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头响起了有节奏地嘎吱嘎吱的声音,冷漠的没有一点热情的声音,就像四周的空气一样的冷漠和压抑。然后肖文颤抖着在沪妮身体里释放,发出死亡般的低低的呻吟。

沪妮起身,穿衣服,然后离开。这期间肖文没有说一句话,他又点燃了一只烟,慢慢地吸着,倚在床头,淡淡地看着沪妮离开。他感到了比白开水还要乏味的平淡,也许,他们真的应该结束了。

有一种爱,可以承接以往(十四)

金子

沪妮感觉到自己的空旷,空旷到了没有一滴眼泪。她慢慢地向前走着,手里拿着饭盒。心里因为曾经极度的茂盛而更显今天的荒凉。

后面有个矮小的身影一直紧紧的跟着沪妮,踌躇地,犹豫地。他慢慢地赶了上去,又犹豫着拉开了距离。然后又追了上去,胆怯地叫住了沪妮:“梅沪妮!”

沪妮转身,她认出了他,那个想出三千块钱买她一夜的小眼镜。沪妮本能地感到厌恶。但那种厌恶没有大过对自己的厌恶。沪妮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开。

“梅沪妮!”男孩鼓起勇气又叫了一声:“我只有三千块,不要一夜,就一次总可以吧。”男孩已经买了电脑了,当他拿到家里给的一万块钱时,他毫不犹豫地去买了电脑,上网,打游戏。这些都带给了他许多的乐趣。他是个还没有完全长大的男孩,他其实童贞未泯。

沪妮站住了,她有了一个恶毒的报复计划,报复肖文,更是报复自己。

宾馆的大厅里,沪妮独自坐在沙发上,她在等那个叫张旭辉的男孩,他拿了自己的一卡通到另一个取款机上取钱去了,学校旁边的那个取款机刚刚去的时候正好出了故障。

时间一点点的过去,沪妮已经坐了很久了。沪妮站了起来,她相信那个男孩不会来了。她看到一个人奔跑着进来,气喘吁吁。他径直地朝沪妮走来,然后因为紧张而有点结巴地说:“你再等等,我去开房。”然后就朝服务台走去。沪妮居然有一点点的感动。

男孩走过来,手里拿着钥匙牌。沪妮知道自己现在离开还来得及。但沪妮没有,她跟了这个男孩进了电梯。

男孩很认真地对待他们的过程,要了一瓶红酒,还要了一束红玫瑰。他暗恋沪妮已经很久了,他高兴钱让他和沪妮这个美好的可望不可及的女生有了单独相处的机会,他非常地珍惜这个难能可贵的机会。他把花送给了沪妮,带着一点羞怯,然后倒了两杯酒,自己端了一杯,因为太过兴奋,太过紧张,他把酒一饮而进。沪妮冷冷地看着他,看得他心里没有了勇气。

沪妮站起来去了洗手间,她得好好洗一洗,她的身体里还残留有肖文的痕迹。花洒里的水溅落在沪妮的身上,晶莹剔透。沪妮擦洗着自己的身体,她知道这具身体上已经烙下了肖文的的烙印,他她感到了屈辱,感到了疼痛,这些感觉都将留在她的身体里,永远都不会消失。面对外面的男孩她反而平静了许多,他们是平等的,他们是公平的,她不用去猜测他怎样看她,不用理会他是否爱她。她答应了给他身体,原因是他要付她五千块钱,仅此而已。仅此而已,沪妮抱着膝盖蹲了下去。

当沪妮裹了毛巾站在床边时,男孩瞪大了眼睛,惊讶和紧张让他忘了自己手里还端着酒杯,事实上他已经喝光了半瓶酒,他紧张,他害怕,这是他的初夜。所以他不得不拼命地喝酒,来抑制自己的紧张。

男孩也进去胡乱地冲洗了一下,他向沪妮压来,剧烈地颤抖着,脸上的表情像要哭的样子。沪妮心里出奇地平静,她甚至都没有像她想象的那样恶心,但她知道肖文就这样被她恶意地赶走了,她以后不会再面对肖文,她要惩罚自己,让自己不会再去爱他,去依赖他。

眼睛投向窗外,山城美丽的夜景。男孩还没有进入,却已经不能控制地爆发了。他懊恼地几乎哭了起来,对沪妮恳求地说:“这次不算好不好?”沪妮点点头,男孩脸上露出了很喜悦的笑容,带着很多的感激。

出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男孩很有风度地送沪妮到了她的宿舍门口,然后有点羞怯地问:“我下次还可以找你吗?”

沪妮冷冰冰地说:“不行!”然后就关上了自己的门。沪妮倒在自己的床上,包里有三千块钱,厚厚的。她把它们取出来,放进抽屉里,明天要去把它们存上,又将有一段时间她不用担心生计问题。沪妮很快地睡着了,没有做梦。

过了保质期的爱情没有了(一)

金子

沪妮开始了自己的生活,那次和那个男孩的恶意交易奇迹般地让她走出了泥潭,她不再依赖肖文。

空余的时间就呆在了租住的宿舍里写作。每一个人,都希望自己将来是有好的出路的,沪妮自然不愿意自己只是一个平庸的人。心里的一些愿望在膨胀。作家,一个已经落后时代流行的称号,却吸引着沪妮每天趴在桌上哼哧哼哧地写。强烈的诉说的欲望,像排泄一样地

流在了纸上。很少和外界交流的人,写作是最好的交流方式。对现实抗拒的人,写作是最好的逃避现实的手段。

沪妮突然觉得,她在边缘地带找到了平衡,在迷茫里找到了出路。

如果没有别的事发生的话。

有因就有果。沪妮抱着侥幸心理逃避的结果,终究,没有逃掉。

小腹又开始疼起来,很疼,是痛经吗?沪妮希望是,这次的例假晚了十几天,但终于还是在焦急的等待中来了。

沪妮坚持着,汗珠一滴滴地滴落下来,身体里纠扯地疼痛,疼得人魂飞魄散。沪妮蜷缩着,身体冰凉得瑟瑟发抖,有人向这边投来惊异的目光。沪妮站了起来,她决定回去休息一会。

就在这个时候,沪妮重重地倒了下去,周围一片惊叫。沪妮恍惚看到一张张因为惊讶而扭曲了的脸,还有许多失真的叫声……

学校医务室里,校医手忙脚乱地指挥送沪妮来的几个学生,把沪妮背进了学校的一辆面包车。他刚刚测得的数据:高压75,低压45,心率140……不能再有一点耽搁。

经过三个多小时的抢救,沪妮脱离了生命危险。医生没好气地对她说:“要是再拖几个小时,命都没有了!”

沪妮睁着黑洞样的眼睛,看着窗外几盆十分茂盛的海棠,上面不时有蝴蝶飞过,十分美好的生物世界。手背上,扎着一只针,连着高高挂着一瓶药水,虚弱的身体能够从这里得回力量。但,前途,真的是渺茫了,沪妮被扔进了地狱,那里深不见底,黑暗空旷,最可怕的是,看不到一点希望。学校在第一时间就知道了这件事,她一定会被开除的,沪妮绝望地想。难道生命注定要平庸,随着每一天日出日落,在地球上某一个寂寥的地方,虚耗自己无聊的生命。

沪妮转回头,看着慢慢滴落的药水,缓慢,无声无息。

小腹的伤口开始疼痛,由于输卵管妊娠破裂,手术中,已经将输卵管全部切除,这意味着沪妮今后的生育能力将全部丧失。一个那样的年龄还体会不到的伤痛。

过了保质期的爱情没有了(二)

金子

期间,肖文在一个深夜来看过沪妮,目的是希望沪妮不要说出他的名字,他是这一届美术系主任的人选,当然不是唯一的一个,他不希望被对手因为这样的事情打倒。

在沪妮的床前,肖文甚至低声地啜泣,拉着沪妮的手请求原谅。他没有看她,他不敢看她,低垂着自己无路可逃的眼睛,表情张皇失措。就在那一刻,沪妮完全地释然了,肖文曾经高大的形象像沙堆一样地倒塌了。沪妮甚至为自己竟然爱过这个人而感到羞耻,为自己曾

经和这样一个人有过最亲密的接触而感到窝囊。

沪妮答应了肖文的要求,拒绝了他五千块钱的“赔偿”。她告诉他,你赔不起。

肖文走的时候,沪妮没有看他一眼,让她许多个夜痛彻心扉的初恋,就这样仓促地收场了,尴尬,不堪,不值得留念。沪妮甚至希望,从来没有发生过。

再后来,是学校纪委的老师,还有肖文的竞争对手。

“你可以把情况讲清楚,或许我们还可以帮助你。”肖文的竞争对手透过眼镜光片,用洞悉一切的目光看着沪妮说。

沪妮茫然地看着前面的一块墙壁,不想说话。

“到现在了,你还在维护什么?说出来,我们可以帮助你的。”镜片后面隐忍的目光有些失去了耐心。

“……是学校外面的人,我的男朋友。”

“梅沪妮!你要相信学校,相信领导,是可以帮助你的。”

“……”

“这样,你先休息,想起什么了,再跟我们反应。”

来的人都走了,沪妮想吸烟,病房里还有几个人,两个刚生完小孩的年轻妈妈,这里是禁烟区。放一颗糖在嘴里,根本不能抵挡嗓子的烦躁。但只能这样了。

过了保质期的爱情没有了(三)

金子

在医院住了十来天,沪妮回到自己租的小房间,她已经收到学校的退学通知。曾经规划过的美好未来没有了,曾经争取到了一个起点被取消了,可以有千万种的对未来的幻想没有了,可以有的对未来最大限度地想象没有了,可怕的平庸和不得已的随波逐流像宿命一样地紧跟着沪妮,像一场可怕的噩梦。

把自己关在小屋里关了几天,完成了那部中篇小说。写作是唯一的救命稻草,让自己有

希望摆脱平庸的命运,更能够拯救自己黯淡的灵魂。

在宿舍里蜷缩了一些天以后,沪妮让自己说服了自己,接受了这个事实。并且说服自己走出这间屋子。毕竟,她还是向往外面的世界的,一个新奇的,全新的世界,比她预想的时间提早两年多来了,让人措手不及。

沪妮开始出去找工作,一个固定的,八小时的工作,一个让人感觉上很正常的工作。

参加了许多的面试,要吗落选,要吗看不上去应聘的公司。转眼,半个月就过去了。沪妮开始给自己搬家,想把家从沙平坝搬到了解放碑的八一路,那里离她应聘的所有公司都近。而且,她也不想在这个到处都有学校痕迹的地方生活。

沪妮收拾着自己的行李,极其的简单,一纸箱衣服,一床被子,一个枕头,一些书,一个烧水壶,还有妈妈的照片。把这些东西全部地打了包,凌乱地放在屋里,房间里,就显出了许多的落寞。沪妮不想仔细地品位自己的心情和情绪,她躲避着去思考,去感慨,慌乱地出去叫车,这么多东西,搭公共汽车麻烦,一辆出租车应该可以把它们轻松地装下。

沪妮等在路口等车,看着街道。有一辆出租车经过,司机看着伫立的沪妮放慢了车速。沪妮往回走了两步,表示她不乘车。沪妮依旧站在路口,翘首张望。她终于向电话亭走去。

慢慢地拨了几个号码,终于没有力气把它拨完,重重地挂上电话,转身跳上一辆的士。

打开自己的门,屋里已是一片败落,书桌上放着肖文送给她的那个小木雕,默然地没有一点表情。微风吹起窗户上陈旧的深蓝色的窗帘,把荒凉和空虚推向了极至。沪妮不敢更多地停留,拿起地上放的一堆东西,踉踉跄跄地跑了出去。

新家在八一路的一条小巷子里面,都市里的平民窟。老旧的班驳的木楼,底楼住了房东老两口,二楼是房东的小儿子,一个只读到初中,现在没有固定职业,但手上和脖子上都挂了金灿灿的链子,身上还有文身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小伙子。还有小伙子的老婆,一个胖胖的,穿着时髦但低廉的,化着浓妆的女人,说是在经营一个小面摊。三楼住了两个在重庆工作的年轻男人,每次看到都穿着整齐的西装,干净利落。沪妮估计他们是跑业务的。沪妮住在二楼,房东小儿子夫妇的隔壁。沪妮的隔壁,是个租住的女子,瘦小的身材,但是有男人样坚硬的线条,和同样坚硬的防备的目光。

沪妮的新家有一张大大的很旧的木床,上面铺着同样很旧的发黑了的褥子,屋里还有一个半高的立柜,小小的窗户边有一张桌子和一张已经破旧的藤椅。这是房间的所有东西。房屋的四壁用旧报纸糊过,但是也已经发黄,上面布满了灰尘,地板是木质的,上面的油漆已经完全地斑驳脱落了。屋里有一盏灯,是白炽灯,灯的质量应该是上乘的,上面厚厚的灰尘和油烟说明了它悠久的历史,灯被一条已经发黑的,裹了厚厚灰尘和陈旧蜘蛛网的,不能分辩其真相的电线拉着,吊在屋中央,风一吹,它就地摇晃着。很寥落的样子。

沪妮突然后悔自己这么快就决定了租这里,她没有一点想要留在屋子里的愿望。但她最快找到的,价钱可以接受的,也就是这间房了。

沪妮在散发着浓浓霉味的房中间愣了一会儿,开始收拾自己暂居的“家”。找不到从哪里下手。床上的褥子太脏了,脏得沪妮不想用手去拉它。沪妮用指尖拈起褥子,拖动着。干脆!狠了狠心,把褥子抱起来,扔到了外面,随着褥子移动的同时,灰尘也从里面飘散开来,沪妮感觉到反胃。端来一盆水,沪妮擦着床板,柜子,桌子,藤椅,水黑黑地倒掉一盆,再倒掉一盆。慢慢地把自己的东西放上,房间有了一点温暖的意思。沪妮已经满身大汗了。

去楼下的冲凉房冲凉,房东给了她和另一个女孩这样的优惠条件,可以用他们的冲凉房。

沪妮经过他们低矮黑暗的厨房,里面堆满了胖女人摆摊的家当,拥挤,还混杂着各种调料的味道。

走进他们自己用砖头扩建的漏风的冲凉房,白天,里面也是漆黑一片。沪妮拉开电灯,里面有一个水龙头,一个不大的储水池,一个大桶,一张板凳。沪妮把自己的塑料桶放在里面,放上水,然后把衣服一件件搭在板凳上,慢慢地仔细地擦洗这自己的身体。她不想让自己去注意自己目前的处境和将来的艰难,她让自己的脑袋一片空白,可她还是流泪了,沪妮就这样一边流着泪,一边给自己洗澡。

第一天,躺在散发着霉味的陌生的床上,沪妮失眠了。她的每一根汗毛都拒绝了要和这张床融为一体,她厌恶这张床,厌恶这间屋子,她无法让自己已经十分疲倦的身体安定下来。天快亮了,沪妮才迷迷糊糊地睡着。她梦见了妈妈,憔悴的妈妈,拉了她的手,她依旧是儿时的模样,她们走着,在一片没有颜色的荒野里。沪妮很小心地走着,怕这样短暂的幸福突然的结束……

漂亮朋友(一)

金子

沪妮去了解放碑一家大型商场做总台小姐,一个凭容貌和耐心赢得的职业。这是她能找到的最好的工作。工资不高,但足以维持生计。

但她的工作是倒班制,她还有时间是空闲的,可以用这些时间来写作,写作是激流中的一根稻草,沪妮想要凭借这根稻草逆流而上,摆脱掉随波逐流的无声无息的可怕命运。这是她能够住在这个地方,能够站在总台里机械微笑的精神支柱。

沪妮正处在幻想的年龄,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子,一个漂亮聪明的女子,是不甘心沉淀在这个喧嚣世界的低层的。世界以它自己的形式存在,街头、角落到处充斥着金融、娱乐、广告、行为艺术,报纸头条爆满的是吸毒、抢劫、强奸、世界金融风暴。这些都不关沪妮的事,沪妮只希望自己不要在这个浩瀚的世界里沉沦,发出一点声响吧。

站在商场底楼大厅里的鲜花簇拥的前台里,沪妮努力让自己的脸上保持真诚的笑容。她不明白哪一种笑容是部门经理所要求的真诚的笑容,脸上能够有笑容已经很不错了。

和沪妮一起当班的是一个有着惊人美丽的高挑的重庆女孩小言,在解放碑不难见到这样美丽的女子,细腻的水分充足的皮肤,顾盼生辉的大眼睛,圆润的嘴唇,精制小巧的挺拔鼻梁,近乎完美的标准瓜子脸。重庆是个盛产美女的地方。

小言和沪妮一样穿了合身的兰灰色套裙,里面是洁白的衬衣。长发也是那样挽成了一个结束在脑后,也是那样干净利落的样子。

她们上班是不能坐的,几个小时,就一直站在那里,面带微笑。

因为是晚上了,客人已经慢慢地少了起来。没有客人上来咨询的时候,小言会保持了微笑和沪妮说话,这是她上班唯一的消遣和乐趣。她说话带了重庆人的特点,每一句话里,都带了粗口:“X 妈耶,老子脚杆都站软了!”沪妮听了她的话,都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小言也不用她回答,自顾自地说:“下了班蹦的去,去不?很多人的,很好玩。”

沪妮摇了摇头,说:“不想去。我又不认识你那些朋友。”

小言笑起来,说:“你个傻儿,下了班就回去,在屋里头孵鸡娃儿啊!今天不认识,明天就认识了嘛!”

沪妮知道她的粗口是习惯性的,也不计较,笑一笑了事。

有人朝这边走来,两个人都不再说话,脸上都挂上了很克制的职业化的笑容。

一个妈妈带了一个女孩,拿了买的东西来包装。小言把东西接过来,三下五除二,一个精美的礼品就包好了。看着远去的两母女,小言说:“下个你包!你会包了吧?”

沪妮说:“也许吧。”

小言偷笑了一下,说:“你看那两个X傻儿,是在拍电影吗,还是啷个里哟!龟儿两个有毛病!”

沪妮也看到两个中学生模样的人,在商场的角落里拥抱接吻。沪妮还是那样笑着,觉得在这里上班的这几天已经把这一辈子的笑都笑完了。

“你信不信他们不是因为情不自禁,就是想在这里刺激一下,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长大了。”小言嘴角冷笑着不屑地说。

“你怎么知道?”

“哈!”小言笑起来,得意地说:“我像他们那样的年龄,也是这样的。”

又人上来问老人的用品在哪一楼。小言收起她大大咧咧的笑容,礼貌地用略带一点重庆味的普通话告诉她:“在五楼婴儿用品的旁边。”看着客人走远了,小言就说:“你啊,叫你记的东西都记得了吧?”

沪妮说:“差不多吧。”

漂亮朋友(二)

金子

沪妮和小言站在灯火通明的街上的时候,已经十点半过了。小言依旧有那个高大帅气的小伙子来接她,小言跳上男孩单车的后座位,搂着男孩的腰,单车摇摇晃晃的,慢慢消失在有些雾气蒙蒙的灯火辉煌的街道上。远远地,像极了怀旧老电影的画面,看得沪妮有些辛酸。

沪妮慢慢地向“家”的方向走去,那里离这里已经很近,走个十几分钟就可以到了。

沪妮走得很慢,她不想回到那间潮湿的密不透风的,闷热还散发着霉气味的“家”。每天下班前,是她最愉快的时间。下班以后,她都要不得不面对许多的问题,比如她一直不适应的“家”。

拐进小巷,所有的繁华都被抛在了身后,这里仿佛与这个城市无关,这里是破落的,比这个城市落后了许多年的角落。很脏的狭窄的小路,两边歪斜的历史很悠久的老屋,穿着大裤头光着膀子的男人和穿着皱皱的绵绸睡衣的女人,还有颤巍的老人,都喜欢摇了蒲扇坐在屋外的躺椅里乘凉,也有的围在一张油漆已经脱落的小桌子上打麻将或打纸牌。如果时间还早的话,你还会看到还有的把饭桌也搬到了屋外,上面放了几碟菜,没有看相,但绝对有诱人食欲的香味。要不是一盆浮了厚厚一层红色辣椒油的,里面煮了多种荤菜和素菜的小火锅,一家人就围了桌子,汗流浃背地吃得很是香甜。树阴下几个拉了二胡唱川戏的老头意犹未尽,还在那里一板一眼,拿腔捏调摇头晃脑地唱着。

沪妮推开了陈旧的红木门,二楼的夫妻两正吵得欢,女人的尖叫,男人的怒吼,还有撕打的声音。

关上红门,房东老两口都探了一张焦虑的脸出来,看看沪妮,再看看楼上吵闹的房们。那扇门没有关,所有的声音都向外挤压着,女人歇斯底里地叫着:“老子不活了!老子死给你个龟儿!”然后是用劲的声音,重重跌倒的声音,还有东西滚落的声音,然后男人骂着:“你个龟儿傻婆娘!老子给你两个说不清楚!傻X1”然后男人出来了,光着膀子,手里拿了一件衣服。女人披头散发地撵了出来,一张胖脸哭成了一个大番茄,她没有抓住男人,只好冲男人的背影尖叫着:“你龟儿有本事一辈子都不要回来!死到外头算了!”

老两口想拦住怒气冲天的儿子,但那男人带了很大的一股惯性,拉他不住,老汉只有对他的背影威严地叫着:“六娃子!你给老子回来!”做儿子的头也不回地走了。沪妮把自己为了躲避走路张牙舞爪的男人,而紧贴在墙上的身体放松下来,对着脸上带着一些尴尬的老两口笑笑,就上楼去了。

隔壁间那个坚硬的女子豁然地打开门,她凌乱地披散着头发,头发枯黄,还有很多开叉了。她穿着皱皱的宽大绵绸睡裙,显得身体更加地瘦小。她的眼睛小而聚光,还带一点神经质的挑衅。这双眼睛冷冷地瞟了沪妮一眼,然后快速地收回。她手里断着盆子,里面装了毛巾肥皂之类的东西,劈劈啪啪地跑下了楼,很好精力的样子。

沪妮进了屋,一股热浪扑来。这间屋的温度应该比外面高出两度。沪妮坐在床沿上,慢慢地让自己放松下来。那个隔壁还在哭泣的女人突然地发出了一声很响的声音,然后重重地摔门声,劈劈啪啪下楼的声音。两个老人焦虑的声音:“丽娟!你去那里!……你回去!”声音里,带着用力拉扯的迹象。失控的女人尖叫着:“……放开!他狗X的不要这个家了,老子也不要了!”粗大的女人占了上风,她跑出了家门。楼里,又恢复了暂时的平静。

房间里热得厉害,热空气逼得人无处可逃,汗水湿漉漉地粘在身上,空气里又多了一股汗的味道。如果可以,沪妮宁愿一天二十四小时的上班。走到小小的窗户前面,趴在桌上,那里似乎有那么一点风。从窗户看出去,对面也是一栋这样的小楼,楼顶上种满了葡萄、丝瓜还有番茄,凌乱而富饶。上面还有竹竿搭成的晾衣架,上面挂着夏天的衣服,男人的大裤头,汗衫,女人的裤头,奶罩和大大的睡裙。

沪妮掏出一只烟来,点燃,慢慢地吸着。不知是谁家的电视里放着咿咿呀呀的川剧的声音,让沪妮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身在现代的大都市,还是年代陈旧的什么地方。

像每一个呆在房里的时间一样,很认真地对待着面前的一堆稿纸。烟蒂堆了一些,手里的笔也不停地写着。其实写的东西没有多少是有价值的,或许一个晚上,都写不出一句精彩的句子。但还是不停地写,生怕一停,就在世界无声无息的最低层沉淀得更深了,怕以后再也没有力量把自己拉出来了。

隔壁女子劈劈啪啪跑上楼的声音沉静很久以后,沪妮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拿了一个盆一个桶,拿了毛巾肥皂和换洗衣服出门。那个坚硬的女子还没有进屋,在走廊上拿了长长的竹竿挑了衣服向很高的绳子上挂着。地上又是一滩水了。

听见响动女子又把她冰冷的目光投了过来,只一瞬间,就收了回去。

沪妮下楼,走进厨房,在走进冲凉房。里面一股热气和香皂的味道。

把衣服脱下来,先把衣服洗了。如果洗完澡再洗衣服,就会又洗出一身的汗。洗干净的衣服放进盆里,放在高处,然后开始洗澡。重庆的夏天如果没有空调的话,那洗澡应该是一天中最美好的时刻,清凉干净的水,把累积了一天的汗,全部都冲洗掉了,至少在洗完澡以后的几分钟时间里,人是很清爽的。

身上的水还没有擦干,汗又冒了出来,就由它去了。

沪妮站在坚硬女子刚才站的那个地方,用同一个竹竿借着走廊上的灯光晾衣服,这里是见不到阳光的,她的衣服上都有了一股发霉的味道。

红门响了,一个穿戴很整齐的男子快步地上楼,脸上带着被酒精灼烧起来的潮红。他看到沪妮,眼睛亮了亮,学着电视里的镜头很潇洒地“嗨!”了一声。现在许多人都会有这样“向世界接轨”的动作,但这样的动作放在这个不管怎样穿戴整齐,但浑身上下都还透着土气的人身上,不免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沪妮看了他一眼,拿起自己的空盆,面无表情地回了自己的屋。她不讨厌这个人的土气,但她讨厌这个人的虚浮和“白痴”,她不屑于和他说一个字。

男子已经在沪妮面前有过一次碰壁,如果今天没有乘了酒劲,他也不敢再招惹沪妮。这样的碰壁,难免让人尴尬,还好,他又乘了酒劲,做了一个很洋派的动作,摊了手,耸耸肩,不以为意地笑笑,轻快地跑上楼去。

沪妮把藤椅搬到床边,把小风扇放在上面,把风开到最大档,然后躺在床上。什么也不让自己去想。风带着热烘烘的温度,但多少比没有的好,谁家的电视里还在咿咿呀呀地放着川剧,沪妮听着这个声音,渐渐地变得遥远,慢慢地睡着了。

漂亮朋友(三)

金子

和小言关系密切几乎是必然的,因为小言需要一个没有人打扰的地方。

在更衣室里,小言脱下工作服,露出嫩黄的胸衣和底裤,很完美的身体,全身上下没有一点瑕疵。沪妮面对着墙壁,在旁人面前换衣服,她做不到像小言那样的自在。但是她感觉到了探询的目光,在后面,很细心地分析着自己的身体。穿上牛仔裤和T恤,因为天热,头发就还那样盘着,只把那朵黑色的稠花摘了下来。转身看见小言穿着一条刚到腿跟的热裤,一

件黑色的吊带衫上面坠着一些银色的亮点,长发已经披了下来,厚厚的,被染成了红棕色。热的不适对小言来说,远没有美丽来得有说服力。

第一次小言提议到沪妮的出租屋去玩儿,沪妮觉得有些唐突。从来没有人去过她自己的私人空间。但小言的快乐和热情几乎让人不能拒绝。然后沪妮还是申明了自己那里“不好玩”。事实也是这样,沪妮自己都不喜欢呆在那里,什么都没有,有什么好玩的。小言不介意,喜滋滋地牵着小刚的手在后面跟着,红棕色的长发很有节奏地在脑后摆动着。

在那个散发着霉味的房间里,小风扇懒懒地吹着热风,板凳上摆着小刚买了一些零食,三个人并排坐在床上,鞋都蹬在了地上,三双光脚丫子就在床沿晃动,很无聊的样子。气氛有些尴尬。沪妮觉得自己要尽一点地主之仪,但是却总是找不到很好的话题,不时地,气氛都很冷淡。

但是很快沪妮就发现了尴尬的只是她一个人,他们两个是不需要什么话题的,甚至不需要第三个人的存在。沪妮突然明白了小言为什么要在大热的天,跑到这间闷热的出租屋里来的原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