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从底特律河的方向,沿着宽敞的伍德沃兹大街,出现了几百名游行者,大部分皮肤黝黑,看样子都是本地的黑人。他们衣着各异,走路的步伐却异乎寻常地整齐,并且喊着某种齐刷刷的口号:

“There is no true God,

but Time!

Refresh yourself,

for our Lord Time!

(万物非主,

唯时乃主!

尔当自新,

为吾时主!)”

“这是什么?”寿行好奇地问。

“咱们去看看。”光吉说,从床上跳起来。

“半夜三更的,太危险了吧?”

“在这个新纪元,也没什么危险的了。”光吉说,“再说咱们又不是美女,还怕什么?难道怕他们抢劫?”

他们下了楼,来到街上。那群人已经穿过了路口,来到广场上。借着街灯,寿行的目光被人群前面的景象吸引住了:四个健壮的黑人上身赤裸,肩膀上抬着一张像担架一样的板子,上面坐着一个没有脚的苍老黑人,身子枯瘦,满脸皱纹,看样子有六七十岁了,寿行一眼看到了他的眼部,不由得打了个寒战,那眼眶中…根本没有眼珠。

寿行本能地想要逃走,但却迈不开脚步。光吉却仿佛被迷住似的,居然一步步朝那群人走过去。

“光吉,你疯了?”寿行压低声音叫道,“别招惹这些家伙,快回来!”

但光吉已经走到人群之前,长长的肃穆的行列在日本人的面前停住了脚步。

“你们说的是什么?”光吉问,声音异常地激动。

左边的一名黑人向前一步,拍着他的肩膀,“我们说的是真神,时间的主宰,兄弟。在创世亿万年之后,他终于要现身了。”

“真的…有这样的…神?”光吉结结巴巴地问。

那人还要说话,但是老黑人抬起一只手,制止了他。他沉默地把手放在光吉的肩膀上,光吉顿时匍匐在他面前,发出不知是欢喜还是悲伤的啜泣声。

“まさか…本当に…神様の啓示…(难道真的是…神的…启示…)”寿行听到光吉带着哭腔说,用的是日语,仿佛已经神志混乱了。

“光吉这家伙!”寿行无奈地想,他究竟是发哪门子疯啊?

但是须臾之间,光吉已经站了起来,默然跟在队伍的后面,高声念诵起了同样的口号:“There is no true God,but Time!Refresh yourself,for our Lord Time!”

寿行感到一阵恐惧,他本能地想逃开,但那个老黑人正好望向他。空洞的眼眶中却似乎发出了某种温润的光。

像被电击一样,某种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寿行感到一种奇特的温暖冲击着自己的内心,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土崩瓦解。

那是关于尘世的一切,父母、妻子、女儿、生活、事业、朋友…

这一切的一切,在蓦然显现的真神面前,都是那么微不足道,仿佛只是幻象而已…

寿行感到自己在走向游行的队伍,似乎一切都不受自己的控制,但又是全然心甘情愿。

似乎过了一千年,又似乎在顷刻之间,他也跪倒在那个黑人的坐辇前。“你…是…谁?”他听到自己用最后的力气问。

一只温暖的手抚上了他的肩膀,没有声音的语言在他心底响起,温柔地回答了他的疑问。

“我是自在永有的。”

那一刻,阿部寿行忽然明白自己错了。这里绝不是毫无希望之地,恰恰相反,在这个日益疯狂的世界,唯一的、真正的希望与未来就在这里,在面前这个看似残疾的黑人身上。

第三部 时间之神

你的岁月无往无来,我们的岁月往过来续,来者都来。

你的岁月全部屹立着绝不过去,不为将来者推排而去,而我们的岁月过去便了。

你是“千年如一日”,你的日子,没有每天,只有今天,

因为你的今天既不递嬗与明天,也不继承着昨天。你的今天即是永恒。

——奥古斯丁《忏悔录》卷十一

第238日 战后

“北京挨了美国扔的核弹…”刘烨问,“后来怎么样了?”

韩方苦笑着继续说:“如果要追溯的话,那才是真正天下大乱的开始。随着各国内部的乱局、军队的哗变,到头来各国领导人都朝不保夕,手上只剩下了核按钮,为了少受点苦也开始拼命转移矛盾。以色列被阿拉伯国家围攻,就往开罗、大马士革和贝鲁特扔了一圈核弹,俄罗斯先炸了美国,又把几个天天和它过不去的东欧小国给核平了,美国不但往全世界扔核弹,而且他们最恨塔利班,往阿富汗扔下一种特别的氢弹,据说是冷战时研制的秘密武器,外界从不知道,它有1.5亿吨TNT当量,是沙皇炸弹的三倍!这是地球上爆炸过的最大威力的武器,爆炸产生的蘑菇云高达一百多公里,冲击波直达一千公里外,几条山脉被夷为平地,阿富汗整个国家都毁灭了…

“我们本来平和,被扔了核弹后也豁出去了。第二天早上往美国射了几十枚核导弹,东风31、巨浪2…能扔的都扔了,美国的所谓国家导弹防御系统证明是形同虚设,三四十枚核弹大部分命中,华盛顿、纽约、洛杉矶…凡是叫得上名字的大城市都被炸得稀巴烂,上亿人一命呜呼。

“当然美国也开始迅速反击,第二次他们向中国发射了上千枚核弹,光北京就中了四枚!几百个城市被摧毁,直接死亡的人数估计超过五亿。俄国和欧洲,印度和巴基斯坦也难逃此劫。那些日子每天至少要死十几亿人,远远超过人类有史以来所有战争死亡人数的总和。不过这都不要紧,第二天所有人又安然无恙地复活了。”

“但是你不是说,有的人会变成植物人吗?”

韩方感到一阵莫名的不安,“是的,他们受不了对精神的巨大刺激,会永久陷入昏睡,好像灵魂已经死亡一样。在核战时代也有一些这样的人,不过比例却比之前要少多了,也许是因为核爆和世界大战对心理的影响远没有那些针对个人的残忍的暴力和虐待强烈吧,真正死去的人很难统计,但大概还不到千分之一。

“不管怎么说,此后就开始了大国之间长达一百多天的战争游戏。主要的国家都通过对外战争来转移矛盾,人民也陷入好战的激情中。当然每次‘战争’最多只能维持二十个小时,长期复杂的战略是谈不上了,甚至出动陆军也来不及,只有发射导弹和进行空战最便捷。北京被核弹炸平了整整十七次,纽约、巴黎和莫斯科也差不多。我们见过大陆的歼十和台湾的F16A编队在台北上空血战的照片,也见过美国的F22在东欧全歼俄国的苏27战机,我们的特种部队还在台湾活捉过林志玲,可惜没活着带回来…不过最惨的是首尔,虚空纪以后不久,朝鲜人开始每天清早万炮齐发炸它一次,加上发射他们的唯一一枚核弹,把它夷为平地,然后欢庆主体思想的胜利。等到不幸的韩国人打起精神,集结起来开始反击的时候,天都快黑了…”

“不可思议,世界变成了一个大游戏场…”

“你说得对,现在想来,当时能把这种毫无意义的战争进行一百多天也够不可思议的。不过人性本身就有好战的一面,只不过出于对死亡的恐惧而被抑制住了。在虚空纪,既然死亡不复存在,那么战争也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并且从深层心理来说,每一个国家和民族都在虚空纪初期的混乱中变成了一盘散沙,那么也需要某种动力把自己凝聚起来,恢复自己的共同价值和民族精神。战争提供了这种动力。人们好像终于找到某种事业了,打了鸡血一样要求本国的军队去摧毁敌国甚至是某些看不顺眼的邻国。那时候各种谣言也满天飞,比如说虚空纪是美国什么新式武器实验出了问题导致的,比如说只要干掉日本天皇就能停止时间跳转,战争因此就更加一发不可收拾了。”

“那科学鼹鼠会的研究…”

“中断了很长时间。”韩方摇头,“中间我偶然见过纪冰一两次,不过也没法深谈,据说科学鼹鼠会基本停止活动了。不过天地会之类的临时帮派也在战争中烟消云散了…”

“不过打来打去,总也打不出什么结果。到最后人们也厌倦了。到了第一百多天后,相互间的核攻击渐渐停止。世界总算再度享有和平,人们也好像消磨尽了一切的权力欲和暴力倾向,变得麻木而懒散,每天无所事事,就是吃喝玩游戏看片,如果说有什么新鲜的事,那就是交友运动了。”

“交友?”刘烨无法理解,“人们刚从核战争中走出来,怎么就想到交友这种无足轻重的事?”

“其实这也是符合人性深层心理需求的。”韩方耸耸肩,“人不可能永远疯狂、杀戮下去,人性总还要追求一些美好、温柔或者享乐的东西。

“但在之前的几个时期里,先是由于极度恐慌,再是由于社会混乱,道德降到了零点,人群关系被毁坏殆尽。以前人际关系中各种潜在矛盾纷纷暴露,阴暗龌龊的念头转化为行动,人人放纵起来,为所欲为,一般的背叛、争吵、打架都不算什么了,即使下级殴辱上司,丈夫交换妻子,父亲强奸女儿…这些以前骇人听闻的事情也屡见不鲜。等到大家从兴奋中冷静下来,才发现已经被破坏的人际关系难以修复,许多认识的人都撕破了脸。人们甚至害怕万一哪一天时间循环过去了该怎么办?人类社会再也回不到从前了,人们没有办法再面对彼此。再说,从每个人内心来说,还是渴望人与人之间的温情和稳定的生活秩序的。

“由此则出现了交友的风潮,人们纷纷走出之前被破坏的旧关系圈,跑到不同的地方去认识新的人,寻找新的朋友。同性的异性的都有,恋爱和友谊似乎又复活了,但同时伴随着毫无节制的滥交和吸毒,反正是寻找一种寄托吧。经过之前几个时代的洗礼,大家的心态也变得开放了许多。比如说,自从虚空纪开始以来,性已经不是什么禁忌了。即使在学校里,滥交、群交也比比皆是。”

“这也太不可思议了!”刘烨嚷了起来,“要说在混乱状态下弱肉强食,发生强暴什么的,还可以理解,但形成肆无忌惮的性伦理…这怎么可能呢?”

“这你不明白。”韩方黯然说,“因为你相当于第一天进入虚空纪,你无法理解虚空纪人的感受。对我们来说,生活是一种痛苦,我们背负着公元纪人类无法想象的精神痛苦,必须通过各种极端的方式释放自己。”

“怎么会呢?你们不会死也不会衰老,也不用再为生计劳碌,在核战争过去后,又开始建立社会秩序,加上回避痛苦原则,应该是一个非常理想的世界啊!”

“但是人类是属于时间的动物。”韩方望向湖水彼岸,“我们习惯在几十年的尺度上生老病死,从基因上就无法适应虚空纪的存在方式。一天两天,或许几个月还可以凑合,但是更长的时间就不行了,我们的生活没有目标,没有意义,没有动力,而这样的生活或许将永远继续下去,这足以让最坚强的人发疯!实际上这几百天来我都经常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疯了,在这种极端的精神折磨下,和面临世界末日的紧张看似相反,其实相似,既然生活秩序都被打破了,人们只想得到更多的快乐。性自由又算得了什么呢?性的禁忌虽然在人类社会根深蒂固,但依赖于许多前提,比如怀孕的问题,长期人际关系的问题…现在这些问题都不复存在了,禁忌自然也都消散。只要换一个角度看,这其实是很正常的发展。当然,到头来这也不过是让人变得纵欲麻木而已,距离恢复正常的生活秩序还差得太远了。所以人们又开始纷纷越狱。”

“越狱?”

韩方笑了笑,“你看,这是一个形象的比喻。我们被束缚在只有二十个小时的时间里,如同一个时间的监狱。当然,这个监狱凭借人类的力量是无法打破的。我们再也不会有冬天,春天,夏天,也看不到下雪和桃花盛开,在北京甚至再也没有雨天,有的地方却是永远在下雨…

“但同时,我们还被束缚在另一个监狱里——空间的监狱。很显然,人类所能到达的范围只能是从自己的原点——也就是6点47分所在的位置点——出发,在二十个小时之内所能到达的地方。这个地方理论上可以很大,但其实是小得可怜的。

“首先,民航早就不存在了,没人会为了你而开飞机,高铁、地铁和一般火车也如此。汽车倒是随便你开,路边停着的没人的车多得是,但是路况永远不会很好。大战后的秩序只是自发形成的,和公元纪没法比,还受到客观条件的束缚,在北京这样一个复杂至极的交通系统里,你不可能期待有人会维持交通秩序,堵车撞车都是很常见的事,再加上司机中为数不多的无忆者和心灵死亡者,很容易造成连锁交通事故。所以在任何时候,你都不能指望开着车能顺当开出哪怕几公里,比较靠谱的,大概只有脚和自行车。

“每次从燕大出来,即使花一整天的时间,我们只能把北京市区转一圈,最多到达某些郊区比如大兴、昌平、房山什么的,但却几乎无法到达另一个城市,哪怕是天津或者保定,上海、广州之类就更别指望了。你知道我是四川人,但是我永远无法回家了,再也见不到我爸妈;不过这也好,马小军家倒是在北京,但之前不知出了什么事,他和家里关系很紧张…谢东他女朋友在天津,你知道他们从高中过来的,感情有多深,但也基本无法见面,经常他们约好了在廊坊见,最后却谁也赶不到那里。有一次谢东好不容易到了廊坊,都看到他女朋友了,俩人激动地向对方跑过去,就在还差两三米的时候大跳转开始了,俩人一刹那被拽回到原点,后来实在太辛苦,也就散了,各自逍遥…

“不过我们在大城市还好,毕竟这个城市有上千万人,几百平方公里,有足够的空间和事物可以探索。你可以想象那些小地方是什么样子的。比如那些只有几千人的小镇,半天就可以逛完,周围也都是些荒芜的乡野,永远被困在这样的地方是多么痛苦啊!再比如有些大山里的穷山村,没有汽车,不通电话,花二十个小时都不一定能走出去。虚空纪以来,那些山村就成了不可见的黑箱,生活在那里的人们对外界一无所知。他们也永远无法离开那个村子,我们几乎永远不知道在他们身上发生了什么事。

“最初,比起许多其他更恶劣的事态,这种无形的囚禁还不是什么主要问题。但自世界大战结束,随着局势的稳定,对周围环境也渐渐熟悉到厌倦,越狱就成了人的主要追求之一。由此开始了所谓越狱时代,其实也就是人们想方设法开发出更多方式,尽量摆脱特定时空的束缚。

“网络和电话在此极端重要,因为它们本身是靠机器自动运行的,跳转后至少很长一段时间内不需要人的专门维护也能运转,所以成为人们了解外界的关键,报纸和电视新闻当然都完蛋了…刚才我说的关于外界的一些情况,都是从网上传来的。如果在没有网络的时代进入虚空纪,就没法得到任何信息了。像推特、脸书、微博之类的网络工具,就成为人们发布和获取信息的第一手渠道。天涯论坛、百度贴吧、58同城之类的网站也很重要,不仅能了解外部,而且还能知道很多有用的本地信息,你可以知道在附近的某个角落有什么东西是‘可以到手’的,比如天外天有一批刚做好的烤鸭,燕园派出所的什么地方有一批枪,在本市的各大明星的确切‘原点’…还有许多资料信息如地图等也可以从网络查询。当然一个大问题是,不可能储存信息,过了二十个小时一切又从头来过,一切都得靠大脑记下来。

“然后是交通工具,诚然飞机火车等都不可能正常运作,但在6点47分前后还是有一些交通工具在运行的,比如地铁,跳转后司机通常也会再开一段,如果能及时搭上地铁,就可以迅速到达城市其他地区。如果能跳上刚出发的火车,就可以去更远的地方,如果司机愿意继续开的话。当然上已经起飞的飞机是不可能的,不过也可以在附近的机场找到一些停泊在那里的飞机,如果你自己能让它飞起来的话,没人会阻止你。”

“这么说,刚才那架坠毁的飞机…”刘烨望着西面说,那里的黑烟还没有散去。

“多半是一个大胆的越狱者干的,现在空军也不管这些事了。不过开飞机难度太高,事故难免。如果他能成功的话,说不定能飞到上海或者西安,可惜了。”韩方叹了口气,“我还没有尝试过开飞机,最大的成功也就是跑到市郊搭了辆车到了门头沟,也许有一天,我也会——”

他蓦然住口,怪异地望向左边,刘烨顺着他的眼光看去,一个红衣的高挑女人在小路尽头出现,并朝他们走来。

是陶莹。

韩方心里不由七上八下起来。

第238日 新教

“那个,你在这里等我,我去去就来。”韩方不想让刘烨知道太多自己和陶莹的事,甩下他,快步迎向陶莹。

陶莹走近了。今天的她与昨天判若两人,脸上如同披上一层严霜,怒气冲冲地劈头就问:“昨天究竟怎么回事?至少有几百人看到我们…哼!我脸都丢光了!”

“陶老师,其实我也是受害者。”韩方不得不分辩道,“昨天我也被那个女孩杀了!”

“倒是听说你也死了,”陶莹显然还不知道凶手是谁,“你是说是一个女孩干的?明白了,是你的小女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