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天在那张贵妃榻上躺下,“真想睡死过去算数。娟儿,我想他想得不想醒过来。我以前看过一篇什么小故事,说一个寡妇,守了二十年。儿子结婚时她把一箩筐铜钱倒出来,每一枚都被磨得铮亮。她说,每天晚上,她就把这一箩筐铜钱往屋子里一瞥,再一枚枚找出来,少一枚都不行。我倒不相信一个当妈的会把这样的事情讲给儿子听,但是我想也想得到只有一个人的晚上会怎样的难过。我们以前,开玩笑的时候,也说到过谁先走谁后走。都说先走的有福,他说还是我先走吧,他要不在了,我这么个娇气的人,不晓得活不活得小去。我还发嗲劲,说我比你小这么多,肯定是你先走,你就别跟我假客气了。他认真地说,他一定不会不管我,当初追我的时候,就答应过要照顾我一辈子的。可是你看,心强强不过命。他倒是有心要照顾我们母子一辈子,什么都安排好了,可是人去了。”她侧躺着流泪,“没有他,我活着不是行尸走肉吗?”

邹娟拍拍她,“你说吧,我听着,不拦你不劝你,想说多久都行。”

自君别后

三天之后,薄瑞安的追悼会在龙华殡仪馆举行,景天在那里才和苏熙碰头。苏熙十年来像是时间在她身上停止了,不曾流动过,还是那样的美艳高贵。穿一身黑衣,黑色的高跟鞋。走近了看,还是稍有变化,眼窝更深了一点。景天牵了阿德过去和薄原打招呼,叫了声爸爸,然后才转脸过去,和苏熙说话。她客气地称呼她,还是叫一声妈妈。说:“妈妈,好久没见了。阿德,叫奶奶。”口气平淡得好像只不过才三个月没见面。阿德叫了声奶奶,苏熙摸一下他得头,眼圈竟然红了。

要是换作平时,景天早惊讶的下巴要掉下来了,但在这个时候,苏熙在怎么感情流露,她都觉得不够。薄瑞安是她的独生儿子,再怎么有隔阂,也是骨肉母子,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他的人就躺在一步之远的棺床上,有什么了不起的怨恨是不能释然的?他的面容平静如昔,像是睡着了,一点看不出当时死亡降临到他头上时有过什么样的惊险和危急。

景天那天深夜在天平间的冰柜里与他匆匆一别,这时再见,她几乎想推推他说,别睡了,起来回家吧。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她在灵床边上蹲下,握着他没有知觉的手,把那只手贴在她的脸上,看着他的脸,哭的喉间发甜。薄和晴上前把阿德抱起,对他说:这是爸爸,在多看一下,以后就看不到了。“阿德蹬着脚下地,在薄瑞安的耳边大声叫爸爸,叫了一声又声,哭的声震屋瓦,叫得所有的人都不住地掉眼泪。

薄和晴再换一块干净手帕在景天手里,扶她起来,说:“时间到了,外面有几百个人要进来,你还有一段话要念,还有一个小时要站,想想阿娴。可以了吗?”景天点点头,把哭湿的那条手帕收进包里。邹娟递上一杯温热得水让她喝。倪慧上前轻轻喊她一声姐姐,在她身后是长久没有见面的苏照。苏照依然是那么倜傥,只是头发薄了一些,发际线往后。在倪慧之后,对她说节哀。

景天已经麻木了,等追悼厅的大门打开,请的客人和嘉宾陆续进来,司仪说先请死者薄瑞安的妻子致悼念词,她机械地把手里的握着的讲稿打开,上前几步在话筒前站好,用沙哑低沉的嗓音念出对薄瑞安最后的思念。薄瑞安短短四十多年的人生在纸上浓缩为几百个字,在哪里求学,办过什么公司,性情脾气如何,对社会有什么贡献,对朋友对同事对下属如何的和蔼,对父母如何的恭敬,对妻儿是如何的尽责。作为一个人,无愧于他的任何一个社会身份。景天最后念道:我会思念你,直至生命终止。

这篇悼词是她自己写的,她对蒲瑞安的感情,不想让任何人置喙,而她也不想在不相干的人面前说那些情深意长的话。她和蒲瑞安相爱之深,除了要和他相伴到死,再没有任何语言可以说尽。而这个这么简单的愿望,偏偏就是不能达成。她念完悼词,退到边上,两手扶在阿德的肩上,沉静地看着几百个宾客从她眼前走过,去和蒲瑞安作最后的告别。等所有人走完,她让阿德把一支白菊花放在蒲瑞安胸前,俯低身子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傅和晴将她扶起,让殡仪馆的工作人员把灵床推走。景天不挣不犟,只是眼睁睁地看着。景至琛过来问你要不要去益善火葬场收殓骨灰,你的身体怎么样。景天点头不语。景至琛也不劝阻,夫妻情深,这最后一程,总是要送的。

宾客散后,主要负责的人安排了车子送至亲到火葬场。景天在车上紧紧抱着阿德,到了益善那边,仍然抱着阿德在车里坐着休息,不言不语。这一等就是两个小时,直到骨灰装进了景天指定的骨灰坛,封好再装进一只黑檀盒子里。蒲原说租个灵位放置,景天抱着盒子,用围在脖子的黑色丝巾包裹起来,说:“不需要,他跟我们回家去。”

众人都是一呆。上海的风俗是焚化之后把骨灰盒寄存在殡仪馆的临时灵位上,等清明节或是冬至节的时候再入土落葬,没有人把骨灰放在家里。这样的做法在其他人看来太过惊世骇俗,待要劝解,景天抬起满是红丝的眼睛一个一个看过去,眼里竟是充满了仇恨,像是谁敢和她抢骨灰盒,谁就是她的敌人,而她将不惜与他们开战。一旁的人都被她的强悍气势所慑,竟没有人再上来。

未了还是傅和晴开口,才斥了一句,说:“景儿你太胡闹了。”景天就恶言相向说:“哦,妈妈,当初你就不喜欢他,你不想看到我们结婚,我们连婚礼都没有。既然当初你不要我们,那现在也不要管我们。他是我丈夫,我是他妻子,他的事由我做主,他去哪里我说了算。”

把傅和晴气的双手直抖,说:“原来你一只记恨到今天。”景天说:“他活着,我谁都不恨。他死了,谁再想不让我们在一起,谁就是我的仇人。”傅和晴当场下不来台,点头说:“很好。从今以后你的事,我们都不会再理。”

不等她拂袖先走,景天一手携了阿德,一手抱着骨灰盒,扔下众人径自登上了车,对司机说:“回家。”那司机是她的助理刚替她物色来的,对这家人的情况一点不知道,既然老板发话回家,他当然领命,发动起车子就走。把傅和晴和景至琛、蒲原和苏熙、苏照和倪慧,还有邹娟和俞谦,公司的副总经理、办公室主任、蒲瑞安的秘书、她的智力一干人全都晾在那里。

过了头七,景天带阿德到苏州去休养,随行的还有阿德的保姆萍姐。两个阿姨先两天就去了,打扫屋子整理院子,开窗透气,晒被褥,添花木,整顿的有了生气。

景天去了,连手机都没带,谁的电话也不接,每天清晨即起,叫醒阿德,踩着露水在河边散步,等雾霭散去后,看僻静的老宅区里的居民早起生煤炉,坐在门前摘菜剥毛豆,去老式的街上菜市买点新鲜的白米虾野鲫鱼草母鸡。领回去四个女人坐在一起慢慢准备一日三餐。阿姨说小景你休息我们去买就可以了,景天说我也就是找点事做,不然一天这么长,怎么过。这话说的凄凉,阿姨都不好说什么。

从前蒲瑞安还活着的时候,两个人在周末或是空闲时,会过来住几天。也是这样早睡早起,牵了手从早闲荡到深夜,狂园林听昆曲,有时还去同里木渎这些周边小镇走走看看。两个人也不用阿姨,自己买买烧烧,重温新婚时的情景。这些年来,景天最为怀念的,便是那一段日子。

如今是她依旧携了阿德的手去买菜,看见农人用一掌宽的草席围成圈,里面是刚孵出的小鸡,叽叽叽叫个不停,一个个鹅黄色的小绒球挤作一团,引得阿德蹲下伸出小手去摸,嘴里也学着叽叽叽地,玩了一会儿,回头看向景天,大眼睛里全是渴望。

阿德自蒲瑞安死讯传来那天起,就没有再笑过,偶尔会叫声妈妈,几乎不说话。景天颇为他的情形担忧,也知道他是受了惊吓,小心思里接受不了这么大的变故,除了沉默,不知所措。晚上易醒,白天消沉,景天自己也是那样,心想除了时间,怕是没有药能医治得好。阿德不问爸爸去了哪里,但他不离开景天一步。

景天看着阿德的小脸就想,遗传这个东西真是奇妙,除了相貌骨骼神态,就连命运都会遗传。蒲瑞安小时候没有父母爱,他本是想把一腔的父爱都毫无保留的倾注在儿子女儿身上,谁知老天爷不让他满足这个卑微的心愿,他的儿子,同样的不到来自父亲的爱。还有女儿,他一心想要女儿,要捧在手心娇养成豌豆公主那样的女儿,他连面都见不到。

景天无时无刻心里不在流泪,只是不想在吓着阿德。因此看到儿子久违露出的笑容,她的心都哆嗦了。她慢慢蹲下来,温言细语的问:“阿德是想养吗?”

阿德点点头,景天说:“那你问问伯伯是不是同意你养?也许伯伯不舍得呢?这么乖得小鸡,也是他的宝贝,就像阿的喜欢那样的喜欢。”

阿德捧起一只小鸡在手掌心上,问:“你跟我回家好吗?跟我说话,我们一起玩?”小鸡叽叽叽的叫,阿德又问卖鸡的小贩:“老伯伯老伯伯,你让它跟我回家好吗?”如今的鸡贩子卖小鸡,本就是卖给小孩子玩的,他笑眯眯的说:“好格,小弟弟要几只?”阿德回头看景天,看她怎么说。景天听他一下子说这么多话,和陌生人谈得有条有理,欢喜的什么都忘了,说:“阿德要多少?”阿德想一下说:“三个。爸爸,妈妈,阿德。一人一个。”景天心里一酸,说:“好的,要三只。”

小贩用一只马夹袋装了三只小鸡,挂在阿德的小手指上,景天付了钱,和阿德踩着街市上湿淋淋的石板路面,闲荡着往家走。走出一截,街市边上传出事物的香气,老年男子用苍老的声音叫卖“海棠糕——海棠糕——”豆沙被炭火烧焦的香气在清晨的微风里散发着,引诱着人的食欲。阿德站在煤球炉子和白铁模子组成的小食摊前站住了,老人笃笃两声从模子里敲出一只海棠糕,递给阿德,“小弟弟,海棠糕吃伐?”

阿德咯一声笑,退后一步,摇头说:“伐吃。妈妈说路边的东西不要吃。”老人才不理现在的妈妈们怎么嫌弃老式的食物,一个劲地推销他的东西,“好吃的,吃吃看。”阿德抬头看看景天。

要换以前,景天肯定嫌街边小吃不卫生,现在却不管了,只要孩子高兴就行。摸出钱包来一样买了一个,让阿德挑。阿德上看下看,把海棠糕递给景天,自己拿了梅花糕吃。

那老人收了钱,对景天说:“小朋友老懂事体的,把大的给妈妈,自己要小的。是伐?”特地问一声阿德。

阿德被他说破小心思,哈哈笑了一声,拎起那个装了小鸡的袋子,说:“妈妈给我买的。”那意思像是说,妈妈对我最这么好,当然要把大的让给妈妈。那老人冲阿德翘了翘黑乎乎脏兮兮的大拇指,说:“妈妈对毛毛这么好,将来要对妈妈好哦。好吃吗?”阿德咬一口梅花糕,点头说:“好吃。”

景天无端又要落泪,朝老人笑笑,牵着阿德离开街市。

回到家里,阿德把三只小鸡从马夹袋里放出来,小鸡乍得自由,在庭院的青苔和花盆底的潮湿缝里啄东西吃。萍姐听见小鸡叫声,也乐了,又说小鸡太小,得圈起来养。出门问邻居要了一直旧篮子和一把稻草回来,把小鸡捉进去。景天坐在一边,看着小鸡,碾碎手里的海棠糕丢给小鸡吃。

下午午睡起来,百无聊赖,景天香气书房里还有她以前留在这里的水彩画颜料和画具,一时兴起取了出来,黄色的颜料干了一半,好歹挤了一点在调色盘上,调上水,画了起来。题材取自三只小鸡。后来阿德睡醒,叫妈妈,萍姐给他洗了脸,说妈妈在和小鸡玩。

阿德跑到庭院里,大叫妈妈。景天说在这里,抱起来在腿上坐着,把笔给他,在画布上涂黄圈圈。阿德涂了一个,景天给补上两只爪子和一张小嘴。一个涂一个添,霎时画布上全是毛茸茸的小鸡了。把阿德欢喜得不得了,应天把黑笔给他,让他自己加爪子和小嘴。阿德一边加,一边笑,好像画布上这些小鸡随时可以跳到地上活过来。

景天把下巴轻轻地搁在阿德的头顶上,用手指画他头顶心的发旋。他的头发柔软漆黑,还带得又淡淡的乳液。当年她莫名其妙要去杭州学画,只是为了排遣失业后的无聊,学了一年后也就变成一个死人爱好,闲了才抹两笔。后来和蒲瑞安两个忙事业,更是把画笔扔在角落里,现在才知道,有个私人爱好是多么重要。在这样死寂一般的日子里,排空思想画画,是真正可以让她平静下来的唯一方法。想起当年去学画,也是动摇过的,可是他一直鼓励,又尽量每个周末去陪她,给她动力。现在想起他的好来,怎不让她落泪。

从苏州到杭州,又回到苏州,她和他的故事,就这样画了个圈。他走了,给她留下两个孩子。她亲亲阿德的头顶,想着日渐粗起来的腰围。是时候告诉别人了。

一天早上,几个人坐着摘豆芽根的时候,她说:“我想你们看出来了,阿德就快有个妹妹了。衣服越穿越薄,遮也遮不住。这孩子是阿德爸爸的遗腹子,他一直想要个女儿,连名字都去好了,叫啊娴。我一定要把啊娴生下来养大养好。你们跟了我们这么些年,家里全仗你们了,你们看在我一个人带两个孩子的份上,帮帮我,等啊娴生下来,我加你们工资。”

三个女人一阵唏嘘,都说阿德爸爸走得要多不甘心哪,可怜啊娴,连爸爸的面都没见过。张姐对景天说:“你放心,阿德妈妈,做生不如做熟,我们都不走。到时候照顾阿德,伺候月子,我们不会不管的。”景天说:“你们做你们的,生啊娴的时候我会请月嫂的,不给你们增加工资。你们只要跟阿德爸爸在的时候一样就好了。”

萍姐说:“还有阿德外婆呢,她到时候回来服侍你做月子的。阿德外婆那么能干利落,有她在,什么都不用担心了。”

景天只好苦笑。她在嫉妒伤心之下,说了厚厚的话,热闹了傅和晴。若是当时就道歉。也许还能挽回,但她当时哪里有那个心情。那时的她只想找个什么借口狠狠地发泄一番,这才不管不顾地出恶言。而人都有一个坏毛病,那就是向最亲近的人发泄,别的不相干的人不去触怒。名知将来要厚厚,当时却停止不聊。因此夫妻老是吵架,母女总要龃龉。她和蒲瑞安倒是不吵架,却又偏偏不能长久。真是印了那句诗: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蒲瑞安的骨灰是放在一只旧瓷坛里的,那只瓷坛颇有些年岁,是他早些年从家里到出来的。殡仪馆里普通的圭回合入不了她的眼,葬不了他的身,只有这样的古物。才堪合用。她来苏州,手提的小皮箱子里就有这只瓷坛,到了就取出来放在卧室的梳妆台上。每天临睡前的摩挲一番,只等他来入梦。

她的这些举动,在别人看来,肯定颇有异议:给傅和晴看见,少不得要阻拦。她知道那是为了她好,可是她对蒲瑞安的思念,又岂是旁人能明白的?她的感情,她的意愿,她的行为,都是她个人的选择,就像她当年选了蒲瑞安,就义无反顾地跟他走。她现在要这么做,就不允许别人说三道四,哪怕是傅和晴也不行。

景天在苏州直往到过了七七,才叫司机开车来接他们回家。七七满后,景天怀孕已经超过十九周,即使穿着宽松的衣服,也遮不住隆起的腹部。

瑞景熙照

回到上海,她先和助理小颜联系,小颜告诉她蒲原一直暂代董事会主席一职,问过她好多次,问景天几时我回来。小颜说:“我告诉他们我不知道,我是真不知道。他们又问去了哪里,我还是不知道。最近一次是说等景总和你联系了,告诉她回个电话,公司的事情需要她在场。”

景天嗯一声,说:“你告诉他们,我周一就回去工作,上午十点在小会议室开董事会,你替我通知一下。”小颜说我记下来,还有,迟疑了一下说:“景总,你不在的这段时间,财务总监换人这么大的人事变动他们却不等你回来,我力争过几次,他们说等景总回来,会知会她的。”景天再嗯一声,问:“换人?是主动辞职,还是赔了三个月的工资让她走的?”

小颜佩服得五体投地,说:“是设计赶走的。”景天说:“你接着说。”小颜说:“他们在监控录像里抓到财务总监迟到,但是她每天的卡都有人打,是她的助理代她打的。并且是多次。他们累积到一个量,就说她破坏公司的劳动制度,把她给辞退了。”

景天沉吟片刻,问:“换的是谁?”小颜说:“叫苏熙的男人,上次在蒲总的追调会上见过的,可能你没有印象。”景天听了几乎要大笑,心想他们迫不及待要排挤她了,拿他的人开刀,辞退公司的旧人,砍掉她和蒲瑞安的左膀右臂。接下来就轮到她了。

她在生了爱的之后回去工作,一直担任的是人事经理一职,公司所有招进来的人都是出自她的门下,说起来也是蒲瑞安对她的一番体贴。这个工作不是很累,权利却大,公司说到底是有人组成的,所有员工的资料都在她的手上,她拥有绝对的自主权。而替换财务总监这么大的人事任命,他们不通过她就擅自做出了决定,可见是不把她放在眼里。换掉她请来的,继任的还是苏熙,这个主意,绝对是苏熙才想得出来的。苏熙对她的忍耐力也就到这一步了,多一天都不肯。要不是交警大队的事故责任认定书上说,那个肇事的司机是瘫痫病发作了当场死亡,她几乎要像一个克罗勃那样怀疑蒲瑞安的死不是一桩单纯的车祸,而是一起谋杀。

周一她去上班,搭经理们使用的小电梯到自己的写字间,放下包,外套,第一个到达小会议室,坐在她以前的位置上。然后猜电话通知小颜,说已经到了,通知他们开会。小颜听她已经到了,忙倒了杯茶过来,正要坐下来报告这些时候的工作,景天说麻烦帮我换杯柠檬水。小颜莫名其妙,还是去换了,回来时蒲原就跟在她身后。小颜放下水杯赶紧揍了。

蒲原在蒲瑞安的位置坐下来,看一下景天的颜色,关心地说:“看上去比上次好多了,这些时候休息得不错把?”景天说:“谢谢爸爸,我休息得很好。”蒲原说:“那这些时候在哪里呢?我问你助理,她说不知道。”景天笑一下说:“她是不摘掉,我没告诉她。不过我以为爸爸你会想到的,我还能去哪里呢,不过就是在苏州那宅子里,替啊德爸爸守七七。”蒲原露出恍然的神情说:“咳,是的是的,我该想到的。”

两个人叙着加长,跟着别人也进来了。副总经理,那是蒲瑞安的老臣,从开始成立这家公司就在了,后面是投资顾问,同样是救人。两个人坐下来和景天也聊了几句,问好一下,景天和他们客气着。跟着进来的是公司的商业法律师和另外一个民法律师,两个人都X前来和景天问好,景天说我很好,谢谢,请坐吧。

会计室的门再一次打开,苏熙和苏照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进来了,在椭圆会议桌边一坐,苏熙打量她一下,冷了脸不说话。苏照却眼带笑意地和她打招呼,说:“嗨,回来了?到哪里躲清净去了?修养得不错,白白胖胖的,比上次见面时那吓人的样子好多了。什么好地方,下次我也上那里去度假去。”

这话说得连蒲原都听不下去了,呵斥一声说:“苏照,这是公司董事会议,不是闲话家常,还有,你注意下你的言语,别太放肆。好了大家都到齐了吧,开会吧。苏照,去把门关上。”

苏照冷笑一声,闭嘴不说。回手关上门,却又摸出烟来准备点燃。

景天冷冷地说:“苏先生,有女士在唱的覅昂,请不要吸烟,这是礼貌。还有,这是公司董事会,就算你现在是瑞景公司的财务总监,也不是董事会的成员,请出去。”

苏照吊儿郎当地玩着打手机,把打火机在手里玩得琉璃转,耸耸肩说:“这会儿还不是,说不定等一下就是了。何必来来去去的麻烦?你也是聪明人,就不用多费口舌了。这里头的事情,咱们心知肚明,装什么正义女神?”

景天挑一挑眉说:“哦,这么说有人要分你一杯羹了?”

苏照说:“这不是明知故问吗?分我一杯羹的人不是别人,是你亲爱的蒲老师。”

景天问:“那是以什么名医和关系呢?没听说舅舅可以分侄儿的家产。”

苏照耸耸肩说:“就算他不想分,也会有人要白送我的。”

景天不理她,问民事法律师,“蒲总的财产怎么分呢?我知道他也没有艺术留下,治好任我们孤儿寡母被人欺负了。”

民事法律师时一脸尴尬,说:“安法律,由第一顺序继承人平分。”

蒲原插话说:“哪里谈得上欺负二子,小景你不要意气用事,我们大家做在这里,不过是按法律办事,绝对公平合理。”

景天问:“那第一顺序继承人有几个?”

律师说:“蒲总的直接亲属共有四人,蒲瑞安先生的太太景天女士,蒲瑞安先生的父亲蒲原先生,蒲瑞安先生的母亲苏熙女士,一集蒲瑞安先生的儿子蒲德真,瑞景公司的总资产和蒲瑞安先生四人拥有的资产是——”示意公司法律师公布梳子,待他讲完,才接着说:“这样有继承权的人将能分到这个书——”把数字曝出来。

公司法律师接着说:“因董事会主席蒲瑞安先生的突然历史,为了维持瑞景公司的政策运作,董事会是比要退居一个新主席出来,这样的话,按德票多少来决定吧。”

苏照笑一笑,说:“景总,你的蒲老师一倒下去,你也别想能做上他的位置,现在偷拍的话,你觉得你能得多少朴?我看会是我姐夫的票数多,他是自然当选的董事会主席。我说姐姐,接下去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名字的改一下。”瑞景“这个名字,显然已经不符合现在的情况了。”

景天不受他激,而是冷静地问:“那是不是要改名叫”熙照“?”

苏照拍了两下手,“不错不错,这个注意很好。”眼睛却冷冷的没有一点热度,盯着景天说:“你的时代结束了,你就认命吧。”

“你的意思是两位副总都会投你姐夫一票?再加上你姐夫自己那一票和你姐姐的那一票,我是完全的孤立?”景天看一看副总经理和投资顾问,“陈副总,王副总,你们的蒲总的左膀右臂,一起打的江山,杀伐决断,做过很多了不起的大事,现在他一走,就改弦易辙?”那两人听了她的话,面孔颇为尴尬。

景天一笑不理。她也知道人老了思想会僵化,视线就只局限在眼前。这两人明显已经过了最佳年龄,要不是蒲瑞安念旧,一直留着他们,早该请他们退居二线,拿一份干股,年底分红利了。他们也知道他们的时代过去了,他们早就成了蒲瑞安的表决器。蒲瑞安在,他们一天不倒,但是意外的是蒲瑞安死了,留下眼前这个棘手的摊子,要么站在蒲瑞安的未亡人一边,要么站在新崛起的苏家姐弟一边。总之他们在这间公司还是当一个表决器,就看押谁的宝了。跟景天,这个女人这么年轻,是不是守得住这么大份家产?跟苏家,现在苏家姐弟把他们当宝,好处许了不少,而他们的年龄决定了他们如果不趁最后的机会捞一票,就将失去这千载难逢的机会了。

景天并不是要在这个时候逼他们表态,这种事情,哪里是一次两次谈的出个眉目来的?她摊开椅子,站起来,反手锤锤腰背说:“坐了一上午,我累了,休会吧,等我有空了,再通知你们开会。”

众人先是被她推诿的态度激怒,想你一走就是一个半月,把所有人都晾着,好不容易召集齐了来开会,你说一句休会就休会?这不是把众人涮着玩吗?待要和她理论。眼睛却被她宽松的衣裙吸引过去,先是一愣,又是一惊,再互看一眼,都是愕然失言。

景天离开座位,慢慢往外走,最终是蒲原先反应过来,他和景天关系一直不坏。开口问道:“小景,你的身体怎么了?”景天站住了,侧身对着众人,微笑道:“没什么,谢谢爸爸关心,我很好。下午我约了医生去复诊,就不来了。有什么事情,就交给颜助理去办,她这些日子助理当得很称职,我很放心。有要签字的,交给她,她送来我过目后我就再发下去。”苏照的脸都气得要发青了,苏熙也好看不了。还是蒲原问:“几个月了,怎么上次在葬礼上没听你说?”

景天说:“葬礼上不是说这个事的场合,后来嘛,我在家为她爸守七七。今天告诉大家也是一样。预产期将在十月中旬,还有不到五个月,很快的。这个会如果开不下去,不妨等上五个月,等我孩子生下来,看我的精神好不好,再来开这个会。‘瑞景’这个名字,是她爸爸取的,你们再不喜欢,也得将就用着。”苏熙嘴唇动了动,把一句极难听的骂人的话咽了回去。景天看着他说:“我和他爸都是独生子女,按照国家法律,我们有权利生第二胎,政策都支持我们。你有意见,到国务院提去。”蒲原却面露怜悯之色,问道:“瑞安他生前知道吗?”

景天把脸上的戾色拂去,重现温柔的面容,她看着蒲原说:“是的,他知道,这孩子是他一直想要的,他连名字都取好了。爸爸,我先走了。”说罢扬长而去。

经过办公室,一路和员工们打招呼,回应他们的问候,顺便接受他们的注目礼,回到写字间里坐下,小颜冲进来,眼睛瞪的很大的,鼓足勇气问:“景总,你…这这是几个月了?”景天淡淡地说:“十九周四个半月快五个月。替我约国际妇幼产科门诊的时间,拿个号,我下午去复诊。”

小颜的脸上从惊讶到好奇再到惋惜,一时闪过好多内容。景天看了倒笑了,说:“去吧,我休息的这段时间有什么需要我签字的,趁早拿来。”

景天等了几天,就等他们想办法怎么对付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继承人,但是他们出来进去再不提这回事。她也不急,这事急的是苏家姐弟两个,不是她。是他们迫切想把蒲瑞安挣下的家产分了,他们对这间公司没有一点在意的,巴不得把公司卖了,他们好拿了钱逍遥去。

又过了一个星期,又是景天回医院复诊的日期,小颜替她订好了预约的号,她让司机送了过去,到了医院,坐在候诊室等着,快排到她时,有人过来坐她身边。她以为也是来看医生的,就把放在身边的包拎起来换到另一边,继续看她手里的一本书,谁知道那人喊她姐姐,她转头一看,竟是倪慧。

本来她对倪慧有种十分奇妙的感情,好感谈不上,恶感也没有,但常年这么在一起吃吃喝喝的,谈些女人之间的话题,再生分也生分不到哪里去。只是上次苏照对她那样的仇恨,很难让她对倪慧有什么好脸色。加上她这个时候出现,十分可疑。她放下书,“你这是收买了我的助理,还是做了特务,跟踪上我了?不会这么巧,你也来这里看妇产科吧?怎么,不离婚了”

倪慧瞪他一眼说:“你老公死了,又不是我害的,你怪不到我头上。我为什么要离婚?两夫妻吵架动手很正常的,要是一打架一吵架就离婚,天下就没几对夫妻了。你这么盼着我们离婚,你是巴不得天下的夫妻都不好,你才高兴吧。”

“是啊,我心肠恶毒,就见不得人家夫妻和睦。”景天继续翻书,“有人要谋我家产呢,我当然盼着他离婚。我问你是怎么跟来的?要是小颜告诉你的,我回去炒他鱿鱼。连上司的行踪都不能保密的助理,要来做什么?”

倪慧竖起眉毛说:“你怎么不知好歹,我是关心你,才来医院看你。我就问你助理你们景总去了哪里,她说去医院了,我一听就急了,赶忙跑来看,谁知遇上你这个不识好人心的人。”

景天哼一声说:“多谢关心。到我了,我进去了。”把书放进包里,头也不回地进了诊室。医生按照常规听了心脏和胎心,又让她去做超声波检查。

景天拿了检查单去超声波室,倪慧又跟了上来,扶着她说:“姐姐,生孩子是不是很可怕?苏照老是叫我生一个生一个,我听都不要听。你看你,腰比以前粗了多少?”

景天说:“我生阿德之前,腰围不到一尺八,生完以后是二尺二,半年后就恢复到一尺九了,现在又有二尺六。女人的肚皮就是气球,真想生孩子,腰围粗细,还真不放在心里。”

到了超声波室在床上躺下,医生把她的衣服撩高,挤上凉凉的润滑液,再用感应器推开,屏幕上就出现一个扇形的画面,有个胎儿模样的在屏幕上动个不停,医生一边检查,一边和她聊天,说你肚子这么紧,胎儿带不算小。看,五个手指头,喏,五个脚趾头,两只手两只脚都是全的,没少一个没多一个,非常健康。

景天看着屏幕里的小女儿笑出声来,说:“这孩子这会儿倒动个不停了,像是知道有人在偷看她,平时她安静得来,比她哥哥在肚子里时省心多了。”

医生说:“那时,女儿嘛,女儿疼娘。女儿还打扮娘呢,怀女儿的比怀儿子的孕妈咪要漂亮,脸上斑也少。”

景天问:“这个到底有科学依据没有?你还医生呢,也信这个?”

那医生也笑了,一回头,说:“在检查呢,你怎么就进来了?出去出去,这里没完,还没轮到你。”

进来的却是倪慧,她小西西说:“我是她妹妹,陪她来的,我就想看一眼小宝宝。”医生听是这样,便说:“那把帘子拉上。来看这里,是心脏,看见没有,小心脏很有力啊。这孩子生下来会很好养。”接着把感应仪在景天隆起的肚皮上滚来滚去,检查胎儿的发育,最后扯了几大张卫生纸放在她肚子上,擦干净润滑液,问景天:“要不要打印出来?”

景天说:“当然要。”

倪慧说:“我也要。”

医生哧哧地打印了两张,递给倪慧,说:“你姐姐不容易,高龄产妇了,回去好好休息,能不动怒就不要动怒。”又对景天说:“好在你这个肚子是个熟肚子,上回是顺产,这次应该还是顺产。”

景天扑哧一笑,说:“熟肚子,听上去像什么糟门腔腊猪头一样。你这话要吓坏小妹妹了。”

医生看一眼倪慧,“你这妹妹年纪也不小了,要生还是早点生吧,要是有妇科问题,我可以介绍我同时给你看。”

倪慧把脸拉下来,说:“为什么一定是我的问题?”

医生奇怪地说:“不管是谁的问题,都需要两个人一起做检查。”

倪慧仍然不高兴:“我们谁都没问题。”

医生说:“那就早点生吧,免得做了高龄产妇,倒是肚子上挨一刀。”

倪慧说:“为什么一定要生?她都生了两个了,这个就算我的好了,我就不生。”医生倒被她说得笑了,说:“行,你们姐妹两自己商量去。记得下次复查,别觉得情况不错就掉以轻心。”

景天下了床,整理好衣服,从倪慧手里拿过两张超声波照片说:“我会记住的。再见。”和倪慧两个离开超声波室,边走边说:“说吧,你今天来到底是想干什么?要是她爸爸还在,我们可以继续做朋友,现在他不在了,你家苏照和苏熙就恨不得把我吃了,我们两个有利害关系,你的好心恕我不能接受。你家苏照现在的身价和以前不可同日而语了,你当然不会离婚,我看你就剩一个吧,我说认真的。我要不是有了阿德,蒲家现在可以把我扫地出门,我要不是又有了阿娴,他们可以把我吃的连骨头都不剩。”

景天分一张超声波照片给倪慧,“拿回去交差,就说阿娴五个月了,十个指头和十个脚趾头一个不缺。我不是揣了个枕头装怀孕,也不是为了和他们争家产才要怎么样,那些八点档的狗血剧情不适合我。这孩子是我和她爸爸想了几年的,我们在结婚前她爸爸就说要个女儿,生下阿德他又说等阿德大点就给阿德生个妹妹。我们计划要这个孩子计划了两年。阿慧,拜托你回去告诉你家苏照,他人都不在了,就请他放过我们母子三人,孤儿寡母的日子,是很难挨的。半夜我要是上医院,只能请保姆和阿姨帮忙。阿慧,听我一句劝,别再老天真下去了,好好珍惜你们的缘分,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

景天找到自己的车,打开车门,说:“替我问候苏熙,虽然她不在乎她儿子,但她仍然是我婆婆,阿德阿娴的奶奶。我想她对我这么狠,其实是恨我抢了她儿子吧。”坐进去对司机说:“送我回家。”

花残月缺

景天打定主意冷着他们,不去赶他们的趟,她反正有的是时间,慢慢耗吧,心急的是他们。她借口保胎,三天打渔两天晒网地时不时去一下公司,让他们找不到人,把所有大事都交给助理,明确地告诉她,你帮我渡过这一关,我忘不了你的好处。助理也明白,一口应承下来,把她不去公司时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的在电话里报告给她。

这天在电话说被他们设计赶走的财务总监告到法院去了,请求劳动仲裁,原因是资方在女性员工怀孕期间辞退员工,违反了劳动法,要求赔偿误工费精神损失费工资车贴饭贴通信费等共计三十六万八千元整。蒲原和苏照被这一闷棍打得晕了,他们根本没有想到财务总监会在这个时候怀孕,却没有通知他们。于是他们把责任推到人事部,说你们不了解员工的动向和资料,造成如此被动的局面,这是人事部的过失,要追究人事经理的错。

景天听了好一阵生气,想蒲瑞安创好的大好事业,就要这样毁在苏熙苏照的手里吗?她倒是有心想看苏熙苏照出丑,奈何这公司是她和蒲瑞安一手一脚创业出来的,怎么舍得把心血拱手让人?她想了半天,最后决定和蒲原谈一下,让助理约个时间。助理答应了,约了时间,景天到时间回公司去,去敲蒲原写字间的门。

蒲远亲自开门请她坐了,让秘书上茶。景天说我现在不喝茶,蒲原忙说忘了,景天说白开水就好了。等秘书倒了杯矿泉水放在她面前,掩好门出去,景天和蒲原一时都找不到话说。过了好一阵,蒲原才说:“小景,让你受委屈了。”

景天眼圈一红,回道:“爸爸,瑞安一死,留下我们一家人不像一家人的,真要弄到图穷匕见的地步吗?”

蒲原沉默半晌,说:“小景,你和瑞安结婚都十年了,对家里的情况也有所了解。你也看得出来,我从来都斗不过他们两个。从来都是瑞安他妈妈要怎么样,我只有听从的份。你要是像倪慧那样,只怕情况还会好一点。”又摇一摇头,“不是,其实在我们两家见面的那一天,就已经把路走到了绝处,在那样的事情发生以后瑞安仍然要和你结婚,这才是他妈妈不能容忍的。”

景天摸着杯子,低头说:“我早就明白这里头的原因,从来也没有过奢望过可以改变现状,只是这间公司是瑞安的心血,落在苏照手里,那就只有拆买的份。他恨瑞安,凡是瑞安的东西,他都要抢,抢去了又不要,到手就扔。其实这些年瑞安给我的,足够我们母子生活了,我又办好了投资移民,我是真凉透了心,只想带了阿德往新西兰一走,再也不管瑞景的事。毕竟瑞安都不在了,我争强好胜又有什么意思?只是爸爸,你要是没了这间公司打发时间,回到家里去坐着,会是个什么情景?”

蒲原叹口气,说:“小景,我都这把年纪了,也没什么好争了的。他们要,我让位就是。瑞安妈妈一辈子不得意,我能够让她高兴一下,也是应该的。”

景天闻言,抬头看着蒲原,蒲原却看着墙上的一幅字,脸色平静。景天想,原来我一直都弄错了,我以为小安子爸爸妈妈感情不和,哪知道他是这样在意苏熙的面子。苏熙这些年头甚劲,挟着家族企业做后盾,自己又是有专业的高端人士,本身家底又好,在企业家太太这个小圈子里,一向目中无人。从研究所退休后,打打高尔夫,喝喝下午茶,打扮得雍容华贵地去参加苏熙掺和的拍卖会,比她活得滋润多了。她就像傅和晴说的,先是陪着蒲瑞安忙事业。后来又是生养阿德,一门心思全放在了他们父子身上,她的生活就是围着蒲瑞安转的,蒲瑞安在,她是幸福女人;蒲瑞安没了,她就连立命的根基都没了。

想起那天在茶楼和傅和晴见面,傅和晴早就对她说起过的话来,她才明白,她的一切,是早就被傅和晴看清了又点明了,只是她不相信而已。她不相信花会残月会缺而人会死。一时想起往事来,而那天正是蒲瑞安的忌日。当时两个人还在傅和晴面前玩笑,他抱着玩得累了的阿德坐下来叫一碟子炒粉吃了,一心想的是将要出生的女儿。那时以为好日子有得长久,哪里知道那一面就是生死永别。

景天眼睛发热发潮,她站起身就走,裙角带翻了杯子,滴溜溜要倒,蒲原伸手去扶,哪里来的急,眼睁睁看着景天推门而去,杯子里的水泼了一地。下次董事会重开,要投票决出新的董事长,景天不等别人先投,她先把票投给了蒲原。

副总经理和投资顾问找借口先离开,景天慢一步落在后头,推桌要起,苏熙那发话了,说:“阿德现在该上幼儿园了吧?你们那住的地方,能有什么好的幼儿园。我有朋友办了一所双语幼儿园,教师都是请的外教,不如送到那里去,也省得现在荒废了时间。我家瑞瑞可是从小到大一路都是名校读出来的,他的儿子,可不能输在起跑线上。”

景天慢吞吞地站起来,回头说:“苏女士,我的儿子我自己养,不劳旁人费心。你没了儿子,就想来抢我的儿子吗?”

苏熙看一眼她的肚子,“你马上要生了,一心不能二用。我是阿德的奶奶,带他一阵也是应该的。”

景天笑起来,哈哈两声,像是十分欢愉,“这话你跟我妈妈说去,看她同不同意。”

傅和晴是苏熙的死穴,一提苏熙就白脸,抿紧了嘴不说话。苏照少不得来帮腔,冷笑一声说:“阿德姓蒲,不姓景。”

“我倒是知道他姓蒲的,他爸爸姓蒲,他爷爷姓蒲,跟姓苏的没有一点关系。”景天说:“你是不是养不出儿子,就打别人儿子的主意?”

苏照骂一句,说:“就你生得出,也不知道是谁下的种。”

蒲原呵斥道:“苏照,够了。”

景天鄙视地看他一眼说:“你真可怜,如此肮脏的心思,藏都藏不住了。”

苏熙缓过脸色来,说道:“我们是好意,替你着想。你还年轻,难道要替阿德他爸爸守一辈子?你以后总是要另外嫁人的,总不能让蒲姓的儿子去管别人叫爸爸。这里是蒲家的家家庭企业,你一个外姓人,就不要插手了,把股份转让出来,拿了现金,过自己的生活去吧。你的将来还长远得很,总不能困在这里,限制了自己的发展。”

景天看着她,反倒坐了下来,“哦,我是我姓人,不姓蒲,你又姓什么?你不也是外姓人?你是要跟我打监护权官司?法院会把一个四岁的孩子从年轻力壮的妈妈身边走,判给六七十岁的老人?你这是受了苏照的什么蛊惑,怎么这样天真?你要阿德做什么?你连瑞安都不要,会要阿德?你不过是存心要我不痛快,就像我们两家第一次见面,你就关心过我几时生孩子的问题,但那是你的本意吗?你不过是想出一些你自以为高明的招数来刁难我,我要真能遂了你的意,我会像苏照倪慧一样变成你的木偶。你有苏照不就够了,他来得个听你的话。”

苏熙拂袖而起,说:“你就跟你妈妈一样,喜欢逞一时口舌之利。要知道笑到最后的才是赢家。”推开会议室的门走了。

苏照抖了抖衣服,潇洒地离开,走之前还不忘生气她说:“你真是一个讨厌的女人,这么多话。你的问题,就是说得太多造成的。聪明人要懂得把聪明藏起来,你比倪慧,差远了。”

会议室的门啪地弹回来,又咣一声合上,震得留在室里的两个人默然相对。过了很久景天才说:“爸爸,我今天把票投给你,是希望你能主持公道。只要你还是董事会主席,这家公司就不会倒。万一你要是想把公司转在你夫人名下,那就是拱手送给苏照。苏照那人,就是俗话说的油锅里的钱都要捞出来花的人,送他就是白扔。”

景天站起来,“爸爸,我明白,你心里是在心疼你夫人在你父母处受的委屈,以及在瑞安和我这里受到的冷遇,只是你的忍让,在别人眼里,就是懦弱。没错,这间公司是瑞安问你借的资金才组建起来的,说起来没有你的介入,就没有这间公司。如果只是你的个人财产,就算你捧着送给你夫人,也是你的权利。只是这是间公司,不是一个钻石皇冠,这里面还关系着总公司加八间子公司几百个员工的命运。真要落到苏照手里,会是怎样一个结果,我们都想得到。”

蒲原在她的手碰到门把手时,忽然开口说话了。“我太太在我最困苦的时候给了我一个家,保全了我的父母,我很感激她。她一直过得不开心,能让她开心的,我总要满足她。我确实没有当董事长的才能,瑞安是为了让我退休后有事帮有尊严,才收留我在他这里当一个经理,就跟他收留王副总和陈副总一样。他是一个有良心的商人,这样的人在这个社会很难得。你也很好,有你的辅佐,他才能做得这么成功。但是,瑞安已经不在了,我太太…”

景天回头说:“我明白,你夫人是你生活的中心,有她在,才有回家的理由。爸爸,其实这一点,我们都明白的。瑞安也曾经对我说过,我就是他的家。爸爸,你自己想清楚,是无条件地付出不求回报,还是让她明白你的付出是有原因的。我想这一点,她只怕是到现在也不知道。”

世间万物无非是一个情字,并不是人老了就无情了,不过是情藏得更深。以前年轻,以为谈情说爱是年轻人的专利,人上了年纪就该吃吃喝喝,逗逗小孙子。苏熙这么多年能够活得如贵妇,说到底不过是蒲原愿意纵容他的妻子过这样的日子。就像蒲瑞安可以把他的所有铺在地上变成景天脚下的地毯一样,蒲原也愿意化身成为苏熙身边的一只羊,就像那首歌里唱的,盼着她细细的皮鞭不断轻轻地抽打在他的身上。

景天想她从前说什么蒲原在外面可能有别的女人的想法,深深地愧疚了。原来蒲瑞安的痴情遗传来自他的父亲,他们爱上一个人,就是一生一世。不管那个人是不是刁蛮任性如她,还是冷艳高贵如苏熙。

不知是不是景天最后的话打动了蒲原,他成了正式的董事会主席之后,并没有什么实施大的举措,要改变瑞景公司的现状。苏照到底年轻沉不住气,他借口人事部出了那么大的错误,财务部要拿出钱来赔付,这个错误不能让财务部代人事部背了。因此在董事会上发了调令,让人事部经理去建安部,负责一起拖延了两年的拆迁官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