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天一见,忙说:“不用麻烦了,我乘公交车就行了,就在弄堂口就有车站,换两部就到家门口,很方便的。你送了我还要再开回来,来来回回,叫我多过意不去。”

蒲瑞安摇摇头,坚持说:“我送你。来就是一个人来的,回去哪能让你一个人回去?你一个小姑娘家,深更半夜的,万一碰上坏人,就是我的责任了。难道你还真的冲上去和他们打架?”

“当然是真的,你当我吹牛啊?”景天说:“我和男生打过好多架,他们都不是我的对手。“

蒲瑞安看看她的身材和胳膊,笑着摇摇头,把副驾驶位那边的车门再拉开一点,一定要请她坐进去。

景天看着这车位心里就不舒服,她把头摇得更快了,退了两步,飞快地说:“蒲老师,真的不用你送我,这里出去就是车站,没必要的。你送了我回去还要再开回来,这大晚上的来来去去,你是我老师,怎么好让你这么辛苦?已经麻烦你很多了,再送,我就不知道怎么才能回礼了。”

蒲瑞安为她的固执弄得很是恼火,“我都说了,那是为了周老师。不管是谁,只要是周老师开口了,我就一定会帮忙。而你是一个年轻姑娘。让一个年轻姑娘半夜一个人走夜路,我是不会安心的。如果你要坚持坐公交车,那我就不开车了,陪你也坐公交好了。”

景天瞪着他,为他的固执恼火,又不能解释自己不坐他车的原因,只得赌气说:“随便你。”转身就走。

蒲瑞安被她晾在当地作声不得,愣了一下就追了上去,他身高步子大,只两三步就追上了景天,在她身后说:“景小姐!请留步,请像一个成年人那样说话行事,可不可以?你在梅龙镇吃饭的时候已经发过一次小姐脾气了,我像是没理由要忍受这样的事情两遍。”

景天被他喊得只好停下脚步,悄悄用手指擦去脸上的两行清泪,转过身,在路灯照不到的阴影里说:“对不起,蒲老师,你真的请回去吧,我自己回去就可以了。等片子拍好,我送录影带给你。蒲老师,晚了,我回去了,再见。”

蒲瑞安第一次见这么情绪化的人,看她执意不要他送,又为自己先头莫名的火气感到抱歉,便退让一步说:“那我送你到车站。”

“你车还没锁呢,蒲老师。”景天提醒说:“当心被人偷了车载音响。”说完就加快步子急急地走了,像是身后的黑暗里有一只猛虎随时要扑出来,抓住她撕咬一番。

她急促的步子在深长黑暗的弄堂里发出笃笃笃的声音,一声声都像敲打在她的心上。弄堂里有零落的两三盏路灯,拉长她的影子,再一盏路灯过后,她已经到了外面的马路上,在一拐弯的间隙她微微侧头看了一眼弄堂底的蒲瑞安,看他还站在那里,背后是那辆发出银色亮光的车子。

本来她不用这么慌张的,她已经得到了蒲瑞安的谅解,两个人在亭子间里写字吟诗那一段时间里,相处得可以说得上融洽。可是一看到那辆车,她就控制不住她的情绪,她不能再坐在那里,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那样,和他言笑殷殷,一路由他送回家去。

她坐上公交车,晚上乘客少,居然还有空位,她把头靠在车窗上,心里有泪意要涌出眼底。这下好了,她也许已经彻底把蒲瑞安得罪了,他也许再也不想见到她这个莫名其妙的人,这样最好,这样她就不用再看到那部银色的车子,它像个后现代电影里的科幻怪物,随时会扑出来咬她的喉咙。

她以为她差不多痊愈了,原来心痛这个怪物只是被她挖个坑就地埋了,并没有长了翅膀飞着离开她。在它认为适当的时候,它就会从地里钻出来,抖一抖就迎风长大,伸展魔爪和牙齿,啃舐她的心。

11 天一神水

景天回到家,累得像是跑了八百米。也没说和父母说两句闲话,道个晚安,就躲进自己的卧室。把背包往桌上一扔,倒在床上,再也无力爬起来。门外她妈妈来敲了敲门,说回来了?要不要过来吃银耳红枣汤?她只是咕哝了两声,踢掉鞋子,脸都没洗,就那样穿着衣服睡着了。

困扰她半年多的失眠这一晚跑得没了影儿,半夜睡来,起来上过卫生间,换上红色格子的绒布睡衣裤再躺回床上,以为会跟从前一样睁眼一直到天亮,哪知才想了一个问题:她的行李还没有整理,还没轮到她想要不要起来收拾包包,就又睡死过去了。

这一觉一睡就到了早上,到她彻底清醒,看看钟,才六点,看看窗户,有晨曦照进。她几乎不相信她有这么好的运气,可以一觉睡到大天亮。坐起后伸伸懒腰,精神也是少有的振奋。这种感觉她好久没有了,忽然之间她像是回到了求学时期,身上有不安分的因子想蹦,她去洗脸漱口,换了一套运动装,穿了跑鞋,轻手轻脚离开家,下了楼,在马路上跑起步来。

想不起有多久没跑过步了,这一跑一时有点腿打颤,跑过一条街后身体的协调功能恢复了过来,呼吸和步子也配合上了,思想在运动的节奏感里一点一点的被排空,脑子是少有的轻松,连头痛和紧张都不见了。在一呼一吸之间,体会新鲜空气达到肺里的刺激感,鼻腔被冷空气刺得发痛,但浑身上下却充斥着力量感和爆发力。

跑完从前跑步时拟定的路线,景天停下来放松拉抻肌肉,看着晨光里锻炼的人,发觉他们都有着挺拔的身姿和健康的面容。是时候把自己从深渊里拉出来了,景天对自己说,从今天起,好好生活。

她买了豆浆油条和粢饭糕回家,把豆浆从袋子里倒进一只煮牛奶的小锅里,放在炉子上重新加热,放糖,等豆浆煮开后把火关了。油条和粢饭糕放在盘子里,马马虎虎准备了早点,然后去洗了一个热水澡,跑步出汗打湿了头发,便连头发也洗了,这才去收拾行李。

去的是山里,她又是刚从学校毕业,平时的衣服以运动装为主,收拾起来一点不花时间,只捡这个季节和将要来到的夏天要穿的衣服裤子收了一包,两双鞋,最后莫名其妙地塞了一条卡叽布的A字裙进去。

所有的出发的工作做完,也不过才七点半,她想原来早上起得早,是可以做这么多事情啊。又想起原来她好久没有这么有条理地归置她的早晨和晚上了,她这一阵都在昏昏噩噩地过日子。她想起那首著名的诗:从明天起,做一个快乐的人。喂马,劈柴,周游世界。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从明天起她就要背上行囊,离开城市,去一个山明水秀花开鸟翔的地方了。明天她将跨过许多的山和河流,她可以为它们一一取上温暖的名字。本来她上次就可以这么做,但上次她的力量还没有恢复,她爬都爬不起来,惶论跑步。这次她可以了,她睡了一个好觉,和朝阳一起跑步,她有力气做这一切。这次她一定可以。

这一天她都在家里看蒲端安给她写的脚本,里面把鸟儿的生活用时间的顺序写下来,早晨的鸟可以配什么诗,中午的鸟又可以配什么诗,在求爱中的鸟是什么样子,衔枝筑窝的鸟,在风雨中守窠的鸟、夕阳下归巢的鸟…除了与画面相配的解说词,还有用钢笔勾勒的白描画,画面简桔如同丰子铠的《护生画集》,内容却是让人看了感动,最后会落泪。

景天想这样的人,去做实业真的浪费了,每天和冷冰冰的机器打交道,穿着工作服,有着如此的才华和这么细腻的情感,却深藏不露。她认识蒲瑞安有半年了,从表面上来看,她以为他是个冷静的不苟言笑的人,但看了这个脚本,却让她看到了一个不一样的蒲瑞安。要是她的那些女同学知道她们崇拜的蒲老师是这样的感性,又不知要发怎样的花痴。

她摸着这个本子,想他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写了出来,一笔一划,一字一画,都一丝不苟,又装订得这么漂亮。心里实在不舍得把这么珍贵的手稿拿出去,一时性起,拿起钉器把钉子起了出来,跑到外头的图文影印打字店里,把整本手稿复印了两份,回家再把原稿钉起来,收好。复印的一份交给孙经理,一份留着自己阅读和做笔记。

她做这些的时候,带着一份虔诚在做。即使是在她求学的阶段,也没有这么用心过,在书上乱写乱画,折角撕页,什么没做过?她唯一一次对一本书认真,是在大学里听一位著名的人物来演讲,她拿了一册他的著作去请他签名,为此排了一个小时的队。后来那本书也就塞进书架里了,并没有成为她的宝贝。什么样的热情都可以随着时间和心情的改变而消退,但当有人为你付出这么多时,怎么可能忽视。她拿着蒲瑞安的手稿一看再看,才知道这份人情真的大得她无法承受。

如果说真的只是看在周示楝的面子上,她也不能认同。周示楝对蒲瑞安来说,不过是少年时期仰慕过的一位长辈,就像她对那位学术权威一样,可以为了得到他的签名去排一个小时的队,但也就这样了,再多的也做不出。但是蒲瑞安为她做的,何止是花了一个钟头?这里面要查多少资料,要花多少时间,她是想也想得到的。光是她为了录那些鸟诗,就花了一个星期,更不用说又要构思又要编写还要画插图。

看到这些,再想她在他坚持要用车送她回来的时候对他的说的话,她心里的后悔,是倾尽所有的语言都无法表达了。她想打个电话去道谢兼道歉,却想起没有他的电话。周示楝那里倒是有,却不是她想去获得的途径。

她抱着手稿,忍不住要想一个问题:蒲瑞安这么做,到底是为什么?他不见得会为别人花这么多工夫,他那么忙,苏州上海两边走,除了对她有好感,找不到可以说得通的原因。如果真的是对她有好感,一切就都可以解释了。

只是,他对她的好感从何处而来?又从何时开时?要是说从她到他厂里实习就有,那她自己也觉得可笑,她虽然算得是女人中漂亮的,也没到这个地步,可以让人一见倾心。

如果说是在重逢之后,倒也说得过去。周示楝出面介绍她与他认识,等于是做了保。就像他夸口要替她介绍一个靠得住的男士一样,他也会为他认可的男青年留意一个好女孩。至于蒲瑞安说的他有了女朋友一说,她基本可以肯定那是在敷衍她说的托词,不然就无法解释苏照的态度、他妈妈的态度、以及他家阿姨的态度。

一个漂亮的女孩子,对一个男士是不是对自己有意的揣测,简直就跟雷达一样,直觉上是十拿九稳的事情。景天从不觉得自己会美到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地步,如果是,那前男友也不会是吵完架说分手便真的不再联系了。每个人心里都有一面魔镜,都觉得自己是天下最好的最美的,只是谁也不会拿它当真。

景天从前男友那里受到的打击,比她所知道的要深得多。她不再充满自信,而是变得怀疑,怀疑她有什么地方做错了,什么话说过了头,什么意思没有表达清楚,以至让人家有了误会。不然为什么好好的男朋友,就成了前男友,狠起心来半年不和她联系,让她一个人忍受失去心爱的痛苦,几乎痛不欲生。

失恋是那样一种深切而缓慢的凌迟,它不是一下子发作的,它就像是慢性毒药,一点一点吞噬人的欢乐。它不是韦小宝的化尸粉,沾上血水就一下子肉秃见骨;它是水母阴姬那神水宫里的天一神水,无色无味,却可以慢慢把一个少女的苹果脸变成只剩下空洞洞大眼睛的骷髅头。

但是谁要对景天说,你这个样子,其实是失恋了。她是怎么也不能同意了。失恋的定义,难道不是两个人中有一个人移情别恋了剩下的那一方才能叫失恋吗?马骁没有移情别恋,她也没有,他们只是在吵过一架后说好了,以后谁也不找谁。因此,这不是失恋,这只时暂时的意气消沉。只是她没想到她投入得太多,比她以为的要多得多,以至于一旦失收,就造成心底的落差。

下午时分,她睡了个午觉。本来连晚上一个囫囵觉都睡不上的人,这一下像是瞌睡虫找上了她,才吃过午饭,在沙发躺着看脚本,看着看着就睡了。一直睡到她妈妈来叫醒她,说邹娟来看你,她才愣愣地坐起来,身上还带着午睡醒来后特有的滞重感。

邹娟左手拎着一包东西,右手拎着一包东西,肩上还有双肩背的背包带子,整个人像个卖包的,站在景天的房门口,笑着对她妈妈说:“和晴阿姨,我是听她说她明天要到外地去,一去就是三个月,所以专门跑来跟她聊天的,还好在家,不然就白跑一趟了。”把手里一包水果交给她妈妈,又把一袋子书递给景天,“诺,你还有书留在宿舍了,我帮你拿来了。”

景天的妈妈、邹娟称呼为和晴阿姨的傅和晴接过水果袋子说:“又是苹果又是书,还不得重死了?快放下快放下。你这孩子是怎么搞的?来就来嘛,还带东西。”说完就笑了。

关于这个“来就来嘛,还带东西”是个有典故的笑话,原是傅和晴讲给她们听的,说是她厂里有位过气的老演员,难得生一回病,同事们带了东西去看她,她就抱着东西跟人客气说:“来就来嘛,还带什么东西”,然后就连她手里的一把花也抢过去了。那花是她要送给另一位住院的领导的,上头还插着写有领导名字的铭牌。搞得她十分为难,只好说,“我去帮你找个花瓶插起来。”骗回了花,把铭牌摘了,下楼去又买了一束。后来凡是有客上来,带着东西,傅和晴都会说这么一句:“来就来嘛,还带东西。”就等着人家把东西递上来,确定无疑是送给她的才收。

这个笑话邹娟是早就听说过的,因此两个人笑得东倒西歪的,只有景天还没清醒,只是跟着没有声调地张开嘴巴,“哈哈”了两声。

邹娟白她一眼,嫌她笑得不卖力,对傅和晴亲热地说:“哈,我这也是第一次带东西上阿姨家,你可不能不收。我领工资了,这就是我用工资买的,虽然不多,可也是工资啊,每个月都有的。这个和以前挣点外快可不一样,花着特别心痛。以前写篇稿子教个学生,拿到钱就用了,像白捡来的一样。这次算算这点钱要用一个月,花着就有点哆嗦,生怕一不小心就用完了,还没到月底。又不好开口再问家里要,人家说你都工作了,还做‘伸手牌’的,多没劲啊。所以和晴阿姨,这苹果不是一般的苹果,是我仔细算了又算,觉得这钱是在我可用的范围之内才买的。”

这番话把傅和晴说得笑不可抑,赞道:“你这孩子我喜欢,从来都知道该怎么安排自己的生活,看三步走一步,看准了才做决定,光这一点就比景天儿强多了,她也就白长了个聪明面孔,其实是糊涂心肠。光看她为了这次的项目这么吃力就知道了。”指指景天的头,像是在指责里头的脑细胞不干活一样,“你们聊,我去给你们倒茶喝。娟子,喝什么?水果茶好不好?正好你带来的这个苹果新鲜,我给你们泡一壶苹果茶。”

邹娟马上说:“好的呀好的呀,我最喜欢和晴阿姨泡的水果茶了,我帮你。”拎起那袋苹果推了傅和晴往厨房去,又回头对景天说:“你去洗个脸吧,怎么半天都醒不过来?”

“哦。”景天懒洋洋揭开身上搭着的钩花绒线毯,趿上拖鞋,摇摇晃晃往卫生间去。

傅和晴和邹娟看她木讷的样子,一起摇头,说:“睡迷糊了。”

12 水母

睡迷糊了的景天去洗了冷水脸,重新梳了梳头发,总算新鲜了一点,出来坐回原来的沙发上,拾起那张绒线毯子披在肩上,还在打呵欠。

邹娟用一只托盘端了玻璃茶壶和杯子过来,茶壶里头泡着切碎的苹果和柠檬片,下头还点了蜡烛保着温,看她还是呆呆的,用下巴指一指茶几上的稿子报纸和笔记本说:“挪一挪挪一挪,一点眼力都没有。”那态度,活像她才是这家的女儿。

跟着进来的傅和晴把茶几上的东西扫到一边,放下一只小热水瓶,在她身边坐下,摸一摸她的额头说:“没生病吧?怎么总没精神?明天就要去山里了,这个样子可不行。要不你晚几天去,我跟老孙打个招呼?”

“你觉得合适吗?”景天把头靠在傅和晴怀里,耍懒地眨着眼睛问。

“我觉得不合适。”傅和晴说,把她脸上的头发拨到耳朵后面别住。

邹娟“噗”地笑出声来,在她另一边坐下说:“她没事,她就是在家闲得,等一到了外头就鲜龙活跳的,老虎都打得死。”

“我是生猛海鲜啊?什么话。我可是动物保护组织的编外人员,才不会去打老虎。那天周伯伯还说了,说去了山里,不许吃野味不许打鸟。我跟他保证过的,绝对不会。”景天笑说。

傅和晴拍一下她的手说:“好啦好啦,总算是还魂了。你们聊,我下午有活动,晚上不回来吃饭,估计会在十一点前回来。中午的饭菜你们热一热就能吃。娟子,你多呆会儿,我就不陪你们了。”

邹娟站起来送她,眉飞色舞地问:“今天是什么外事活动?是不是又要迎接尼克松?”傅和晴在七十年代曾经在一次重要的外事活动中欢迎过尼克松总统,虽然也不过就是凑个人头数,但人头数凑凑也是有限的,不是一般人不给凑的,于是熟人都爱用这个来和她开玩笑。一有活动,不是尼克松,就是基辛格。她在有“外事活动”的时候,景天放了学就在周示楝那里做功课,买零食给她吃,是以从小就混得熟,真跟一家人一样的。

傅和晴扑嗤一笑,说:“不是,这次是欢迎基辛格。”三个人又是一阵大笑,这几下笑,才算把景天笑得活过来了。傅和晴去换了一身外出的衣服来,摆个甫士说:“如何?”两个女孩子一起鼓掌,用上海话说:“没得闲话讲了。”景天邹娟她们和这个城市的大多数小一辈的年青人一样,从小就受普通话的教育,在学校和公共场合都用普通话,上海话那是想着了、有必要了、或是要搞笑了、要搞怪了才说的。

傅和晴满意地拎了一只小小的镶珠包出去了。

目送傅和晴离开,邹娟回头对景天说:“你妈妈是我见过的最漂亮最有风度最有精神的阿姨,你比起你妈差远了。你那死性子,一点都不像你妈。”

景天解嘲说:“对,我像我爸。只会埋头搞技术,不会扬声搞交际。”

邹娟哈哈笑,说:“说起这个像谁不像谁的,讲个笑话给你听。我那天在学校浴室洗澡,听见隔壁两个女生讲话,把我笑死了。一个说‘你看你的胸,平得跟太平公主一样,也好算女人。’那个被说平胸的女生气呼呼地说,‘我平胸,那是随我爸!’”

景头愣了一秒钟,跟着大笑起来,“这个也能随?!”

这个笑话,让景天笑得全身的骨头都松了,人也彻底清醒了,才想起要招呼朋友,拿起茶壶倒了一杯果香扑鼻的水果茶给邹娟,问她:“今天你怎么会来?要是我不在呢,不是白跑一趟?先打个电话嘛。”

邹娟从她的包里拿出一个小硬本子扔给她,“喏,你的毕业证书,我给你带来了。那天我记得你是说星期一要去江西的,星期天不在家休息整理包,还能去哪里?又不比从前,有人勾得你到处跑。”

景天拿起毕业证看了看,笑说:“也好,以后就靠这个吃饭了。”

“就靠这个?”邹娟冷笑一声,“差得远呢,一个破本科算什么?学校里课堂食堂澡堂坐下来,漫山遍野都是,半点不稀奇。我打算边工作边读书,在学校再住几年,一来省得到处找房租,二来近,到底省力点。起码读个研究生,多几个证书傍身,才可以和别人谈条件。你呢?真觉得拍鸟好玩?就这么拍下去了?”

景天笑一下说:“你几时看我读书用功过?上课看小说,考试打小抄,耍点小聪明,混点小日脚①。我没什么雄心壮志的,拍鸟没什么不好,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嘛,读了这么多年书,最远到过黄山。要不是上次去黑龙江,我连北方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北方长什么样?”邹娟本来尽是白眼,最后一句却听得笑了,忍不住笑问。

“就长俞谦那样。”景天开她玩笑,“一顿饭要吃三个馒头,用根筷子串着,说吃碗小馄饨不算吃饭。俞谦呢,找到工作了吗?”

邹娟嗯一声,“找到了,先做着,慢慢再换。他这个工作是上两头班,上午八点到十二点,下午四点到八点。”

景天愣一下,“这是什么破公司啊?还不赶紧换?那中午四个小时怎么办?晚上回家又要几点?他找到住处了吗?你住学校宿舍,他住哪里?”

“他在彭普新村和几个同学租了一间两居室,回去也就是睡个觉。中午嘛,就在公司仓库睡觉,看书,复习功课,准备考研。本科生起薪太低了,逼得只有华山一条路。不是每个人都有你这么好命的,还没毕业就有工作在等着,又没有租房的压力,又没有升职的压力,你住在家里,爹疼娘爱的,还不惜福?别总是昏昏睡睡就是一天了,打起点精神来。”

景天瞪着她,第一次从她话里听出些酸溜溜的味道来。她不知道在邹娟眼里,她是这么招人嫉恨的。因为邹娟本人就足够优秀,从来只有别人仰头看她的份。也许在别人眼里,她是真的天之娇女,可她真不觉得。不过是生活不愁,爹疼娘爱,哪里就过分了?但被邹娟说得心虚,更兼失恋让她自信心暴跌,从前的厉害一去不复返。她慢慢靠过去,把头枕邹娟肩上,“娟儿,别这样,我就你一个是最好的朋友,你要是这样看我,那我们朋友一场,还有什么意思?”

邹娟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揽过她来抱着,说:“你这个样子,谁能跟你生气?不过是羡慕你好命罢了。你看我和俞谦,什么都没有,全要靠自己一手一脚慢慢挣。你呢,什么都不用操心,大学四年就忙着谈恋爱了,要讲舒服讲潇洒,谁能和你比。像我,支内子女,一个人回来住在外婆家,什么叫寄人篱下,我十岁就知道了。高中就出去住读,再不看舅舅舅妈的脸色,受表妹的闲气。俞谦呢,又是外地人,毕了业,连安身之处都找不到。原来在学校还不觉得,个个都自以为了不起,意气风发指点江山的,一毕业就会有大公司抢着要。哪里知道社会是这样的残酷?谁会把我们这破本子当回事?我还想着等工作了买套房,把父母接回来安度晚年呢,现在看起来,不知道要等到哪年哪月去?”

景天一直知道她家里的情况,也知道她的好强。这种事,不落在自己身上,外人再同情,也没有用的。只能说,各人有各人的命。她避重就轻地问:“那你和俞谦一个星期能见几次啊?谈恋爱的人,如果不能天天见面,时间一拉长,再浓的感情也会淡的。我就是现成的例子,谈了四年恋爱,落得个不明不白。我到现在都没搞清,为什么我们就不再是朋友了。”

邹娟坐正了,推开她一点,好看着她的脸,“你在说什么呢?不是你自己说的,再不想和他有任何关系?怎么啦?后悔了?他害得你这么惨,这都半年了,还没养回来,你这个脸色,也就比死人多一口气。”

景天叹口气说:“说狠话谁不会呀,我要说我不后悔,连我自己都骗不过的。只不过一直没精神,提不起劲头而已。我要是跟从前一样,我早就冲过去骂人了。现在,我就像是你说的,比死人多口气罢了。”

“好,好,好得很,真是现世报。”邹娟有些哭笑不得。

“什么意思?”景天问。

“我以为你真的修炼到家了,一直跟我说什么不关心不动心不想听的。弄得八风不动,六根清静的,原来还是凡心未泯。”

“我又不出家,做什么要六根清静泯了凡心?”景天听她话说得奇怪,忍不住追问下去,心知是那个人有什么事了,不然,邹娟不会说什么“现世报”。

“看,看,看,还是动心了吧?我一试就把你试出来。”邹姬一幅鄙视的神态,“你哪怕跟我再坚持三分钟呢?我也服你。”

景天再叹一口气说:“姐姐,我死,总要死个明白。虽然我不打算怎么样,可是知道一下,也没什么要紧。我明天就要去江西了,总不会这个时候再犯傻。再说,不是还有你在这里吗?你不会不拦着我的。我妈中午炖了咖喱牛肉,晚上我们热一热就可以吃。咖喱这个东西,是烧好了放一放才入味的。”她居然十分悠闲地说起菜式来了,表明了是真的无所谓。

但邹娟和她同学七年,哪里不知道她呢,从来都是嘴硬心软的,也就不再卖关子,“我就是不拦,你也犯不了傻。你不是没回去参加毕业典礼吗?他也没去。”

景天斜她一眼,意思是有话快说。

“他在那海岛上跟渔船出海,被水母给蜇了。那渔船是出海去捕海蜇的,开进一片水母海域里,看见海水里水母跳舞,这人就兴奋了,连命都不要了,脱了衣服,扑通一声跳下去了,把渔民吓得要死,赶紧捞上来,身上被好些水母吸住了,中了毒。”

景天吓一跳,跟着就笑了,笑得直不起腰来,手指着邹娟,就是说不了一句话。她脑子里出现的是那么大个子的一个男人,光着身子,身上吸附着好些美丽的透明的水母的样子,水母一张一张的,一飘一飘的,往下滴着水,像是他身上长了鳍。如果这个样子站在面前,简直可以算得上漫画里才会出现的人物。如果再把水母换成葱油海蜇呢?这么一想,更是笑得岔了气。

邹娟也觉得好笑,可也没笑得像她这么厉害,她笑着问:“你就没问他有没有生命危险?水母中毒,有的人是要死的。”

景天仍然笑得喘不过气来,说:“你能这么平静地讲给我听,那就是没危险了。再说他这个人,身体好得跟变形金刚似的,百毒不侵。几只海蜇头算什么,再浇点熟油辣油都不怕,最好再拌点酱油吃了它。人家根本不会把这些当回事。后来呢?”

邹娟笑说:“要说谁了解他,除了你还有哪个?后来这人就跟海蜇干上了呗,留在那里,说要好好研究一下这玩意。借口中了毒受了伤,皮肤有溃烂,要休养,不肯跟大部队回学校,真的在那里干了三个月,一直干到冬季休渔期才回来。回来交了一份研究报告,和一家食品公司联系上了,说要做这个项目,就是把当地产的海蜇直接在当地加工了,做成小包装,销往上海的超市。上海人逢年过节的吃点老酒,平时过过早饭,不都喜欢拌点海蜇吗?菜市场卖的海蜇又咸又有沙子,买回来又是浸又是泡,哪有拆了包装就可以吃来得方便?要说这个人,聪明是聪明的,就是情商太低,不会疼人。”

景天听得也只有佩服两个字,又问:“那你上次在展览馆跟我说,要不要知道他在哪里,就是想说这个?”

邹娟摇头,“还不止呢。这其实是上次我不想说的。这人干得这么欢实,几个月里除了海蜇就没想过别的,哪管你受不受苦,多气人哪。我要是说了,不是跟你添堵吗,那多没意思?昨天我跟俞谦一起吃饭,听他说起的。他说他在其实是想问你来的,又说身上的水母吻痕一直没退,连脸上都有,像白癫风一样,实在没脸见人。在上海出没期间,一直戴顶棒球帽。那边一开渔,就又去了。说是岛上的渔民人人脸上都有几块斑,混在里头不显眼。只等这个夏天过去,皮肤颜色晒均匀了,才回来。”

景天点头说:“在海岛上晒一个夏天,那得要黑成什么样啊?去就去吧,知道是被水母阴姬绊住了,总好过其它。谁斗得过她呀。”说着就笑,“其实我们都差不多,一心都想着自己的前程,谁又把谁放在第一位了?我去拍我的鸟,他去陪他的水母,你们考你们的研。再过三年,又都是另一番情景了。谁离了谁都能活,不过是有的人死心眼子,偏要为难自己罢了。”

要说这个人,如果是为了别的女人而把她丢在脑后,那是她不会相信的。只有什么东西引得他好奇心发作玩发了性子,才能有这样的魔力。在他那里,足球也是第一位的,比赛也是第一位的,兴趣也是第一位的。她不过是他生活中的点缀。有,固然很好;没有,也不要紧。他总能找到他感兴趣的东西。哪像她,读书期间谈恋爱是件大事,什么事都要为恋爱让路。事业也好,学业也好,健康也好,都不如伤心来得重要。其实两个人根本是志趣不合,那么早早发现,速速分手,才是上上之策。从明天起,周游世界去吧,为路过的每一座山每一条河流取一个温暖的名字,不要再为过去的一段感情伤更多的神了。

她为自己倒一杯水果茶,笑说:“要不要看电影?我这里有最新的录影带,《007》,外头还没上演呢。”

1 腔调

景天跟三个同事还有孙经理来到九连山,住进当地驻防的军队连部后,不到一天,就发现这下她来错了。她原是来躲清静、修身养性的,哪知才一住下,来敲门的战士就络绎不绝,送热水瓶的、送水杯的、送蚊香的、送蚊香盘的、送打火机的、送火柴的,搞得她光是起来开门,就忙得头晕。

她的门开开关关的,比她在大学时还要受欢迎一百倍。盖因一个学校的男生再多,可女生也多,而一个连队的士兵尽管有限,却只有她一个女性。何况这个女性还年轻貌美,笑容温和。年青的战士们为了近距离接触一下久未接触过年轻女性,把一盘蚊香分解成了几个部分,送了又送,快赶上“十八相送”或“十送红军”了。

这个现象一直持续到她安顿好后去吃晚饭,食堂里坐下来,满座是清一色的迷彩服,士兵们个个一脸的笑容,露出雪白的牙齿,却没有人再来和她打招呼。

景天在特地为他们腾出的一张饭桌前坐下来,问一边的张德飞说:“他们怎么了?怎么忽然之间都不跟我说话了?刚刚还有人说要认姐姐认妹妹的。”说着就笑了,又冲刚才在她房里坐了好一会儿的一个小战士摇了摇手。那小战士笔直地坐着,只是冲她笑,却不说话。

张德飞笑说:“刚才王连长训过话了,谁要是再自由散漫没经过报告和批准就去你那里,是要受批评的。你来这里,扰乱他们军纪。连长跟我们抱怨过了,说我们怎么带了一个女同志来?年青士兵多的地方,不能有女同志出现。”

景天环顾一周这一屋的士兵,都是挺可爱的青年,便正襟危坐了,收起笑容,一本正经地对孙经理说:“经理,你下星期回去,不会把我也带回去吧?”

“你要想回去,我也不会同意。这次就来了你们四个人,两个人一组,各守一处摄影点,少一个人,一个组就干不了活。再说,你这次这个本子做得很好,你要全程跟进。”孙经理说:“我在车上看了两遍,看得都感动了。你有这么好的创意,开头还要推三阻四的,想留一手?还说什么不行,我看行得很。我们这些人,也不是科班出身的,都是在工作的过程中学会的,你有这么好基础,不能浪费了。才华要珍惜,但也不能藏着,脑筋越转越灵活,没听说过把脑汁用光了的。年青人,畏难情绪不要重。”

景天得到孙经理的肯定,先是心定了,再转头对张德飞和小钱小赵说:“经理把人家连部当咱们的办公室了,训起话来一点不给我留情面。你们看,”指一指端起碗来吃饭的士兵们,“本来他们都拿我当神仙姐姐,这下肯定把我当白发魔女了。”

孙经理和赵钱张三人听了都笑起来,孙经理说:“小景到了这里,像是开朗了许多啊,连玩笑都会开了,比刚到公司的时候融入群体了。”

“那时候刚去,和大家不熟嘛,被你们的专业名词唬住了,不敢说不敢笑,像个小媳妇。现在既然孙经理说好了,那我就放心了。”景天是真的放心了,从这一刻起,她不再是靠妈妈傅和晴的护佑,但还是心虚,忍不住又加了一句:“这个是我请教了一位老师,他指点的,我其实没多少心得。”

孙经理感兴趣了,“哦,是吗?这位高人是谁?不过你能认识高人,人家又肯指点,那也是你的本事。我也能找到肯写本子的人,不过那个价钱就很高了。”

景天唉呀一声,笑道:“孙经理,原来你叫我去做这件事,是为了省钱啊。只是这份人情是我欠的,将来少不得要我去还呢。”

孙经理哈哈大笑,招呼大家吃饭。又问:“这位高人是谁?我认识吗?要不要请来具体指导一下?”

景天笑说:“经理,就是周示楝呀,你认识的。”

“哦哟,我怎么忘了周老师了。”孙经理恍然道:“你这个高参请得高明。等我回去了,就去拜访周老师去,一定要道谢。”

景天忙说:“周伯伯还说了,我们这次来这么好的地方,他都动心了,想组团过来玩呢。说你这个人很上路,要敲你的竹杠。”

孙经理大方地说:“没问题,回去我就去找他,组个团请他们来玩。小景,你会去找高人来帮忙,这就是我看好你的地方。你等于是我的公关经理,形象代表。”又转头对钱赵张三人说:“你们别不服气,啥人有人家卖相好的,站起来我看看。”

小钱小赵小张一本正经地看看自己再看看年轻靓丽的景天,都说服气服气。说得景天不好意思,捧起碗来挡住脸躲着偷笑。

景天这么一通又笑又说的,早落入士兵眼中,越发让他们觉得这个姐妹可爱可亲。只是畏惧连长的严厉,不敢造次。但是会在每次经过她时,送上毫不吝惜的笑容。

为了拍摄好鹭鸟,孙经理在鹭鸟生活捕食的树林和水域附近架设了两台摄影机,树林的那台设在一棵大树上,水域的那台在一个观景台上。让鹭鸟慢慢习惯它们生活的地方多出来一间屋子,对人和机器不再警惕,拍摄时就容易了。水上观景台是一个原木搭建的小房子,树顶上那个的,是在大树的树干上钉了一排横木做为踏脚,枝干间再盖间小树屋。两间木屋都是请士兵们盖的,他们闲着没事,有任务让他们做,又是拍摄鸟娄这样有意思的事情,个个都踊跃报名,两间屋子没两天就搭好了。

张德飞景天小钱小赵他们两组人的工作就是每天去这两个地方蹲着,从日出到日落,拍摄鹭鸟的生活。枯燥是枯燥得来,无聊是无聊得来,等孙经理一走,就整天骂娘。无聊到最后,就是替每只鸟儿取名字。景天本来就怀着要替每一条河流每一座山峦取名字的伟大理想来的,取那替鹭鸟取名字便是她每天的工作了。而张德飞他们也早就习惯了这种野外工作,骂归骂,做归做,胶片仍是一毫米一毫米地拍。每天最快乐的时候,是日落之后,收了工,吃了晚饭,一群人散步去最近的镇子上闲逛,买当地人的各种土特产,从竹篮子到米酒。

从连部营地到镇上,只有一条小路,小路要经过一道铁路。每天傍晚六点半,有一趟列车从那里经过。他们在散步的时候,列车轰隆隆地从面前驶过,带起一股带着焦炭味道的风,风里还有粉煤灰的尘屑。他们为了不被灰尘和煤粉弄脏衣服头发,会离得远远的,等列车开过好久,风止尘落,才通过铁路,往镇子上去。

从上次到黑龙江拍丹顶鹤,到这次在九连山拍鹭鸟,景天越来越喜欢这个工作。虽然条件艰苦,业余生活无聊,但所有的时间都是自己的,按自己的意愿支配,不用像俞谦那样上莫名其妙的两头班,不用像邹娟那样又读书又工作,还要想着考研买房升职跳槽。在这个小团体里,不过这么几个人,相处得好了,像家人一样,做事都有商有量,你谦我让的。景天想起邹娟流露出的那微微的嫉妒,心想,我真的比她和大多数人要幸运了。不过也要看是什么人从什么角度去看,也许有人嫌她这样的工作没挑战性,没升职的可能,学非所用,浪费教育资源,在将来也不会有太大的施展空间。未来十五年后,他们之中有人做到跨国公司大中华区总裁的时候,她仍然会是个小公司的小职员。

景天想起那位名叫珍·古道尔的奇女子,一个人在非洲研究大猩猩研究了四十年。如果她的前景就是珍的现在,那么她会不会遗憾?

每天,她坐在树顶坐在木屋观察着鸟的时候,就想,这是不是她要的生活?一年里花三个月来野外拍摄,其余的时间可以做案头,写脚本,画画,制定下一个拍摄计划,等冲印的胶片,剪辑成美丽的片子。听上去真是一种不错的生活方式。

景天在拍摄的间隙,除了揣摩脚本里的文字,就是临描蒲瑞安那些手绘的画图,画着画着有了兴趣,去连部通讯室要了上海家里的电话,让她妈妈给寄一册《芥子园画谱》来,说要开始学画了。

一个星期后,她要的《芥子园画谱》寄来了,一同寄来的还有画笔和纸、画架、橡皮、炭笔、铅笔刀。傅和晴对她要学画的态度,就像她还是个小学生一样,学什么给置什么装备,都是全套的。她想起她小时候,说一声要学电子琴,马上就给买了卡西欧,后来进了大学想学吉他,又给买了星辰。学英文打字,买了英雄。上手工课学的是刺绣,就买绣花棚和丝线还有素色厚缎。而这些所有的东西在她那三分钟热度后就都丢在了房间角落里,放着招灰。现在又是全套的绘画工具。对父母这种无条件的支持,以前她从没觉得有什么问题,现在来看,只让她汗颜。

她收到包裹,感动之下,马上去连部通讯室要了个长途电话回去,跟傅和晴聊了好一阵的天,说她在这里很好,会好好学画画的,妈妈你不要担心。傅和晴在那头一惊一乍地说,景儿,怎么了,想家了?受刺激了?还是受伤了生病了?怎么突然抒起情来,吓死人了。听得景天笑了起来,说妈妈,想你了呗。傅和晴说,你猛一下子来个“外国人腔调”,我有点接受不来。景天哈哈大笑,两个人又东拉西扯了一阵,才收了线。

旁边帮她接线的通讯兵虽然一早接到了警告,不许跟刚来的女同志说话,但这个时候房间里没别人,还是忍不住开口说:“你刚才说的有一句我没听懂,但是怪好听的,是什么意思?”

这通讯兵非但在一旁竖起耳朵听人家私人电话,听不懂还问,一点没觉得是侵犯了个人隐私,景天觉得好笑,回答他说:“是那句上海话吧?我跟我妈妈说我想你了,我妈妈就说我学外国人样子。外国人不是当面总说‘宝贝我爱你’的吗?”通讯兵“哦”一声,问:“那你教我好吗?”

景天笑着教了几遍,直到有几分像了才作罢。通讯兵又问:“有‘外国人腔调’,那有没有‘上海人腔调’?”景天觉得这个通讯兵很聪明,也就和他多聊两句,说:“没有‘上海人腔调’,我们只说‘腔调’,说‘这个人老有腔调’,指的也是同样的意思。”

“那到底什么是‘腔调’?” 通讯兵颇有好学不倦的劲头。

景天继续好笑,“就好比你们连长,就很有‘腔调’,旁人学不来的。”比如周示楝,就很有上海滩“老克腊”的腔调,比如蒲瑞安,就很有上海滩“小开”的腔调。腔调这个词,不太好解释,可以理解成为风度或做派。周示楝很有风度,蒲瑞安很有做派。那是骨子里带出来的,是长期的环境的熏陶的结果。景天心想,蒲瑞安的风度真是极好,很有腔调。

“明白了,”通讯兵拧着眉毛沉思说:“就是威严。我们连长很有威严。你没见过我们营长团长,那更有‘腔调’了。”

景天先是觉得好笑,后来觉得他说得颇有道理,便说:“不光是威严,应该是说这个人很有他的身份感。”

“身份感?”通讯兵又糊涂了。

“对呀,你总不能说我有威严。”景天跟他开起玩笑来,“但你可以说我有我的身份感,就像你们私底下说我不像个上海女人。”

通讯兵不好意思了,“我们说的话,你怎么知道的?”

“自然有人会传。”景天笑,“我是土生土长的上海女人,怎么不像上海人了?”

“不知道,也许是不像电视和相声小品里的上海人?”通讯兵倒也诚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