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人在市里吃了饭,蒲瑞安开车送他们去园区,看了整洁规划的厂区,再看了那间现代化的厂,那几个留守的老人见了蒲瑞安都打招呼喊他蒲厂长,办公室也很有有派头,一张大班桌可以打桌球。总之各方面都很上档次,倒叫景至琛和傅和晴对他另眼相看了,说有这么大份的事业做着,人却低调不浮夸,谦逊有礼,实在难得。

到底傅和晴心细,忽然问景天说:“女儿,你毕业实习不是来的苏州工业园区,那来过这里没有?以前没在园区碰见过?”

景天这下瞒不过去了,只好说:“就是这里,他就是带我们的主管。”

景至琛和傅和晴愣了一下,蒲瑞安解释说:“我们早就认识了,后来周老师介绍我们才又重见,都觉得有缘,就一路谈过来了。以前没说,是觉得太戏剧性了。小景不许我说,我只好听她的。”

傅和晴又转头看景天,“为什么不许说?”景天抱住头说:“因为早知道你们要这么问,所以我就不说。你要想打我,我就任你打好了。”

对这样痞赖的女儿,傅和晴一点办法都没有,笑骂说:“胡说。你要一开始就说是这么戏剧性,我当然不会现在才一惊一乍的。你先瞒着不说,才是可疑。”景天说:“我知道你和普京一样都是克格勃出身,蛛丝马迹都可以找到源头。我留点小秘密自己咂吧咂吧味道不行吗?这事本来只是不想告诉周伯伯,后来就这样啦。”

气得傅和晴直骂鬼丫头,景至琛拉着蒲瑞安东问西说的,在厂里直呆了一个下午,晚上就开车到园区附近的藏书镇去喝那里著名的羊肉汤去了。

回到家之后,放假结束之前,傅和晴找景天谈过话,说蒲瑞安这样的男人,你可有把握?他太深藏不露了,他有多少钱,你知不知道?将来要是出了什么问题,你不要想得了什么好去。有钱人之所以有钱,就是比一般人精,他算的比你算的要精一百倍。我们家只是个普通的家庭,根本没法和他们家比。你看他父亲在深圳主持一家公司,他自己和人开这么一家企业,还有他妈妈,你说像宋美龄的派头。这些,都不是你这个年龄和见识的人可以掌握得了的。攀亲家讲究的是门当户对,对方条件太好了,你就直不起腰来了。将来的日子不好过,你自己要想清楚。

景天垂头不说话,过了半天才抬起头来,眼睛里都是眼泪,她说,妈妈,我早想过一百遍两百遍了,可是他对我这么好,叫我怎么办呢?我相信他是真的爱我的,他也说过是真的想和我结婚。妈妈,是结婚呀,如果结婚都不算是保证,那我也没有什么办法可以保证他不是真心的了。总有人离婚,也总有人白头到老。如果我现在离开他,我一定会很伤心很难过。我放进去这么多感情,要我一下子斩断,不是等砍掉我一只手吗?

傅和晴抱住她说,女儿,妈妈只是怕你会受伤。我也看得出他是真心喜欢你,可是这里面的差距也太大了,就连我也觉得不安。你自己好自为之吧。

景天哭道:“妈妈,你这样说,我会更不安的。”

傅和晴看了心痛,却硬着心肠又说:“你看他父母,有一点想见你的意思吗?我和你爸提过两次要去他们家拜访他父母,他都推托了。我想他也是很为难,不是有意要推挡我们,但不也更加说明他家的意思了吗?景儿,妈妈是心痛你,怕你受委曲。”

“妈妈,你们以前不是很喜欢他吗?怎么就不喜欢了呢?”景天听出妈妈话里对蒲瑞安的不满来,问道:“他又没变,还是他呀。”

“景儿,爸妈喜欢他,是因为你喜欢他,不然,他再优秀再有钱,跟我们也就是一个陌生人而已,我们用得着去喜欢一个陌生人吗?”傅和晴抽了一张面巾纸替她擦泪,“但如果他让你不好过,我们怎么可能再喜欢他?”

“他没有对我不好呀,他对我一直都很好,鼓励我读书,去杭州陪我,一直都很尊重我,我们什么不应该做的事情都没有做,他就想和我结婚。房子都准备好了,你现在来说他不好,是想我们分手吗?”景天忽然弄不懂事情怎么一下子就成了这个样子了,本来好好的,只是去看了一下新房,怎么就变了呢?这新房还是她撺掇爸妈去看的,谁知一看看出事情来了。

“我不要让你们两个分手,我只是担心你以后会不幸福。”傅和晴说:“你太年轻,他太老成,你们两个相差实在太大,我提醒你而已。”

景天执拗起来,“可是妈妈,现在提醒有什么用?如果他不好,我是不是要和他分手?”傅和晴被她问得说不出话来,过一会才反问道:“如果确实他有什么问题,我不是指他有什么问题,而是指他有什么问题瞒着你,比如他父母的态度?”景天尖叫一声:“妈妈,他父母我还没见过,怎么知道会不会让我不好过?现在的问题是你们嫌他太有钱了,是你们在让我不好过。”

傅和晴怒了,“景儿,你这样子和妈妈说话,妈妈原谅你,你是个孩子,又是为了这样的事情。可是妈妈把话说在头里,他父母好好地对你便没什么,如果他们不接受你,你不要想我们会接受他。我的女儿也是我手心里的公主,不允许别人有一丝一毫的轻慢。”

景天想起去听新年音乐会那天,蒲瑞安曾经亲口说:你不要被我说的吓倒,我妈妈不会像你妈喜欢我那样喜欢你,可是你不要因为事情是这样的就改变想法,你一定要坚强,我一再说你要坚强,你不要被她吓倒。你有你爸妈,还有我,你什么都不会缺。

景天想,我就快没有爸妈的支持和疼爱了。想到这个,就心如刀绞,哭得更是厉害了。

傅和晴看她哭成这样,以为是自己把话说重了,反倒回去安慰她说:“也许事情没这么坏,被我们两个说着说着就说糟了。妈妈从来没凶过你,乖,别生妈妈的气,妈妈道歉好不好?”

景天知道事情会比妈妈说的更坏,将来还不知怎么糟,抱着傅和晴,连哭都不敢了。

12 蝴蝶效应

之后傅和晴和景至琛再也没提过要见蒲家人的意思,蒲瑞安来看景天,也照样笑脸相迎,但从前那种亲密的状态是再也不见了,蒲瑞安也察觉到了,他问景天,是我什么地方做得不好,让爸妈不高兴了吗?景天答不出。她只是用黑沉沉的眼睛看着他,慢慢偎进他怀里,说,安先生,我们结婚吧。私奔也行。

蒲瑞安听了沉默了,过了很久才说,我们不是说好等你毕业吗?再等几个月,到时候你的录取通知书也下来了,做一个六月新娘,可以穿漂亮的婚纱。这期间我会把苏州的房子准备好,你就不用操心了,我知道你要什么样子的了,我去科技会堂看过了,我会着手去找你要的西洋老红木家具。

景天伸手搂着他的脖子,抬起身来吻他的脸,说,你不想和我亲热吗?她带了点凄惶的眼神问他,看得蒲瑞安心痛,摸着她的脸说,对不起,小景,让你受委曲了。景天说,现在说这个也迟了吧,早你都干什么了?你明知是这么一个结果的,是不是?你明知是这样,还去江西干什么?

蒲瑞安说,我去找我喜欢的姑娘,我想请她和我共渡下半辈子。人总有追求梦想的权利,你不能让我因为爹不疼娘不爱就放弃下半辈子的幸福。景天把头枕在他肩窝里,低声说,啊可怜的安先生。蒲瑞安抱紧她,说你相信我,我会安排好的,你放心去杭州学画,我有空就去看你。景天说,那是,我除了去杭州学画画,我还能做什么?她想她的情路真是不顺,谈恋爱谈得五痨七伤,二十四岁的人了,除了谈过两场恋爱,什么都没做过。

回到杭州,她沉默地学着画,但是上一个学期对画画的热情已经没有了。春天已经来了,她的画布上的颜色却黑沉沉的,一点绿意都没有。有一天她甚至到相民安那间画廊去了,想去看一下这个人和他的画廊。

她想相民安这个人,一定是她命中的扫帚星。第一次是认识他时,因为他和男友吵了架,出了事,导致后来分了手。第二次见着他,又因为他带来的画册里夹着美院的招生简章,让她莫名其妙地到杭州来了。这个人本来和她的生活毫无关系,却间接地影响了她的生活。怪不得人家说,亚马逊的一只蝴蝶扇了一下翅膀,会引起北美洲的一场飓风。事情都是连带着发生的,好像多米诺骨牌,推倒一块,倒一大片。

她翻出那次在静安希尔顿见着相民安时他留下的名片,没想到过了大半年,从上海到苏州,她居然把他的名片留着,夹在一本画册里当书签。她找出来,记下那个地址,坐了车去了。

但是那天她没遇上相民安,接待的人说相先生去新加坡了。又问她要不要给相先生留口信?她摇摇头说不用了,她只是顺路过来办事,就进来看看。画廊里空荡荡的,有两三个人在看画,那些挂在墙上的画,好些别上了已售的标签,价钱都不便宜。她想为什么客人卖了画又不搬回去呢?这么好心,就为了放在这里给相先生做广告吗?然后为自己这个无聊的笑话逗笑了。看了一圈,就离开了。也许这个人在她的生命中产生的蝴蝶效应已经结束,他完美地离开,因他的出现,搅乱了她的生活,而这个人却一点不知道有人因他而改变了生活的轨迹。

到了周末蒲瑞安仍然开了车来看她,春天的杭州景物美得醉人,到处都开着花,水温山软的,空气里都是花瓣在飘。太子湾的樱花像粉色的棉花糖一样堆在枝头,压弯了树枝。景天支着画架画画,蒲瑞安坐在她身边看着她画,过一会儿躺在草地上,拿了她的一条丝巾盖在眼睛上,再过一会儿,她回头和他说话,没听见回答,揭开丝巾,他已经睡着了。

他的睡相很好看,平时带笑的眼睛闭上了,沉静得看不出心机。景天看了心中柔情无限,她放下画笔,枕着他的胸,也昏昏欲睡。却有一只蜜蜂来围着她的脸嗡嗡地飞,她怕被蜇,抽起那条丝巾去赶蜜蜂。她这一动,把蒲瑞安给吵醒了,看着她和一只蜜蜂在斗,忍不住就笑了。

景天低头看他,说把你吵醒了?蒲瑞安把头靠向她腰,枕在她大腿上,说有桔子吗?我想吃桔子了。景天被这话唤起回忆,想起过去的甜蜜,心里说,你可真是摸准了我的脉呀。你这样的柔情,我哪里逃得了?

她眼里的情丝飘过,哪里逃得过蒲瑞安的眼睛,他坐起来,摘下眼镜和她接吻,扶着她的背,握着她的手,宽宽的肩替她遮着太阳的光。有这样的爱一定可以补偿得了其他的遗憾吧。

到六月中,景天的录取通知书寄到了家里,而她在中国美院这一年的学习也要结束了。她知道她的画也就是将来作为一个个人爱好了,但是当初就是这么打算的,结果是这样,也就不算什么。蒲瑞安帮她把这一年的生活用品还有书画册子画笔画架装了几个纸箱,搬到车上,接她回家。

他已经很长时间没上过景家了,面对傅和晴,竟然有点不安。叫了声妈,说我把小景接回来了。傅和晴笑着说,哎呀辛苦了,本来应该我们去看她的毕业仪式的,不过有你代表,我们也就放心了。快坐快坐,外头热吧?要不要开空调?

这话听上去不像是和他生分的意思,蒲瑞安也放了心,说不热,家里也还好,黄梅天了嘛,有点闷,热倒不热。景天把箱子就那么堆在房间里,也不想去整理,出来坐着发呆,说妈妈,我又要无事可做了。早知道是这个样子,我应该一毕业就去大公司找份工作来做,总比现在这样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好。

傅和晴说胡说,你是在放暑假,九月份就要去读研究生了。你要想工作,可以去肯德基打工嘛,那里天天都招人。景天牵牵嘴角算是笑一笑,说对不起妈妈。傅和晴说为什么,景天说,我都这么大了,还要让你养我。傅和晴笑一下说,妈妈养女儿,养到八十岁都开心。

从前傅和晴说,只怕会养女儿养到三十岁都嫁不掉,现在却说养到八十岁都开心。话里透露出的意思,让景天和蒲瑞安都沉默了。傅和晴像是浑然不觉,转身从冰箱里捧出一盘切好的西瓜来,插上牙签让两人吃。

景天本没有胃口,但是妈妈切都切好了,不吃让她不开心,便取了一块来吃。蒲瑞安也吃了两块,放下牙签,扶一扶眼镜,开口说:“妈妈,星期天你和爸爸有时间吗?我父母想和你们见个面。”

景天闻言一呆,问:“你爸从深圳回来了?”她想为什么他一路上都没有提过?他提前说一声多好,不会让她一下子这么吃惊。她看着他的脸,看他的脸是万年不变的镇定自若。又想也许还没回来?只是订下时间,他努力去争取?毕竟现在她读完书了,到了他们约定好的结婚时间。他怕是早就等得不耐烦了吧,所以才像上刑场一样的带着孤注一掷的勇气来说出这个决定。她伸手过去握住他的手,对他笑一笑,“这么急做什么?我才从杭州回来,还没喘匀气呢。”

蒲瑞安把她的手握紧,“你不急我急。”景天呸一声,扔了他的手。虽然两个人在打趣,但心里却是难过着的。

“女儿你别胡闹,这是大事。”傅和晴依旧笑眯眯地,对蒲瑞安说,“有啊,星期天嘛,没有工作,就算到时有安排也会推了的。事关景儿,再小的事都是大事。”话说到这个份上,傻子都听得出话里有话。

蒲瑞安低下头,“妈妈,我没有小景的好运气,有你们这么好的父母,万事以她为重。我只希望我能通过拥有小景,也能得到你和爸爸的喜爱。”

傅和晴拍拍他手,说:“我和她爸爸一直都很喜欢你,你是个好孩子。那就这样,星期天我和她爸爸去会一会你的父母,商量一下,订个时间把婚事办了。你年纪不小了,早该结婚了。景儿虽然年轻,可是她喜欢,我只好随她。地点选好了吗?”

蒲瑞安停了一下才答说:“花园饭店可以吗?离这里稍有点远,我开车来接你们。”

傅和晴笑一声,“不远,比起你父亲特地从深圳回来,那是太近了。你也不用来接我们,我们打车过去,你只要负责你的父母可以到场就行了。”

这话连景天都听不下去了,抬起头可怜巴巴地哀求傅和晴说:“妈妈。”

蒲瑞安却像是松了口气,说:“那就下午五点半在二楼的白玉兰中餐厅,我订一个包房。”

傅和晴赞同说:“好的好的,位置不错,可以看到花园的风景。时间也好,谈谈讲讲,饿了正好吃饭。到时候景儿和我们一起过去,我们在那里碰面好了。”

蒲瑞安说:“谢谢妈妈。”

傅和晴笑一笑,却说:“景儿的眼睛像小白兔了,这么红,是得了睫膜炎吗?”蒲瑞安抬头看一下景天,果然景天的眼睛红得要哭出来了。傅和晴又说:“你们休息一下,我晚饭约了人,这就走。景儿,我烧了一锅百合绿豆粥,专门为你熬的。这种天气搬场,肯定吃力,吃点清热败火的。我已经腌好了萝卜干,你吃的时候把水挤一下,加点酱麻油拌一拌就可以了。还有火腿蒸冬瓜,我已经切好了,就放在冰箱里,你到时候蒸一下。”

“爸爸呢?”景天问。

“你爸今天加班,有一个片子要配音。你们管自己吃饭,我走了。”傅和晴去卧室换了一条裙子,脖子上系了一条丝巾,拎了一个包去门口穿鞋。

景天看了一下她今天的装束,觉得眼熟,问:“妈妈你这条丝巾是小安子第一次来送的那条吗?”

傅和晴笑笑说:“是啊,很配这条裙子。我走了,你们好好玩。”开门出去了。

景天这些时候,动不动就想哭,这时看见傅和晴特地找出这条丝巾来用,那就是不计较蒲瑞安的意思了,她跑到阳台上,等傅和晴走出大楼门,喊一声“妈妈”,傅和晴听见了,朝上扬了扬手,表示听到了。

蒲瑞安跟到阳台上来,看着傅和晴钻进一辆出租车里走了,才转身抱紧景天,把下巴扣在她头顶,低声说:“我要是有这样的妈妈,我也会哭的。”

景天回答说:“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你做了多大的工作才安排好这次见面?”

蒲瑞安搂着她进屋,把她带到她的房间,抱起她放在床上,自己也躺上去,紧挨在她身后躺好,支起脖子,嘴贴在她耳后说:“我很贪心,我想和你做一切可以做的事。为了这个,我什么都可以去做。”

景天回手勾住他脖子,“你这个傻瓜,你可以和我做一切你想做的事,可你就是不做,难道要我求你吗?求你也没有什么,求你你也不肯的。你就死心眼,偏要结婚。”

蒲瑞安笑一笑,说:“我要不是想结婚,能让你求我吗?你也就拿定我是要和你结婚的,才这么放心地说这样的话。其实是我在求你,不过是你替我把话说了出来。”景天被他点破,一想还真是这么回事,忍不住笑了。蒲瑞安用嘴唇碰碰她的耳垂,“乖,再过几天就好了,万里长征已经到了最后一步。”

“那你现在在做什么?”景天问。他的手放在她的腰上,热得让她腰间出汗。

“我就想抱着你睡个午觉。”蒲瑞安吻她的脖子。

景天握住他手指,“你都做过什么?让你爸爸大老远飞回来,让你妈妈同意出来见我?还有苏照,肯定在你妈妈那里说过不少坏话。”

蒲瑞安沉默不语,过了很久,景天以为他睡着了,谁知他说:“我知道你累了。可你并没有说啊。我需要你的坚强,又需要你的柔弱。”

那一个下午,他们就这样抱着躺在景天的小床上睡了一个安稳的午觉。这是两个人第一次在一张床上睡觉,却恬静得如同这个梅雨季节的午后,微微有些湿,有点热,还有点闷。但是这种湿热气闷却是伴随了他们多年的,熟悉得要是来晚了还会让人疑惑,为什么今年的梅雨季节还没有来?

熟悉得让两个人觉得他们已经有过很多次这样一起抱着睡觉了,好像做了半辈子夫妻一样。中间景天还起来上过一次卫生间,觉得口渴喝了半杯水,打着呵欠又回到床上,侧身躺在蒲瑞安侧睡的胸前,觉得床太窄像是要掉下去,还臀部朝里挤了挤。蒲瑞安抬手把她在身前搂好,咕哝了一句几点了,没等景天回答,又迷糊过去了。

景天想,他一定非常非常累了,就像他说的,他已经很累了,可他没有说。因此他才需要她的坚强,又需要她的柔弱。她的坚强是他的力量,她的柔弱是他的梦乡。他可以在她身边安详地睡去,放松到没有一丝的紧张。连恋人之间对彼此身体的渴望都没有。景天自己也停留在午睡带来的滞重之中,她想等结婚之后,我们可以这样相拥着睡到天荒地老。

1 信与孝

景天和爸妈到花园饭店的时候,还早了五分钟。在车上她和蒲瑞安通了电话,说我们马上就到了,你呢?蒲瑞安说我们已经到了,我下来接你们。不等景天再说什么,就挂了电话。这一个星期他们的电话不断,蒲瑞安一直报告他这边的进展,好让景天放心。告诉她他爸回来了,他爸和他妈沟通好了,花园饭店的包间订好了,菜谱也写了,还订了一瓶好酒。

景天说你辛苦了,这两天就别过来了,多陪陪你爸,你们两父子难得见一面。我这里你不用担心,我会乖乖的。过两天打电话的时候则说,我买了一条真丝雪纺的裙子,颜色是低调的玫瑰灰色。我怕颜色太老气大人看了不喜欢,太娇艳又会轻浮,这个颜色倒是正好。我妈也说我穿这个好看。蒲瑞安说你穿什么都好看。

星期天景天就穿了这条真丝雪纺的裙子去了,脚下是一双比裙子颜色稍暗的麂皮浅口矮跟鞋,跟只得一寸高。她这一身打扮不张扬不抢眼,安详沉静,带上温柔的笑容,看上去让人心情愉快。她什么首饰都没戴,只有耳垂上两粒闪亮的铂金耳钉替她增添亮色。傅和晴一向是会得打扮的,看了她这一身,颇为赞许。她自己则穿一身珍珠色的套装,既不失大方得体,又给女儿做了陪衬。景至琛只需一套裁剪合身做工精良的西装就足够了,像他这样的人,别的没有,好西装总有两三套的。

蒲瑞安在一楼大堂接到景天他们,先恭敬地朝景至琛和傅和晴叫了一声爸爸妈妈,再和景天说话。看了一眼她的衣裳,笑说真漂亮,是要去参加戛纳影展走红地毯吗?景天笑笑,说你自己也不错呀,是去剪彩吗?蒲瑞安的一身名店定制的西装把他衬得更加风度翩翩。蒲瑞安笑着对景至琛说:“爸妈,谢谢你们。我父母已经在上面包房了,这就上去行吗?”

景至琛说:“好的好的,怎么让你爸妈等上了?我们这就上去。”扶了傅和晴的胳膊,往二楼上走。蒲瑞安说:“我们近,过条马路就到了,让爸妈这么远过来,已经让我不安了。”傅和晴说:“小安,那天我的话说重了,你不要往心里记。我只有景儿一个女儿,不操心她又操心哪个去?”她为了尊重起见,把平时带点玩笑口吻的小安子改成了小安。

蒲瑞安忙说:“妈妈我不会的,是我做得不够好,让小景受委曲了,你的话有道理,我以后就照着这个去执行。”景天笑说:“是伟大领袖的最高指示吗?还照着去执行。”蒲瑞安说:“都一样都一样。妈妈的话就是我的指路明灯。”这话更惹得景天好笑,笑骂说:“马屁精…”被傅和晴白了一眼,才吐了吐舌头不说话了。

几句闲话的功夫,就到了包房门口,蒲瑞安推门进去,对里面坐着的一男一女说:“爸爸,妈妈,这是我女朋友的爸妈,这是我女朋友小景。妈妈你曾经见过小景一次,是去年春天的事了,你可能不记得了。小景,这是我爸爸蒲原,这是我妈妈。”

景天上前一步,双手放在小腹前重叠,弯腰行了个礼,说:“爸爸妈妈你们好,我叫景天。一直想给爸妈行礼,就是不得空,这一年我都在杭州读书,没有时间给爸妈问好。谢谢爸爸特地从深圳回来,谢谢妈妈让我有这个荣幸,今天可以一起说说话见见面。这是我爸爸景至琛,这是我妈妈。”

蒲瑞安的爸妈在蒲瑞安介绍他们时也站了起来,蒲原先生先伸出手来和景至琛握了握,又和傅和晴握手点头,一边说请坐请坐,傅太太微微颔首,算是见过礼了,也说请坐。等大家都坐好,蒲原微笑着看了看景天,对蒲瑞安说:“瑞瑞,这位小姐很漂亮啊,眼光不错。”

蒲瑞安跟着坐下说:“叫她小景好了。小景这一年在杭州中国美院学画画,半个月前接到研究生的录取通知书,暑假过完要去读研。我想正好趁这个空档结婚,不耽误她的学业。爸妈你们看可以吗?”

蒲原说:“当然好啦,你也不小了,是该结婚了。景小姐要去读研,那是比你的学历高了?呵呵,这倒叫我想起《围城》里的情节来了,说太太如果是博士,那先生就该是双料的博士才能配得上她。瑞瑞啊,你这下要落后太太一大截了。”

蒲原这么和气,不是景天想像中的那种只顾工作不顾家庭的工作狂,但蒲瑞安说起他爸来,却也疏远得很,这让景天颇觉奇怪,脸上乖巧地笑着,说:“爸爸,我读研是找不到工作才去读的研,这至少是一条出路。我们同学都这么说,本科毕业找不到工作就去读研,研完出来还是找不到工作就继续读博。有用没用,博完再说。当学生是最轻松的,至少轻车熟路。”

蒲瑞安也说笑:“那不要紧,我去报名读个MBA出来,就压过她了。现在流行读MBA,管理层的人不管有用没用,人人顶着一个MBA的光环,或者至少是EMBA。”

这时包房的侍者送了茶水来,蒲瑞安起身端起茶壶给两边的父母倒茶。敬到景至琛时,景至琛先点头表示谢茶,再问:“我只听景儿说起过MBA,这个EMBA又是什么?”蒲瑞安给景天也倒上茶,一壶茶已经空了,他示意侍者添水,坐下说:“EMBA是供在职的管理人员读的,就等于是从前上夜校,用业余时间就可以了。我看我可以读这个,在等小景放学的空档就读出来了,到时候我也就不比她差了。省得她将来用学位来砸我。”

说得几个人都十分捧场地笑了,傅和晴说:“景儿读书,也就是打发时间,不比你是学有所用。我那天就说她了,说肯德基不是招人吗?找不到工作可以先去那里练习收盘子嘛,不要看不起服务工作,你那个都是借口。”

景天笑说:“不是的,妈妈,收盘子人家还只要二十岁左右的兼职学生,我早就超龄了,要去也只能去做清洁工和保洁员。我就是一块北京人说的‘废物点心’。”

几个人又尽力捧场地笑,蒲原说:“小景很风趣啊,瑞瑞你眼光不错。”这是蒲瑞安的爸爸第二次说他眼光不错,蒲瑞安忙说:“爸爸你太夸奖了,小景喜欢说笑话,没什么阅历,只会淘气。”蒲原倒笑了,说:“唉,这个话景先生和景太太说得,你就说不得了。你这样说人家宝贝女儿,人家会嫌你挑剔的。我看小景很好,懂得自嘲,这可是一个好本事。一般人都觉得自己好得不得了,别人都不如自己,会自嘲的人少之又少。小景这么年轻又这么谦逊,我看很好。”蒲瑞安忙说:“谢谢爸爸。”景天也说:“谢谢爸爸。”

蒲原又问:“你刚才说想趁小景在放暑假把婚结了,那大概订在什么时候?我好安排时间。”蒲瑞安说:“爸妈忙的话,我们可以先去民政局登记,稍后再请一些亲戚朋友吃顿饭就行了,不需要很盛大隆重。当然如果爸妈想多请一些宾客,我们也会照办。”转头问坐在身边的景天,“你觉得呢?”

景天也说:“我听爸妈的。爸爸在深圳来来回回不方便,简单一点就好。”又问傅和晴,“妈妈你的意思呢?”傅和晴欠一欠身,笑说:“我是嫁女儿,你们是主家,当然是你们做主,我想听听蒲太太的意见。”

蒲瑞安的妈妈从开始时说了两句“你好”,就一直没说过话,只是面带微笑地端坐着。她这天穿的是一身海军蓝的窄身套裙,头发做得一丝不苟,戴着一串塔形的珍珠项链。深深的眼窝,薄薄的嘴唇,这模样不像宋美龄,倒像香奈尔的经典打扮了。她手上的一只手抓包还正是香奈尔的乳白菱形格子金链包,包身上两个相反相扣的C字商标冷冷地反射着灯光。

见所有人都把目光盯着自己,蒲太太才慢吞吞地发话了,“景小姐,你打算什么时候生孩子?”

景天早有准备,当下恭敬地说:“妈妈,叫我小景就好了。几时生孩子,我听瑞安的。他要是想早点有孩子,我会做好准备;他要是想先去读那个EMBA,怕孩子会打扰他,我就等两年。”

蒲太太哦一声,又说:“那既然是这样,我家瑞瑞年纪不小了,还是早点生孩子吧。你那个研究生就不要去读了,有了孩子还怎么能去读书呢?读了一半又退学,来来回回怪麻烦的。我看还是在家学学怎么管家怎么照顾瑞瑞,我家瑞瑞连水都不会烧,口渴了就知道喝矿泉水,大冬天的我看了都觉得牙齿冷。他又一个人在苏州住宿舍,我要照顾也照顾不到,以后照顾他,就要靠你了。”

景天听了这话觉得牙齿缝里嗖嗖地进冷气,但仍然好脾气地说:“好的妈妈,我会考虑的。”蒲太太却说:“不是要你考虑,是要你照着去做。反正你那个研读着也是在混,还不如不读。瑞瑞你说呢?”

蒲瑞安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不答怕妈妈拂袖而去,他好不容易请了她出来答应见亲家,不想因为她故意的挑剔给搞砸了,可是要是答应,那景天的父母的脸也给扫尽了,只怕他说一个好字,那边的父母也会转身就走。

不等他回答,景天慢条斯理地说:“好的妈妈,我听你的。结了婚我们尽快要孩子,谢谢妈妈教我怎么做,以后还要靠妈妈多指点。”

蒲太太看着景天镇定的笑容,笑一笑说:“你这么肯定马上就能有孩子吗?”

听了这话,景至琛和傅和晴的脸色已经很难看了,她那意思是会不会肚子里已经有一个了,才这么迫不及待地要嫁人。傅和晴几乎要拍案而起,而景天仍然笑着应道:“妈妈,这个我可不能肯定。不过我的身体很好,周期很准时,想要怀孕不会是难事。瑞安的身体也很好,他如果想马上有孩子,他会安排的。”

蒲瑞安在桌子底下伸出手去握住景天的手,紧了两下,意思是谢谢。景天也回敬两下,表示明白。蒲瑞安得到暗示,谦恭地说:“好的,妈妈,我们结了婚就准备生孩子。”

蒲太太一时找不到话说,笑一笑,拿起杯子喝口茶,问:“这样啊。那景太太,你们打算请多少客人?”

傅和晴也笑说:“你们请多少,我们就请多少,两边一样比较好看。如果想要热闹一点,我还可以请我的朋友来上台助兴,要唱越剧有越剧,要唱京戏有京戏。如果要精简,三五桌也可以。我们只要女儿开心,就可以了。”

蒲太太优雅地哦了一声,又问:“那你们准备了多少陪嫁?”

这话才出口,蒲原马上阻止说:“苏熙,太失礼了。”

蒲太太苏熙软绵绵地说:“总要问清楚,两边一样才比较好看。嫁女儿总不能光着空着就嫁过来。想我当年嫁到你们蒲家,银行的存款虽然冻洁了,可后来也解冻了。还有当时来自我家的庇护伞,才护得你爸和你妈没有下放到苏北的五七干校去挖盐碱地。如今瑞瑞的事业也做大了,景小姐总不能拿一张研究生的录取通知书就做了嫁妆吧?你们没面子不说,我们这边的亲戚朋友问起来,我也不好回答。”

蒲瑞安哀求地叫了声“妈妈”。苏熙瞪他一眼,寒了脸不说话,蒲瑞安再叫一声“妈妈”,说:“妈妈,一定要这样吗?来之前你不是已经答应了吗?”

还没等苏熙回答,傅和晴先冷笑一声说:“我给女儿准备的嫁妆除了存款和礼单,还有礼义廉耻,不知你又准备了什么?”这话已经说得很重了,苏熙的脸色像结了一层冰霜,寒气袭人。

景至琛站起来说:“小安子,今天就这样吧,我们有事先走一步,你们慢聊。你什么时候有空来一下,我有话说。景儿,你是打算留下来呢,还是和爸妈回去?”

景天想我忍了又忍,原来人家根本就没打算要承认,今天她来,是为了替苏照出气的吧?我真是小看了苏照在小安子妈妈心里的地位了。今天这次出来,就是让人羞辱的,不但自己被人剃光了眼眉毛,还令得爸爸妈妈跟着受辱。她站起来抬脚要走,被蒲瑞安紧紧拉住,说:“小景!”

傅和晴跟着站了起来,笑吟吟地说:“苏女士,有一个人你认不认识?原先是我们厂演员剧团的一个年轻的女演员,她的名字叫白芩,这是她工作后改的名字,她的本名叫喻白芩。她进厂后只拍过一部片子,那部片子还没通过审查没有公映过,外边都不知道这个女演员的名字。后来有人告发她,说她有什么反动言论,交出了一个笔记本。她被抓起来批斗后的当天夜里就跳楼自尽了。我想你的政治资本,是从她那里来的吧?”

她一席话,说得在场的所有人都震住了,苏熙的脸一霎时变得惨白,手抓住桌上那个香奈尔的包,指甲都刺了进去。就连蒲原都惊了一下,说了一句:“白芩?”马上又闭上了嘴。

景至琛疑惑地看了一眼傅和晴,傅和晴笑笑不说话,走出两步,回头叫道:“景儿?”

景天被这个忽然抖露出来的陈年旧闻听得呆了,一时忘了自己的事,听傅和晴这么一叫,心慌起来,抬脚要走。蒲瑞安拉住她直摇头,眼里一片焦虐,看得她心痛。她靠过去伏在他胸前一会儿,说:“小安子,再见。”

蒲瑞安把她抱住,说:“小景,你答应过我的,说不管怎么都会和我结婚。”

景天在他脸上亲一下,在他耳边轻声说:“我早叫你和我私奔的,你就是不肯。到现在还能有什么办法?我妈妈给我准备的嫁妆是‘礼义廉耻’,我不能不要。这四样之上,还有‘孝悌忠信’,孝是第一位。安先生,就这样吧。”

蒲瑞安仍然不肯放手,问道:“那‘信’呢?我们之间的承诺就不去信守了吗?”

“我只能选一样。”景天回答说。挣脱开他的手,挽起傅和晴的胳膊,跟在景至琛身后,离开了包房。

2 牺牲品

三个人出了酒店,在门口叫了一辆出租车,景天坐了前座,傅和晴和景至琛在后座,傅和晴看不见景天的脸色,知道她心里难过,担心地:“女儿?”景天还回头朝她笑笑,说:“妈妈我没事。一会儿回去给我讲讲那个故事。”

在出租车上,傅和晴再担心也没用,只好说了地址,让司机送过去。车厢里沉默了一会,景至琛先发话了,他说:“你怎么还记得这件事?我早忘了。你这么肯定是她?”

傅和晴说:“回去再说吧。”景至琛嗯了一声,还是忍不住发了一句感叹,“世界真小。”傅和晴说:“倒不是世界大了小的问题,而是这一个阶层的人就这么些,当初的圈子又窄,撞上了也不奇怪。不像现在,人不知怎么就多出一两倍还多。到处都是人,以前哪里有这么多?如果说人多了世界变小了,可以人多了不是应该更难遇上吗?还是老天爷在安排啊。”

景天在前座沉默不语,不知不觉就咬起了指甲。

回到家,景天迫不及待地拉了傅和晴坐下,问:“妈妈,那个白芩是谁?和小安子的妈妈是怎么回事?”

傅和晴揽过她来,说:“这样的人家,就不要再去想了。小安子人再好,妈妈也不会把你嫁给他。他已经努过力了,我也看到了,但是他的家庭太复杂,你这孩子心思单纯,斗不过人家的。”

景天哦一声说:“妈妈,经过刚才的事,我不会再去想这个了。你讲那个女演员白芩的故事吧。”

景至琛泡了茶来,在她们两人旁边坐下,说:“我知道一些,我先讲吧。白芩是从戏校分到演员剧团的,面孔生得那是相当漂亮,身段也好,又有戏曲功底。当时有好些男演员都追求她,还有军代表和工宣队的。那时候难得拍一部片子,有了片子人人都想去演,后来还是点了她的名。那个时候政审很严,白芩这样的出身可以担岗主演,那是真的不容易了。还有上头有人发了话,才定了她。当时看起来是运气好,额骨头碰到了天花板,可是后面跟着的就是霉运了。当然换一个人换一种想法,也许可以攀上红色高枝也不错,可是像白芩这样资产阶级家庭出身的本来就有根基的,就不这么看了,以为真是凭自己的本事,至少是卖相好。”

景至琛喝一口茶,想一想再说几句,明显是在理清思路,“片子拍完还在审查中,有一封信寄到厂革委会,说白芩有思想路线问题。为了说明问题的严重性,信里还有一个笔记本。记的无非是一些普希金的诗啊个人的情绪啊对市里的革委会头头有什么不满啊,她不满很正常嘛,老是点她的名去陪酒陪宴的,年轻姑娘肯定心里是不愿意的。但写到纸上,被人交上去就属于反革命问题了。”

他谨慎地挑着字眼,有些词不方便在女儿面前说。“工宣队的头头同意让她当主演本来是想自己借机占便宜的,没想到是便宜了上头的人。这下接到告密信就正中下怀,开她的批斗大会,剪了她的头发,到晚上还在审查,后来关进一间小屋,据说是有些不堪入耳的事情发生了,到凌晨就跳了楼。那年月跳楼跳井开煤气上吊的人一个又一个,人人都不敢吭声,生怕下一个被批斗的人就是自己。这事喧攘了一阵子,也就平息了。后来听说文革后她妈妈来闹过,要给女儿平反,后来也不了了之了。和晴,你是怎么知道其他的事?”

傅和晴神思有些恍惚,回忆说:“我那时不也是演员剧团的吗?我们平时开大会学习上前的红头文件什么的,老见面,不过不熟。她是红人,我只是小巴腊子。但是她在没出事的时候,确实是很风光的,老有包车来接她去市里唱歌表演,也有朋友来找她跟着她去见市面。她有个小姐妹总来,两人挽着手同进同出的。后来听说是她表妹,两个长得还有点像,我见过两次,所以就有了印象。她没注意到我,她就跟着她表姐到处飞了。”

景天问:“是小安子他妈妈?”

傅和晴点头,“嗯,今天去之前我做了点功课,打听了一下蒲家是什么人家,我女儿过去了要是吃了亏我可不干。小安子也算有头有脸的,又住在淮海坊,有名有姓有地址还怕查不到?这一查就被我轧出苗头来了。春节时小安子说他妈妈去夏威夷看她姑妈去了,八十年代初期就去了,现在有八十多岁了。我就从这里查起。我依稀记得有一个什么人是在夏威夷,白芩的妈妈在八十年代初期,刚可以出去的时候,就由那边的亲戚申请探亲接出去了,就是去的夏威夷。那个时候能出去的人实在不多,去夏威夷的更少。两边一凑,就有些眉目了。有了目标再查,比满天撒网容易多了。”

“你真厉害啊,怪不得女儿说你是克格勃出身。这样的事你都没跟我说一句。”景至琛叹气说。

傅和晴说:“那是因为我自己也没法肯定,但是还我记得她是姓苏的,白芩总叫她苏西苏西的,我那时还以为是她的英文名字。后来小安子的爸爸叫了她的名字,我就一下子都联系起来了。”

“那你怎么知道是她写的告密信?”景至琛问:“这样的事,连我都不知道。”

“嗯,你当然不知道,我是偶尔有一次听周示楝说起的。”傅和晴说。

景至深吃一惊:“周兄?”

“他在文革后不是写了一年多两年的检查吗?我后来从演员剧团调到和他一个部门,我们对面坐着,一来二去的熟了,有一次说起文革中冤死的人,我就提到了白芩,说她是刚烈女子,宁死不屈。他说他知道是谁写的揭发白芩的人。他那个时候是革委会里的小喽罗,专门负责作记录,看到过这封信和笔记本,虽然署名是‘一个革命群众’,但是后来还是查到了她本人。你想想看,那么秘密的笔记本,除了近得了身边的人,谁会知道她有这么一个本子?”傅和晴沉思说:“我就不知道她这么做是为什么,照说她跟着她表姐有吃有喝有玩的,不应该反戈一击才是。”

“也许就是嫉妒她的风光?”景天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