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讯兵低声说:“就是新兵训练的时候打新兵。有的连长排长班长就爱打新兵,说是不打成器。好些新兵都被打过。但是我们连长好人,从来不打不骂,只是做思想工作。”看一眼周围有没有人,接着说:“我们想要是你没有对象,将来我们连长退伍以后可以去你们上海嘛。像我们连长这么有才干的人,地方上哪里不抢着要?”

景天听了又是心酸又是好笑,点头称是,严肃地说:“没错,连长这么好的人,地方上一定都会抢着要的。可是没办法啊,你也看到了,人家都追到这里来了,我不能见异思迁啊,看到好的就扔了不好的,那成坏姑娘了。”

通讯兵也点头称赞道:“你是个好姑娘,我看出来了。”

景天又不明白了,问:“你从哪里看出来了?”

通讯兵说:“你家属来了,你们也没有整天黏乎在一起,这就说明你们都是正经的好人呐。上次连长的家属来了,连长家属就总黏着连长,到哪里都跟着。连长也是,平时就算是休息的时候,也总在营房里转悠,又是管我们内务又是管我们业余生活。他家属一来,他就呆在他屋子里不出来了。”

景天几乎要笑死了,原来在士兵的眼里,她比他们连长都要好,是“正经人呐”。又笑蒲瑞安成了她“家属”,不知道蒲瑞安听见了怎么想?这么一想,对蒲瑞安可能对这个词的想法就很值得琢磨了。

场上蒲瑞安打了几节,做个暂停的手势,表示打不动了,要求换人。可他们这边无人可换,连长坐镇指挥当裁判,临时招人,远远地指着通讯兵叫他的名字,说:“你上。”

通讯兵没想到连长会点他的名,愣了一下,站起来立正敬礼,大声说:“我不是他们队的。”连长说,说你是你就是了。通讯兵又说:“那我上去了赢了算谁的?”连长说,友谊第一比赛第二,没有输赢。通讯兵叽咕了一句,只好到场边去换衣服。旁边的人不管是士兵还是景天他们,都笑成了一片。

蒲瑞安从场上下来,很自然地坐到景天身边,景天递给他一杯水,他拿起来就喝。景天看他喝了才想起这个杯子是她喝过的,可是这个时候再出声,又显得太着意,只好不说话,跟着别的士兵一起拍手,看着比赛重新开始。等场上打得激烈了,众人的眼光不再注意这边,蒲瑞安才说话,“这小士兵可能要被连长尅了。”

景天看他摆出一副自己“家属”的样子,就连张德飞他们也认为他们是这样的关系,心里对他的种种手段很是不忿,用刚才通讯兵说话的家乡口音回答他说:“连长不会,连长好人。连长不打兵。”

蒲瑞安笑着别过头去,对她语调里流露出的明显讽刺意味假装没听懂。

景天觉得自己真小气,真是没用,真是被他陷害得好惨。想起通讯兵说的“可以等你们拍摄完了,一起回去”的话,索性不客气地问道:“你还要在这里住多久?厂里缺了你行吗?”

蒲瑞安略带惊讶地说:“孙经理没告诉你吗?他聘请我做这个摄制小组的特邀顾问了,我可以随便在这里呆多久,甚至可以和你们一起回去。”

景天想,倒真会花言巧语的,不知孙经理怎么被他骗倒了,哼一声,说:“又不要他出食宿费,他当然会假客气。那你厂里呢?不怕出次品?”

蒲瑞安不在意地说:“哦,那个呀。我正好休年假,厂里安排了接管的人手。”

“年假?”景天做了个吃惊的表情,“这个词我只在外国电影里听到过,从来没见过它长什么样。”停一停,看蒲瑞安一副随便你说什么,我统统“吃进”的腔调,觉得损他损得不够彻底,意犹未尽地加一句道:“原来你虽然生活在中国,过的却是美国生活啊。”

蒲瑞安表示同意,“好说好说,一张一弛,文武之道。我这也确实是学的是美国企业的管理模式。景小姐原来也是学管理的,当然知道这里头的道理。我还记得我带过景小姐一个多月的实战课。看来景小姐毕业之后,没入这一行,快把在学校和我教的都忘光了。”

景天气得牙痒痒,要换了是从前,早抓住对方的手,一口咬下去了。从前男友就被她咬过无数次,说她是小狗变的,会咬人。她也只有面对蒲瑞安,才能这么老实地忍着。

蒲瑞安看看比赛场上的情况,说:“不用打了,我们输惨了,我们这临时凑起来的杂牌军,哪里是他们正规军的对手?我先撤了,洗澡换衣服去。你慢慢看。”说完起身就走了,一点不拖泥带水,黏黏乎乎。景天又想起通讯兵说他们连长和连长家属的事情,心里直乐,再看连长,觉得那严肃的脸也不是那么扑克牌了。

篮球比赛过后的第二天,天气有变,像是要下大雨的样子,满天的乌云,大白天的室内都要开灯。士兵们不能出操,就在室内学习军部文件,景天张德飞他们看这天色,都说今天是不能出去拍了。

到中午过后,下起雨来,风把树枝吹得啪啪地打着窗户。张德飞他们早摆开了战局,八十分打得如火如荼,景天想着那刚孵出小鸟的鸟妈妈,在这样的急风骤雨下,那小小的窝巢会不会安稳如磐?等一阵暴雨过后,风势稍小了一点,她穿上一件军用雨衣,打算到树顶摄像台那边去看看。这样的风雨,湖边肯定是没鸟去的,都躲窝里了。要注意的也就是树上的鸟。

她带上一个便携式的摄像机,刚离开营房,蒲瑞安就追了上来,也穿了一件军用雨衣,脸在雨帘后面镇定地看着她,说:“是不放心刚孵出来的小鸟?”他自从周示楝他们离开后,就加入了他们的摄制组,每天都去两个地方看鸟拍鸟,借用连长的军用望远镜,看鸟看得十分投入。这时见她在这样的天气下外出,马上就想到是担心鸟。

景天胡乱点下头,说:“我去看看小翠,我怕它的巢会被风刮下来。”

蒲瑞说:“那好,我陪你去。万一需要人帮忙,可以搭把手。”

景天想我要是说不,你会答应吗?也不回答他,径直往山上去。

这一条上山的路她已经走得很熟了,几乎每天都要走一遍,上山的台阶修得很好,平时的维护由部队负责。部队的管理各方面那是相当的过得硬,虽然蒲瑞安笑话她离开学校就忘了专业知识,但实际上她在这里,从旁观察,倒学到不少知识,再和从前的课本内容互相印证,理论和实践相结合,比到蒲瑞安厂里时,见识方面是只多不少。

到了山上,树顶上那间小小树屋倒稳稳地钉在树枝间,不像是随时会被风吹走的样子。景天放了心,对王连长带兵的本领就他手下的兵的本事又加一重尊敬。到底是士兵做的树屋,经得起大风大雨的考验。

景天看这树屋很安全的样子,动了要拍摄雨中鹭鸟的念头,她一言不发爬上树屋,脱下雨衣取出摄像机操作起来,蒲瑞安不声不响也不阻拦她,跟着上来了。拿起一架军用望远镜,找寻雨雾中的鹭鸟。

小小的树屋中挤了两个人,就觉得转身不便,两个人都尽量把自己的身体缩到最小,不侵占更多的空间,让对方呆得更舒服一些。只是在这样的环境下,即使是在篮球场那么大的空间里,也未必会舒服。景天镇定地从摄像机的取景框里找到往日观察的那窝鸟,看到它们在风雨中颤抖着身子,平时一身光滑蓬松的羽毛这下紧紧地贴在身上,头上那一翎美丽的羽毛也淋得耷拉了下来,全身上下往下滴水,心里难过得直替它们觉得冷。

这时蒲瑞安忽然开口了,他说:“不要担心,它们千百万年来都是这么过来的,它们捱过了以前的风雨,也能捱过今天的风雨。一个月后你走了,它们还要捱更多的风雨。除非你把它们送进笼子里,不然,就只能随它们去。”

景天当然知道这个道理,但是道理就和书本一样,是虚的,看着它们在雨里受冻而不难过,是不可能的。她悻悻地说:“心肠真硬。”

蒲瑞安笑了,“那你去给它们打把伞吧,或是也造个树屋,让它们躲屋子里。”

景天说:“有什么不可能?那啄木鸟还住树洞里呢,那就是间树屋。”

蒲瑞安不跟她争,笑笑不说话了。

在树屋里呆了一阵,雨势转小,空气中湿意加大,景天觉得有些凉意上来,拣起雨衣披上御寒。

蒲瑞安说:“要不回去吧?我们在这里也没什么用,依我看它们不会受冻,明天天晴了就可以飞出去找食,倒是你,受了凉会感冒的。人是不能跟自然界里任何的动物相比,它们有羽毛有皮草,人比起它们差远了,一点自我保护的功能都没有。”

景天本来也想回去,但被他先说,倒又不肯了,索性坐在树屋的地板上,望着远山细雨,如画山水。山是淡墨,树染石青,雨是烟笼,森意峭然。她读了那么多的唐诗宋诗,此时能用上,不过是一句“惊飞远映碧山去,一树梨花落晚风”而已。

她想我那么多的诗都白读了,怎么就只记得蒲瑞安写在本子上的那一句呢?忽然心慌起来,假意看看手表,说:“时间不早了,走吧。我看它们可以安然过夜了。”取下撑着树屋木窗的支杆,把窗户锁好。

蒲瑞安的嘴角像是又有笑意流露,随即又泯去了。景天收起摄像机,依旧藏在雨衣里。退着先下去了。蒲瑞安跟着退下几步,关好树屋的门,下到地面后,追上景天。

下山比上山走得快,到半路时雨势转急,劈头盖脸的打下来,风把人吹得立不稳。景天在雨里被打得东倒西歪,又是冷又是看不清路,牙齿直打颤,让她觉得她就是那树顶上随着树枝飘摇的鸟巢,随时可能被风卷走。

这情景这恐惧像是在梦里经历过,无边的黑暗和力量把她往一个方向拉,她拚命想逆风而行,往安全的方向走,只是凭她个人的力量,在风雨中连站直都不可能。她的眼泪夺眶而去,喉间像是有个硬核堵着,吞不下吐不出。她在雨中呜呜地哭,知道风声会掩去所有的声音。索性就这样随风去了吧,她像是要放弃和风暴的对抗。

这时有一双手把她拉住,牢牢地箍紧她的双臂,不让她动,那张同样满是雨水的脸凑到她眼前,冲她喊:“我在这里,不要怕。”把她拥在身边,护着她一步一步朝山下营地走去。景天在他的环抱之下,就像是贴在他的胸前。

5 台风

第二天仍然在下雨,紧一阵慢一阵,景天吃中饭时才从房间里出来,捧了一碗热粥,望着窗户外面说:“这雨像是台风的雨。台风的雨就是这样子一阵大一阵小的。这里深处内陆,还有台风过来,看来这次台风得有十级以上。”

张德飞他们都点头说是,蒲瑞安看一眼她水汪汪的眼睛,问:“感冒了?”

景天忙点头说:“有点,不是很严重。我妈说感冒不用吃药,只要多睡觉多喝开水就行了。我吃了饭回去继续睡觉去。”

张德飞说:“去吧去吧,就当是‘外国礼拜天’了,来这里快两个月了,除了刮风下雨,就根本没休息过。我们的周末不是和国际接轨的双休,而是用的农历,跟农民种地一样,就看老天的脸色,他说给假就给假。”上海人说的“外国礼拜天”就是白拣来的休息天,像停电啊开会啊年末大扫除早放半天啊,都在此例。

景天喝下半碗热粥,又说:“不知道小翠它们这一晚上怎么过来的?真想去看看。”

蒲瑞安平静地说:“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弱肉强食,用进废退。这是自然界的规律,担心也是没用的。”

景天像是没听到他在说话,转过话题说:“我还是去医务室问卫生员拿两片感冒药吧,免得传染给你们。”端起空碗去洗了,放好碗筷,往医务室去了。

张德飞他们看看景天又看看蒲瑞安,等她走得看不见了,才问蒲瑞安:“吵架了?”

蒲瑞安否认得很爽快,“没有。”看看那三个一脸的不信,只好说:“大概是。”

张德飞吃惊地说:“怎么吵不吵架你都不知道呢?你这个态度不对啊,怎么好这么轻描淡写的?”

小钱也觉得奇怪,问:“你们昨天不是一起去的山上吗?我们识相得很,就不跟去了。这么大风大雨的还有空生气吵架,真有精神。到底是年轻人,换我们早不行了,她要怎样,就说好好好,你看着办。”

小赵对小钱说:“那你脾气好的呀。我总是对我老婆说‘再讲再讲’,混过去算数。”

张德飞向蒲瑞安支招说:“你送她东西呀,一送东西她们就笑了。像我女朋友,我今天送她一瓶香水,明天送她一盒化妆品,礼拜天带她到大酒店去吃顿饭,啥个脾气都没有了。见了我讲:德飞啊,阿拉啥地方去白相?我就搭伊讲:去外滩东风饭店吃咖啡去。她只要肯出去,就没闲话了。”

小钱表示羡慕,“哟,你又是香水又是化妆品又是吃咖啡,多少钞票够侬用啊,我们两个人工钿一样多呀,你什么地方来的钞票?”

张德飞摇头说:“我们两个不一样的。你们结过婚人,工资每月要存一点起来,我的工资,是吃光用光,讨到老婆用得精光。等把婚结了,再来存钱。”

小赵对这样的“月光族”颇为不齿,问:“那你拿什么钱结婚?”

张德飞无可奈何地说:“问爷娘要呀。小蒲,你呢,在哪里工作?休息这么长时间,你们老板同意啊?不要等到把女朋友哄好了,工作倒丢了。事体弄大了就不好办了。”

蒲瑞安自然不会对他们说实话,只说在厂里当技术员。张德飞他们就说,技术员好,有技术的人都吃香,老板不会炒有技术的人。蒲瑞安等大家都吃得差不多了,说:“我吃好了,各位慢用。我给小景送瓶热水去,让她好吃药。”张德飞他们说去吧去吧,等下回去我们再来两盘。

蒲端安去灌了一热水瓶开水,送到景天门口,敲她的门,说:“是我,给你开水,把药吃了。”

过了一会景天才给他开了门,头发乱蓬蓬的,像是才从床上起来。她接过热水瓶说:“我这里也有,已经吃过药了,不过还是谢谢你。吃了感冒药就想睡觉,就不请你进来坐了。再说这里是军营,你在我这里给士兵们看见,影响不好。你也去午休吧,就像周伯伯说的,中午睡一觉,整个下午都有精神。反正天也下雨,没地方可去。”

“你感冒了精神倒还好,可以一口气说这么多话。”蒲瑞安带着淡淡的笑说,像是一点没被她的长篇大论吓倒,“我们下午继续八十分,他们在等我,我就不在你这里多呆了。”说完转身就走。

景天哼一声,关上门,把他送来的热水瓶放在洗脸盆旁边,看了两眼,倒了大半瓶出来,扔了两个桔子皮进去,把毛巾盖在脸盆上,脸埋在毛巾下面,热水薰蒸让鼻子通气。等盆里的水没了蒸汽,水也不烫手了,再把毛巾丢下去,洗了个热乎乎滚滚烫的热水脸,浑身的毛孔都像是通了窍,这一下舒服了。

回去躺在床上,想起昨天的事情来。

昨天黄昏两个人狼狈万状地回到营地,从头发到裤脚都在往下滴水,鞋子更是一踩就咕叽一声,景天觉得她的登山鞋和蒲瑞安的软底便鞋都属于没用的东西了。而营地里头王连长看见他们就怒吼,说这么大雨怎么可以出去?要是两个人再晚十分钟回来,他就要派人出去找了。这样的天气去山里找人,等于是派他的兵去送死,你们有点常识没有?

景天老老实实听他训话,不小心当着连长的面就打了个喷嚏。蒲瑞安抱着她的两肩,平静地说:“我先送她回去。对不起,十分抱歉。也是工作上的需要,生怕树上的鸟会被风刮出窝。走之前应该先跟队里备个案的。保证没有下次了。”

王连长气呼呼地说:“鸟重要还是人重要?这点道理都不懂?”

“是,是。”蒲瑞安一应承下,“我送她回去,别着了凉生病。”

王连长说:“快去快去。唉,老百姓的队伍真是不好带,要换了是我的兵,早就罚在雨里跑二十圈了。”

蒲瑞安把湿漉漉的景天送回房间,替她脱下雨衣。景天的手牢牢抓住那台摄像机,手指关节发白,僵硬得拨都拨不开。蒲瑞安把她手指一根根掰开,取下摄像机放在床上,让她在床边坐下,一边脱了自己的雨衣,呵一呵手,把她的两只手包在自己的手中,搓起来。

先是搓掌心,又是搓手背,最后一根一根手指地搓,直搓得景天青白色的手变红,牙齿不再打颤,魂一点点回归到了原位,眼神也活泛了,青紫的嘴唇有了血色,景天才用小小声说:“我好多了,你请回去吧。你也湿透了。我过会儿去洗个热水澡就好了。”

蒲瑞安住了手,就那样弯着腰躬着背,脸就近在她的眼前,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景天垂下眼睛,不敢看他,收回手,自己搓了起来。

蒲瑞安站直,半天才说了一个字:“好”。

景天以为他会有怒气,大起胆子抬头看他一眼,却发现他仍然面带微笑地看着她,摘下眼镜折起,□衬衫口袋里。他这一站直,有点居高临下的姿势,让她不得不抬头仰视。景天不知怎么,这时倒生出些恼怒来,仿佛他悠闲的态度惹她生气,好像她是他的囊中之物。

他到这里来,让所有人以为他是她的男友,留下来就不走。来就来吧,这里也不是她的地盘,可是他来,还是和周示楝一起来的,在周示楝看来,他的两个得意学生成了一对,他心里肯定是得意非凡的。他们两个,完全不在意她有什么想法,一再把她往这样的困境里推。他们才不管她是不是需要一个男朋友,是不是有精力去谈一场恋爱,是不是可以忘记过去。

蒲瑞安再优秀再有诚意,追她都追到这里来了,可是景天不打算接受他,他再多的努力都是白搭。他这样含笑注视着她,以为她不过又是发小姐脾气吗?一次两次三次,如果是男女朋友的关系,还可以发无数次,所以他纵容她的脾气,这次不再说什么“我没有理由忍受三遍”?

他以一种十拿九稳的态度周旋在她身边,以为她就会服从吗?那也太小看她了。美丽的女孩都铁石心肠。无他,不过是从小练就的本事。一路书读上来,别的本事不会,拒绝男生的本事是早就练得纯熟的。她会为前男友神伤,颓废这么长时间,主要原因倒不是有多爱他,而是内疚,是对那个一来就走的生命细胞有愧。

景天深吸一口气,蒲瑞安以为她要说话,眼里带了点倾听的意思,微微低下了头。景天望着他的眼睛,笑一笑说:“那我送你出去。”起身走到门边,把门开得大大的,手握着门把手,两眼镇定地看着蒲瑞安。

蒲瑞安看她了有那么几秒种,然后说:“好。记得把湿衣服换了,马上去洗个热水澡。”捡起雨衣,拖泥带水地经过她的身边。

景天听到这两句,几乎柳眉都竖了起来。文明人讲究绅士风度,凡是与身体有关的词语都不会出现在对话中,尤其是蒲瑞安这样的老派人家出来的人,更是在这方面注意,这是一个人平素的修养。除非是关系非常紧密的人,才会说这样亲密的话。他说这句话的口气,和一个男朋友的口气没什么两样。

景天忍下这口气,等他走了,使劲把门关上,啪地一声,门框都几乎震了下来。

她把湿衣服脱了,擦干身上的水,换上干净的衣服,倒杯水喝了,平了平气,去浴室洗澡。

军营的浴室全是淋浴,她想躺在浴缸里泡个热水澡都不行。现实逼得她非站着不可。粗如大拇指指头的水柱打在身上,有切肤之痛。她在热水的冲刷下想起那天从医院里回到宿舍里,也是这么粗这么热这么激的水打在过身上,那时她撑过来了,现在也可以。她刚才在雨中那一刻的软弱和放弃让他得以进入她的防御范围,让他以为她也对他倾心。只是美丽的女性的任性与矜持,才让她享受这个追逐与逃亡的游戏。

如果是这样,他也太她小看她了。在感情方面,她从不玩游戏,是就是不是就不是。爱就爱了,全情投入;不爱就不爱,从不勉强。无疑蒲瑞安是好的对象,只是她这个时候不想和这个人有任何关系,有关系就意味着要解释,而她就是不想解释。

这个澡把她洗得几乎缺氧,回去后趁着身体的疲劳倒头大睡,睡得晚饭时间都过了也没醒来。半夜肚子饿了,爬起来找东西吃,房间里连饼干都没有,翻来翻去只翻出蒲瑞安送她的那盒可可粉,已经被她吃了大半。

她看着这盒可可粉就发笑,她承他的情的地方多了,两人认识时间不算长,交情不算深,纠葛倒不少。她要是有志气,不想和这个人再牵扯,就该冷静地把这盒可可粉扔进垃圾桶里,像所有电影里有志气的女主角一样,人家连钻石戒指都舍得扔的。而她却舀了三勺到杯子里,冲进热水,搅拌均匀了,觉得不够厚稠,再加两勺。于至这杯可可都快成面糊糊了,她才一口气喝了,胃里这才觉得舒服了,不再有只饥饿的小爪在挠。

早上她去吃早饭,蒲瑞安见她来了,把自己的座位让给她,又为她拿来粥和馒头,亲昵地问:“昨晚没来吃晚饭,本来想给你送去的,又怕你在睡觉,就没打搅你。怎么样,睡得好吗?”

景天讨厌他这样笃定的神情,好像她是他网里的一只鸟,怎么扑腾翅都逃不出他的掌握。她抬头笑眯眯地说:“睡得一点不好,半夜梦游去了。”

蒲瑞安看她笑眯眯的粉颊,有点疑惑。睡得不好还这么高兴,看上去精神也不错,一点没有半夜梦游过的样子,问道:“为什么会梦游?”他显然不习惯有人跟他开这样无聊的玩笑,做这样无耻的炫耀。她的顽劣,他是一点不了解。他只看到他愿意看到的。

“梦游哪里知道为什么?我要知道,就不梦游了。”景天的一张色若春晓的笑脸转眼就冷若冰霜了,冷冷地扔下一句,拿了馒头回房间去吃。路上和张德飞他们碰上,还开了两句玩笑,说今天不用和鸟一样起早,你们不睡个懒觉,起这么早做什么?

张德飞说,我倒是想睡个懒觉,但是食堂到时间就要关门,有什么办法?不起来也给逼得起来了。住在这里什么都好,就这点不好。你吃好了?

景天说我吃好了,回去补觉去。张德飞说去吧去吧,反正下雨天没活可干。

她在张德飞他们面前这么活泼自然,他们自然不会想到她一分钟前才和蒲瑞安打过嘴仗。

6 墟里

下午景天又房间里又呆了半天,睡是睡不着了,一个人呆着也实在无聊。一想犯不着为了蒲瑞安关自己的禁闭,就洗洗脸梳梳头去娱乐室找张德飞他们打八十分去。

娱乐室里也就他们四个人,士兵们虽然因为下雨出不了操,但政治课总是要上的。

张德飞见了她招呼说:“景天,好点了?来玩两把,我让你。”他想这女孩和蒲瑞安刚吵过架,蒲瑞安怕是要顾面子不肯和她讲话,那就由他开口好了。恋爱中的男女都一样,谁先开口谁先认输,为了不认输,大家都绷着,搞得旁边的人也不自在。

蒲瑞安背对着门口坐着,没看见她,听张德飞跟景天说话,边回头边起身说:“我让你。坐了一下午,活动活动。我去给你们换杯茶。”

他这么一让开,景天还真不好拒绝,故作大方地在他的位置上坐下,抬头笑说:“我不要茶,感个小冒不知道喝了多少水。我嘴巴苦,想吃桔子。”

蒲瑞安看她一眼,笑一笑说:“等雨停了去镇上买。”

张德飞他们互相看了一眼,不便插嘴,说:“来来来,继续。”跟着洗牌发牌。

景天和他们相处,就自如多了。打起牌来不让人不手软,又是笑又是赖,又是藏牌又是偷看,气氛比蒲瑞安打时热闹了许多。怎么景天也和他们做了大半年的同事,塞北江南都走过来了,而蒲端安是初识,又不知道他是做什么的,只晓得他追女朋友追到这里来,远不远近不近地照顾着,一点没有恋人间的亲密无间。

蒲瑞安去给几个茶杯都换了新茶叶,坐在景天身后看她出牌。这种坐法是标准的情人和家人之间才有不拘。景天对这个情景无能为力,只能随他。既不能说你离我远点,又不能说不给你看,她心里不高兴,表面还有不能表露出来,只好借大杀三方来出气。

这几局牌打得硝烟四起,情绪高昂,完全忘了时间,忽然一道光照进室内,几个人眼睛一花,抬头朝光亮处看去,才发现雨已经停了,太阳从云层中钻出,金光万道,如瀑布般的泻下光线来,窗户玻璃一反射,明晃晃地都折进了室内。

四个人把牌一扔,叫道“哈,终于天晴了”。忘了这场大雨是昨天才下的,昨天早上才欢呼过终于有“外国礼拜天”可以过了,终于可以休息了。在屋子不过才关了两天,就闷得浑身难过,张德飞说:“趁现在时间还早,我们去老镇逛逛吧,到明天又要早起了。”

那三人自然没意见,小钱说我回去拿相机,小赵说我去拿个手提摄影机,张德飞说那我就拿个傻瓜机好了。景天说我去换条裙子,蒲瑞安什么也没说,但也和他们一起回宿舍去了。

大雨过后的山里空气清新得像水晶,呼吸一口有微醺的陶醉感,小路旁边的树叶滴滴嗒嗒往下掉水珠,路上的石板被雨水冲洗得像用刷子刷过。满林子的鸟儿欢叫,梳理羽毛修整鸟巢,忙忙碌碌,生机勃勃。

他们现在也很能认识几种鸟了,指着一只鸟飞掠过的影子也能说出鸟的名字。到农田边时,刚割过稻子的水田里停着几十只白鹭,悠闲地迈着步子在吃水田里的谷子和昆虫。农田边上有几户人家,屋顶上升着淡青色的炊烟。

下了两天的大雨,水田里的水积得很高了,本来放干水才割的稻子,泥土已经暴露在外面,这雨一下,干了的稻田倒像是平静的池塘,倒映着天上的云和光线。倒是张德飞他们几个先说,说这个风景很漂亮,像画一样。又问景天,你的本子上那么多诗,这个应该用哪一句?

几个人在路边站成一排欣赏田园风光,景天看一看她身边的蒲瑞安。那本子是他写的,诗意画眼是他题的,她不过是借他的光。爹有娘有不如自己有,别人的才华总归变不成自己的。早知道有今日之事,还不如把唐诗宋词背三百首在肚子里。

蒲瑞安本来只是看着眼前橙红的落日和紫色的晚霞,还有青瓦白墙的农舍,远处绿油油的麦田,近处蓝莹莹的水田。察觉到景天的注视,他收回眼光看向她,镜片后面的眼睛深不可测。

景天看着他说:“漠漠水田飞白鹭,依依墟里生炊烟。正好对应这个景色。”

蒲瑞安笑一笑。这一联不是他本子里的,甚至不是诗里现成的句子,但被她这么改一下,真正是恰好。上一联出自“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下一联出自“暖暖远人村,依依墟里烟”。但被她这么加字一对,倒像是天生的了。

张德飞他们都说用得这么妙这么贴切。打开携带的机器,拍照的拍照,摄像的摄像,一只眼闭着一只眼贴着相机和摄影机取景框,没有第三只眼来看这两个人打哑谜。他们站着拍摄,景天和蒲瑞安自己走自己的,把三人扔在了后面。

景天带点挑衅的意味看着蒲端安说:“蒲老师,这一句我很小就会,记得是看《红楼梦》时看到的,香菱学诗那一段。‘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

蒲瑞安点头说:“你早就出师了,以后别再叫我老师。我也不能再做你的老师。本子上的诗用得死,不如你现在改得妙。”他话里故意避开了本子是谁写的这个主语,他知道这个女孩的骄傲。

景天却不理,仍然说:“即然我已经出师了,那就是说通过了结业考试。那蒲老师,你什么时候回去?你的年假应该休完了吧?”

她这么毫不客气地赶人走,就算蒲瑞安再有修养再克制,也有点生气。但看到她倔强的眼神,还是平息了一下,才说:“明天就走。希望这两天的大雨没有毁坏路基。”

“如果铁道被冲毁,本地新闻会报,这里的火车也不会有了。你听,火车来了。”景天指一指路道口亮起了蓝灯和当当当的警报声。

蒲瑞安说:“那就好,原来景小姐还有当侦探的潜质。”他又开始叫她景小姐,像是同意了景天的意思,大家井水是井水,河水是河水,最好永不交集。

两个人站在隔离栏干前等火车过去,升起栏干时,张德飞他们正好到了,景天面色一转,又言笑嫣嫣地和他们有说有笑起来。

老镇便在新镇的后面,隔着一条河。因这两天的大雨,汗水暴涨不少,雨水又挟带了大量的泥沙从山上流下来,这河就有点浊浪滚滚的样子。估计到秋冬枯水季节时,这河会是清澈透碧的。

河上有一座水泥桥,桥头有乡民在卖桔子,景天说我要买,在桔子担前蹲下来挑桔子。张德飞几个往镇里走,蒲瑞安留下陪她,等她挑好,摊主称了,他掏出钱夹来要付账。景天从裙子口袋里拿出一把零钱,笑嘻嘻地说:“这么大张的钱人家找不开。”把他的手挡回去,自己付了钱,不动声色地把他的好意阻开。

蒲瑞安把钱夹收好,“这个镇子有点意思,屋墙的下半截都是用河里现成的大块鹅卵石和泥土砌成的,而院子的围墙则是鹅卵石到顶,上头种仙人掌。这样充分利用现成资源的造房子方式很有意思,可惜我没带相机,不然也拍几张老镇的照片回去,做成图册很好看。”

要讲修养老道,景天想我还真不是他的对手,那也是,人家比我多吃十多年的饭呢。我这么不客气,人家不动气就是不动气,换了是她自己,不知发了几场火了。“这个好办,到时我把他们拍好的照片多印一套出来送给蒲老师好了。蒲老师对我的帮助,还真不是一套图册可以回报得了的。我有一个朋友在我们学校的出版社工作,和印刷厂有生意,这些相片,甚至可以印成明信片,或是案头的月历,笔记本的封面,到年底时当公司的礼品送给职工,比在礼品市场买的东西要精致有人情味得多了。”

“谢谢景小姐提供企业文化的文案给我做参考,我会考虑的。”蒲瑞安像是对她这个主意颇有兴趣。

景天笑一笑说:“不客气,我也就是一个想法,离真正实施还差得远得很。”转过话头问:“你们上次来过了,发现有什么可看的?还有那家饭店在哪里?周伯伯说一定要来尝尝这里的招牌菜。”

“那我今天作东,请景小姐和小张小钱他们吃饭吧,明天我就走了,算是饯行。”蒲瑞安建议。

景天又笑,“蒲老师,饯行的话,不是应该我请你的吗?”

“谁请都一样,不过一起吃顿饭。我们去找他们吧。”蒲瑞安敷衍她的兴致变得缺缺,沿着窄小的巷子往镇中心走,走不多远就看到了张德飞他们。

张德飞他们正对着一座大房子在拍摄,见了他们就说:“看到没有?这里有一个戏院,上次来我们没注意到。一般乡村或是古镇的戏台都在一个小广场上,戏台像个亭子,三面临空,一面靠墙。这里的戏院却是个真的戏院,戏台在室内,观众坐在屋子里看,雨雪天气也不怕。”

“这个戏院的建筑又是斗拱的穿木结构,但形制又是和戏院一样,有主席台有长排的座位,跟电影院差不多。”小钱说。“估计是看了城里的电影院后照样子修的,但造房子的工匠又是本地原来的工匠,所以出来这么个古今结合的戏院。”小赵说。

张德飞说:“这种建筑有个好处,哪怕是新建的,几年之后就和旁边的老房子一个颜色了,夹在当中,一点不碍眼,看上去和整个镇子浑然一体。看看外滩,一大片老建筑中间插了个新的玻璃幕墙的大楼,难看死了。”

“你们看这地下,是鹅卵石铺的,连三合土洋灰地都不用,真是传统到家了。”景天看一看门口贴的海报,“咦,今晚有戏演,弋阳腔《目莲救母》,晚上七点半开演。嗯,弋阳腔是四大古声腔之一,倒是值得一听。”

蒲瑞安说:“是,弋阳腔和余姚腔、昆山腔、海盐腔统称南戏四大腔,后来这些腔慢慢演变成了昆腔,后来又叫昆曲。弋阳腔确实值得听一听,要不我们吃了晚饭来这里听戏?”

两个人探讨起戏曲来,像一般的同事,听得其他人一头雾水,怎么看这两个人也不像恋人。这时听他说要吃饭听戏,那几个人自然说好,在镇子里东逛西逛了一阵,又拍了些照片,然后再去那家老饭店。虽然是吃饭时候,饭店里的客人倒是不多。这里的人多半是镇子上的人家,有家有业的,当然不用出来吃饭。新镇那边开了商铺的小老板有生意往来,才会过来招待客户,炒几个菜招呼客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