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根本不认识她!”韩方说,但随即想起那女孩其实是他在第一天见到的那个伤者,说话不免少了三分底气,“…谁知道她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其实也不奇怪,现在暴力杀人虽然比以前少了,不过还是时有发生,出这种事也不稀奇。”

“一个女孩子拿着枪到处杀人?她不会是‘果饵’吧?”

所谓“果饵”是从“果儿”变来的,原来那些喜欢和偶像名人上床的开放女孩子,到了虚空纪发现这种事已经司空见惯,再没有什么成就感,因此其中一些人发展出了诱杀名人的怪癖,有的还提着自己偶像的头,拍照发到网上炫耀。后来更加超出了娱乐圈的范畴,著名的作家、企业家和知识分子等也经常被杀。果饵之间还经常竞争,看谁能先杀到某位知名人士,作为自己的功绩。

“可是我们又不是名人啊?”陶莹摇头,自己否定了自己的假设。

“现在什么样的疯子都有,也不一定是果饵。”

陶莹忽然间想到什么,脸色变得更难看了,“这么说,不会是时间教徒吧?”

“时间教?”韩方以前好像听过这个名字,但还不清楚具体是怎么回事。

“嗯,是最近新兴起的一个邪教。”陶莹说,“一开始在美国,最近几十天来已经扩展到了世界各地…他是谁?”她刚看到远处好奇张望过来的刘烨。

“我室友,一个无忆者。”韩方简略地回答,“那个时间教是信什么的?”

“既然叫这个名字,当然信奉的是时间。”陶莹说,“你或许也知道,自从虚空纪以来,世界各大宗教都经历了迅速的兴衰过程。”

“是啊,一开始大家都手足无措,科学什么都解释不了,只有把宗教当成救命稻草了。”韩方说,“最初那几天,那帮教徒可猖獗了,天天拿着本《圣经》到处传教,说世界就要毁灭了,这是末日审判的预兆,让我们赶紧向上帝忏悔,不然就下地狱…后来惹恼了其他教派,说他们才该下地狱呢,几千人在西什库教堂前面进行了好几天的大战,打得那个惨烈,都说杀越多异教徒,越容易上天堂。”

陶莹冷笑一声,“可惜谁也死不了,而且上帝也好,安拉也好,都没来救他们,一群傻×…不管怎么说,后来这帮人也想明白了,他们信教,不就是为了永生不死上天堂么。现在多好,大家都永生了,而且想吃吃,想干干,还要天堂干吗?”

“所以很快也就没几个人信教了,旧宗教奄奄一息,基本快完蛋了。那个时间教究竟是怎么回事?”

陶莹的脸色微变,“据说创教者是一个叫保罗·爱德华什么的黑人,双目失明,下肢瘫痪,在底特律乞讨为生。他发明了一套什么教义,自从虚空纪之初就到处宣扬,最初别人自然当他是胡扯,但慢慢地也传播开来了。”

“这个教是说什么的?”

“纯属扯淡的教义。”陶莹冷笑,“说时间是一个神,是世界的创造者,有了时间才有了世界。在时间中人类才能延续,生生不息,虚空纪的到来完全是因为人类的罪恶让时间之神离弃了人类,使人类堕入罪恶的深渊。所以必须全人类皈依时间教,向时间神乞求宽恕,时间才能继续下去…”

“是这么回事?”刘烨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过来,听到后半段话,问道。

“那只是这些无知的人抓的救命稻草。”陶莹说,“他们相信一切事情的存在都是有道德意义的。人类如果遇到什么灾难,一定是被神惩罚,但神还是爱着人类的,所以只要人肯忏悔改过,还是会原谅他们…这是三岁小孩看待自己父母的思维方式,但是几千年来,人就把这套搬到他和世界的关系上,什么原罪啊救赎啊,在虚空纪也不例外,无非是旧瓶装新酒。”

“不过后来信的人越来越多了,虚空纪某种意义上可说是天堂,但却没有秩序,没有未来,让人心灵空虚。大概是人们无法忍受无意义的生活,总想找一点可以依靠的东西。这些新宗教就乘虚而入了。”陶莹悠悠说。

“这么说来,他们想要的就是让时间重新流动?”韩方问。

“多讽刺啊!”陶莹感叹,“在以前,人们认为人类如同浮游般的生命就是最大的遗憾,他们梦想着永恒不死的生命,如今每一个人都得到了它,却又怀念起以前生老病死的生活来了。La vie est ailleurs——生活在别处!以前人们麻醉自己,是为了不让自己意识到死亡,如今人们麻醉自己,是为了不让自己意识到生命!所以他们乞求上苍,重新把古老的、有生有死的生活赐给他们。以前人们期待永生,如今人们期待的是死亡…”

“说实话,有时候我也想回到之前的生活去。”

“当然啦,就算要跳出时间循环也没什么不好。可问题是,他们根本不知道如何去恢复!关键完全在那部LHC上,正是它的实验才导致了虚空纪的出现!很显然,必须继续研究和试验下去,才有可能让世界脱离虚空纪,返回正常的轨道,可这帮时间教徒要求的是废掉所有的科学!每天去祈祷!忏悔!真是不可救药的愚蠢。”

韩方不由得想起田华杰曾对他说过的一句话:“在这个科学没法解释的时代,人们自然也会背弃科学。”

“所以时间教才尤其可恶。”陶莹接着说,“他们接受了一些科学知识,但却无法理解,把它们全盘神秘化了。最后说成是人类的LHC实验惹怒了时间之神,神就封闭了时间。他们由此发展出了反智主义的倾向,要求人类放弃一切科学研究,最好是忘记科学,每天祈祷忏悔,过清教徒的生活,等待着神来拯救他们。本来在虚空纪,科学研究就已经奄奄一息了,他们还要彻底扑灭!这段日子在美国和欧洲,每天许多科学家都被他们痛苦虐待,实在受不了折磨,不得不放弃研究了。还有,这些愚昧狂热的教徒,他们就像早期的基督教徒一样,不但反对科学,而且对性的…方面尤其厌恶,所以我很怀疑,那个女孩是时间教的人。”

“也许这只是暂时现象。”韩方说,“很快它们会像其他各类宗教一样消失的。”

“恐怕未必。”陶莹说,“至少一个新的时代,宗教时代也许很快会到来。看过《你往何处去》么?这和古罗马帝国末期性自由的风气被基督徒的禁欲主义社会取代颇有类似之处,也许古老的历史会在虚空纪以新的方式重演,我们等着看吧。不过我是不会向那些愚昧的教徒妥协的。”

“现在么…”陶莹甩了甩头发,勾起韩方的下巴,“我倒是有兴趣把昨天那件事做完呢…”

韩方看着陶莹性感圆润的双唇,心头一热,就想放纵一番。但蓦地,一张苍白的脸,一对冷冷的、似乎充满恨意的眸子令他悚然一惊。他不由自主退开一步,躲开了陶莹的抚摸,心潮起伏不定。

“怎么了?”陶莹诧异地问。

“我要先找到那个女孩。”韩方说,“在这个莫名其妙的时代,我总算找到一件事可以做了。”

我知道为什么你会回来找我,韩方想,因为那个数字,但那又是为什么?是否你知道虚空纪背后的秘密所在?

“你怎么找她呢?”陶莹问。

韩方发现自己其实毫无办法,“这…只有先在燕大找一圈再说。”

“她未必会在燕园里。”陶莹提醒他。

“我知道。”韩方叹道,“但是总得先试试吧。”他怕自己又会在陶莹的性感攻势下动摇,不再多说,就转身离去。

陶莹微微一笑,也不阻拦,看着韩方的身影消失在树林后。然后转过脸,风情无限地看着剩下那个不知如何是好的刘烨,“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

第238日 消息

韩方沿着小路离开枫湖,一时也不知该到哪里去,找到那女孩的机会渺茫,但他也不想一整天都陪着毫无记忆的刘烨或者和自己不清不楚的陶莹。没走出多远,手机忽然响了,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韩方吗?我是徐若男。”电话那边说。

“徐若男?”她和自己毫无交集,打电话干什么?“你好,请问有什么事?”

徐若男却嘿嘿笑了起来,“韩方,我好不容易才问到你的电话号码。昨天你是不是在枫湖边上…”

“这个嘛…”韩方尴尬地咳嗽几声,原来就是为这件事啊!“我这还有事,回头再聊吧?”

“别挂。”徐若男忙说,“我问你,认不认识一个穿黑色连衣裙的大眼睛的小姑娘,看上去大概十八九岁的样子?”

韩方的心狂跳起来,“你认识她?”

“不认识。”徐若男坦承,“不过昨天早上九点多的时候,我和我女朋友到枫湖边散步,就看到一群人围着你们的尸体看热闹…”

韩方听到她说“我女朋友”还是颇感别扭。不过徐若男一副假小子的样子,是拉拉本不奇怪。在世界大战时期,她和沈丹两个公然出双入对,一时传得沸沸扬扬,但那时候同性恋的行为基本都公开化了,大家很快也习以为常。但在战后的享乐时代,徐若男又换了不少伴侣,韩方也不知道她现在的女友是谁。

“…我认出你来了。虽然你没穿衣服,头也被爆掉了,但总还剩下半张脸,嘿嘿。我正说‘那不是我们班韩方吗’,就有一个女孩过来,问我是不是认识你。我告诉她你是我同学,她就说,她以后会来找你,让你在图书馆的楼上等她。”

一霎间,韩方感觉自己呼吸不过来,“那个女孩是不是穿黑色的连衣裙,手臂上有些瘀青?大概一米…一米六五左右高?”

“是啊。”徐若男的声音也兴奋起来,“你果然认识她!我看她的神情也有点古怪,你们究竟什么关系?”

“也没什么…”韩方含糊应了一句,“你刚才说,她说今天会来燕大图书馆的,是吗?”

“好像是这意思吧,当时我还想问几句,但她不想多说的样子,直接走了。我也没好多问。奇怪,她没你联系方式吗?你们之间有什么秘密?你的死和她有关吗?她是不是——”

“多谢多谢,回聊啊!”韩方赶紧收线。

十分钟后,韩方站在了图书馆门口。

刚才和刘烨及陶莹谈谈说说,已经过了十点。每次返回原点之后,图书馆都是在6点47分的状态,还没开馆,当然也没有工作人员来开门。不过每天总会有人拿石头把门砸开进去看书。此时的大门又已经“洞开”——多了一个大洞。

韩方走进大厅,馆里已经有几个人,但总的来说还是空荡荡的,一片寂静。虚空纪以来,来图书馆的人恐怕还不到以前的百分之一。他走过一个个藏书室,里面窗明几净,却杳无声息,韩方觉得自己仿佛走在一个被废弃的古城堡里。

经过外国文学阅览室,那里的门却已经打开了。韩方心中一动,向里走去,但是好像也没有人,一张阅览桌上平摊着一本薄薄的小书,斜斜的阳光照在有些发黄的书页上。是那个女孩拿出来的吗?

韩方拿起那本书,发现是本莎士比亚的诗集,那是一本有些年头的英文书,是19世纪的了,上面还盖着燕大的旧章,后面有张借书卡,上面写了两三个姓名和借书日期,最后一行秀丽的字迹是“谢婉莹,民国十年十二月八日”。韩方愣了一下,觉得这名字有几分熟悉,想了一想,才想起来谢婉莹是谁:著名作家冰心。

民国十年,那是…1921年,“五四运动”时期,他们那时候是如何生活的呢?是充满革命的激情还是优雅的民国范儿?韩方遐想着,忽然有一个奇怪的念头,说不定每个时代的人们都被困在自己的虚空纪里,谁也无法离开,在各个时代之间延续的时间线,或许只是幻象。或许每一天都有自己的虚空纪,或许早有无数个韩方,无数个陶莹,无数个谢婉莹被困在各自的某个虚空纪里…

韩方想起昨天陶莹念的那首诗,想找出来看看。正在翻书,背后传来脚步声,韩方心中一动,猛然回头,一个人影映入眼帘,他顿时转为失望。不是那个黑衣少女,是一个矮矮胖胖、戴着眼镜的女生。

女生向他点点头,“好久不见啊,韩方。”

“彭芸,怎么是你?”韩方也略感惊奇。

“我来看书啊。”彭芸简单说,韩方看到她手上拿着一本曼昆的《微观经济学原理》,不由肃然起敬。

“你天天来图书馆?”韩方好奇地问。

“是啊,那么多书要看呢。”

“那你昨天有没有看到一个穿黑衣服的女孩子…”韩方略微形容了一下那女孩的容貌打扮,做贼心虚地觉得自己脸上有点发烧。

“你说的那女生,我有印象。”彭芸肯定地说,“昨天上午在底层的大厅里见过她,燕大图书馆就这么大,经常来的几个人都很熟悉。因为从来没见她出现过,我就多看了她两眼,后来她就上楼了。”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大概九十点吧,我也记不清楚。”

那就是在杀掉陶莹和我之后,又和徐若男见面后了,韩方想。“你以前真的没见过她?”

“应该没有。”彭芸确定地说,“不管是在公元纪,还是虚空纪,我都没有任何见过她的印象。”

“是这样…”看来她的确不是燕大的学生,“那后来你又见过她吗?”

“我想想…对,下午我去四楼查点资料,就又见到她了,坐在窗户边上,一边晒太阳一边看一本什么书…我瞅了一眼,好像叫悲伤什么泪流成河。”

“郭敬明的《悲伤逆流成河》?”韩方更感到奇怪,“这是流行的青春小说,不应该在四楼的理工科阅览室里。读这本书…好像也看不出什么线索来…”

“你想看出什么来?”彭芸问,韩方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彭芸也毫无兴趣地摆摆手,“哎,我不管你们的事,我得去看书了。”

“你现在还在自习?”韩方随口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