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天脸一红,转又嘻皮笑脸地问:“是吧?蒲老师,连你都觉得怪了吧?要是这样,也会装着不认识的。”

溥瑞安看她没大没小地耍赖皮,只好摇头笑。

景天又贼忒兮兮地问:“蒲老师,你有女朋友的吧?你都这么大年纪了,一定是有的。我们班女同学就想知道你有女朋友或太太没有?我估计是没有太太的,不然周伯伯不会找你为我做顾问,周伯伯诡计多端的,我很怀疑他的。我猜你是有女朋友的,像蒲老师这样的人,周伯伯夸成一朵花的人,怎么会这么大了还没有女朋友呢?”望着天花板,像是在思索一件很费心思的难题。

蒲瑞安若有所思地看她一眼,点头说:“谢谢你问,我有女朋友。诚如你所说,只不过外人不知道而已。”侍者这时进来,手里一个小盘子里放着零钱和发票。蒲瑞安把大张的钱收了,剩下几张小票子留在盘子里,侍者道过谢收了盘子和盘子里的钱走了。蒲瑞安对景天说:“可以走了吗?”

景天忙说“可以可以”,拿了包站起来。

蒲瑞安收拾了西装钱包说:“那就走吧。”虚托着景天的肘把她送到门口,指一指停在饭店前面空地上的一辆银灰色奔驰车问:“我开车来的,景小姐要不要搭我的车走?”

景天看一眼那车,认出就是那天从苏州一路开回上海的车,当时她在车上痛得几乎咬碎牙齿,心里对这个车实在喜欢不起来,镇定了一下说:“不用了,我跟周伯伯一样,吃得太饱了,想走走消消食。来的时候我看见展览中心正好有书展,我去那里看看,买几本书。”

蒲瑞安说:“那好,到时候我在家等你。”说着又把地址报一遍。

景天复述了一遍,准确无误后说:“那就先谢谢蒲老师了,星期六晚上八点我去蒲老师家。”说完再挤出一个笑容,挥了下手,向左转朝展览中心那边去了。身后蒲瑞安进了那辆银灰色奔驰车,发动起来,经过她身边时还向她点头示意,景天也做个再见的手势,等车子开走了才继续晃悠。

梅龙镇酒家离展览中心不过隔着一条马路,慢慢走过去也不过才十分钟,景天晃晃悠悠晃到了展览中心,在门口排队等着领票。她目光呆滞脸色灰暗站在队伍里,五分钟过去了都没人过来搭讪,从前她在学校哪怕是排队买个午饭都有男生过来说今天有红烧鸡腿的。景天嘲弄地想,就我现在的模样,周伯伯还想着给我介绍男朋友,也就长辈们看着自家的孩子是个宝吧,像蒲瑞安这样有才有貌有车有产的成功人士,还用得着别人为他介绍女朋友?不过呢,也许真是自己想多了,周伯伯是个很有城府的人,应该不会有把三十多岁的男士介绍给自己的想法,也许就是想帮个忙而已,毕竟这是自己的第一份工作。这么一想,安了心,脸色也好些了,嘴角也不耷拉着了。脸一放松,人就漂亮,马上有人拍了她的肩,她转头一看,惊喜万分,叫道:“哎呀,怎么这么巧?”

邹娟箍着她的肩膀摇着她说:“死丫头,这么久没跟我联系,在做什么呢?”

景天傻呵呵地笑说:“上班呢。我刚从黑龙江回来,下个星期又要去江西,没时间。”

邹娟推开她看一看,嗯一声说:“还真有白领丽人的范儿呢,忙成这样。”

“什么白领啊,你看看我的脸,都成非洲兄弟了。”景天笑说。

“一毕了业就各奔东西了,以前的人都联系不上了。我找你好几次,你妈都说你不在家。你的毕业证书还在我手里呢,怎么,现如今毕业证书不流行镶在镜框里挂起来,就连证书都不要了?”邹娟开着玩笑,看看她的脸,确实比在学校里要黑一些,“你今天怎么会在这里?”

“我在梅龙镇吃饭,就顺路过来看看书。你呢?”景天看看邹娟,邹娟头发扎成马尾,上身是旧的棉T恤衫,下身是洗得又薄又白的牛仔裤,大腿上磨得破了一个洞,是她用一块蓝印花布补了一朵花在那里,那块蓝印花布还是两人一起去西塘玩时买的。衣服裤子都还是从前的,脚下仍是球鞋。毕业大半年了,邹娟还是一身学生装束,脸上更是一点化妆品都没有,她像是长驻在大三女生的时间里不肯走出来。而自己,头发是新剪的极有层次的流行发型,衣裙是套装,鞋子是高跟羊皮鞋,因是出来见长辈和老师,还施了些淡妆。两人站一起,自己像是比她大了好几岁。

邹娟恰似对两人的现状视而不见,眼里只有她黑了的脸,摸一下她瘦削的腮帮子,笑说:“你以前脸上的那点婴儿肥都上了哪里?刚才在那边,我都不敢认。”景天无奈地笑一笑,答不上来,她的事,邹娟都知道,她用不着再装轻松和笑脸。邹娟叹口气,岔开话问:“都上梅龙镇吃饭了?那里一盘炒白菜要不要五十元?够我吃三天食堂了。”两人相对傻笑,邹娟拉了她离开队伍,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胸卡夹在她衣服上,“跟我走不用排队。”

景天看一下胸卡,是工作人员的标志,问道:“你怎么又成了里面的工作人员了?”

“开书展嘛,我们学校出版社也在啊,我当然要来了。”邹娟说,“你怎么两耳不闻窗外事的?”

景天笑笑不说话,默默跟在她后面。

邹娟过了一会儿才问:“想知道他在哪里工作吗?”带了她到主楼侧翼的马蹄形露天楼梯前的中庭小花园里,拂一拂石凳上的落叶就坐下,景天从包里拿了一个薄文件夹子放在石头上才坐上去,摇摇头说:“不想。我不想记得和他有关的一切事,你也别讲给我听,我对他是一点好奇心都没有,管他是不是去了北极工作,都和我没一点关系。”

邹娟拍手说:“好,就是这样,你前一阵的状态很吓人,今天看好多了。给我讲讲你的工作?”

景天抬头望着蓝天,两腿前伸,抻了一下腰肢,笑说:“非常有意思的工作,好想再去,好在下星期一就可以走了。”悠然神往地笑说:“也许我前世是一只鸟呢?”

邹娟伸过手臂把她的肩头揽过来,两个人的头靠在一起,景天慢慢眼睛里有了一层水雾。邹娟问:“到底怎么了,讲给我听听。”用手撸撸她的胳膊,那胳膊瘦得,都摸得到骨头了。

景头把头垂着,低声说:“我老是做梦,梦见一只小熊掉进深洞,一直往下掉,一直都没有到底,我怕得要死,不知道我就是那只熊,还是它是那只熊。我不想记得有他有关的一切事,我巴不得从来不认识那个人。”她的话零乱而破碎,指代词不明,但是邹娟听得懂。

“你这个傻子。”邹娟把她的披到脸前的碎发拨到耳朵后面,“你应该告诉他的,不是要他承担什么,而是你讲了,你就解脱了,不用再有心理负担。你这是在内疚,在害怕你才是做错了事的那个人,但是你又怕承认这是真的,于是你就在心里给他判了罪,还是判的死罪。你是在藉着惩罚他来惩罚你自己。”

景天被她说破心底的恐惧,眼底的雾气积成了水,积多了留存不住,还是突破眼框流了下来。“你不知道,是我做错了事。我后来看了好多书,说我那样的情况,是不能拔牙的。这是常识,我连这个常识都没有,活该我受罪。”景天絮叨得像祥林嫂,她是没有人可以倾诉,积郁得太久,堆在心头,成了一块石头,压得她没法朝前走。“我受点罪也没什么,我这么大个人了,受点罪吃点苦有什么呢?你还记不记得,那次我们去爬山,我摔破了膝盖,牛仔裤都撕破了,不也咬着牙从山顶走下来了?”邹娟把搂着她的手臂紧了一紧,给她一点力量,告诉她有她的支持。景天接着说:“我当时一滴眼泪都没掉是吧?我很能吃苦的是吧?我从不娇气。我要是不去拔牙,就不会出事了。我就是一个凶手,亲手杀了它。你说我怎么还能和他在一起?”

邹娟摸出纸巾给她擦泪,安慰说:“这个人不要也罢,为一点小事就生这么久的气,不是男子汉。是他没福气,他不配得到你,也不配得到它。我祈祷上天开眼,让他做一辈子的孤家寡人,一辈子没儿子。”

景天的心思全然不在那个人身上,只是抽泣着咕哝说:“它会来找我的,我知道它会来找我,你看它找到我,晚上不让我睡觉,我一睡觉它就来找我,它在怪我。”

邹娟听了这话,心里难过得自己都要哭了,过了很久低声才说:“我永远都不要受这样的苦。”没有听到景天的回答,低头一看,景天靠着自己的肩头,阖上眼睛睡着了。邹娟动也不动,就那么让她睡着。她不知道她有多久没有睡好了,但她知道她的心病有多久了。自从那天她在宿舍里发现她一个人躺着,一直到今天,她始终没有能够痊愈。

8 咖啡香

邹娟任她睡着,盯着院子中间一丛植物出神,不知不觉也闭上眼睛打起了瞌睡。睡着睡着被“蛐蛐蛐”“蛐蛐蛐”的叫声惊醒,恍惚间以为是蟋蟀在叫,清醒了一会儿,才想起是口袋里的BB机在发出传呼的讯号。邹娟掏出来看一看,知道是一同来布展的社里的同事在叫她回去工作,她犹豫了一会,按停了呼叫,让景天继续睡。

景天靠着邹娟的肩膀睡了一个下午。展览中心开着书展,一丛树篱外面就是人山人海,人群发出的声浪传到这个午后寂静的小庭院里,神奇地被空气隔绝了嘈杂,只成了嗡嗡的背景音乐,像是夏天下午的第一堂课,总是那么吵,却总能以人安心地趴在课桌上睡觉。景天有很久没有睡得这么沉了,午后的太阳晒在脸上,温暖而安宁,像是又回到了从前。

景天这一觉睡了有两个小时,阳光转到身后,空气里的温度凉了下来,微微觉得有些冷,这才哆嗦一下醒了。抬起头来茫然地看看四周,再看看身边坐着睡觉的邹娟,以为是时光倒流,在大学的课堂上打了个盹。她这一移动开身体,邹娟也醒了,两人怔忡了一会儿,才省得是在展览馆的小庭院里,而那些简单快乐的日子已经远去。

邹娟伸个懒腰,揉了揉肩膀说:“像是睡了有一堂课那么久。”十分满足地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好久没睡得这么好了。”景天笑着也动动脖子。邹娟的传呼机又在响,景天忙说:“哎呀我把你拖着在这里睡觉,你们同事肯定在找你,你快去吧,他们肯定要骂你了。”

邹娟再次把传呼机按停,说:“不要紧的,我就说在别的出版社的展位上学习他们的工作经验。那我过去了,你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景天摇头说:“不要了,我也要回办公室的,我们经理虽然管得不严,但也不好一个下午都不在。等我回来我再找你好了。”邹娟说好,两人站起来活动一下身体,景天说那我先走了,再见。邹娟说好的,拜拜。

景天出了展览中心的正门,坐了公交车回单位,一进办公室见孙经理在,马上心虚地说:“我去找资料去了,经理你放心,我星期天肯定做好,这次我有百分百把握。”孙经理正看一些上次拍的照片,随口问:“你去哪里找资料了?”景天说:“中苏友好大厦,在办书展呢,我去那里找最新出版的书去了。”孙经理是老派人,习惯上还是把展览中心叫它原来的名字中苏友好大厦,亏得他不是再老一辈的人,不然得叫“爱俪园”或“哈同花园”才行。

孙经理放下样片,颇感兴趣问:“哦,是吗?那我也去看看。你怎么没买书?”景天现找个理由,说:“我没带钱,现在书那么贵。”孙经理很大方,逗她说:“买了回来报销。”景天哈哈笑了一声,说你又不早说。孙经理把样片锁了,理了一下办公桌就走了。景天暗自吐吐舌头,坐下来拿了只笔,摊开一张纸,打算画一画“霜禽欲下先偷眼”的画境。

随手用铅笔勾出一只鸟的轮廓来,又想这个“霜禽”应该是什么鸟呢?梅花开的时候吧,有什么鸟不飞走留下来过冬呢?这么一想,这画就画不下去了。真是书到用时方恨少,真恨不得马上就去图书馆,要不就再回到书展里去。

她一下午就画图了,快到下班时孙经理回来了,张德飞问经理你买什么书了,孙经理把书扔在桌子上,整个人都倒进藤椅里,唉声叹气地说:“人太多了,书也多,看是我脑子都大了,转来转去,就买了一本书。” 张德飞伸长脖子去有是什么书,能让经理在几万册书中慧眼看中的一定不一般,看着大声念道:“《中国可以说不》,哈哈,经理,这个不算素材用书吧?”

孙经理揉着脸说:“我自己看不行啊?” 张德飞说那我先翻翻,捡起书来看,一天又这样过去了。景天虽然想过想换工作,但这里老板和同事都这么好相处,她实在舍不得,心想我好好努力,跟上他们,也不一定要辞职的,何况还可以经常去外地看山看水看鸟,不比关在办公室里强多了?

周六那天,她吃了晚饭,刻意打扮了一下,穿的是米色的日式风衣,里面衬贴身浅咖啡色的薄毛衣和斜纹卡叽色布长裤,脚下是一双牛筋底的短帮靴,头发用一支木梳状的卡子在耳边别了一下。只有脸上还是清水洗净,不施脂粉。打扮得像从日剧里走出来的铃木保奈美,笑眼弯弯的,连嘴唇都是樱粉色。她想用这身打扮来告诉蒲瑞安,我不是那个搭你车的沉默女学生,也不是前天不讲道理的邻家女儿,而是成熟的理智的女性。这样的装束就是一个讯号,传递出拒人千里的意思。

从新华路到淮海路有一点距离,换了两部车,花了点时间才到。淮海路早不是从前的模样,它现在围着隔离的钢板,一头延伸到另一天,弯弯折折像一道墙,从两块板的接缝里向里望,淮海路从上面整个地掀开,往下挖掘直到地底。这个巨大的深坑一点不像一个无底的黑洞,也不让人看了害怕,这只是一个杂乱的工地。景天从那条缝往看,看了好久,没来由感到一阵轻松。

时间还早,她先去新华书店买了两本画册,才慢慢踱进淮海坊去。

这个时候晚饭已过,天色已经暗尽,弄堂里一个人都没有,石库门的墙头上罩着白而圆的大白路灯罩子,冷清清地拖长她的身影。这条弄堂外面就是大工地,里面却静悄悄的,让她想起她和蒲瑞安斗嘴时说的话来,不禁笑了,

二十三号很好找,大门对面路灯照着的光圈下停着那辆银色的车子,景天一眼就认了出来。二十三号的黑漆门关着,门旁的砖墙上有一个小小的白色的电铃按扭,下面有一小块木牌子,用墨字写着“蒲家”两个字。字写得很漂亮,端端正正,是标准的柳体。木牌子边上还用铜包角包着,光这一块牌子,就看出这家人家很注意生活的细节。这块木牌子,不像是随手捡块来用的,倒像是一只小抽屉上的面板,也许就是从一件旧家具上拆下来的。

景天伸出手指按电铃,没听到铃声,她又摁了摁。二楼一扇窗户伸出一个人的头来,冲她说:“门没锁,自己进来吧,顺着楼梯走就行了。到二楼。”听声音不像蒲瑞安。景天仰天应一声,推开虚掩着的门,里头是一个小小的长方形的天井,放着两辆自行车。她正找楼梯,就见头顶上一盏灯亮了,跟着有脚步声下楼来,估计是蒲瑞安亲自下来接她。

景天有点心慌,她站在那里,等着他下来。一楼的房间没有开灯,暗着玻璃窗就像一面镜子,照出局促不安的自己。她忽然疑惑起来,她这样贸然找上门来,究竟是为了什么?她大可不来的,她并不是非要得到他的帮助不可。就像她猜测的那样,这个蒲瑞安八成是周示楝替她看中的优秀人选,而他再优秀,她也不会与他有任何关系。那就这样吧,今天之后,她就离开了,三个月后再回来,早就换了心情。景天打起精神,堆起笑脸,朝迎出来的蒲端安笑吟吟地说:“蒲老师,我来了。”

蒲瑞安倒是一脸的平静,先把一辆自行车挪开一点,再虚虚地护着她往楼门里走,嘴里说道:“当心点,别撞着。这楼旧了,楼梯这块踏脚有点空。这边,请进。”把景天领进假二层的亭子间。这间朝北的小房间只有几个平方,被布置成了一间书房,从屋顶到地板堆满了书,却一点不乱,窗下是一张大大的书桌,书桌上除了图纸计算尺钢笔,还有毛笔和镇纸。蒲瑞安搬了一张方橙过来请她坐,说:“喝什么?我有绿茶红茶咖啡汽水。”

景天总不能说我拿了脚本就走,只好说:“蒲老师不用麻烦了,我吃了饭来的,不渴。”

蒲瑞安说:“总要喝点什么吧?你们小姑娘不爱喝茶,那就喝咖啡吧。我饭后会喝一杯,不麻烦。”说着拿了一瓶依云矿泉水,拧开盖子在一只意式摩卡壶的底座里倒了水,往咖啡斗里量了一勺半咖啡粉,垫上一张小小的圆形滤纸,旋上两层壶身,放在一只小小的酒精炉架上,点上火,那摩卡壶就噗噗地煮起咖啡来,慢慢屋子里就有一股浓郁的咖啡香来。

景天以为会是速溶咖啡,一冲就得,没想到蒲瑞安却是现煮咖啡喝。他用的还不是一般的美式电滴漏壶,而是意式摩卡壶,比滴漏壶麻烦上许多。这一下更让她不好意思了,怎么能让人家这么忙碌着来招呼她呢。她只好没话找话说:“蒲老师,这个是摩卡壶吧,我只在咖啡店里见过,还没用过呢。小炉子小壶的,像过家家一样,好玩。我家有一只滴漏壶,我爸爱用那个煮咖啡喝,看上去要简单很多。”

“嗯,没错。滴漏壶是美式的,方便是方便,却没摩卡壶煮出来的咖啡香。”蒲瑞安十分悠闲自在地在这个小小的只得八平方米的亭子间里转着,从身后书橱里取了两只咖啡杯。

景天对这个又不懂了,问:“是什么原因呢?”

“你等一下,”转身出去,回来时拿了一杯印有哈尔滨面包房字样的掼奶油,放在一边,“滴漏壶里要用到滤纸,会吸掉大部分的咖啡油,咖啡香就香在这个油里。”这时一股气咖啡壶的嘴尖喷出,蒲瑞安取下壶,用一根长长的铜片熄了火,执了壶,往两只杯子里倒上咖啡,两杯才倒了有八分满,壶里的咖啡就没了,那壶里竟是只有两杯的容量。蒲端安放下壶,揭开掼奶油的纸盖子,舀了一大勺奶油放在咖啡上。那朵奶油花慢慢漾进咖啡里,一点点融化。

景天看他做着这一切,像是又回到在他厂里做实习生的时候,那个时候的蒲瑞安,在全神贯注看机器的时候,同样是让女同学们看入了神的。她想这个人做事的时候总是这么好看。

蒲瑞安做好一杯加鲜奶油的咖啡,连着托盘一起递给景天。景天收回神来忙接过,拿起小勺小心地搅拌这一杯细心煮出来的咖啡,先闻一下,才缓缓啜了一口。这咖啡又香又浓又滑又烫,即使是在大酒店的咖啡馆里喝咖啡,也不过如此了。

上海这个地方,讲究一点的人家,一直都保持着喝咖啡的习惯,即使是在文革时期,德大、红房子也有现煮的咖啡出售。而文革一结束,上海宾馆、凯司令等地方马上就恢复了现磨咖啡的供应。从前喝咖啡加的是牛奶,后来速溶咖啡兴起,冲咖啡的便是伴侣,很少是用鲜奶油的。而蒲瑞安却心思奇巧,用面包房的掼奶油冲调咖啡,自然比牛奶和伴侣都要香浓稠滑得多。掼奶油是用奶油加糖打成的,用来冲咖啡,连放糖这一步都省了。

景天再一次发现了蒲瑞安的精致细微处,自己那点小心,越发显得幼稚可笑了。他一套做得如此纯熟,可见就像他说的,是每日饭后必喝。只有天天做惯的流程,才会这样杂而不乱,有条不紊。

蒲瑞安对她的沉默并不以为意,端起自己的咖啡,搅拌两下,也是先放在鼻下闻了闻,才低头去喝,细细品尝过后,才抬头温和地问:“够不够甜?不够的话,把剩下的奶油都放进去吧。”说着把纸杯递上。

景天颇爱甜,也就不拒绝,接过纸杯,用咖啡勺把里面的奶油都舀了进去,再一搅拌,这一杯完美的棕色咖啡,就成了小麦色。

蒲瑞安看了她这杯咖啡直摇头,说:“你这哪里是喝咖啡,不如改喝可可算了。”像是在惋惜她毁了他精心泡制的上好的咖啡。

景天抬头一笑,道:“你怎么知道我爱喝可可的?”

“你吃得这么甜,就不是咖啡了。你要早说爱喝可可,我就给你冲可可了。我这里有进口可可粉,比上海产的香。”蒲瑞安伸长手臂从书橱里拿出一只方方扁扁的盒子,递给景天,“这盒是新的,还没开过封,送你吧,走的时候带上。”看景天有推辞的意思,又说:“带去江西喝,山里怕是不容易买到,出来一次估计也不容易。”

景天听了这话,再推辞就显得不礼貌了,只会哦了一声,接过来佯装研究盒子上的英文。

9 亭子间

这个小小的亭子间一时安静下来,连先前煮咖啡的嘶嘶声都没了。景天不敢抬头,蒲瑞安温和的眼神在镜片后面像长辈似地看着她,让她不知怎么和他相处。

蒲端安喝了咖啡,坐着一转身,便从书橱里取出一个卷轴,摊开在书桌上。他的书橱像是一个百宝箱,什么都有。景天忙把自己的杯子放下,又去移他那杯咖啡,两个杯子都搁在窗台上,回手帮着把他手里的画轴打开。

画里左上角是一只白羽黑翅的大鸟回首下望,羽翅却作势欲飞,右下角是一株老梅,虬枝龙游,墨汁淋漓,老干横斜,皮皴瘿皱,梅花却一朵也无,只有两三点淡墨勾勒的圆圈点在枝头,像是有点梅花花苞的意思,

景天并不懂画,拿了这张图左看右看也看不出好在哪里,只觉得画上有浓郁的墨气扑面而来,颇有森森之意。光看这墨意,应该是好的。她知道自己不懂,也知道蒲瑞安很懂,也不跟他客气,直接问道:“蒲老师,这个就是‘霜禽欲下先偷眼’吗?怎么解呢?这只鸟是什么鸟,白胸脯黑翅膀的,像是一只鹤。”

蒲瑞安唔一声,先不回答,只是细细地看,半天才说:“你很有眼光啊,知道这是鹤。”

景天暗道惭愧,她是一点不懂,只是凭着在黑龙江拍了大半个月的丹顶鹤,觉得有点像,才胡乱说的,没想到竟然说对了。这一下有了点底气,又问道:“蒲老师,鹤鸟不是要飞到南方去过冬的吗?为什么会和梅花放在一个画面里?”

蒲端安闻言转头看她一眼,景天忙心虚地低头,知道自己又说错了。蒲瑞安看她这样拘谨,笑一笑说:“看画要明白画里的意思,这幅画的题画诗用的是林和靖的梅花诗,就要知道林和靖的生平。他号称‘梅妻鹤子’,梅花是他的精神上的伴侣,白鹤是他生活中的小友,这‘霜禽’二字,说的就是白鹤了。你看这白鹤一身雪白,就像披了一层霜雪。鹤要高飞,忽然间看见老梅有花苞将放,一时间欲飞欲还,翅振而眼回,因此这画里是有一种两股力量的僵持。梅花在这里只是一个象征,点到就可以了,重要的是捕捉霜禽的动态和眼神,反映出它的思想活动,从而回到诗里的意境来:是什么让它这样想上又看下?原来是底下的梅花要开了。”

景天听得只能不停地点头,原来一个霜禽还有这样的意思,她白画那么多只鸟了。眼睛里只剩下崇拜之意,问道:“蒲老师,这是你画的吗?画得真好啊。”

蒲瑞安摇头,眼睛又回到画上,说:“不是不是,我哪里有这样的功力。这是海上画派的大家蒲华的作品。”

“蒲华?”景天带着点疑问?怎么也姓蒲?海上画派嘛她倒有所耳闻,有任伯年吴昌硕黄宾虹这样的名家,这蒲华就没听说过了。

“蒲华,字作英,嘉兴人,别号胥山野史、种竹道人。宗青藤,传杨士猷。宣统元年同钱高吴等组织豫园书画善会,促成海上画派的诞生。”蒲瑞安说得像背书。

景天忽然明白了,“蒲老师,这位大师,是你家祖上吧?”

蒲瑞安笑了,“是我高祖。小景你真聪明,一下就猜到了。”

“蒲这个姓这么少见,”景天咕哝道:“我再想不到就是笨蛋了。”又说:“原来蒲老师是家学渊源,怪不得周伯伯说帮我找一个懂画懂鸟的人辅导我,一下子就想到浦老师,原来是有这个原因在里头。”

蒲瑞安俯身看画,一边看一边赞叹,“我也是托你的福才想到把家里藏着的这幅画取出来看。这近十年一心忙工作,都忘了书画笔墨是什么了。现在想想真不该扔下,再忙,写两个字画一张画,也是调养身心了。唉。”唉声叹气地连手指都不敢落下去抚摸纸张。

景天看他这样一腔惆怅的样子,忍不住好笑。这和她熟识的一向冷静低调的蒲瑞安完全不一样,有一种孩子气的热情和痴迷的劲头,便说:“那蒲老师,你今天就写两个字吧?我帮你磨墨。”

蒲瑞安有点摩拳擦掌的兴奋起来,说:“好啊。”把画卷了放书橱里,拉开一只抽屉,拿出一只盒子,取了一锭墨,又搬了一方砚台来,说:“你别看这砚台方方正正一点不花巧,这是真正的歙砚,当年我从安徽歙县买来的。”用先头往咖啡壶里加水的那瓶矿泉水在砚台倒了点水,捏住墨锭慢慢磨了起来。景天说我来吧,蒲瑞安把墨交给她,景天接过来磨墨。蒲瑞安从笔海里挑了一枝笔,又从书橱的抽屉里捧出一叠毛边纸来,铺开来,端详了一下纸,问道:“写什么呢?”

景天这一阵都在读唐诗,最熟的就是《蜀道难》,当下念道:“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於上青天。”

蒲瑞安点头道:“好。”提笔蘸了蘸墨,落手就是极俊秀的一笔孙过庭行书。景天念一句,蒲瑞安写一句,一边写一边解释,写到酣畅处,笑道:“哈哈,可以横绝峨眉巅。”重重一点摁下去,写到后来写得快了,几成草字。

两人写字写得忘形,景天早忘了矜持和不自在,和蒲瑞安有说有笑,又吵着说我也要写我也要写,蒲瑞安把笔让给她,又问:“你临的谁的帖?”景天抬头故作正经地说:“周伯伯。”两人一起大笑起来。

这里正高兴,门上传来敲门的声音,景天回头去看,房门原就是开着的,那人就靠在门框上吊儿郎当地用指尖琢琢门,光是这样一个站姿和手势,就让人觉得这人有些轻佻,而那双眼角向上的斜长眼睛,更是有些嘲弄在里头。

那人弄出声音,原是要引得屋里的人回头去看,这时见景天一回头,一张精致小脸出现在累累书架间,霎时老旧的亭子间像有光照进。那人眼睛不自禁地亮了一亮,这惊讶之色一闪而过,懒洋洋的神色重又回到他的脸上。

景天被他无礼的眼神看得有些薄怒。她一向自负美貌,在学校是公认的系花,从来只有男生在她的眼光逼视下转头,而这个男人的眼光却像是在上上下下地打量她的三围。她毫不客气地盯回去,嘴角挑起不屑的微笑,眼神冷冷的,瞄一眼后又回到书桌上,放下笔看前头蒲瑞安的字,再把两人的字相比较,这一比,颇让她汗颜。人家好好的一篇字,加上她后面的两行,简直可以用一句成语来形容,就是“狗尾续貂”。她看了就有想撕去后面半截的想法。

她表面像是在研究书法,心里却留着一只心眼留意着门口那个人。只刚刚那一眼,已经让她看清那男子年龄比蒲瑞安略大一些,却也大不了多少,但蒲瑞安是那么沉稳有修养,这个人却有轻浮之相。难道是蒲瑞安的兄长?看相貌倒有三分相似。

她心里还在琢磨两人的关系,蒲瑞安抬头看一眼那人,不着意地低头拾起景天搁下的笔来继续写,嘴里淡淡地招呼道:“小舅舅回来了?对方如何?”

景天急得直想叫“嗳嗳”,他在她的字后面接着写,让她怎么撕去她的字呢,这下献丑献大了。心里又想,原来是蒲瑞安的舅舅呀。这舅舅看上去也就比外甥大个三五岁的样子,这么说蒲瑞安的母亲会比这个弟弟大上很多。景天不禁对蒲家的情况有点好奇,便再次转头去看这小舅舅。

小舅舅掏出一枝烟来,细细长长的带着白色过滤嘴,又摸出一只打火机来打火,才“叮”一声响,那烟还没点燃,蒲瑞安就冷冷地说:“小舅舅,别在我书房吸烟。”小舅舅不理他的话,自顾自点燃香烟,吸一口又喷出烟来,那烟直直地朝景天这边飘来。

这亭子间那么小,两壁放满了书橱,窗下是书桌,书桌前是椅子,景天站在椅侧,离房门也就一臂的距离。这一口朝她袭来的烟,让她避也避不开,顿时让她恼怒起来,回头直直地瞪着那小舅舅,眼中怒火快要迸出去。

小舅舅笑一笑,对蒲瑞安说:“这个小姑娘卖相①灵的,你从哪里找来的?我今天见的那个,就是一根电线木头一样,不动不笑,连话都不会说。问一句话答一个字,就跟算盘珠子没什么两样。头发嘛像是用光了一瓶摩丝,吹得硬梆梆的像戴了一顶头盔,现在的小姑娘连怎么梳头都不会了。”又朝景天点一下头,再次说:“这个小姑娘灵的,侬眼光老好。”

景天再也听不下去,对小舅舅说:“灵不灵也不用你来评。人家小姑娘头发像钢盔,那就是为了抵御风刀霜剑的。依我看光是头盔还不够,还得再加上防毒面具。”转头对蒲瑞安说:“蒲老师,不早了,我回去了。”

蒲端安放下笔,“也好,我送你回去。你等一下,我把本子给你。”拉开书桌的抽屉,取出一叠文稿纸,那文稿纸上还用牛皮纸钉了封面。封面上有四个毛笔字:远映碧山。还是同样的孙过庭书法,看墨迹也新。他桌上现放着全套的文房四宝,也许就是特地拿出来写这四个字的。不然这年月,又不是离休老干部,谁在家天天摊着毛边字练书法呀。蒲瑞安这份情意,重得让她不好意思接受。

再看这名字,又是一喜,浑忘了刚才为小舅舅无礼的眼光生气的事,问道:“蒲老师,这是取杜牧的《鹭鸶》里的‘惊飞远映碧山去,一树梨花落晚风’的意境吗?”亏得她这些日子读了不少的鸟诗,看了这四个字倒知道出处,不然,怕不要被蒲瑞安看低。

蒲瑞安锁了抽屉,拿了钥匙说:“对。雪衣雪发的鹭鸟在青山碧水中,可不就是一幅画?”引景天往外走,对堵在门口的小舅舅说:“小舅舅,借过。”

小舅舅非但不让,还把一条腿绕在另一条腿上,把门堵了个严实,笑嘻嘻地说:“原来是你的女学生。我就说嘛,那里去找这么嫩的小姑娘,嫩是嫩得来,掐得出水来了。原来老弟你喜欢的是真正的小姑娘。”又对景天说:“小姑娘,有姐妹没有,下次带来一道白相②。”

蒲瑞安气得低喝一声,“小舅舅,你别乱说话。”他还要再往下说,景天却抢着说道:“你是脑子进了水?还是吸烟毒坏了嘴巴?”

小舅舅听了这话,竟搭不上腔,吃惊得张了嘴,那香烟就沾在他的下唇上,欲落不落。

景天又恶狠狠地说:“你要是在马路上电车上这样跟我说话,我早就巴掌问候了,今天是看在蒲老师的面上,放过你。小姑娘怎么了?小姑娘就由得你瞎三话四?你也不看看是谁家的小姑娘。我这个小姑娘从十三岁起就打流氓了,你要是再敢上腔③,我让你知道小姑娘的厉害。”

“哦哟,厉害的,小姑娘煞气这么重?啧啧。”小舅舅这下是在真的惊叹了,“今天我碰上的那个小姑娘要是有这么烈性,我倒欢喜了。老弟,侬眼光真好。”

蒲瑞安认识这个女孩子也有一段时间了,开始以为她安静沉默,后来看她在长辈面前装痴乔颠,如今才发现她竟是火爆刚烈,性格这么多变的人倒真是少见。而且刚才对小舅舅的话说得何等的义正辞严,小舅舅一惯对女性吊儿郎当朝三暮四的看不上眼,这只怕还是头一次遇上让他吃亏的女性。心里实在高兴,脸上却不流露出来,只说:“小舅舅,我要锁门了。”

小舅舅这才把嘴合上,那根烟又安全地回到了两片唇中。小舅舅用两根指头捏着烟,吸一口说:“看来会是自家人了?也不介绍一下?我是你蒲老师的小舅舅,他妈妈的小弟弟,叫苏照。”

蒲瑞安说:“不用了。”景天说:“没必要。”两人一同出声,说的又都是一个意思,倒像是心有灵犀似的。

小舅舅苏照讥讽地笑说:“哟哟哟,两个人这么要好,得意煞了。老弟,你是想气我是不是?我今天去见钢盔女人,你就带嫩气嫩来的小姑娘上门?还是这么厉害的?你以为就凭她这张嘴,过得了我姐姐那一关?”

10 心痛

刚说到他的姐姐、蒲瑞安的妈妈,就有人从楼上下来了,脚步声嗒嗒嗒地从楼梯上一步步走下来,景天先看见的是一双葱绿的绣花拖鞋,然后才是茶色踏花的大寝衣下摆,最后才出现的是她的脸。景天老电影看得多,第一个直觉是有人从黑白电影里走出来了。这足踏拖鞋的妇人就像是跨过屏幕跨过岁月来到面前的旧时人,烫过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梳着卷儿,寝衣系了带子,打着整齐美观的蝴蝶结。一张长圆脸,细眉凤眼,十分漂亮,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威严,眼神更是凌厉。

蒲瑞安的妈妈把几个人都看了一眼,皱了眉头说:“你们在下面吵什么,吵得我不能休息?知道我头痛,怕闹,要静,你们还这么吵,烦不烦人?瑞瑞,天晚了,送这位小姐回家。阿弟,上来,跟我说一下今天的那位小姐。”眼风略略扫了一眼景天,点头示意的表情都没有,就转身上楼去了。

苏照拎着那支烟,朝景天耸耸肩,颇洋派地做了一个十分花哨的手势,眼睛笑眯眯地朝景天传送着信息,像是在告诉景天:看,这位妇人难对付吧?我刚才的话没说错吧?比起这位太后的架势来,我的话虽然轻薄,却是无害的。

景天看着就有想笑的冲动,却也知道这个时候是笑不得的,便咬住下唇忍着,但一双忿忿的眼睛再看向苏照时,眼神已经缓和了许多。

苏照吊儿郎当地哼着曲子,一条腿抖啊抖的,对蒲瑞安说:“老弟,我姐她呀,那是把我当小儿子养,把你才是当接班人养。我们两个应该掉个位子,你来做我的这个乖弟弟,我来当你这个的浪荡儿子,让她操心才对嘛。现在弄得来她虽然住在你们家,却是当着我的家。我这话有些拗口,你们听懂了没有?”

景天听了又要想笑,蒲瑞安却气得几乎白了脸。景天顾着他的面子,才强自忍住了。但一双眼睛却出卖了她的心思,那眼珠子灵活地闪着,不露出些玩笑的痕迹都不可能。

苏照看了赞许地对蒲瑞安说:“这个小姑娘灵的,卖相灵,脑子也灵,眼睛更加灵,会得讲话的。不过你也看到了,你妈的态度,是不允许家里有和她一样灵光的两个人在的,要是的话,家里是要吵翻天的。你看她弄得来让我见的那些老姑娘,她看得中的,哪一个是有脑子的?她叫住是看我年纪大了,不给我弄个老婆说不过去,不然,她宁愿把我关在家里一辈子,才对得起我们死掉的老娘。我倒宁愿有个老娘在,也好过有个比老娘还要管得牢的大阿姐在。哎。”

蒲瑞安实在忍不住了,说道:“小舅舅,我有朋友在这里,请不要乱讲话。叫你上去呢,你快去吧,我要送朋友,先走了。”听他话里的意思,是不想让她听下去的。偏景天是听得又好玩又好笑,但也知道蒲瑞安会不自在,便正了正颜色说:“不早了,我真的要走了,蒲老师请留步,我自己出去可以了。”

苏照啧啧两声说:“蒲老师!你几时做过人家老师了?当老师好啊,学生里有的是年纪轻的小姑娘,随便挑。那个《秋海棠》里的什么军阀不就是为了找年轻漂亮的女学生,专门去开了一所女子学校吗?眼光好的,手段妙的,比我高明一百倍。”

蒲瑞安气得脸都青了,伸手拨开苏照,护着要景天下楼,前楼厢房有隐约的电话铃声响起,又有人跑动接电话讲电话的声音,有人扬声说:“苏先生,侬的电话,是张小姐寻侬。”

“来了来了。”苏照摊一摊手,对蒲瑞安说:“烦是烦得来,电话寻到此地来了。”丢下他们去接电话,才算肯放他们过去。

蒲瑞安像是十分抱歉家里的私事被景天看到,有些难堪的样子,带点解释的口气说:“他这个人就是这样,喜欢胡说八道。你别看他吊儿郎当的,正经是注册会计师来的。”

景天只得说:“也许是工作太正经了,错不得一点点,所以在生活中就随便了点。我刚才是不是太没礼貌了?要不要道歉?看他倒是不介意。”

蒲瑞安忙说:“是我想请你不要介意才是,他刚才的话全是他自以为是乱讲的。他只比我大七岁,从来没个长辈样子。不好意思,让你见笑话了。”

“我没什么的,不过我见你对他,那也是没什么对长辈的样子的。”景天带点开玩笑的意思说,实在是这个情况太奇怪了,搞得她都不知道怎么才好。本来跟蒲瑞安又不熟,却偏偏莫名其妙地见证了一场稀奇古怪的家庭矛盾。景天想蒲瑞安这个时候一定后悔请她上来,早知道是这个样子,就算不想有负周老师的嘱托,完全可以约在一间咖啡馆茶馆里见面嘛。一想又不对,人家本来是请自己来看古画的,他总不能把一幅家传的古画带到外头咖啡馆去。只是把个陌陌生生的女人请到家里来,见到些不足为外人道的事情,是谁都不会愿意的。还有,他不见得把所有的女性朋友都往家里带吧?还有,听苏照的意思,是把她当成了蒲瑞安的女朋友,可是上次蒲瑞安说,他是有女朋友的。难道他把他有女朋友的事瞒着家里?就像连周伯伯都不知道一样。景天觉得蒲瑞安真是高深莫测。

蒲瑞安淡淡地说:“那也要长辈做得像个长辈,才能让人对他有长辈样子。”停了一停,又说:“我怎么说话跟他一样,说得绕来绕去的都听不懂了。”摇摇头,拿了那盒可可粉和用牛皮纸钉过的稿子,锁上了亭子间的门,和景天出了蒲家。

按说这样的屋子,楼下大门一关,自成天地,每层楼的房间是不用上锁的,但蒲瑞安显然是习惯了人走落锁,而苏照对他要锁门的行为也不表示反对,可见是见惯不怪的。这样一个人家,行为习惯如此奇怪,景天倒生出几分好奇来了。但这分好奇只是埋在心里,一闪而过,不敢表露出来,不然就太不礼貌了。

才下了半层楼梯,就见前楼厢房出来一个中年妇女,见了蒲瑞安十分亲热地说:“瑞瑞,这就送人走啊?没说多坐一会?我刚切了一盘生梨,正要给你送上去。就进来接个电话,你们就要走了。”这妇人一身清爽利落的打扮,手里端着个盘子,里头有切开的梨片和猕猴桃片,显然是要送来给客人吃。

景天听她的声音,像是开头她按门铃时应答的那个人。看她的穿衣打扮还有对蒲瑞安的态度,应该是蒲家的老阿姨,也许还是把蒲瑞安带大的旧人。现在这个年代,家里还有这样的老人在的人家,实在算不上多。景天对蒲瑞安一直有一分尊敬在,忙带上笑和她打招呼。像她这么伶俐的人,旁人对她如何,她是一目了然的。蒲瑞安的妈妈明显眼中无人,她也不必应酬,而这位阿姨,却是带着爱屋及乌的态度,因爱护蒲瑞安,进而对他带回来的朋友都热情相待。

果然蒲端安用亲昵的口气对阿姨说:“送上去给我妈吃吧,她还没睡,我去去就回来,给我留着门,别上锁。”

那阿姨笑着说:“晓得了,路上当心。”又看一眼景天,说:“下趟再来玩,要多坐一歇哦,我烧点心给你吃。你欢喜吃什么?酒酿圆子水果羹阿好?”

景天听她一口软糯的苏州话,便笑着也用苏州话回答说:“好格。”苏州话“好”发“赫”音,开口音短而促,又好听又好学,地域色彩十分明显,上海人学说苏州话,“好格”一句多半是最早学会的。

那阿姨听她用苏州话回答,开心得脸得笑成了一朵花。

蒲瑞安说:“你在苏州实习了三个月,除了这句,还学会了什么词?”在前走着引她下楼,“工业区里苏州人不多,我想找人说苏州话都找不到人。”

“你的苏州话,是跟这位阿姨学的?”景天问:“学一句来听听?”

蒲瑞安笑一笑,却不肯说,景天也不追问。不过是闲聊,找话题罢了。他和她还没熟到可以用外地方言说笑话的程度。

到了大门外边,蒲瑞安把可可粉和稿子替到景天手里,这个时候景天要再说客气的话,自己都觉得说不出口了。只好接过来,借着门口的路灯的光亮,把两样东西放进她的双肩背包里,正要回头和蒲瑞安说再见,就见他用钥匙开了车门,作了个有请的动作,让景天坐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