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不,不会错。刚才的推理无懈可击。这个人不可能是马宝瑞,不能被他的外表所蒙蔽。在熟悉的躯壳下,隐藏着一个完全陌生、恐怖、邪恶的心灵。他是否知道我在想什么?他是否随时可以像控制马宝瑞和王子森那样让我成为他的奴隶?

韩方冷汗涔涔,想拔腿就跑,但却迈不动脚步,只有微微低头,不去看对方的眼睛。

屋里的两个人都沉默了,适才的融洽气氛无影无踪,死寂中蕴含着即将爆发的紧张。每秒钟都像一个世纪那样漫长。

终于,“马宝瑞”温厚地一笑,“好吧,如果你愿意的话,也可以说我就是那个你认为的人。”

虽然已经猜到了真相,但韩方仍然如中电击,语无伦次,“这…这么说,你真的寄宿在你的…他的身体里?可是马宝瑞呢?你是杀了他,还是…”

“韩方,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马宝瑞”似乎带着悲悯的目光看着他。

“我早该想到了。”韩方仍然沉浸在震惊中,喃喃道,“你不是一般人,不可能像我当初那样昏迷好几个月,你很快就找到了下一个宿主,而要控制这个国家,没有比马宝瑞更合适的人选了。如果你一开始就知道马宝瑞其人,或许你早就会附体在他身上。”

“你说对了一点,我本以为王子森是最好的选择:他是著名的气功大师,曾经令万千人匍匐,可以宣传神迹,而且因为是植物人,自身的精神抵抗力又等于零,很容易进行意识融合。但想不到王子森出山后处处受钳制,反而让马宝瑞这个投机者占了先机。但如果昨天你肯合作,我是不需要另外换一个身份的,这耗费了我本来不多的力量。”

“无论是王子森也好,马宝瑞也好,你为什么要侵占他们的身体?你本来什么都有了,世界已经臣服在你的脚下,为什么你要纡尊降贵附体在他们身上?”

“附体?”爱德华兹一笑,“你以为这是中国民间传说中的鬼上身?我可怜巴巴地去‘夺舍’,只为像人一样苟延残喘?不,韩方,这是一种你无法理解的存在方式,正如原始人看到医生开刀做手术以为是杀人一样可笑。

“我从来没有让自己从一个身体转移到另一个身体,这个比喻太蹩脚了,毋宁说这些身体都是我的意识输出终端,你以为我对王子森和马宝瑞有什么特别的兴趣?不,在世界各地,我已经有一百多个这样的终端,几乎控制了每一个重要的国家和地区。从日本天皇到伊朗最高领袖,从巴西足球巨星到印度圣女,许多你耳熟能详的名字,都已经成为了我的一部分。”

“天,你竟然已经杀了一百多个人!”韩方忍不住心中的惊怒,叫道。

“你完全没有理解。”爱德华兹带着怜悯说,“从来没有人死去或者消失,他们只是融合在一个超级意识中。这一百多人的意识和记忆,已经融合为一。我没有骗你,我是保罗·爱德华兹,也是王子森和马宝瑞,我是几十条意识支流汇集而成的滔滔江河。每一条支流都改变和丰富我自己。你难道能说唐古拉山下的一条小溪吞并了几百条江河,变成了浩浩荡荡的长江?不,是所有这些支流都汇合为长江,他们都是其中的一部分。

“我不是一个单独的,孤零零的‘我’,我是我们,我们也就是我。我们的一切都会在更高维度的意识复合体中进行共享和交换。在北京和你说话的时候,我还在东京召见内阁总理大臣,在巴黎和金发美女相拥而眠,在纽约参加一个慈善活动…而那个原始的我还在底特律的一间教堂里主持祷告。

“这一切的我,都同时存在。你无法理解这种存在的丰富和奥妙,正如一个二维生物不能理解三维世界的立体。”

“你…”韩方不自禁地浑身发抖,“你是说你的意识像电脑病毒一样,可以不断繁殖自己,侵染越来越多的人?你究竟要干什么?”

“我不太喜欢这个比喻。”爱德华兹摇头,“不过如果你坚持我也没意见——不用怕,我不会碰你的,你远没有那么高的价值。而且事实上我的力量也很有限,不可能像病毒一样无限繁殖,目前的扩张已经是极限了。”

“为什么?”

“我毕竟是一个人——至少是人格化的存在——我有我的限度,在我的意识之中所有的记忆都相互共享,一百多个人的一切感官和思维都彼此共享,加上汲取了原主人本身的记忆,要维持稳定的人格存在已经很困难,每增加一个融合者,要进行意识整合,就会增加更大的负担。如果超过一百五十个,恐怕我只有崩溃了,这个问题我还无力解决,再说,一百多个终端对目前的需要来说,也够用了。”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占领了那么多的人,究竟要干什么?”

爱德华兹淡然一笑,“怎么,你怕我毁灭世界吗?我没有这样的能力,也不打算这么做。事实上,我的目标和你们的根本上没有什么不同。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要让这个世界走向正确的方向!想想吧,在过去的几年里,我为世界做了什么?我带给了世界和平和秩序!”

“世界是需要秩序,但不能是被一个独裁者统治的专制秩序!”

“我从哪里给你这种印象?不是我放弃了时间教对世界的神权统治吗?不是我主动退出了政坛,并不遗余力地在世界各地推行民主选举和开明治理吗?而你,我的朋友,竟把我描述成一个凶残的暴君?”

“我可不是你的朋友。”韩方厌恶地说,“你以隐蔽的形式控制了各国领袖人物,让他们为你服务。在虚空纪的社会形态下,要在世界范围内建立传统的神权专制是很困难的,单凭宗教的力量也许能盛极一时,但最终会消逝。所以你的方法反而更有效。”

“我当然需要掌握改变世界的权力,单凭一个新兴宗教的形式本身还远远不够。但你不应该认为,我这必然是出于自私和邪恶的目的。”爱德华兹貌似诚挚地说。

“那你究竟是什么目的?如果我不知道的话,让我怎么相信你?”

“这触及了最根本的问题。这就是我们——”爱德华兹露出了一个古怪的笑容,“我是说,‘我们’之中的马宝瑞和你经常讨论的话题:这个世界将走向什么方向?朝向什么目标?说真的,你想知道这个世界的未来是什么样子的么?”

“莫非你知道不成?”

“当然,你不是叫我超忆者么?如果你想知道的话,我可以让你也看到未来。”爱德华兹点头说,看上去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什么意思?难道你有时间机器?”

“这个么,跟我来就知道了。不过可能要花上你一整天的时间。”爱德华兹站起身,向外走去。

韩方不由自主地跟着他,心中充满了疑惑。爱德华兹走了两步,回头说:“关于我的事情,你最好不要向他人泄露。”

“你怕了?”韩方冷冷地说。

“我只是不想节外生枝。另外如果你说出去,也许会让少数人怀疑,但大多数人无疑会把你当成精神病,我是为你好。”

“你有那么好心?”韩方冷笑。

“如果没那么好心,我就不会千里迢迢带你去那个地方了…另外,请不要忘记,我仍然是百分之百的马宝瑞,只是同时还是另一个人而已,所以你不必怀疑我的善意。”

爱德华兹一甩袖子,大步走出了门。韩方不由得把几句刻薄话咽回肚子里,讷讷地跟着他走了出去。

第992日 大漠

在过去的近一千天里,韩方从未离开过北京的范围,然而现在他却坐在一架军机上,呆呆地望着舷窗外翻涌的云海和间或露出的黄土大地。陕西已经在身后了,现在是在甘肃还是青海他也不清楚,但无疑已经远离了自己熟悉的地区。这让他越发感到害怕。

“我们到底要去哪里?”韩方忍无可忍地问。

“刚才不是告诉你了吗?”爱德华兹懒懒地说,“我们得去新疆的塔克拉玛干沙漠。”

“可为什么要去塔克拉玛干?”韩方问,“这和你要说的事情到底有什么联系?”

爱德华兹狡猾地一笑,“你听说过双鱼玉佩吗?”

韩方在网上看到过那个传说。据说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神秘的双鱼玉佩在塔克拉玛干沙漠边缘的罗布泊被发现,据说能够复制出事物的镜像。1980年,科学家彭加木远赴罗布泊考察,结果神秘失踪,迄今也没有发现。据说在大沙漠的深处有一个进入异世界的入口…

这一切难道是真的?

“首长,还有十分钟就到您指定的位置了。”驾驶员通过广播对他们说,同时眼前的液晶屏幕上也出现了位置示意图,从地图上看他们正在塔克拉玛干沙漠的中心位置。

“没想到政府在无人区里也有机场。”韩方感慨。

爱德华兹似笑非笑地说:“谁说这里有机场?”

“别,别…我真的不行…啊呀——”

飞机在他们头顶划过天空,扭头朝飞来的方向去了。韩方在惊呼声中被机组人员扔出了机舱,坠向下方的无边沙海。如果说还有什么安慰的话,那就是爱德华兹还在他身边,一同下坠。

“是时候了。”在呼呼的风声中,爱德华兹对他喊着,“松开插销,打开降落伞!”

“什么啊,怎么开来着,我不会——”韩方手忙脚乱。

两声闷响,两朵降落伞像绽放的花朵一样出现在茫茫黄沙上空,悠悠飘落。

“跳伞倒也…挺有意思。”韩方惊魂初定,“不过看来,你是打算让我们一整天都待在这里了?”

“你觉得呢?”

“废话,飞机都走了,我们没有任何办法离开这里,只有等跳转了。你带了多少水?”

“不少,不过都在我膀胱里装着。”

韩方眼前一黑,“太阳这么毒,你是打算渴死我们吗?”

“还记得上次你把我留在图书馆里被那些时间教徒烧死吗?至少会比那舒服多了。”

“这你都知道…有时候我真觉得你是马宝瑞。”

“跟你说了,我就是。”爱德华兹的眼神有些悲伤,“只是我再也回不去了,要不是你干的好事,我也不至于被爱德华兹上了…靠,以后你干脆叫我马德华好了。”

眼前横亘着无边的沙漠,没有任何动植物的踪影,只有数不尽的高高低低的沙丘层叠着,一片苍黄的大海伸展向远方的地平线。正当正午时分,没有一片云彩,太阳高悬在头顶,将毒辣的阳光无遮无拦地射下来。

“好吧,我们在这里了。”韩方摊了摊手,“你要给我看什么?”

“别急,还要找呢…”爱德华兹说,“走吧。”

“往哪儿走?”

“都一样。”

他们一脚高一脚低地走在这只有沙子的世界,在身后留下一串长长的脚印。

韩方没走几步已经汗如雨下,叫苦不迭,“如果有什么人虚空纪的时候正好被困在这鬼地方,那他一定够惨的。”

“未必,也许他很幸运…”

“怎么说?”

“你有没有想过。”爱德华兹没有正面回答,却说,“自从这片沙漠形成以来,曾经有多少人到过这里?”

“虽然这大沙漠寸草不生,不过古往今来的商队、僧侣、探险家、科学家还有误入者,应该也不少吧,不是还有什么楼兰古国吗?”

“不,我不是说整片沙漠,我是说,就在我们所站的这块地方。”

“塔克拉玛干沙漠有三十三万平方公里。我们是随机落在沙漠中央的一块地方,也许没几个人,甚至也许有史以来从来没有人来过这里。”韩方随口说。

“动物呢?”

“动物?也许会有野骆驼或者蜥蜴什么的…但应该也很少。”

“这就对了…”爱德华兹停了下来,“差不多,就是这里吧。”说完便向下走去。

韩方一肚子问号,跟着他走着。他们走下沙丘,走到一处沙谷中。爱德华兹说:“现在向下挖,拼命挖,不要停!”

“挖什么?找水吗?”韩方无法理解。但爱德华兹已经开始了挖掘,韩方犹豫了片刻,也跟着动作起来。

于是他们开始向下挖,很快挖出一个一米多深的大坑。但除了沙粒还是沙粒,粗糙而炽热的沙子令韩方的手一阵生疼,不过挖下去就好一点,下面的沙子温度变得凉爽了一些。但挖了一会儿,韩方已经浑身都被大汗湿透了,干裂的嘴唇甚至开始想念厕所里的污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