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韩方忍无可忍,“我们他妈的在挖什么?楼兰女尸吗?”

“在挖一个通到地球另一端的洞。”爱德华兹半开玩笑地说。

“这简直——”韩方躺在坑里,用手挡着阳光,呼呼喘气,“简直他妈的毫无意义!我不干了。”

“有一篇小说,叫《巴比伦塔》,你看过么?”爱德华兹却继续挖着,一边悠悠地问。

“没听说过。”

“是一个美国的华人作家姜峰楠写的,我——我是说马宝瑞那部分的我——非常喜欢。那篇小说写的是,一些人建造巴比伦塔,越造越高,最后碰到了天穹的顶,然后他们把天顶挖通了,你猜他们到了哪里?”

“天堂?上去泡了仙女?垃圾小说。”韩方不屑地撇嘴。

“完全不是,他们回到了地上!就是最底下的沙漠里,最上面的其实是在最下面,世界的结构就是这样古怪地反卷到了一起。”

韩方一怔,“你不会要告诉我说,这么挖下去,可以挖到天上去?”

“不,我是说,在世界终极的地方,你才能发现它最奇妙之处。”

“究竟有什么奇妙——咦,这是怎么——”

韩方忽然感到身体下面的沙地变松软了,它们不能再托起他的身躯,似乎底下的大地也随之不见了,有一股力量在把他往下拽,他忙支起上半身。但他和爱德华兹的下半身已经都被埋在沙子里了,拔也拔不出来。

爱德华兹朝他眨了眨眼睛,在缓缓移动的沙粒的簇拥中,他们跟着转动了起来,一边转动,一边跟着那股吸力下沉。沙线从他们的腰际慢慢上升到了胸部,又到了颈部。

“怎么回事?我们千里迢迢来到这里挖一个大坑,就是为了在这流沙里送死?”韩方喊着,倒也不很害怕,大不了多死一次,直接跳转到第二天。

“圣保罗说:‘以肉体为念的就是死,以圣灵为念的就是生。’”爱德华兹念叨着。

“少说废话——”韩方骂了半句,忽然觉得眼前一黑,已经被流沙淹没,沉入无边黑暗。

冰凉的沙子如水包裹着他,令他透不过气。恐惧窒息而死的本能还是让他挣扎了起来,想重新爬回到地上,但已经不可能了,他如同悬浮在太空中,没有半点依凭。他觉得胸口越来越闷,心跳越来越快,终于再也忍不住,吸了一口气——

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他居然仍然可以呼吸,流沙似乎凭空消失,变成了习习凉风,然后——

伴随着一种熟悉的舒适和松弛感,他发现自己如同悬浮在无边的空间中,下方闪现着无数光点,至少有一万个,不,一百万个之多,也许有一亿个。它们相互缠绕运动着,如同狂热的蜂群,似乎杂乱无章,又仿佛有隐藏的秩序,他仿佛飘浮在一个奇诡的、正在高速运行的星系之上。

但他看不到自己,也看不到爱德华兹。他仿佛没有了手脚四肢,也没有了身体,而只是一个孤零零的灵魂,只听到爱德华兹的声音在自己头脑中回响:

“欢迎来到虚空纪的根基——意识海。”

第992日 沧海

韩方还在震惊中,没听明白爱德华兹说什么,只是问道:“这…这又是你制造的幻象?你是怎么办到的?”这问题也并不是从嘴里问出来,而是像意念一样浮现出来。

“韩方,我不是神,我可以控制和融合一个人的意识,却无法让他看到可以乱真的幻象,就好像你可以杀掉一个人,却不能让他眼前出现一朵不存在的玫瑰花一样。”

“那我们为什么会在这里?这里又是什么地方?”

“刚才的那个沙谷,是我们世界的…嗯,可以说是翘曲点,通过那个点,我们进入了意识海。现在我们在另一个维度里,不在以前的世界了。”爱德华兹的话好像并非通过空气传播,而是直接从他心里浮现出来。

“难道…这就是什么双鱼玉佩造成的…”

“不,和那个可笑的传说毫无关系。”

“那好吧。”韩方无奈,“那你至少先告诉我,什么是意识海?”

“这是我起的名字,你也可以叫它Matrix,或者叫世界灵魂,这并不重要,总之,这是我们的现实世界得以构成的场域。”爱德华兹弯弯绕绕地说。

“难道这就是艾薇在生与死之间所经历的那个世界?也是我在昏睡中所感到的那个世界?”

“真相就在这里。”爱德华兹说,“跟我来吧。”

一切似乎都是被爱德华兹的意识所催动的,韩方没有感到运动感,但是下方的星云开始了变化,迅速占满了整个视野,向他们张开怀抱,呈现出令人惊异的内部结构,仿佛不断变化的万花筒。

随着星云的变大,眼前的光明也渐渐增强。韩方觉得自己周身逐渐被一种半透明的介质所包裹着,如同温暖的海水,令他非常惬意,甚至昏昏欲睡,他觉得自己的精神开始涣散…

“千万别睡着了!”爱德华兹警告说,“意识海会同化你的意识。你可能会永远丧失自我,变成亿万意识的碎片,飘荡在意识海里。”

“我会…小心的。”韩方强打着精神说,但架不住一阵阵睡意袭来。他咬住了下唇,一阵痛意总算让他清醒了几分。

“周围这些半透明的…像薄雾的东西是什么?”为了转移注意力,韩方问。

“一切都是意识体。”爱德华兹说,“这也是我逐渐琢磨出来的…这些根本分不清楚个体的,看上去弥散在整个空间中的,是低等生命的最微弱的意识,也许是细菌,也许是苔藓,也许是什么蜉蝣生物,它们构成生命意识的根基。”

“细菌和苔藓也有意识?”

“你认为生命从什么时候起才有意识呢?鱼还是猴子?不,从最初的时候就有,只是微弱得和没有区别不大,也许仅仅是触觉,也许连触觉都没有…但它们作为一个整体,仍然在对世界进行感知。”

韩方似懂非懂,想问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只有跟着爱德华兹不断下潜着。现在他们已经在“星云”内部了,在朦胧的低等生命之光的背景下,亿万勉强可以区别的光点在他们身周作着复杂的布朗运动。仿佛在银河背景下游弋的群星。

当韩方进入其中时,便感受到了那些意识所携带的情绪,往往是一种非常古怪的感觉,不是具体的快乐或忧伤,愤怒或期待,而是某种深沉的躁动,或者不安,或者渴求,或者满足。

“这些多半是动物的意识。”爱德华兹说,“它们已经有了独立的个体意识,但体验和人类在自我人格性基础上的情绪完全不同。你必须慢慢探索,才能明白其中的堂奥。”

“我明白了,所以你能够让那些锦鲤听你的指挥跳来跳去,因为你在意识海里捕捉到了它们的意识?”

“操纵这些低等动物其实并不容易,因为它们的意识很微弱,主要是受本能的控制,需要非常微妙的把握能力。”

现在,他们已经飞过了星云的外围,逐渐进入了核心,亿万真正明亮的光点密集而疯狂地飞动着,它们彼此间结对或者形成更复杂的群体,相互映照着,甚至可以隐约看到每一个光点的内在结构。韩方所能感受到的情绪也多了起来:痛苦、快乐、伤心、忧虑、相思、怨恨、嫉妒、后悔、怀念…无数朦胧的印象也纷至沓来。

“这些都是人类的意识?”他问。

“是的,虽然数量较少,只有大约七十亿个,但每一个都比动物的意识丰富万倍,它们构成意识海的主体。”

某个甜美的印象掠过韩方的脑海,仿佛是少女的春梦,充满了天真而又挑逗的诱惑,韩方看到了一个健壮的帅哥,不知为什么感到了一阵心动。稍一疏神,几乎要被那种情绪带走。

“怎么会这样!”韩方骂道,可是下一秒钟,他仿佛又站在了某个领奖台上,志得意满地向人群挥手,沉醉于其中…

“你很容易和这些他人的情绪和记忆发生感应,这可不妙。”爱德华兹说,“情绪是相互感染的,它们在意识海的渗透力更远远超过现实世界。看来我高估你的意志力了,你这样不可能进入意识海的最深处。”

“胡说!”韩方恼怒地说,“我可以的,我做给你看!”

然而此时他已经被暴怒所控制了,那种怒火不知从何而来,让他浑身的血液都要沸腾起来,一些景象朦胧出现:鞭打、杀戮、复仇…好像在一片热带雨林里…那里有一座房子,他在…

爱德华兹抓住了他,对他说些什么,然而他已经听不到了,眼前的景物从虚影变得越来越实在,他发现自己站在森林中的一片泥浆里,面前有一座小木屋,他是非洲图西族的一个少年,那个木屋里居住着一个胡图族的老畜生,曾经杀害过他的家人,他握着手上的弯刀,向前走去…

然后——

一个新的场景浮现出来,好像是地中海之畔的一座古堡里,他是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站在窗边看着海上的片片风帆,浪潮打着岸边的礁石,一个孤独的十字架在海边矗立着。他回忆起遥远的往事,那是二战时,英军和德军曾在这片海滩上交战,那时候他还是个孩子…

不能再沉进这个老人的意识里!

“在意识海里。”他听到爱德华兹在对他说,“你必须利用不同意识的情绪和体验,在其中保持平衡,否则,如果被某种单一的意识带走,你也会迅速丧失自己意识的。”

艾薇,枪击,图书馆的大火,还有在逸夫楼的经历…

韩方努力地唤起自己的回忆,将自己从老人那里“拔”出来,重新回到了像被亿万只萤火虫围绕的意识海深处。

“够了。”韩方疲惫地说,“我明白这些都是人的意识,但这一切一切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个意识海?”

“我们正在逐渐接近答案。”

他们已经进入了光辉灿烂的意识之海的核心,这里却又是一片黑暗的空间,宛如风暴眼一样的平静。无边的缤纷万象,数不清的各类意识都在他们周围流动,而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团无法名状的东西,像是线条,又像是色团,像是莲花,又像是火焰。它在变幻中,找不到任何固定的形体,却是惊人地美。

“至高无上的光啊,你远远超出凡人思想的极限之上…”爱德华兹在他一旁说,“哦,这是《神曲》里的句子。‘在那光的深处,我看到分散在宇宙中的一切都结集在一起,被爱订成一卷…’”

“这是神么?”韩方战栗着问。

“你可以问它自己。”

韩方将注意力投向那光的形体。一切似乎杂乱无章,又好像有某种规律。似乎后面隐藏着某种潜藏的结构和系统,这让韩方想起了以前看三维立体画的经历,在纷乱重复的图案后面,含有某种有序的信息…

是的,韩方渐渐看到了,所有的信息,从最微弱到最强烈的,都以某种超出自身的方式被组织起来,被编入了一个复杂精妙的系统之中。一切的真相,就在体系本身的呈现方式中…

那些意识之间的关联,它们连成线段,形成网络,彼此间形成了逻辑关系。那是形象的单词,句子和段落,那是意识本身的旋律和歌谣,意识本身的一幅大画…

他看到了,他看到了,他看到了!

不,那甚至不是单纯“看到”,而是一种对话,一种聆听,一种合唱,仿佛融入它之中,成为它的一部分一样。

他和那个声音一起思想,一起说话,一起歌唱,一起描绘…

最初,真正的最初,无法想象的古昔,天地万物都是一片乌有。

大爆炸的火焰蓦然在虚空中绽放。宇宙出现了,那还是在宇宙开始暴涨之前,整个宇宙比针尖还小。但在那电光石火间,最初的生命体系、意识形态和文明已经迅速形成。它们扩展到婴儿宇宙的各个角落,建立起最初的伊甸园。

但随后,在相对极短的时间内,它们就消失了,宛如从未出现过。

但在宇宙中却留下了它们所创造的某种智能体。那不是任何人类所理解的“机器”,而是活生生的触角和网络。它们潜伏在人类迄今所无法理解的暗物质和暗能量中,潜伏在夸克之下的结构中,潜伏在坍缩的微观维度里…

宇宙开始了暴涨,从针尖大小刹那间膨胀到几十亿光年的规模,在随后的130亿年里继续膨胀,恒星出现又熄灭,星系聚合并旋转,重元素形成,万物逐渐定形,拥有了数百亿光年的无边规模,但那个最初的智能网络仍然完好地存在,在绝大多数地方从未被触动过。

它的任务,就是抓住其他文明的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