈给四太太家传信怎么也有七八回了,这还是头一回见着茶的面,告了罪端着茶碗正在喝,门被推开,把正在想这五十两银子往哪里塞的四太太吓了一跳,第一反应就是抱住桌上的银子,然后才抬头去看来人。

进来的自然是旺宗,他满脸的喜色:“娘,家里有银子了,那你送我去学堂读书吧,挣不到个状元,就算中个秀才,开个学堂也好啊。”四太太听了这话,脸刷的一下变红,嘴里开始骂骂咧咧:“哪里来的银子,我和你爹两人苦挣,除了嚼裹,一年也就剩下十来两银子,还要留着置地呢,况且你娶媳妇也要钱,哪里来的银子给你去读书,想要读书,等你下辈子托生成侯府家的,再说吧。”

旺宗方才本是在外面修着锄头,听的家里唯一一房下人说杨妈妈来送银子,点名要给自己去读书的时候,满心的喜悦推开门果然看见杨妈妈在这里,桌上还有一包光耀的银子。

杨妈妈送银子来的时候没拿元宝来,拿的是五两一小锭的,总共十锭,旺宗又认不出这银子又多少,只觉得总有百来两银子,娘也不许自己去读书,明是不把自己放在心上。发一发狠,上前指着这银子就道:“娘,这不是六婶婶派人送来的,我省着点花,两年的学费总够了,到时儿子中个秀才,娘面上也光辉光辉。”

旺宗苦苦哀求,四太太只做一个听不见,她是恨不得搂着银子睡觉的,当初若不是四老爷说,以后去官府能看个文书也好,四太太怎舍得一年二两银子的束脩送儿子去上学?现在所花的又是当年的数十倍,况且旺宗去了,家里就要另外请人,前后里外算起来,一年扔掉的银子就更多了。

银子紧要,也不管杨妈妈还在旁边,竖起两个眼睛,一巴掌就打在儿子脸上:“读书读书,你打量那秀才是好中的?我听人说,那秀才也是在文曲星面前有牌位的下凡才能中的,老娘小时送你去念了三年学,你现在识的字,写的请客的条,庄户人家这就够了,我也不想光辉,有本事,等你生出儿子来,再把他送去上学,中个秀才。”

不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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旺宗一来年纪也不算大,二来被娘这样不住口的骂,骂的哭泣不止,那手自然就松开。四太太先把银子一卷,抱在自己怀里,这才对旺宗道:“还不快去地里,难道还要老娘白养你不成,不光白养你,以后你娶了媳妇,一家子还不全靠老娘养,你有什么好说要去读书?”

见旺宗被他娘骂的要走,杨妈妈装作去劝:“四太太,容小的说一句,太太命我送银子过来时候说了,听说这边大爷是聪明人,不能白糟蹋了,才让小的送这宗银子过来。”旺宗一听,本已冷的心又重新热了起来,眼里露出欣喜看着四太太。

四太太在那里隔着银包数银子,整整十个一个不差,这才抬头对杨妈妈说:“妈妈,你差事完了我也就不多留了。”说着扬声招呼家里的用的婆子,让她代自己送人。

旺宗见娘不听,急的心里似火烧一般,他猛地转身跪到四太太跟前:“娘,这银子既是六婶送我读书的,就求娘把这银子给儿子,儿子明日就上城里进学堂,别的供给一应不要娘操心,儿子自会去下苦赚钱。”杨妈妈虽说巴不得他们母子吵起来,但听了旺宗这口口声声的哀求,也是心酸不止,看一眼四太太,若说对外面的人,算计一下也算常见,对自己的儿子怎也如此刻薄?实在是不仁不慈。

杨妈妈想留在这里看热闹,抬头看见这边用的婆子在做手势,呵呵一笑预备出去,就见四太太一个漏风掌打在旺宗脸上,嘴里依旧骂着:“你是我生的,一块骨头一片肉,都是我给的,你挣的也是我的,别人为你给的银子自然也是我的,你有什么脸面和我要银子?”

杨妈妈有些不忍,刚走出一步,就听到婆子大叫一声:“大爷,大爷你怎么了?”杨妈妈的一支脚已经迈出门外,听了这话忙车转身,回头看时只觉心肝胆都是裂的,旺宗面色死灰,口边有一缕鲜血流出来,眼睁的老大,身子似在风中树叶一般在抖。

四太太听到婆子的叫声,着急要去把自己的银子收起来,瞪婆子一眼:“你不去送人,在这里瞎喊胡喊什么?”说话时候已经站起身,往离间去了,顺手关上门,门还关的紧紧。

杨妈妈见她这个举动,横竖今日的目的已经达到,去复命就是,但再一看,要走的心又不见了,旺宗虽跪在那里,但唇脸发白,眼直往上翻,忙上前一步摇一摇,旺宗虽没倒也差不多了。

杨妈妈忙对婆子道:“快来搭把手,把你们大爷扶到椅子上去。”两人忙把旺宗抬到椅子上,杨妈妈下力地掐他人中,婆子又给他在背后捶着,终于旺宗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杨妈妈见那鲜血鲜红,心里反放下心来。

想是他积郁已久,这口血一吐就没多大事了,倒是婆子慌乱不止,杨妈妈定定心,端过一杯茶喂旺宗喝了两口。旺宗如木雕一般喝了两口,杨妈妈见他能喝水下去,只是还痴痴呆呆,心里着实不落忍,叹气对那婆子道:“你先把你们大爷扶回他房里,再熬些米汤给他喝,看这样子,是要静养。”

婆子见四太太不闻不问,也只有依了杨妈妈的话,扶了旺宗回他房里,杨妈妈见旺宗躺下时候还是一样迷迷瞪瞪,心里酸楚不止,不过这事自己说了也没用。四太太想是银子收好,又重新数一遍自己的积蓄,这时总算开了门出来,脸上笑靥如花,半点也不着急自己的儿子这样,对杨妈妈道:“回去替我多多谢过六婶婶,等我哪日得闲了,再去找她说话。”

杨妈妈此时想要刺她两句,但着实刺不出来,只得这样道:“谢也不必了,四太太,旺宗大爷还在里面躺着呢,何不请个好医生来瞧瞧?”四太太仿佛这时才想起自己儿子方才的事情,脸色变了变,泪就滴了下来:“哎,杨妈妈,我们这样人家哪有闲钱去读书,我和他说过多少次了,难道我不心疼我自己儿子吗?”

嘴里说着,那脚步总算往旺宗房里去了。杨妈妈又停了一停,这才往这边回来。

说完不光是杨妈妈,连婉潞和朱氏脸上都不好受,朱氏微微一叹:“世上这样不仁不慈的人,对外人倒罢了,那可是从她身上掉下来的亲骨肉。”杨妈妈应了,又道:“方才我回来时候,在路上遇到常在我们附近的游医,给了他几个钱,让他去那边瞧了,还和他说,若有什么,只管到这边来说一声。”

朱氏点头:“她虽不慈,我们也不能做的太过,救了一条人命不说,日后说起来也是好事。”一直没说话的婉潞听到朱氏这样说,突然看着她道:“所以太太,害人者往往自害?”

朱氏回头,灯光之下,婉潞仰着脸,想得到答案,这样信赖地望着自己,让朱氏的心不由一软,她脸上的笑容变的更深:“对小奸小恶之人,自然可以如此,但对大奸大恶之人,就不能这样。”

大奸大恶?婉潞的眉又重新皱紧,杨妈妈笑道:“姑娘,大奸似忠。”婉潞应了一声,低头寻思起来,朱氏拍拍她的手:“大姑娘,这些总要经过了些事才会明白,我虽能告诉你些,但总是不多,等你日后嫁人就明白了。”

婉潞乖巧地应了一声,朱氏叹息一声,不晓得是为了什么说的:“世间做父母的,大抵希望儿女一生平顺,不受磨折,可这世事难料,总有些不一样的事情出来,大姑娘,为人道理我可以告诉你,但这里面该怎么做,总要你亲自经过才晓得。”

婉潞恭敬起身,拜了下去:“女儿谢过太太指点。”朱氏忙拉住她:“什么指点,不过是咱们娘儿们闲话。”说着吩咐丫鬟重新泡上茶来,婉潞陪坐一边,想起方才的话,大奸大恶之辈,如果自己遇到一个后母,面上对你嘘寒问暖,关怀备至,背地里却暗地让下人欺负,告了状去,别人还只当自己没有大家风范,最后还落的后母自己是好名声,而自己却成了睚眦必报的小人。

那样的,是不是就是大奸似忠?而真正的忠,就该是前后一致?想清楚了的婉潞的眼变得亮晶晶的,那像玫瑰花瓣的唇在灯光下透着光亮,朱氏看了眼低头在做针线的她,心里一叹,其实还有话没说出来,互相保全才是彼此成全,一家子形同水火,那不过是白给人看笑话罢了。

次日早上,梳洗过后,四太太那边遣婆子来找朱氏寻些药材,这事虽是他家自作自受,但也算是自己挑起的头,朱氏忙命杨妈妈带了一些药材去到那边,自己坐在那里发愣。

婉潞来问安的时候就听说了,眼低低垂下,什么都没说,过了会儿听见朱氏叹道:“做人需要想的长远,只为眼前利益,结果害了自己长远的,这种事并不少见。”

婉潞又应一声是,虽有药材送过去,也不晓得四太太到底给旺宗吃了没有,旺宗足足在床上躺了两个来月,起来时候人都瘦脱了形,虽依旧往地里做活,但一张脸上再也没有少年人的活泼。

乡居岁月,家家都是认得的人,四太太所为很快传开,自然没有一句好话,朱氏倒是人人赞扬,说她不念旧恶,想着提携族里的人。四太太如此所为,旺宗也到了说亲的年纪,附近几家哪有肯把女儿给她家的,对自己亲生子还这样折磨,花枝一般的女儿进了她家,不被生生磨死才怪。

四太太原本还当旺宗是不愁娶的,谁知连说四五家都被回绝,心里这才着急起来,四老爷虽怕老婆,也难得埋怨妻子几句,四太太嘴里强争,心里着急,务必要给旺宗娶个上好的媳妇回来。折腾了一个来月,旺宗的亲事总算订下,这下众人都奇了,这是谁家不要命的,敢把女儿往他家送?

各种传言都在庄子里传开,但除了知道四太太得意的说,女方家不但不要彩礼,还要陪上二十亩好地,一副妆奁的时候,这让私下猜测四太太大出了许多彩礼才定的这家的传言也消失了,只是这样人家究竟是什么样人家?

秋日暖阳,八太太送了篓娘家送过来的鲜果去望朱氏,朱氏留她吃了饭,两人就坐在檐下,一边晒着太阳,一边说着闲话,自然就说到四太太给旺宗定的婚事上来了。

八太太笑着对朱氏道:“算起来,若论这家的家事,也算门当户对,只是?”朱氏拿过一枚李子撕着外皮,没听到八太太的下文,眼一瞧她:“怎么,难道这姑娘有些闺门不谨?” 八太太不由望四周一眼,接着从容接了朱氏剥好外皮的李子,吐出核才道:“闺门不谨倒没有,只是这人原本是嫁过一遭的,没有半年就被休了回来。”

女子被出,不外就是嫉妒□口舌,朱氏用手撑下额头:“娶再嫁妇也是常事,况且休妻这种事,面上说的是这样,但实情如何,倒不可知。”许是太阳晒的很暖,八太太眯一下眼:“世间被出之妻,多是冤枉这我也是尽知的,只是这位,不但不冤枉,早该被休。”

朱氏这些日子和八太太的交往,明白她是个绝不轻信传言的人,此时能说出这样的话,定是知道些什么,果然八太太已经接着说了:“当日这姑娘初嫁时候,我正好回娘家,因是邻居,也去随礼吃酒,只是新娘子刚拜完天地,外面的人还在吃酒,里面就闹起来。”

新娘子成亲当天就闹起来的,除了四太太,朱氏这是听的第二遭,听了这话不由笑了:“那和我们这位四嫂也差不多,看来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

第 2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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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太太也笑了,两人相视一笑,不由都存了看好戏的心,婉潞走了过来,身后的春燕还端着一盘新鲜瓜果,婉潞招呼春燕把瓜果送上,笑着道:“这是京里送来的新鲜瓜果,特地送来给太太和婶子尝尝。”

朱氏拿了牙签叉了片西瓜递给八太太,八太太伸手接过的时候赞道:“常不见侄女,方才走过来时才见已是风姿绰约,日后福气一定极大,只怕我们都要沾了你的光。”没出阁的姑娘听到这样的话都要低头表示下羞怯,婉潞也不例外。

既有没出阁的姑娘在,八太太也就打住要细细说番四太太家将要娶的新娘子曾经的作为,不过坐在那里夸一下婉潞,说一些别的闲话,也就打发了这一日。

这边着急娶,那边也怕的是四太太打听出来是再嫁之妇,婚事做不成。却不晓得四太太是银子最大,白得一个媳妇不说,还有二十亩好地,一副妆奁的陪送,别说娶个二嫁之人,就算娶个青楼的人回来,四太太也不说个不字。

至于凶恶,四太太可从来没把这个放在心上,任她再凶恶,自己也是婆婆,要受媳妇的供奉的。九月定的亲,赶在年底,腊月十二就过了门。新人娘家来送妆奁时候,那墙上粉刷的石灰都还在淋漓,天棚处糊的纸糨糊才干。

来帮忙的人也还有几个,把新娘子家送来的家具等物铺排整齐,家具是新人陪送的,这床帐就该四太太预备,四太太能把银子攥出汗来的人,虽照常预备,乡俗的八床被子被她减了一半,两对鸳鸯枕头也只剩一双。

垫的褥子虽还算厚,但一摸全是硬的,连新棉花都舍不得拿出来,只用了几床旧被重新弹了充数,归总来说,只有一床帐子,一张围桌是簇新的,别的看起都有些不新不旧。

众人虽没说出来,但个个心里有数,不由皱了眉,眼都看向新人娘家,如此怠慢,只怕他们会有话说,谁知新人家里,只盼着把这个女儿赶紧嫁出门,别的事情,自有新人来做,一语不发。

来帮忙的个个都奇怪,还是一起动手,把这些东西摆设起来,再点上一对红烛,照的屋内亮堂堂的,也算是喜气洋洋。乡俗今夜要小儿压床,四太太小气,舍不得钱,只用袋子装了一升绿豆放在床上压床,就关上了门,等着明日迎亲。

朱氏派去帮忙的是杜大嫂,本来四太太想请楚二娘去帮忙下厨,说楚二娘一身的好手艺,做出的席面连城里大厨都比不上。朱氏心里明镜似的,她不过是舍不得出那请大厨的银子,好的大厨要做这么几天的席面要一二两银子,差的也要五钱,除此还要送些米面,小心伺候着。

请楚二娘去,怎么说楚二娘也不过就是平家下人,四太太使唤的她,省了银子面上又好看,只这个口子一开,后面跟着厚脸皮的就不少了,朱氏只说家里一天三顿饭离不了楚二娘,让杜大嫂去帮忙打个下手,又送上三两银子做贺仪。

四太太拿了银子,也不好再说,只得让杜大嫂去了,等回来时,朱氏吃完晚饭在房里看着续宗写字,婉潞在旁针指,不时提醒下续宗哪里写的不对,听到外面杨妈妈和杜大嫂的说话声音,也没细听,等续宗下去睡了,杨妈妈这才进来,带笑对朱氏和婉潞学说了。

婉潞停下针线,含笑不说话,朱氏摇头,杨妈妈摸一摸她们面前摆着的茶,对旁边的丫鬟嗔道:“你们都是在闲站的吗?姑娘和太太的茶都凉了,也不见你们换换。”丫鬟忙把冷茶拿走,倒了两盏热茶上来,嘴里还笑道:“妈妈,是你讲的话惹我们发笑,不然怎会忘了倒茶?”

朱氏接了茶却没有喝,只是望着婉潞:“大姑娘,其实你是要嫁进赵家的人,这些村话,着实不该你听。”婉潞没有去接茶,回看向朱氏:“能知道些人心险恶,这对我也是好事,若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只怕被人算计了去,还当是他对我好呢。”

朱氏没说话,杨妈妈倒笑了:“太太,有姑娘这句话,也不算白疼姑娘了。”仿佛什么东西被杨妈妈说穿,婉潞看向朱氏的眼多了些别的东西,朱氏本来要再说话,看见婉潞的眼心里的话说不出来,伸手拉住她,轻轻抚向她的脸,婉潞心里好像有什么坚硬的东西开始碎去,被她的手一抚就低头微笑,小女儿态毕露。

本是母女情深,却看的杨妈妈心里一酸,屋里的座钟滴答滴答走着,直到打了三声,朱氏才轻轻吐出一句:“没娘的孩子,自然要多疼些,哪能不疼呢?”婉潞想笑一笑表示赞同,但张嘴时候泪却流了出来,张口而出的还是太太。

朱氏不由有些黯然,她这数年的习惯,自己又何必强要她改,又拍一拍婉潞的手,这才笑道:“夜深了,该去歇着了,你们送大姑娘回去吧。”

等在门外已经在打盹的春燕两人听到这声,忙走进屋里,给婉潞披上斗篷,递上手炉,朱氏起身替婉潞整一整斗篷的边,掀起帘子看她们出门,出去时候婉潞回头看一眼她,那声在嘴边的娘怎么也叫不出声,终究还是一句:“太太,我走了。”就转身而去。

小丫鬟在前面打着灯笼,婉潞扶着夏妍的肩,走出老远似乎都能听到朱氏的叹息,这声娘,要到了何时才能叫的出来?

鞭炮响,花轿到,新人进了门,朱氏虽还在居丧,按理是不该去的,况且她又是个寡妇,人家娶亲这种事情能回避自然回避。只是四太太是个想法和别人不一样的,总觉得要朱氏去席上坐坐,自家才有体面,至于寡妇不寡妇,吉利不吉利这些,统统不在四太太的想法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