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奇迹终于发生了。”韩方说。

“是啊,那一天虚空纪来了。那时候是上午十一点左右,几乎在一刹那之间,我就感到周围人的情绪都发生了变化,而且是从来没有过的恐怖的变化。那种情绪的强烈波动,如果和一般的喜怒哀乐相比,就好像十二级飓风之比轻柔的微风!我被人们情绪的风暴裹挟着,如同在怒海狂涛中挣扎,几乎要窒息。

“我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我拼命挣扎,想搞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有一种非常奇妙的感觉,周围的世界显出了奇妙的形态,我仿佛看到了世界,一个黑暗中群星闪现的世界…

“在虚空纪,整个世界都是由意识构建的,因此我那感受他人心灵的能力被千万倍地放大了。它让我进入了意识海,并且可以随时随地地进入这里,从那天开始,我就同时生活在两个世界里。

“我在意识海待了很长时间——那里的时间流逝也和外界不同,无法计算——也许你可以当成是无限,浑浑噩噩,随波逐流,因为我不知道如何离开。在这个漫长的过程中,我就像你刚才那样,不断地被其他意识所带走,又挣脱出来,每一次都看到一些新的东西,学到一些技巧,最终我开始把握意识海的整体,渐渐推测出许多事情。”

“你发现自己可以控制他人的意识。”

“不是自上而下的控制,是融为一体。其实第一次意识融合纯属偶然,融合的也不是什么显赫的对象,只是巴黎街头的一个乞丐。他和我的状况不无相似,所以我读取了他的大部分记忆,并且好像附体在他身上,可以游览美丽的巴黎城…因为待得太久了,我差点被他的意识所融化掉,竭力挣扎才保持了自己的记忆不失,然后我发现,自己和他的意识已经无法再分割,我就是他,他就是我。我可以同时控制两个身体,而我的记忆和思维能力也因此而倍增。因此,我领悟到,或许这才是人类应该走向的未来。”

“可是你怎么能够看到未来?”

“所有的意识都可以视为一个矢量,因此加起来会成为一个合力,如果你了解得足够透彻,就能看到这些合力的结构、方向和结果。当然,我也是在后来才弄明白这些概念的。总之,通过深入到意识海的风暴和湍流中,我看到了未来,但不是很久远的未来,用公元纪的时间计算,最多只有三千年左右。”

“‘只有’三千年!”韩方苦笑,“这已经足够多了。”

“你还是不理解。”爱德华兹叹息着,“三千年算什么?我们可能会在虚空纪中待三万年,三十万年…先不说这个,你知道三千年后,世界会是什么样子的么?”

“这个…难以想象。”韩方想了想说,“以前我和你——和马宝瑞也多次讨论过这个问题,你说过,在无尽循环的世界里,也许一切都一成不变,而又会变得越来越离奇不可思议。”

“但事实上。”爱德华兹说,“我们不是只有一个未来,而是有若干个未来的可能。”

“这怎么可能?”

“这样才能避免时间悖论,不是么?譬如艾薇看到了王子森成为大主教,而现在,王子森重新变成了植物人,根本不可能成为大主教了,那么那个未来在哪里?”

“那个未来…”韩方惘然摇头,“我完全被你搞糊涂了。”

“因为个体的意识是自由的,所以意识海的运动也仍然有某些不确定性。正如小时候的你可以预见自己在一个未来会变成大富翁,另一个未来会变成科学家,还有一个未来会变成阶下囚一样,这些都是可能的未来…但这些未来并非一个连续体,而是分别走向三个路向。总体来说,只有三种未来,就像互不相容的三原色,没有别的了。”

“哪三种?”

“第一种未来:秩序彻底崩溃的未来,混乱的暴民统治一切。正如你在虚空纪初期的疯狂时代所见到的那样,暴力、仇杀、战争、奸污、淫乱…也许会有局部的秩序建立,但不久也将崩溃,世界是一锅混沌的汤,人们随波逐流,一切意义都不存在。”

“但这不可能持久,人们会因为受不了而建立新秩序。”

“谁告诉你这是一定会发生的?在虚空纪没有死亡,也就没有新生,并且你永远可以跳回原点。对大部分人来说,总的痛苦会保持在某个限度之内,不至于让他们忍无可忍,所以最后人们会逐渐习惯这一切,很多人甚至可以从中得到乐趣,另一部分人永远陷入痛苦之中,因为属于弱势也无力摆脱。至少三千年后仍然是这样。”

“第二种情况,人们会建立起某种秩序,从自由的选举社会到专制的神权政治,可能有多种多样的社会政治形态,无论哪种情况,都会有全球秩序的建立,在这种秩序下,人们会过着死水无波的生活,平静地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一幕将永远持续下去。”

“可是这种情况也不应该发生,人性会求新求变的,不可能永远这样持续下去。”

“不是不可能,只是程度问题。想想过去的中国,几千年的古老帝国,从秦朝到清朝,相对于外界来说变化很小。”

“可是中国有许多次改朝换代,也有许多次技术进步和制度的改变…”

“这还是依赖于外界的输入条件。比如依赖于物质生产的进步对社会的改变,或者天降的自然灾害让平民忍无可忍而造反…但是虚空纪不存在这些条件,人们可以平静地一直生活下去,并且习惯这种生活,当然会有许多微小的变化,就好像食堂也会把几样菜色变来变去,甚至偶尔的政变和改革也是可能的,但是不会有根本的变化和进步,永远不会有。”

“这么说也不奇怪,因为是虚空纪么,世界时间都在循环中,怎么可能会有根本的变化?”

“但还有第三种可能性。”爱德华兹说,“唯一一种会带来真正变化的可能性:那就是唤醒整体的意识海,彻底打碎世界的表象。”

“唤醒意识海?这…是什么意思?”

“你听说过‘盖娅假说’吗?也就是说,地球上一切的生命,一切的意识,从根基上是一个活着的整体。它被称为盖娅,更有甚者认为,盖娅本身就有某种智能。”

“这…未免太玄了吧?”

“是的,旧的盖娅假说的臆想成分很多。但在虚空纪,意识海的内在网络结构却使得盖娅的真正出现成为可能。先不说其他生命,如果人类的意识都能够融合和统一的话,那么将出现的是一个具有无上智能和人格的整体意识!”

“但这怎么可能做到?”

“这是一个太深邃的问题,我现在恐怕还不能回答。”爱德华兹坦白地说,“但我在意识海中依稀看到了未来,越来越多的人成为了觉醒者,能够超越外在幻境的限制,并主动进行意识融合,我们将一点点改变意识海,直到最后,我们会让盖娅觉醒。”

“这听起来,真是…”韩方一时也不知道真是什么,“那觉醒后…又会怎样?”

爱德华兹摇头,“我也不知道,毕竟我只能看到三千年以后,也许整个过程要历时十万年甚至一百万年,我们人类无法想象的漫长…谁也不知道会怎么样,但是那个原因也许就是一切的答案。或许…或许改变我们的那些超级智能,他们的目的就在这里。”

“怎么说?”

“那个终极的密码,用现有的计算机之类不知道要算几百年,只可能通过盖娅意识的计算才可能得到答案。所以我们必须唤醒盖娅意识,才能够和他们对话。他们把我们关进这个20小时的小黑屋,就是为了让盖娅醒来。”

韩方几乎要被说服了,但仍然不能没有怀疑,“这很可能只是你的想象,也许根本不可能唤醒盖娅意识,也许唤醒了之后会面临更严重的后果。”

“无论怎么说。”爱德华兹毅然道,“如果人类不愿意一直原地踏步的话,第三种未来将是唯一值得奋斗的未来。这你能够同意吗?”

韩方勉强点了点头,但总觉得有些不对劲。爱德华兹看出了他的勉强,大度地说:“这些你一时想不明白也难怪,相信总有一天,你会赞同我的。”

“如此说来,你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改造意识海,让盖娅意识觉醒?为此你才苦心孤诣地创立了教义简明的时间教,将它传播到整个世界,又通过意识融合掌握了全世界许多国家的上百个分身,以便尽快获得左右世界的权力。你真是一个…工作狂。”

“莫非你以为我是贪婪权势?”爱德华兹苦笑着说,“不,可是我必须争分夺秒,否则只要错过关键时机,历史就不会向着正确的方向发展。”

“我不是太懂你的意思。”

“记得刚才说的三个未来么?虚空纪世界的三种可能的未来,究竟走上哪一条道路,必须在最初的一两千天内就被决定,否则人的行为会形成惯性,惯性太大的话,我也无能为力。不要忘记,虚空纪没有外部的条件变化,如果人们习惯了混乱不堪的世界或者一潭死水的世界,那么时间越往后,改变的可能就越小,就好像一块玉石已经雕刻成了某个形状就很难再雕成其他的东西,所以我必须尽快掌控大权,才能将世界导向正确的方向。”

“可是你怎么知道这个方向是正确的?也许意识海并不——”

“没必要争这些。”爱德华兹一挥手,“我不会滥用权力强迫人们选择,只会用委婉的方式去引导世界,最终的决定权仍然在每个人手上。一切让历史自己决定吧。当然,为了防止对历史的干扰,我们今天的谈话必须保密。但即使你说出去,你应该清楚,也不会有多少人相信,人们会把你当成异教分子群起而攻之。”

“这么说,我实际上什么也不能做。”韩方苦笑,“所有的牌都在你手里了。”

“但你要反对我的话,不管怎么说还是会给我带来很大麻烦,我只希望你能置身事外。现在我不是爱德华兹也不是王子森,而是以你的朋友马宝瑞的身份拜托你:请相信我一次。”

“好吧。”韩方长叹一声,“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不要干涉我和艾薇的事,我们从今以后最好井水不犯河水。”

“请放心,我对你们没有兴趣,当然你和艾薇都有特别之处,但是对于目前我的事业来说一文不值。”

“你不怕艾薇是超忆者?”

“正如我之前推断的,她从无数次坠楼死亡的经验中也获得了和意识海的接触,看到了一些东西。但无论如何,就现在来看,艾薇的超忆能力是相当微弱的,远不能和我比。何况她看到的也只是某一个未来,对她感兴趣的只不过是以前的马宝瑞,而不是爱德华兹。”

“那就好…”韩方点点头,觉得自己冻得瑟瑟发抖,“对了,现在几点了?”

“凌晨一点零五分。”爱德华兹看了看自己的夜光表。

“还有两个多小时才跳转,这鬼地方冷得要死,真是受罪。你倒是不怕冷啊…”韩方摩挲着自己的双臂,试图给自己一点温暖,忽然发现了不对,“我靠,谁让你把我的外衣扒下来穿在自己身上的!”

三天后,马宝瑞不出所料地被教廷任命为中国大主教。韩方则找了个理由,悄然退出马宝瑞的团队,重归渺小平静的生活。对于韩方来说,本来以为已经找到的生活目标又一次消失了。他再次被抛入茫然的随波逐流中,对周围的一切再度失去了兴趣。现在对他来说只有一件事可以做,就是等待艾薇的下一次苏醒。

好在这次等待并非很长。

第1000日 开端

“今天是一个特别的日子,是虚空纪的整整第1000天,不知不觉中,全人类在有史以来最大的危机中已经度过了1000个日夜,而今天,感谢时间之主的恩典,让我能够站在这里对你们说话。”

华灯初上时,马宝瑞开始了就职演说,韩方和如期苏醒的艾薇站在远离城楼的某个角落里,周围人山人海,都是欢呼雀跃的人群,至少有三十万人之多,许多人还是专门从外地赶来一睹大主教的风采的。

“在场的许多兄弟姊妹想必都记忆犹新,1000天以前,当我们刚刚跨入虚空纪的时候是什么样子。整个世界仿佛依然如故,却又彻底崩溃。在莫名其妙的循环跳转中,世界变成了恐怖的地狱:惊骇的浪潮席卷了全球,人们无所适从,只能将愤怒和不安发泄在彼此身上,每天都有几千万人死亡,国家之间征战不休,甚至亲人朋友之间也彼此相杀…

“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岁月。我们几乎每个人都死过十次以上,许多人——特别是女性和儿童——经历了比死亡更可怕的酷刑折磨。我们曾经满怀绝望,认为这是世界的末日,我们的一切都将在这永远循环的永刑中腐烂,却无法死去。我们是推着石头的西西弗斯,受着毫无意义的苦役。”

韩方问:“西西弗斯是什么?”

艾薇悄声回答他:“我看过一本《希腊神话故事》,说西西弗斯是一个国王,因为触怒了诸神而被打下地狱,被罚每天把一块石头推到山顶,让它滚下去,然后再推到山顶,如此循环以至于无穷。”

“真惨…”

“…但是今天。”韩方还没说完,马宝瑞的声音又通过扩音器传来,“仅仅旧纪元的不到三年之后,一切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诸位,看看你们四周,生活井然有序,世界平静而祥和,人们面带笑容,彼此友善。地球获得了新生,在大部分地区,不合理的政治体系已经被推翻,饥饿和劳累从这个星球上消失,暴力事件也降低到至少不比公元纪更差的水平。人们可以自由消费任何商品,进入大学里学习听课,浏览丰富的网络资源,以及做其他想做的事。国家的隔阂也不复存在,任何人只要愿意,都可以去到世界的任一角落,探亲访友或者观光游览,只要出示自己的手表,颂念神的大名,就会获得世界各地兄弟姊妹的热情款待。

“但我们都知道,造成这一切变化的,并非凡庸的世人,而是我们的真神,全知全能的时间之主,他启迪了大先知爱德华兹的心灵,将至高的福音传播到世界的各个角落。真理改变世界,见证了我主的大能。

“但最根本的奇迹,并非发生在外在世界,而是发生在人的内心之中。过去,我们狂妄、自私、贪婪又怨毒,我们自诩万物之灵,却终日勾心斗角、追名逐利,甚至彼此杀戮,我们将自然破坏殆尽,让地球奄奄一息,自认为取得了改天换地的伟大成就,而我们中的大部分人仍然生活在贫困线以下,过着毫无尊严的凄惨生活。只有当福音触碰到我们尚未彻底腐朽的心灵,我们才幡然悔悟,让自己和神的意志联合在一起,重获新生。

“今天,在虚空纪整整第1000天的纪念日,我们的历史翻开了新的一页:这个古老的东方国家,和全世界绝大部分地方一样,已正式皈依在时间之主的神圣旗帜之下,在主的引领下,我们将为创造一个更美好的世界而奋斗。”

“艾薇,这和你记忆中的场景一样么?”听到这里,韩方扭头问身边的少女。

“非常相似,可又似乎有区别。”艾薇思索着说,“至少城楼上那个人绝对不是马宝瑞。”

“你的预言可以说改变了历史…”韩方叹息,“但又什么都没有改变,我们没法阻止爱德华兹。”他之前已经告诉了艾薇和爱德华兹之间的事。这也是他唯一可以诉说的对象。

“你尽力了。”艾薇说,“而且或许爱德华兹是对的,我也记得似乎曾经见到那个混乱疯狂和死气沉沉的世界…如果真的能让那个盖娅意识苏醒过来,或许情况也不会更糟…但是…”

“是的,更美好的世界。”马宝瑞顿了一顿,又说下去,“我们的世界还不完美,世界上还有许多人不知道或不承认真神的大名。过去,时间之主曾经以各种各样的形式显现,却被人们误解,创造出似是而非的宗教。如今那些古老的宗教反而成为反对真神的顽固阵地。在麦加和梵蒂冈,还有死硬分子在抵抗,而在非洲和南美洲的丛林中,那些土著仍然信奉祖先的邪神。我们的传教士已经奔赴那里,发誓将时间之主的声名弘扬…

“这不是唯一的问题。另外,在世界的各个角落,还有许多人因为我们的能力限制而无法获得救助,或处于无法脱离的循环病痛之中。许多兄弟姊妹已经自愿去帮助他们,但仍然收效甚微。答案至为明显:他们需要的不是物资的救援,而是心灵的宁静。只有他们的心灵永久和神融合在一起,才能获得最终的救赎。

“许多人都提出过这样一些问题:虚空纪的目的是什么?我们为什么会被抛入这样一个闻所未闻的古怪世界?我们将要走向什么方向?而我要说的是:这一切都是真神的安排,我们必须听从他的指引。正如《启示录》中使徒约翰所说的:‘我所看见的那踏海踏地的天使,向天举起右手来,指着那创造天和天上之物,地和地上之物,海和海中之物,直活到永永远远地起誓说:不再有时间了。’‘不再有时间了!’这是使徒约翰传递给我的最重要的信息,或许是他第一个预言了虚空纪的到来。虚空纪,才是主的日子。但在这之后,还有许多战争和毁灭,历经无数艰苦卓绝的考验,最后才能迎来至福的千年王国。正如约翰所说:‘不再有黑夜。他们也不用灯光日光,因为神要光照他们,他们要做王,直到永永远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