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天这个时候哪里有这个心,不过是随口说说,哄长辈开心的。人家热心,她也不好说不,便故意放高了尺寸,说:“周伯伯呀,你晓得我是在这里看电影明星长大的,外头的男生哪里有这里的演员明星好看?不好看的我是不要的。”

周示楝嗤之以鼻,说:“好看能顶个鬼用?面孔好看的,心肠不好的有的是。我天天看明星,明星在我眼里,那是绣花枕头。”景天点头插嘴说,现在的明星是绣花枕头,那以前的呢?周示楝叹口气说:“以前的是以前的,以前的明星是真明星,你看孙道临的风度,赵丹的演技,王心刚的卖相…”

景天打断他的回忆录,说:“周伯伯,我的要求也不高,我就要孙道临在早春二月里萧涧秋的儒雅,永不消逝的电波里李侠那出场镜头的英气,还有他对他夫人天下掉下来的那个林妹妹的深情,还有他在念的哈姆雷特台词时的那种忧郁,对了对了,还有就是要有类似邱岳峰那样磁性深沉的嗓音。‘简,你知道你长得不美…谁?谁在哪里?’就要这样的,周伯伯。”她现背了一段邱岳峰在《简爱》里的配音。

周示楝也大笑起来,“这要求还不高?放眼天下,像孙道临这样的人有几个?还要再加上邱岳峰!你是存心为难你周伯伯?”

景天严肃地点头说:“就像周伯伯你刚才说的,这可是一辈子的人生大事,马虎不得的。”

周示楝摇头说:“我记下了,帮你慢慢找就是了。”

景天嘻皮笑脸地说:“我先回去了,等冲好了胶片我再来取,你帮着留心着好了。”说完又抓了两块巧克力才走。出了电影厂,走了一段路,百无聊奈地在衡山影剧院门口买了张票去看电影。

电影正好是一部《英国病人》,当看到男主角抱着女主角的尸体从山洞里走出,白色降落伞包裹着女主角美丽的脸,长长的白色布匹在黄色的沙漠上拖曳成哀伤的注解,景天泪流满面。生死不弃的爱情从来都只存在于电影中,现实生活是该死的残酷的冰冷。

看完一场电影,景天回单位坐了一会,也就下班了。她既不是学这个专业,也不是搞这个出身,来这里工作,那是人家给她妈妈的面子。出外景还好,有专业摄影师负责具体操作,她不过是跑腿跟班,做一些辅助工作,但在写字间里坐下,案头工作就不是她能胜任的了。他们说的她不是很懂,找了些书来看,却怎么也看不进去,字在眼前飞舞,每一个字都认识,却不知是什么意思。这样的事在她还从来没有过。

她常常盯着书一看两小时,却一页也没翻过去。同事看她是个刚从学校毕业的小姑娘,又是名牌大学,对她在工作上的生疏,倒是不很介意,总说你是新手,慢慢来不急。工作嘛,谁都会做,从前用人都要有三年的学徒期,谁一生下来就会呢。他们越是这么说,景天就越是毛躁,拼命想赶上他们的进度,却总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她想她是不是应该换个工作?可是要重新融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中去,她又觉得害怕。

对生活的害怕,是她这短短的一生中还没有过的。从前的景天是天之娇女,生得美,人聪明,家庭环境虽说不富,却是在文艺圈子里,一路顺风顺水升到大学,从来就没有什么挫折。长这么大最大的烦恼不过是有人考试考得比她好,有人保研有人出国。但是这次,却让她失魂落魄。

这不是失恋,而是害怕。害怕到她不敢去见昔日的男友。害怕到心中惊慌,上半夜睡不着,下半夜总做梦,梦中一次一次从空中落下,无底的深渊黑漆漆的,每次从梦中醒来,总要下意识地摸一摸睡衣裤,摸到它们好好地穿在身上,才略微觉得安心。醒来后总是在做一道数学题:假设一只棕色的玩具熊以每秒8米的速度从空中往地心降落,二十秒后小熊是什么颜色。她每次都为这只倒霉的小熊换一个颜色,一次又一次推翻她的答案,小熊已经成了七彩的,她仍然不能再次入睡。

这样的状态她持续了好一阵,慢慢地她忘了为什么要这样低沉,好像低沉是长在她的身体里了。马骁这个名字已经退到记忆的深处去了,她想不起为什么他不来找她,也想不起为什么她总想要去找他,她不能确定她是不是有必要去找一个同级不同系的男生,是不是借了什么东西没有还?是不是说过什么话没有听到回答,是不是有什么约定没有去履行,以至她总是觉得空落落的,没有着落呢?

失眠折磨着她,做什么都没有精神。同事说景天上次的片子冲出来了,拍得很好,她笑嘻嘻地跟着他们一起看样片。片中景色华美灿烂,朝云晚霞如油画般色彩浓烈,白羽黑翎的鹤鸟在长草间拍打着翅膀,双双盘跳舞蹈,像是在抚爱又像是在欢歌,不时又仰起脖子对着天空鸣叫,喉音汩汩,清亮柔美。景天看着看着,不知不觉间眼泪又涌了出来。

“真是美啊。”同事们边看边赞,“哎呀,看了这样的画面,再怎么辛苦也值得了。看那只鹤,那只我们认识的,我们当时给它取名叫翠花,那是翠花的老公酸菜,哈哈哈哈,对,那就是酸菜。你们看酸菜太神气了,挺胸拔背的,白衬衫黑色大礼服,像不像一位英国绅士?连那傲慢的态度都像。”

影片放完,同事开亮了放映间的灯,张德飞忽然叫一声,说景天你怎么哭了。景天拿出面巾纸擦泪,不好意思地说:“太美了,就看哭了。这是我们自己拍的呀,吃了那么多苦,也算没白喂蚊子那些血。”

惹得他们大笑,孙经理说:“小景到底是个女孩子,女孩子就是多愁善感。好了,正好大家都在这里,就在这里开个临时会议吧。上次是去黑龙江拍丹顶鹤,不过是个小小的广告片,给‘天地有我在飞翔’的‘翔’牌服装拍素材,一塌括子可能只用得到一分二十秒的内容。”

大家一听,全“唉”的一声,往椅子瘫坐了下去。

孙经理摊一摊手,说:“但这次不同了,这次是是要拍一部纪录片,真正的纪录片,拍一部全长30分钟的鹭鸟的生活习性的纪录片。这次的任务重…”同事们哈哈的笑,说上次你就是这么说的。孙经理说“环境艰苦”,同事又插嘴说上次还是这么说的。孙经理说“时间长”,同事问有多长?孙经理说:“三个月。”大家一听都不吭声了。

就有同事在低声嘀咕,说好长的时间啊,这下家里要不干了。孙经理说:“没办法,我们现在是创业阶段,人手少,不可能轮换。我能抢到这个项目,那还是人家看我们创作班子年轻有活力,黑龙江那么远的地方都去拍了回来,片子拍出来的质量好,才交给我们的。当然还有就是我们价钱也公道。这次是去江西九连山,离家近,气候和温度也和上海差不多,大家克服一下。”

当下分配任务,那些都是多年的熟手,抱怨归抱怨,还是马上领会了要点。孙经理安排完别人的工作,最后对景天说:“小景,你上次有几条建议提得不错,这样,你回去搞个脚本出来,要诗意化一点,我们要拍出水墨山水画的中国味道。你们女孩子不是最诗情画意的吗,这个工作就交给你来做吧。”

景天没想到孙经理会把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自己,愣一愣说:“可是孙经理,我是学的管理,不是中文,这个我怕不行。”

孙经理说:“什么不行?所谓鸟诗意,不就是一行白鹭上青天吗?回去多看几本书,多收集点资料,看看国外的是怎么拍的,不要这么有畏难情绪,有困难,就要迎着困难上嘛。”

他话还没说完,男同事们就笑得东倒西歪,说“什么鸟诗意”。

孙经理先是被他们笑得莫名其妙,后来才明白是他说了双关意思的话,当着年轻女孩子,又是旧同事的女儿,确实不太好,马上咳嗽一声说:“要端正思想,不要胡要乱想。你们这些年轻人啊,对工作那是太没有敬业精神了。哪像我们年轻的时候,那是从来不敢掉以轻心,马马虎虎。”训了一大套官话,训得那几个开玩笑的男同事正襟危坐起来,才算训完话。最后说:“等这趟差出完了,回来我给你们庆功,带你们上锦沧文华去吃饭。”

张德飞笑说:“锦沧文华的自助餐,一百二十元一位,我也吃得起,上礼拜天刚和女朋友去过。”孙经理说:“我会带你们去吃自助餐吗?肯定是三楼的藏丞坊锦华宫。” 张德飞说:“那好,说定了,到时候可不许赖账,就冲这顿饭,我们也会把鹭鹭小姐拍得美美的。”

5 鸟诗意

景天接到这个工作,倒是小小的兴奋了一下,有目标总比漫天撒网要来得快,不就是“鸟”诗嘛,她回家就把书橱翻了一遍,抽出唐诗三百首宋词三百首来一首首找,凡是有鸟出现过的诗全都被她摘抄了下来,有时只是一根鸟的羽毛也不放过,像“羽扇纶巾”和“羽觞飞急玉山倾”也在收集之列。花几天工夫整理好了,打印出来,自己看看也没什么大用。这一下倒把她急得真的睡不好觉了,深更半夜还在屋子里踱步,满屋乱窜找灵感,口里不是“西当太白有鸟道”,就是“黄鹤之飞尚不得过”,又是“但见悲鸟号古木,雄飞雌从绕林间。又闻子规啼夜月,愁空山。”

她是真的在愁空山了。嘴里念念有词,吵得一家人都睡不着,她妈妈出来冲了一杯热可可给她,说:“当年高考也没见你这么用功过。”又打个呵欠说:“找个老师指点一下,比你一个人瞎蒙强多了。”

景天捧起热可可来喝,问:“找谁呢?我的高中语文老师?”

“看不出你原来这么笨。”她妈妈点一下她的头,说:“就去找你周伯伯呀,他可是一下笔就横扫千军的,当年拿起笔作刀枪的先锋,后来光是检查就写了几抽屉…哎,不提当年了。”

景天装着很吃惊地说:“哗,原来周伯伯曾经是风云人物啊,我说怎么他的钢笔书法写得像字帖一样,我小时候你就拿他的字给我当描红薄呢。哦哟,原来是写检查练出来的。”

她妈妈白她一眼,把她手里的杯子夺下来说:“去去,刷牙睡觉去,别深更半夜吵得我们也睡不着。

和妈妈开了几句玩笑,又这么一打岔,景天心里一宽,这晚倒还睡了半夜好觉。第二天就去找周示楝,把难处一讲,周示楝马上拍桌说:“哈,太巧了。”摩拳擦掌的,好像很兴奋的样子,过一会却又坐下来,放慢调子说:“嗳,我老了,记性也不好,一首《蜀道难》也有背不全,脚也不灵便,骨质疏松得骨头都空了,骨髓都没了,不然我就跟你们摄制组去了,我也好久没下去散过心了。”说着用桌上一把三棱形的木尺敲一敲小腿骨,要它发出空空的声音,以证明他的话不是假的。

景天看着他忽起忽立、忽喜忽忧地一个人穷开心,也不禁好笑,就说:“那好呀,周伯伯,你可以抽空下来看我们,七八月里来,就当是避暑了。这九连山刚被公布为国家级鸟类保护区,听说风景好得不得了。我们经理联系好了当地的一个驻地连队作我们的落脚点,吃住都不成问题,我们去就吃连队食堂,住就住他们的宿舍,方便得很。”

周示楝听得眉飞色舞的,末了还是叹口气,说:“到时候再说吧,家主婆①管得凶,不知道去不去得成。”叹了半天气,才说:“小景儿啊,我是帮不了你了,但我介绍一个人给你,你去找他,他一定能帮到你。他是我从前的学生,后来转行干别的去了,但真心是喜欢文学的,尤其是中国古典文学。这样,今天我正好有空,我陪你去找他,你等一下,我先打个电话。”

拿出一个小电话簿子,翻了两页,拔了电话,说:“小安子,是我。哈哈,听出来了?…没错没错,很好很好…我有事找你…没问题啊,那好,中午你请客…在哪里?嗯嗯,好的好的,就在梅龙镇…不用派车来接,我打的过来就行了。好,到时候见。”放下电话,对景天说:“好,就中午,你没别的事吧?”

景天听他讲电话,听他管对面的人叫“小安子”,就笑得咯咯的,说:“这件事就是最大的事,我还能有什么别的事?还有啊周伯伯,要人家请我们吃饭不好吧?是我有事求教人家,怎么能再让人家请客呢?还是我请你吃饭好了。我还没请你吃过饭呢,尽白吃你的了。”

“景丫头啊,我是你伯伯,你吃的喝点我的算得了什么?”周示楝说:“要他请客再正常不过了,他是我学生,孔夫子说‘有事弟子服其劳’,不然做人家老师还有什么意思?”

景天笑得前仰后合,说:“周伯伯,这句话这么解,我第一次听说。”也不再提请客的事。到了十一点多,就催着周示楝起身,说好走了。提了他的包,挽了他的胳膊,打了辆车往南京西路去,十二点不到就到了梅龙镇门口。

景天先下了车,东张西望看谁会是周示楝赞不绝口的人物,就见一个穿了浅灰色西装的男士上来扶住正从车门里出来的周示楝,嘴里说:“周老师,好久没见。”周示楝笑呵呵地站直说:“小安子,还是这么精神。来,我给你介绍我的一个世侄女,小景儿。”

景天没有第一时间去和来人认识,而是弯下腰给出租车司机车钱,听周伯伯提到自己,才回头镇定地说:“安先生你好,我姓景。”

那小安子伸手出来与她相握,待看清她脸时愣了一下,问:“景?这姓真少见。我记得…

景天情知自己这一阵儿黑了瘦了也憔悴了不少,难怪他一时想不起来,便先说:“我叫景天,就是中药里头那个红景天的景天,专治跌打损伤,主管散瘀消肿。”

周伯伯呵呵笑,说:“哪有这样介绍自己的?景天是多好听的名字,让你这么一说,倒像是江湖卖艺兼卖狗皮膏药的。小景儿,这位不是安先生,是蒲先生。小安子是我叫着玩的。”转头对蒲先生说:“景这个姓确实少,你会记得也不奇怪。我以前跟你说过,我有个老朋友叫景至琛,是做拟音的。厂里的第一把拟音师,就是她爸。小景儿,这是我从前的学生,蒲瑞安,我叫他小安子。”

景天怎么也没想到会让周示楝这么夸赞的人物会是蒲瑞安。当然蒲瑞安是一个值得让人夸赞的人,就他当过她一个月的实习老师来看,那还真是当得起。但怎么就这么恰好,他会是周示楝的学生,又通过周示楝两人又见了面呢?她一二十年来,熟悉和不熟悉的所有人里,最不想再次见到的就是这个蒲瑞安。要是一般人,见个面吃顿饭也就算完了,再尴尬,总会过去,可这个人不一样,这是周示楝介绍给自己帮忙的,将来真的还要靠他写脚本?景天一想就觉得不自在,索性以倚小卖小,跟周示楝耍起无赖来,拉了周示楝的袖子说:“周伯伯,你什么时候到学校去当过老师啊?我怎么不知道?”

周示楝笑着拍拍她的手说:“很多年前我到他们中学去讲过几堂课,难得小安子念旧情,一直管我叫老师叫到现在。”

“咦,周伯伯怎么会去中学当老师?”景天好奇,“我怎么没听我爸妈他们说起过?”

周示楝说:“不是真的当老师,就是讲课。他们学校搞什么课外活动,要学电影欣赏,不知是谁三请四托转了七八个弯就找到我了,我也是喜欢轧闹猛,就去了。”

景天吐吐舌头,问:“什么学校这么好,课外辅导是请电影厂的人去讲电影课?”

“格致中学。”周示楝得意地说:“你周伯伯要去就去一流的学校讲课,二三流的我根本不会去。”

“确实厉害。”为了表示她的崇敬之心,景天再吐一下舌头,加重语气说:“周伯伯当然和一般人不一般。要不为什么我以前上小学的时候学校老师说要请家长,我总是请周伯伯代劳呢?”

周示楝哈哈大笑,说:“那是你小景儿调皮,闯了祸不敢跟你爸妈说,和我的水平高低不搭界的。”

“当然搭界,您老水平高风度好,我们老师一见您就服服帖帖,见一面放我一次,见两面放我终身,因为您,我少挨多少批评。好多我爸妈他们到现在都不知道。”景天说:“咱们都不告诉他们。”

周示楝被这小姑娘甜言蜜语花得开心,说:“当然,他们死脑筋,晓得了要吓死了。我们两个知道就行了。”

这两人开起玩笑来,一来一去的讲得开心,蒲瑞安一直安静地听着,这时才插话说:“我已经订好位了,周老师,景小姐,我们进去吧,边吃边聊。”

周示楝忙说:“好好,进去进去,站在门口挡别人的道了。”

蒲瑞安请两人进到包房里面,解释说:“我订个包间,说话方便静点,周老师没意见吧。”

周示楝说:“有意见,怎么没意见?”蒲瑞安和景天都是一笑,知道他是在说笑话,周示楝接着说:“你都请得起包间了,怎么也没想到要请我吃饭?今天要不是我敲你的竹杠,我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去?”

蒲瑞安听了面露微笑,停一停才说:“实在太忙了,做实业不比从前做研究,什么事都要管,半夜都被叫起来去车间,一个不留神就要出次品,只要有一个次品,跟着就是一批次品。我昨天才从苏州回来,周老师要是早一天找我,我也赴不了这个宴。”

景天一听马上接口说:“周伯伯,安先生这么忙,我看我们还是不要麻烦人家了,我这个不过是拍个纪录片,回去我自己找找资料多看些别人的片子,对了我去找厂里的资料库,那里一定有我要的东西。”

周示楝摆手说:“既然请也请了,就不要再重新找过。又不用手把手教,只要讲一讲思路就可以了。小安子你再忙,这个忙还是要帮的。小景儿可是跟我女儿一样,她小时候放了学没地方去,就在我办公桌上写作业的,我看着她长么大,你千万不能怠慢。”

“周伯伯…”景天哀声叹气地说:“人家听了要笑话我的。”

蒲端安再笑笑说:“不会不会,我只当是休息了。我现在的脑子就跟车间里的皮带齿轮一样,没一刻停,正需要换换脑筋。来来来,菜来了,我们边吃边谈。”招呼两人动筷子,又说:“景小姐在做什么工作?”

景天还没回答,周示楝先说:“他们要去江西九连山拍鹭鸟,要去三个月,羡慕吧?我都想去了。老孙,就是小景儿那个公司的经理,说要把画面拍得诗意一点,让她给写个脚本。她第一次接活儿,怕搞不好,来问我。我想是想弄啊,可我的身体不行了,记性也不好,这才想起你这个大忙人来了。你从前可是学过山水画拜过名师的,诗意就在画里头。”

蒲瑞安一听还真来了兴趣,推一推眼镜说:“拍鸟?这个有意思。三个月的时间,真是奢侈,我都想去消暑歇夏了。”

周示楝一拍大腿说:“去吧去吧,到时候我们组个旅行团一起去,再配一个队医,家主婆就不会有意见了。住就住在当地的连队,吃他们的食堂。老孙这个人还是可以的,我认识他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说推三阻四的。到时候我们打他的秋风去。”说得跃跃欲试,像是马上就要上火车。

景天不觉好笑,说:“对,狠狠地敲孙经理的竹杠,他说过等片子拍完,要请我们去锦沧文华呢。”

周示楝哦哟一声,惊叹道:“真舍得出血?看来是先拿到头期款了,这笔劳务费我看少不了,又是三个月又是锦沧文华的。这样,这个顾问我是当定了,可是我顾而不问,真正做事呢,就是你小安子马前鞍后了,到时吃庆功宴有我一份。小安子,你要给我和小景儿卖命。景丫头,你不许再有借口,不然,那顿锦沧文华要你补请。”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景天要是再推脱,就太不识抬举了,只得说:“周伯伯,锦沧文华要是知道有你这么铁竿的吃客,一定会很高兴的。”

周示楝啊哈一声,说:“我是一向会得吃。南京东路广西北路那边有家‘燕云楼’,倷啊晓得②?”景天和蒲瑞安都说晓得,周示楝说:“有一年不晓得哪能他家菜单上写有红焖熊掌,一客十八元。你们要晓得,那个时候,一般人的工资是三十六块,这十八块就是半个月的工资啊。有的人节省点,一个月八块钱也可以过,有的人再节省点,一个月六块洋钿也活下来了,唉,作孽啊。”

他忽然叹起往昔来,到把景天给急上了,问道:“后来呢?你去买了一客来吃?味道怎么样?”

6 偷眼

周示楝挟了一筷子陈皮牛肉吃了,才慢条斯理地说:“我是在回想一下那味道,比这个牛肉,那是差远了。真不好吃,又老又腥,像嚼牛皮。这个是陈皮牛肉,那个就是陈年牛肉。不过‘燕云楼’也就卖过那一次,后来就再没见过。我猜他们是不知从那里弄了一对熊掌来,要么就是人家从东北带来了,转卖给他们。他们家的大菜师傅从来也没有做过熊掌,只好照着红烧鸭子来做了。”

景天听了捂着嘴大笑,说:“周伯伯,这个红烧鸭子和红焖熊掌也差得太远了,能好吃得起来吗?”

周示楝点头,再吃一筷子干烧明虾,说:“还是常吃的东西好吃,那些熊掌鹿唇的,放在相声里听听,放在电影里看看也就是了。你们想嘛,一只熊要长多少年?就算那掌好吃,像鸭膀鹅掌一样,可是老皮老爪的,再好吃也有限。像我们上海人吃三黄鸡,吃的就是一个嫩。老母鸡就只好笃汤,鸡胸脯肉要么蘸蘸酱油吃,要么片下来,做芙蓉鸡片。小景儿啊,你们这次去拍鹭鸟,可千万不要吃那些鸟儿们啊,焚琴煮鹤的事千万做不得。”

景天收起笑容,说:“你放心,我们不会吃的。我们拍这个片子就是为了宣传这个鸟类自然保护区,怎么会去吃呢。”

周示楝又对蒲瑞安说:“小安子,你也一样。”

蒲瑞安笑说:“不会的。”

周示楝说:“我知道你不会,但你现在事业也做大了,难免人家要请你吃饭,你又面和心软好说话,人家一劝,你就去了。”

蒲瑞安只好说我记下了,又指着刚上来的蜜汁火方请他多吃点,再对景天说:“女孩子不爱吃这个,景小姐来点扬州干丝吧。”把干丝转到她面前,自己吃一块爆鳝背作陪,放下筷子说:“我从前学中国画,老师出过两个题,一个是‘霜禽欲下先偷眼’,一个是‘踏花归来马蹄香’,后一句大家都知道这么画,前一个就把大家难住了。景小姐,要是你,你怎么处理画面破这个题?”

景天没想到这么快就考上了,也放下筷子说:“后一个是在马蹄上画两蝴蝶,这个我以前看书时看到过。这前一个,倒是扣上了这次的题。”心想我前两天找了那么多的诗啊词的,怎么没找到这一句,要是早有准备,也不至于今天这么难堪。说道:“我就是不懂,才向安先生请教的。”

“不是安先生,是蒲先生。”蒲瑞安任她叫了这么久的安先生,这才想起要纠正她似的,“我问你答,你答得不对,我再来纠正。”

景天的脸微微有点红,知道他是在给自己脸色看。明明两个人是旧相识,还曾经做过一个月的师生,又开了一个小时的车把自己从苏州送回上海。就凭这两点,也不该见了面装作不认识,一顿饭期间都爱搭不理的,只管缠着周示楝胡说八道。这么拙劣的掩饰手法,怎么骗得过眼前这个人?

周示楝看景天一脸的不自在,劝道:“小景儿说了不懂,才来请教的,人家虚心好学,你怎么真的摆起老师的凶脸来了?”

景天定一定神说:“蒲老师,这首诗我不熟,这‘霜禽欲下先偷眼’说的是什么我都不知道。”

周示楝说:“是嘛,你们没学过,怪不得你。这是林和靖的梅花诗,原诗有这么两句:‘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合知欲断魂。’要让我画,我也不知怎么下笔?小安子,你是怎么画的?”

蒲瑞安笑一笑,缓和一下气氛说:“过两天我拿画给景小姐看吧,你们什么时候走?”景天说下礼拜一,蒲瑞安说:“那好,那就这个星期六吧,我把画和脚本都准备好。”

景天瞪着他说:“今天都星期二了。”

蒲瑞安笑说:“那么你认为要多久?”

景天哪里是他的对手,只好说:“那我去找蒲老师好了。”

蒲瑞安点头,说:“嗯,那你直接来我家吧,要不要我开车去接?”

景天忙摇头,说不敢不敢,又问:“蒲老师家住哪里?”

蒲瑞安说:“淮海坊23弄7号。”

景天再一次瞪着他,说:“你家住淮海坊?”

蒲瑞安笑一笑,淡淡地说:“你呢?”

景天气鼓鼓的说:“新华路。”

周示楝看他们两人一来一去的说得有熟悉感了,一边吃着松鼠桂鱼,一边笑眯眯地说:“都是不错的地段啊。一个是民族资本家的大本营,一个是文艺界的老巢。要是换我年轻的时候,你们两个,就都是我专政的对象。”

景天和蒲端安听了都笑起来,一个说:“周伯伯,你自己也住康定路的。”一个说:“周老师,拿起笔作刀枪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周示楝说:“谁说的?我可是看到文汇报上有人在炮轰谢晋。”景天说:“那个作者神经病,想出名想疯了。”

蒲瑞安点头说:“是的,那篇文章我也看到了,我的想法和景小姐一样,作者是想借评论谢晋出名。在单位讲的是论资排辈,老人升上去,才轮得到年轻人,可是年轻人不肯慢慢等的,只好出奇制胜。不过走这样的捷径,名是出了,人品就不好了。”

周示楝指着蒲瑞安说:“小安子,我就喜欢你这一点,任何时候,都有原则。即使离开了学术界下了商海,也能坚持本我真心,实在难得。来,我敬你一杯。”蒲瑞安忙举起酒杯说不敢不敢,和周示楝碰了碰杯。

景天说:“我也要。”举起酒杯虚敬了一下,笑说:“周伯伯,这位蒲先生是不是就是你曾经说过的像孙道临邱岳峰那样的人?”

周示楝哈哈大笑,把杯里的酒一口闷了。

“周老师怎么会把我那两位大师比?”蒲瑞安问:“景小姐的话是什么意思?”

景天眨眨眼睛装天真说:“周伯伯一向是难得夸人的,要夸也就夸夸孙邱两位大师,这下把蒲先生夸得成了一朵花,我就问一下。”说着冲周示楝鬼鬼祟祟地笑。

周示楝摇摇头,说:“不能说不能说。我要说是,小安子不答应,我要说不是,景丫头要失望。来来来,吃菜吃菜。”

听他打太极,那两人也无法。蒲瑞安随口说一些生意场上的奇人逸事,逗得两人十分开心,景天也慢慢忘了尴尬,和蒲瑞安有说有笑的。蒲瑞安则完全掌握了谈话主动权,景天丝毫没察觉,还当是说开了,胡混过关了,蒲老师叫得也顺口了,不怎怎么说起两人住的地方来,景天说:“淮海坊不灵光的,出门就是大马路,太吵,灰又大。从前么还是可以的,现在我去都不要去。”

蒲瑞安不服气,反驳她说:“新华路那边树倒是大,可是树大了就太阴森,住在那里阳气不足。”

“淮海路现在开膛破肚挖地铁,”景天哼一声说:“已经成了大工地了,你们晚上睡得着吗?”

蒲瑞安的眼睛在镜片后面亮了一下,笑意浮在闪动的眼神里,“哪个工地晚上还开工?他们敢开工,我就敢打110。”

周示楝笑眯眯地看他们说话斗嘴,闷声不响发大财,桌上的菜他一个人吃了一多半,吃到饱得撑住了,那两人还在争论是淮海坊好还是新华路好。蒲端安说“淮海路都在修地铁了,新华路不知捱到几辰光去”,景天就说“淮海路上的法国梧桐都被挖光了,到夏天的时候路上一棵树都没有,晒死你们,那时你就知道新华路阴森森的好处了”。周示楝用餐巾擦擦嘴说:“你们慢慢吵,我先回去了。”

那两人这才想起旁边还有一个长辈在,不好意思住了口,说一起走一起走。景天说我送你回去,蒲瑞安说我开车送二位。周示楝说:“不用不用,我吃得太饱,要溜达溜达消消食,回去正好午睡。”

景天问:“你在办公室怎么午睡?”

周示楝说:“我有一张藤躺椅,是我专用的午睡橙,办公室别的人都不敢坐的。我跟你们说,每天午睡十五分钟,对身体大大的有好处。不过说了也白说,我跟他们每个人都说过,谁都不听,午休的时候就知道打牌。唉,你们这会儿是不会知道的。”摸着肚子站起来,朝两人摆摆手说:“你们慢慢吃,就听见你们在争了,筷子都没怎么动。小安子,下回有时间我们再聚过。景丫头,回见。”

虽然他说了不要送,景天还是起来挽着他到了外边,蒲瑞安也送到门口,周示楝朝两人挥挥手,先走了。蒲瑞安回转身对景天说:“景天同学,请问为什么我们要装作不认识,希望你能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

景天没想到他发难发这么快,她以为已经蒙混过关了,以前带他们时也从来不为难学生,为人一向低调谦和,怎么一下子就变脸了呢?景天愣了两秒钟,才想起来回击说:“不想多跟周伯伯作解释,不行吗?”她和蒲端安斗了这些的嘴,已经不再把他当老师了,口气不自觉地少了敬意。

“可以,如果是你和周老师两个人,或是和别的人,在马路上,在电车上,都可以装作不认识我,可现在我在场,是当事人,你的个人决定,就影响到了我的决定。你使得我要对我尊敬的老师撒谎,并且是这种毫无必要的谎,它违背了我一贯对人做事的原则,因此我想得到一个解释的要求,并不算过分。”蒲瑞安丝毫不肯让步。

景天咬了咬牙,硬撑着一口气说:“你已经不是我的老师了,我没有必要一定要给你做出什么解释。”

蒲瑞安薄怒道:“就算是不小心踩了人一脚,也该说一句对不起吧?”

“对不起。”景天干巴巴地说。

蒲瑞安怒视着她,“就这样?”

“要不你也踩我一脚好了?”景天索性无赖上了,“你不也没有当时就说我是你的学生?你不问你自己,也就没道理来问我。”

蒲瑞安盯着她看了一会,从齿缝里迸出两个字来:“很好。”朝路过的侍者招手说:“结账吧。”转身进了包房。

景天转身也要走,迈出几步才想起她背的包还在房里,只得返回去拿,万般不情愿地磨蹭进了房间,想道歉,却期期艾艾地张不了口。

蒲瑞安坐在原来的椅子上,拿了一张擦眼镜布在细细地擦着眼镜片,听见有人进来,抬头看是她,便冷冷地开口说:“画和脚本请星期六晚上八点来取。”

景天也知道自己过分,说错了话,撒娇找错了人,当即用十分诚恳的语调说:“蒲老师,我进来不是为了这个,我来是为我刚才的态度向你道歉的。我刚才不该乱说话的,真的对不起。还有,蒲老师,你真的不用再帮我做这些了,我不该托周伯伯,我没想到周伯伯找的人是你。你刚才的提示对我很有启发作用,我回来好好想一想,我想我能行的。再见,蒲老师。还有,谢谢你的午餐。”

蒲瑞安举起眼镜向着光亮处检查,是不是还有雾气,看也不看景天一眼,说:“我请你吃饭,是看在周老师的面子上,我帮你写脚本,也是出于对周老师承诺,我不想哪一天周老师问我,上次拜托你的事做得怎么样了,我说我没做,因为景小姐发小姐脾气,觉得我不配得到一个解释。因此你来不来,是你的事,我做不做,是我的事。我只是在履行我对周老师的承诺,景小姐宁愿辜负长辈的好意,也不肯接受我的帮助,那是景小姐的事情,与我无关。”

7 谢谢你问

景天被他的话给难住了,两人在房间里一坐一站就僵持着,侍者拿了账单进来,蒲瑞安面无表情地掏出钱包来付了钱,侍者说:“请稍等。”拿了几张百元大钞快步离开。景天一看要这么多钱,心里过意不去,忙说:“蒲老师,让你破费了,要不我们一人一半吧。”

蒲瑞安用匪夷所思的眼神在她脸上转了一圈,淡淡地说:“不用了。请几顿饭我还是请得起的。”

“那是当然,听说蒲老师很大方,当初请了我们一班同学在松鹤楼吃饭,菜都点了三轮,请我和周伯伯吃顿饭当然请得起。”景天马上顺竿子往上爬,抓住机会说:“蒲老师,我家和周伯伯家是几十年的老朋友,但有时候太熟了反而不愿意多说,他们就喜欢什么事情都要管,我交什么朋友都要问,我省得他们啰嗦,就什么都不告诉他们。蒲老师也曾经年轻过,想必也会有些事确实不想和父母长辈说的。我这么说,是不是可以让蒲老师对我的坏印象改好一点点?”

“确实有你所说的情况发生,”蒲瑞安说:“只是和我打声招呼,跟周老师说我是你实习期间的负责人,这个应该不算是很麻烦吧?”

景天看他脸色稍和,心里一高兴,坐在先前吃饭时坐的椅子上,笑了一笑说:“对你可能不算是麻烦事,可是对我就很麻烦了。”

“比如呢?”蒲瑞安带了些笑意和好奇,语气也随和了好多,不再像刚才那么冷冰冰拒人千里之外了。

景天一看更是放了心,装模作样地说:“比如我们一见面我就大叫,哎呀蒲老师啊,好久没见了,你后来到哪里去了?怎么不带我们了呢?我们好多女同学一直都在议论蒲老师呢。蒲老师就会说,啊,景天同学是吧,是的是的,好久没见了。那个,我不是干什么什么去了吗?我就问那个什么什么是什么?你就说那个什么什么是什么什么。然后我们什么什么说很多,然后周伯伯就会说哎呀景丫头小安子原来你们早就认识啊,那太好了就不用我做介绍了。哎哟景丫头你爸妈一定不知道你和小安子认识吧,这可太巧了,回头我就打电话给他们说,他们嘱托我办的事我办好了。等我一回去,我爸妈就会拷问我说女儿啊,听说你和你们实习老师过从甚密?他多大了?有女朋友没有?家里情况如何?一问就没个完,非逼着我说出个一二三来不可,我要没有一二三,那你就完了,他们会问周伯伯要来你的电话,在电话里逼着你承认跟我有一二三,回头你就会打电话质问我,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景天夸张地比划一番,最后说:“我在电话里听到这样的问题,连死的心都有,真不要活了。”

蒲瑞安忍不住笑了,摇头说:“哪里有这么夸张?我不过是一个实习老师,你一生当中不知有过多少老师,还能一一问过来?”

景天看他被她说得笑了,知道这下是真的挺过了这一关,马上笑嘻嘻地说:“才不夸张呢。我的老师们都是半老头子,他们才不会问。可是蒲老师就不同了,首先是周伯伯就对你赞不绝口,来之前说要为我找一个好导师,之前又说过要帮我找一个好男人当男朋友,我很难不把这两件事联系起来想。”

“孙道临和邱岳峰?”蒲瑞安恍然大悟,“怪不得刚才怎么提起他们,话又说得莫名其妙。一个吞吞吐吐,一个莫棱两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