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堂角落里有一台电视机,休息的时候老有士兵在那里看电视,看的总是央视春晚历届的小品集锦,景天听他这么说,只好笑笑,跟他告辞。通讯兵追出来说:“你可千万不要报告我们连长,他不许我们跟你说话的。”

景天笑着回头答一声,“知道了。”

对于连长不准士兵跟她聊天的规定,景天实在觉得不好意思,倒不认为连长多事。就像当年纵横四海时英国私掠船上不许有女士上去一样,全男班的地方有个女人在,肯定是妨碍人家的工作和情绪,她也很自觉的不和他们多接触,每天都是穿一身中性的衣服,格子衬衫粗布裤戴顶草帽。这草帽还是在镇子上买的当地农民戴着下地干活的草帽,不是上海街头流行的女士夏季凉帽,装饰得有绢花和飘带。

但就是这么小心在意,过了一阵,连长还是来找她谈话来了。

2 旅游团

原因十分简单,是那条最后她塞进背包的咔叽布A字裙惹了祸。白天她去工作的时候,穿的衬衫长裤,在太阳暴晒下做野外工作,少不得要出几身汗,每天回到连部,第一件事就是洗澡洗衣。她已经十分注意了,洗晒自己的衣服从来不晾在外面,而是在窗户上的栏干和床架子上拉了一根绳子,内衣袜子什么的就搭在绳子上,进来出来都拉上窗帘,这样太阳透过薄窗帘晒得到里面晾晒的衣物,外头又看不见,自以为十分安全。

每天他们都是洗好澡换了衣服,吃了晚饭出去溜达,经过铁路去镇上。天气热了,衣服裤子又都洗了,她就穿那条卡叽布的裙子。心想这已经是黄昏了,他们是下班时间,士兵是休息时间,应该没有什么,可是穿了几天后,连长就单独找她说话,说景天同志,请注意影响,你的衣着和仪容仪表已经严重影响到士兵们的情绪,为了部队的精神面貌上的建设,请以后都不要再穿有损军容军纪的服装。

景天听了脸红得说不出话来。这本来就是人家的地盘,他们来借住,吃人家住人家,那是人家的一片好客之意,而且这要求也不算过分。她听后马上表示改正,不争辩不解释,绝对服从。过了两天,连长送来了一条薄型的迷彩裤,大概也是觉得这位女同志吃得了苦挨得了热,可是衣服不干,总不能让人穿湿的,所以才有了这样的举动。

小钱小赵小张他们可没有这许多的禁忌,一早和人家士兵打成了一片,晚上不出去散步的时候,就留在军营里打八十分,或是在人家的操场上吊单杠翻双杠,锻练身体。不久后就一致同意,住在军营里,别有一翻风味。

军营里作息规律,饮食搭配合理,早上不过是馒头稀饭和小咸菜,中午晚上的菜式也普通,但来了之后,跟士兵们一样,每个星期天都去称一□重,无一例外地发现自己胖了。

张德飞就嘀咕说,怎么就重了呢?没觉得裤腰紧了呀?小钱就说,是肌肉多了胖肉少了,所以才份量重了又不显胖。小赵说,对的,精肉比老胖肉重,但是看上去少,这说明你不是壮了,而是体质好了。

在上海话里,瘦肉叫精肉,肥肉叫壮肉,很肥很肥的肥肉叫老胖肉。所以他们在讨论胖了瘦了的时候,被称体重的卫生员听见,去学给别的士兵听,马上就变成了笑话,传遍整个连部。他们没事就捏捏对方的手臂,学着他们的“腔调”说:老胖肉又壮了。

一来一回的,这笑话又传回他们耳朵里,他们又被士兵们学的腔调惹得发笑,后来就尽量用普通话说话,这在他们,叫做“开国语”。

这些同事里,除了张德飞比景天大个四五岁外,其他人都在三十岁以上,虽然叫小钱小赵的,但那是四十多岁的孙经理叫的,景天一律管他们叫钱老师赵老师。小钱小赵这样早一辈的人在学校里还是说上海话的,普通话基本不说。那国语一开,叫惨不忍听。

只有到了景天她们这个时代,学校全力推广普通话,所有的老师都用普通话上课,景天和邹娟她们才学了一口比较标准的普通话,而相对的,许多的上海方言也都不会说了。周示楝就说过景天的上海话,那是“十三不搭”,不知道像什么。

对周示楝的哀叹,景天表示无可奈何,但好歹是跟他这样的老派人长大的,一些老法用词的习惯,还算知道。她在和连长通讯员卫生员等人的接触中,用的就是标准的普通话,是以通讯员才会说她不像个上海人。

在空闲的时候,她开始从一笔一划学起绘画来,学白描花卉和禽鸟,把那些烦人的事情都忘掉,来这里以后,她的失眠症不治而愈。

一个多月后,拍摄进程过半,孙经理过来视察工作,随行真的带了周示楝等厂里的老同志来了一个江西三清山九连山七日游。本来厂里各科室也有每年的出游项目和款项,作为福利的一部分。这次不过是借机绕道过来一下。孙经理搭旅行团的车,运来了一些设备,还有新的胶片,再把拍摄好的胶片带回去先冲洗出来看。他搭旅行团的车来,其实是省下一笔运输费用。公司草创初期,什么都要精打细算,能省就省。

孙经理的算盘打得很如意,周示楝这些老员工也觉得满意,有人鞍前马后安排照顾,行程又不赶又不累,这一趟玩得很舒服,两边的人都得到了实惠。

这行人在九连山住了两天,游览了几个地方,又往三清山去了,包括周示楝和孙经理。只有一个人留了下来,那就是蒲瑞安。

那天孙经理带了人来,景天先一天已经听说了,这天就提早从摄影点回来了,洗了澡梳起头发,在营地等他们来。旅行团的车子开进营地,她在阅览室就听见了车子响,放下报纸迎出来,车子一停,就很起劲地往车窗里寻找周示楝。正踮着脚伸着脖子在看,车门处就下来了那个瘦瘦高高脊背略弯头发略白的身影。

景天迎上去叫周伯伯,又跟别的人打招呼。这些老职工都是平时脸有些熟的,就算不认识,经周示楝一介绍,说是景至琛的女儿,也点头表示知道这个人。景天和他们嘻嘻哈哈了一阵,接过周示楝的包,挽了周示楝的胳膊要往营房里走,就见从车上又下来一个人,冲她温和地笑笑,说:“景小姐,又见面了。”

景天见了他一呆,再也想不到他会大老远地过来。既然问侯到她面前了,只得回答说:“你好,蒲老师。”

蒲瑞安笑笑,解释说:“我过来看看。”

“啊?”景天仍然没回过神来。

孙经理最后一个从车上下来,身上背着两个方方正正包了角的器材箱子,见了景天发呆的神情,解释说:“我这趟是特地去请周老师来指点的,结果周老师说他没出过一指甲的力气,‘生活’①都是他一个学生做的。给了我电话,我又过去请教这位老师了。没想到这位‘老师’年纪这么轻,倒是吃了一惊。我把我们的情况跟他一说,小蒲就答应跟我来了。”

孙经理比蒲瑞安要大上个十岁的样子,他叫他一声小蒲,还真叫得起。只是听在景天的耳朵里,实在有些奇怪。

蒲瑞安十分客气,“我写了那个本子,又怕不合用,一直担心,正好孙经理来找我,问我有没有兴趣来实地看看,我就把手里的工作安排了一下,跟过来了。周老师他们过两天去三清山,我会再留两天,到你们拍摄的地点去实地观察一下。”

孙经理说:“实在感谢,难得有内行来指点,我是吹了好大牛皮把人请来的。小景你和小蒲是老朋友了,他在这里的行程就由你陪同,我要把拍好的胶片带回厂里去冲印,过两天就走。”几句话说完,便赶去前面招呼其他老同志了。

景天不知该怎么表示,只能胡乱说几句“欢迎”“谢谢”等场面话,趁得一团乱局闹哄哄地把这批人安排在营房里住下来,引他们去洗澡的地方吃饭的地方,又是送热水瓶又是送蚊香,忙到天黑,其他同事回来了,在食堂坐下来吃饭,两拨人聊起天来,才算把这些事给应付过去了。

这天晚饭后的娱乐活动自然不是再散步去镇上,连长集合起士兵搞了个欢迎会,拉歌说快板,把军营文化展示给“老有腔调”的上海电影制片厂的老职工们看,请他们指点传授,拉帮带一条龙。老职工们也不含糊,虽然坐了一天车累了,还是推举代表表演了两个节目。来一段外国电影片段的译制配音,唱一曲《九九艳阳天》,还是难不倒这些非演员出身的职员。

景天坐在周示楝和蒲瑞安的旁边,一晚上都没怎么说话,只是很卖力地鼓掌,微笑,笑得脸都痛了,自己都知道自己的笑容有多尴尬。好在这一晚上场面热烈,弦歌飞扬,不用她说话兼表演,到了军营熄灯号吹响,各人回去睡觉,她有一种总算解脱了的想法。

第二天蒲瑞随周示楝他们跟团游玩去了,景天一早去了摄影点,两人连照面都没打。还是晚上回来后,才知道他们到河边乘船漂流去了。景天想,一帮老头子,玩什么漂流,万一掉水里怎么办?想法里似乎带了些赌气的意味。好在在晚饭前都回来了,说起漂流来,兴奋得像小学生春游,说这一辈子都没漂流过,刚开始坐上去有点怕,但船老大把竹筏撑得稳稳的,顺水漂下去,“惬意②得来,味道交关③好”。

景天吃饭时仍然坐在周示楝边上,听他们这么交口称赞的,问道:“真的好玩?”

周示楝的脸上有晒了一天太阳才会出现的红晕,点头说:“好玩。你来了这么久,还没去过?”

“我是来工作的,又不是来旅游的,哪里有空?鸟儿们可没有星期天。”景天笑,转头问蒲瑞安,“蒲老师,你和周伯伯他们一起玩,有没有觉得无聊?”意思是你一个年轻人,和一帮老头子能有什么共同语言?肯定闷死了。

蒲瑞安自回来后就没怎么说话,景天怕有冷落他的意思,没话找话说。蒲瑞安却无所谓的样子,回答道:“不会啊,我和周老师聊天,很有意思。周老师人生阅历这么丰富,见闻又广,讲起山海经来,有声有色,比听评书还有趣。这个景小姐应该比我熟悉。”

景天忙说:“那是,我一直在周伯伯的办公室里胡混,明星的小道消息知道得不少。”

周示楝和邻座聊了一会天,转头就听见这么一句,忙辩称说:“我从不散发花边新闻,小景儿你别坏我名誉。”

景天和蒲瑞安都笑了起来。

晚上大家都说累,就不搞什么联谊活动了,到底都是上了年纪的人,经不起这么连轴转地游玩,洗过澡后看了会电视聊了会天,就去睡觉了。蒲瑞安觉得无聊,这个时间睡觉在他来说是从来没有,便问景天平时晚上怎么消遣。

景天摊一摊手说:“没有啊,我们都闷得生霉了。”又不肯说晚上在学画,便说:“附近有个镇子,我们一般晚上会去那里逛逛,一来一回要两三个小时,一晚上就打发掉了。”

蒲瑞问颇感兴趣,问:“那可以做向导吗?我想去转转。”

景天说好啊,你等我换条裙子。她也觉得两个人就这么在营房前的空地上坐着很不自在,身后不停有人走来走去,小士兵看见她就挤眉弄眼做怪相。

蒲瑞安说好,我就在这里等你。

景天回她一个人住的那间僻静的房间,换了那条“一百零一条”的裙子,揣了几张钞票在裙子口袋里,穿了一双平跟凉鞋,梳了梳头,就出去了。

她在房间里这一耽搁,再出来时,操场和娱乐室还有食堂里打乒乓球的人就散了一半。蒲端安在一个篮球架下站着,和连长在说话。见她过来,便伸出手和连长握了握,说以后有空再聊,过来问:“可以走了吗?”

景天先朝连长点了点头,再答说:“可以了。走吧。”出了营地,才问:“你和连长在说什么?”

蒲瑞安笑笑,说:“随便聊了点军营的话题,问现在部队装备什么武器,最新的枪支有哪些先进之处,如此之类的,景小姐一定不会感兴趣的。”

“你连这个都懂了?”景天一半是好奇,一半却带了点讽刺。

蒲瑞安不知听没听出,只是淡淡地说:“不懂,所以才问。你不喜欢王连长?”

景天笑一下,说:“王连长对你真好,对我可不怎么样。我为什么要喜欢他?”其实她也不讨厌王连长,尊敬之余,也有好感,只是蒲端安这么特意来问,不表示一点情绪倒不像是她了。

“他对你怎么了?”蒲瑞安笑问。

景天知道又要让他笑话了,但话头已经起了,又不好不答,便说:“没什么,就是一来就警告士兵们不许跟我说话,又警告我不许穿裙子。我知道我的存在犯了他们的忌讳,不过我能有什么办法呢?只好等工作完成后,以后再不来了呗。”说完就笑了,那还真是没有说错的,估计她以后都不会再来这里了。

蒲端安听了也笑,点头说:“王连长确实为难,你理解就好。”

景天哼一声说:“我当然理解。这又不是《战火中的青春》的年代了,我来工作,不用女扮男装。”

“哦,你居然知道这个黑白电影?”蒲瑞安笑她。

景天吐一下舌头,“我到底是电影厂的职工子女呢,什么电影没看过。等下次上海电影节举办,我妈给我找来票子,要是有什么好看的电影,我请蒲老师看电影吧。蒲老师这样的人,什么都不缺,我还真想不出有什么办法可以表示感谢的。”

“好啊,那我就等着电影节的电影票了。”蒲瑞安认真地答应。

景天说开了话,完全没想到这个邀请后面意味着什么,忽然觉得有什么不妥,正要反悔,又不知道怎么开口。恰好走到铁道前面,“当当当当”的警告铃声响起,预示有一趟列车马上要经过。景天在离铁道五十步外停住了脚,借等过火车,闭上了嘴。

蒲瑞安站在她身边,也不说话,像是过了好久,才有一列货车咣当咣当地驶过来的。

3 蝴蝶梦

那天出来的时候,本来就晚了,到了镇上,大多数的店铺已经关了门,录像厅还开着,门口贴着香港枪战片的广告,两家小吃店冷清清地无人光顾,只有猫趴在桌子上睡觉,狗趴在店门口睡觉,店主人自己吃着饭,开着一台电视机,闹闹地在放着什么武打片。还有一家杂货店,卖些拖鞋运动鞋廉价成衣。

蒲瑞安看着这个冷僻的小镇,夜色下也看不出这个小镇有什么建筑风貌,和所有新建小城镇没什么两样,一条主路,两边是两层的小楼,底层门面房子开了店铺,卖的东西也没什么特色,就这样的小镇,会让他们天天逛,今天逛了明天逛,乐此不疲?问道:“你们每天都出来散步吗?这里有什么可以消遣的?”

“几乎每天都来,军营里实在无聊,没什么打发时间的,也有人不出来,说一个白天都在外面跑,晚上就和同事们打打牌,和士兵们打打乒乓球,混到熄灯号吹响。”景天解释说,“这是新镇,再过去点的地方是老镇,那个颇有意思。只是今天晚了,老镇又关得更早,路灯都没有,黑漆麻乌了,就不带你去了。什么时候你白天过来,可以看一看这里的老镇老房子。”

蒲瑞安听了颇感兴趣,“好,那就趁在的时候,挑一个白天过来。”

景天说:“后天周老师他们就走了,可以在明天下午,或是后天上车之后让车子到这里来弯一下,走走看看,不用一两个钟头。”

蒲瑞安嗯一声,又问:“那不是很难捱?这里也没什么可逛的,难道天天看一场录像才回去?”蒲瑞安指着路口的那个录像厅,开起了玩笑。

景天笑,“没有,看一场录像再回去,营门都关了,王连长才不会为我们开门呢。我们也就走到镇上,买根甘蔗或是买两个桔子吃了,再走回去。这一阵儿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规律得不得了,个个都长胖了。”

蒲瑞安看她一眼,“嗯,是比上次见面的时候面色要好些。”

景天听了又不作声了。话题涉及到这么私人的层面上,叫她怎么回答?她改口问:“你们明天去什么地方玩?”

“导游说山顶上有个峰顶湖,明天去那里。你要是有兴趣,也一起来吧。”蒲瑞安发出邀请。

景天忙说:“不行不行,这两天鹭鸟正好在孵鸟蛋,我们从早到都要守着,看什么时候第一只鸟宝宝出来。我们守了这么久,就等这一刻了。等拍摄完了我们会把这里所有的地方都玩遍,你玩你的吧。”说得非常坚决,像是生怕蒲瑞安会硬拉了她去。

蒲瑞安笑一笑,不再坚持。

景天后悔得要咬自己的舌头。为什么她在他面前一说话就像会说出错话,就要后悔?

从镇上的商业街这一头走到那一头,除了录像厅,连那家小吃店都关了门暗了灯。当地人早睡,两人只好往回走。蒲瑞安看看这周围的环境,又说:“还好有路灯,不然你们散完步回去,天都黑了,路上怕不安全。”

景天一看话题拉到这么安全的地方,忙说:“那是因为有军营啊,从营地到镇上,路也修得好,路灯也有,两边又都是树丛,正是散步的好去处。”

“为什么会在这里建一个军营呢?”蒲瑞安装着若有所思,开玩笑说:“难道这里有什么国家机密?比如一个地下实验室?”

景天这个还真不知道,便老老实实说不知道。又说:“你不是和王连长很谈得来,不如你去问他吧。”

蒲瑞安“哦“了一声,说:“才谈了不到十分钟,怎么就看出我们谈得来了?”

景天又被问倒,赌气说:“因为他从来没和我谈过十分钟的话。”

蒲瑞安轻笑一声,道:“你很想和他交谈吗?那应该去试试。也许王连长也觉得和一个年轻女□谈有障碍?”

“什么叫‘也’?”景天警觉起来,“你是说和我交谈有障碍?”

“我觉得有,”蒲瑞安大大方方地承认,“你不觉得吗?”

“我不觉得。”景天一口否认。

“那你是觉得我们的交谈很愉快?那我不胜荣幸。”蒲瑞安领悟得很快。

景天又要咬舌头,肚子里把蒲瑞安恨得牙痒痒,心想我怎么来来去去都说不过他?可是人家帮了这么大的忙,一定要在口舌上压过他,似乎又不合适。忽然想起一句俗话来: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她吃了他的,拿了他的,在他面前是怎么也气壮如山不起来,心里恨恨的,把头偏向一边,不再理他。

蒲瑞安像是不知道他已经开罪了她,又起话头说:“你喜欢看什么类型的电影?”

“啊?”景天搞不懂他怎么一下子又跳到这个话题来了,不由自主应答了一声。

“你刚才不是说等电影节开了,有了好片子要请我去看?我就问你喜欢什么类型的,到时候就不会有不同意见了。”蒲瑞安耐心地解释。

景天有点气不顺,看他问这个,便故意说:“我喜欢看僵尸片,恐怖片,香港枪战片,台湾乡土片,大陆武侠片。最喜欢的是《月光光心慌慌》、《异形》、《苍蝇》、《德州电锯杀人案》、《闪灵》…”

她还在往下数电影名字,蒲瑞安早笑出了声,景天一看又白白惹他发笑,很得不偿失的,便认命地住了口。

蒲瑞安忍下笑说:“没有了吗?那《后窗》呢,同样是解肢分尸的,我以为你会更喜欢这样的恐怖片,毕竟里面有金发的葛蕾丝·凯利小姐。”

景天没好气地说:“《后窗》才不是恐怖片,那是希区柯克大师的悬疑片,我喜欢这部片子,更甚于喜欢他的另一部片子《鸟》。”

“《鸟》怎么了?不是挺好的?鸟类突然开始袭击人类,又不说明是为什么,更让人费心思去猜。我想更多的影评人会说《鸟》比《后窗》更有深意。”蒲瑞安拿出认真探讨的劲头来和她讨论。

景天不屑地说:“那是影评人没观察过在山林河泽里的鸟。他们要是见了,就不会说这样的话。鸟的世界纯净优美,自由博大。鸟才不会无缘无故去攻击人类,反倒是人类,把鸟捕的捕抓的抓,留下小鸟在巢里,没有大鸟带食物来,生生饿死。或是一场大风雪来,把树顶上窝掀翻在地,鸟宝宝就给摔死了。你没看到鸟妈妈围着鸟巢哀鸣的样子,看了会陪着哭的。哼,影评人,影评人除了挖深拔高故弄悬虚,还会什么?那样的影评我也会写,不会输给他们。”

蒲瑞安听她这么气愤,又笑起来,说:“不是你刚才自己说的,最喜欢的电影是《德州电锯杀人案》,怎么连鸟妈妈失去了鸟宝宝你也会跟着流泪?”

景天一时为之气结。蒲瑞安嘿嘿笑了起来,景天气乎乎地说:“你故意的,引我自相矛盾,你好看笑话。”

蒲瑞安却问:“那你为什么要说这些自相矛盾的话呢?”

景天再哼一声,心想,还不是被你给气的。

蒲瑞安继续问:“那希区柯克的片子,你最喜欢哪一部?我喜欢《后窗》,葛蕾丝·凯利是完美的希区柯克女郎的代表,后期的蒂琵·海德伦,也就是《鸟》里的女主角,明显不如葛蕾丝.凯利优雅、高贵、脆弱、坚强,美丽、动人,她后来还和肖恩·康纳利一起演了《艳贼》,嗯,那几乎可以算是希区柯克比较失败的作品。”

景天颇为惊讶,说:“你对电影了解不少呀,很少人叫得出蒂琵·海德伦的名字,说得出她的两部电影。”

“你忘了周老师来给我们讲过电影欣赏课?”蒲瑞安提醒她。

“哦,对。”景天想起来,“据说蒂琵·海德伦很特立独行,拒绝了大师的示好,让大师郁郁而终。”

蒲瑞安笑一声,“小道消息啊,花边新闻啊,电影有了他们更精彩。”

景天自己也不好意思地笑了。和蒲瑞安一起讨论希区柯克大师是不是曾经要求他的金发女郎献身,确实不是目前这个状态下可以触及的话题范围。

“你还没说你最喜欢希区柯克的哪一部片子呢。”蒲瑞安提醒她。

景天想了一下,说:“应该是《蝴蝶梦》吧。我喜欢这部片子里无处不在的悬疑气氛。我看的时候总在想:如果琼·芳登都不算美丽的话,瑞贝卡应该是什么样?我爱煞她穿着那条美丽的纱裙从楼梯上下来的样子,娇媚可人,无与伦比。”

两个人站在铁道边上等火车,晚间的夜雾落了下来,远处朦朦胧胧地看不清,却有一层白色浮在树丛上。像是“曼德丽”的海雾从银幕上飘了过来,耳边是向隽姝甜美的声音:晚上好,德温特先生。

此情此景,让人心生恍惚。景天一时忘情,笑着学了一句:“晚上好,德温特先生。“

蒲瑞安回她道:“晚上好,景天小姐。”

恰好货车开到,当当当的警声响起,把他的声音淹没。景天就看见他张了张嘴,脸上带着笑,却听不见他在说什么。她大声问:“你说什么?”

蒲瑞安又笑着说了一遍。景天仍然没听见,但忽然觉得这样的情景很暧昧,她转过头看着迎面过来的货车,心跳得和火车轮子撞着铁轨发出的震天巨响一样重。

货车过完,隔离栏干升起,两人迈步走过铁道。铁道路面高低不平,蒲瑞安伸手想扶一把,景天惊觉,走得飞快,把蒲瑞安远远扔在身后,逃跑一样地回到军营,一路上不再说一句话。到了营房前,丢了一句“再见”就回自己房间去了。

第二天她一早去了树顶那个摄像台,一直守到太阳下山才回营房,回去洗头洗澡,洗了衣裳晾好,捱到去吃晚饭,心慌慌的,不知见了蒲瑞安该说什么。可是在食堂一看,新来的旅行团的人一个都不在,心想去哪里玩了,这么晚都不回来?周伯伯他们年纪都大了,玩得太兴奋只怕对身体不好。一直到吃过了饭,她没有回宿舍去画画,而是留在食堂和张德飞几个人打八十分。

明天周示楝就要随旅行团走了,她一大早就要去拍摄点,两边肯定会错过,不和大老远来的周示楝道别,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她留在这里打牌,随便等他们回来。

打过几圈牌,营地里有汽车开进来的声音,看来是旅行团的车子回来了。景天把牌交给一个在旁边看他们打的士兵,到外面去迎。车门打开,老人们一个个红光满面地下来,一幅酒足饭饱的模样。

景天和他们打招呼,说回来了?到哪里去玩了?吃过饭了没有?老人们说吃过了,在老镇一家老店吃的,吃的本地风味,比这里食堂里的菜好吃多了。听得景天大笑,等周示楝下来,上去挽住他胳膊说:“周伯伯,去吃好吃的,怎么不叫上我?”

周示楝摸摸肚子说:“小安子请客,你去敲他的竹杠去。我们下午从山上下来的时候也不知道,是小安子说这里有一个老镇,时间还早就让司机开过去,没想到有这么一家老馆子,正好玩得肚子饿了,就进去坐下来吃了。小景儿啊,你去吃过没有?他店里有几道菜你一定要尝尝,一个红烧溪鱼,一个烟笋干烧肉,一个藜蒿炒腊肉,一个荷包鲤鱼。没想到在这里还藏得有一个大菜师傅,这师傅要是到上海去开家饭店,一定红火。哎,吃力煞了,我要先躺一歇再汰浴①去。”

景天把周示楝一直送到他的房间门口才离开,回头就见蒲瑞安也在用钥匙开旁边一间屋子的门。她只好对他笑笑,搭讪说:“怎么想起去老镇了?”

蒲瑞安开了门,说:“你昨天既然介绍了,自然要去看一看的,不然白来了。这个老镇不错,过两天可以再去一次。要不要一起,景小姐?”

他又恢复叫她景小姐了,但昨天他们明明已经“你”啊“你”的了,他这样改回疏远称呼,是在表明他的态度吗?是不是由于她昨夜的失礼行为,招致他这样的回敬?

既然他是疏远的,那景天也不会主动表示热络,她淡淡地说:“看那时候有没有空吧。不打扰你休息了,再见。”

4 远映碧山

周示楝他们的旅行团走了,孙经理带着胶片随车也走了,蒲瑞安留了下来。所有人都对他这个行为没有异议,好像他留在这个和他没有任何关系的军营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可是他有什么理由留在这里呢?他既不是部队上的人,也不是来这里借地方工作住宿的摄制组的员工。他白天随队出去拍摄,晚上和张德飞他们一起打八十分,有时和王连长打乒乓球。还和张德飞他们组成了一个篮球队,请了个士兵当他们队的外援,和王连长的士兵来了一场友谊赛。虽然输得很难看,但大家都很高兴。他在这里过得,比她如鱼得水多了。

打友谊赛的时候,她坐在观众席上看,给两边都加油,就像她在大学里,给同学加油一样。篮球在场上的队员之间传来抟去,景天笑眯眯地拍着手,却有点心不在焉。

那个通讯兵凑到她旁边来看比赛,看了一会儿小声问:“那个戴眼睛的,是你朋友吧?”

景天嗯一声,没开口,眼睛看着场上。

那通讯兵本着他的工作专长,誓要通讯一下,又看她像没领会他的问题的深层含义,摆明了问:“就是对象啦。他是你对象吧?”

景天愣了一下,才省悟过来“对象“的意思,那其实是和男朋友差不多,并且和一般泛泛而谈的男朋友还不一样,是敲定了关系的男朋友,类似于订了婚的男朋友。

通讯兵看她有点明白过来,再加一句:“我们都说他是你对象,不然为什么来了就不走了?”

听得景天万般不乐意,恶作剧心思发作,故意说道:“就是啊,来了就不走,给部队建设和管理增加不便了,赶紧叫他走,别在这里碍事。”

通讯兵很大方地说:“干什么让人家走啊,大家那么远过来看你,当然要多住一阵了。反正你们住在这里也这么久了,可以等你们拍摄完了,一起回去。我们连队的营房这么多,再多住十个人都住得下。你们吃得也不多,就住下吧。”

景天笑不是恼不是。人家那意思是根本不在乎他们这帮人在这里打这么长时间的秋风,人家财大气粗,经得起更多的人来吃大户。不知道孙经理和王连长或是再上一级的首长是什么交情,人家就是这么大方,随他们敞开了肚皮吃。

通讯兵又说:“我觉得这个人不错,你来这里工作,他就来这里看你,看得出来很在乎你。这样的人不错,你就嫁了吧。你这么大年龄了,在我们家乡,早就该结婚生娃娃了。你刚来的时候我们都以为你还没对象呢。”

“为什么?”景天被他气得直想笑。

“你都没往家里打电话,除了找过你妈妈两次。我们这里的兵,要是家里给处了对象,家里有电话的那是每个星期都要打电话的,没电话的每个星期都有信。你什么都没有,我们想你可能是没有对象。要不是我们连长家里已经有媳妇了,不然你可以嫁给我们连长。我们连长可是好人呐,从来不打兵。”

景天忍笑忍到肚子痛,没想到这通讯兵还是个侦察兵,有侦探的敏锐和分析能力。有一个词不懂,问:“什么叫打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