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让我们一起融入这光明之中,投入神的大爱之中…”

“这些看上去是比喻。”当马宝瑞的演讲结束,人们散去后,他们在长安街上漫步时,韩方说,“但却有实在的意义。如果所有人都能够觉醒,他们的意识融合在一起的话,那么也许那个神就会真的出现了。小薇,你真的没有遥远未来的记忆么?”

“爱德华兹可以看到三千年。”艾薇犹豫地说,“我知道的也许更短。但是我还是有一种印象,在很遥远的未来,也许在时间的尽头,仿佛会有某种可怕的事情出现,而这件事是和爱德华兹相关的…所以想到他,我始终觉得有些可怕…”

“究竟是什么样的事呢?”

艾薇打了个寒战,摇摇头,“只有很模糊的印象,但是一定非常…非常可怕…”

“也许那就是盖娅的觉醒…”韩方说,“也许那并不是坏事,只是你还不能理解它的意义。就好像原始人看到医生开膛破肚做手术,会以为是杀人。”

“也许是吧。”艾薇嘟着嘴说,“反正我就是个傻丫头,你说的那些事情我都不知道。”

“其实我最想知道的是,当初你告诉我的那个数字,257885161,这到底意味着什么?”

“记得你说过,这可能是破解意识海核心程序的密钥?”

“像爱德华兹说的,257885161还真是一个素数,但作为世界程序的密钥,仍太短了点。而且他也试过了,没有用处。当然他可能是在骗我,不过听起来不像是假的。”

“对,肯定不会那么简单。”艾薇说,“虽然我已经丧失了那些记忆,但我依稀还记得,那是一个大得多的数…”

韩方怎么想也想不明白,只好摇摇头,甩掉这些无用思绪,揽住了她瘦削的肩膀,“算了,现在木已成舟,你我都改变不了什么。反正,即使盖娅未来会苏醒,也不知是几千几万年后的事了,我们还有漫长的时间,可以过逍遥自在的生活。只是你…”他欲言又止,这时候手机忽然响了。

韩方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是你爸。”

艾薇有些羞涩地接过电话,“喂,爸爸。是我,我在北京呢,嗯,和他在一起…你看现场直播了吗?”

韩方漫不经心地听着父女俩的对话,艾薇和父亲已经重归于好,今天下午父女俩打了很长时间的电话。那位父亲知道了女儿的遭遇,也知道了他们现在在一起,还在电话里哽咽着拜托他好好照顾自己的女儿。艾薇说,这都是他的功劳。

艾薇又说了很长很长的话,然后挂了电话,对韩方说:“爸爸说,让我下次苏醒的时候,和你一起回南方去看他。”

“好啊!”韩方说,“对了,我妈也说让你下次跟我回四川呢,她说亲自下厨给你做饭吃。”

“你们四川菜太辣,我可吃不惯。”艾薇做了个鬼脸。

他们都回避了艾薇几时才能再次苏醒的问题,韩方想到再过几个小时,活泼娇憨的女孩就会变成一具惨不忍睹的尸体,不禁一阵抽痛。艾薇似乎猜到了他的心意,安慰他说:“其实我已经找到了有效的方法,如果不能逃生,就让自己死个痛快,那也没有几秒钟时间,即使一百天才能在这个世界上活一次,中间间隔的也不过是一个小时左右而已,对我来说,只有一个小时的痛苦,然后是整整一天充实的快乐,我已经很满足了。”

“但是我可能好几个月都看不到你。”韩方抱怨说。

“牛郎和织女一年才能相会一次呢,比起他们来,我们可幸福多了…哎,你看,烟火!”艾薇忽然拉着他,惊喜地指着天上说。

韩方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看到一道道光芒夺目的烟火飞腾在北京的夜空上,美不胜收,宛如公元纪时那些节日的盛况。艾薇很少见到这样的情景,她指着那些在天空中绽放的绚丽礼花,笑着,跳着,像个天真的孩子一样,也感染了有些忧郁的韩方。

何必再想那些未来的事呢,韩方不禁想,眼前的才是真正的生活,时间仍然在流逝。不论这个世界是有物质实体的,还是纯粹由交互的主观意识所构成,它仍然不可撼动地存在着,并且还会存在很久很久,那就去追逐我们各自生命的意义,在忍受苦难的同时,也在每一个瞬间,去领略它千变万化的美吧。

我们,是幸福的西西弗斯。

他们并肩而立,静静地看着刹那间绚烂的焰火,看了很久,很久…

第六部 尚未到来的美好

同我一起偕老!

最美好的尚未来到,

生命的最终,为了它最初才被创造…

——罗伯特·勃朗宁《拉比本·爱尔扎》

第1333日 奋发

整整一年过去了。一年,三百三十三天。

根据虚空纪的现实状况,在从第1001日实行的新历法里,虽然主要还是用日来计算,但为了生活方便,恢复了日月年的使用。新的历法简单易行:三十天为一个月,一年十一个月,第十一个月增加三天,因此一年为三百三十三天,每三年为一闰年,再加一天,所以三年凑成一千天整。当然,月和年已经没有了本来的天文和季候意义。季节永远是凉爽的高秋,而月亮也永远只是一线月牙。

在这段日子里,时间教雄厚的军事力量从外部攻占了世界上最后几个顽固的堡垒,如中东和朝鲜,将整个人类世界纳入时间教会的统治之下。而不同国家之间的跨国整合也在顺利开展,譬如俄罗斯的远东部分被合并进了中国教区,而中美洲的一系列小国合为一个教区,横跨多国的教育、交通、通讯体系也逐渐建立起来,旧国家的壁垒逐步消解。

在大部分人不需要工作,社会也趋向稳定之后,人们首先当然是想着到处游玩,坐飞机去环球旅行的不乏其人。不过环球旅行耗时太多,在国内旅行就方便太多了,飞机和高铁能够在几小时内把乘客送到全国各地。当然,由于运输工具的相对短缺,不免出现人满为患的情况。但在时间教的教化下,人们相互谦让,秩序井然,这些问题也逐渐得到了缓解。

游玩和享乐只是这个新时代的肤浅表面,更重要的是背后的意义:人类的精神渴望摆脱羁绊,自由翱翔。因此,在时间教的鼓励和倡导下,人们也如饥似渴地广泛阅读和寻求知识,探索各大学科,特别是服务于精神的那些学术。从没有一个时代,人们是如此普遍地为知识而知识地学习,他们或者在各图书馆阅读,或者到大学听课,或者在网上搜寻资料,提升自己。

如今,理化医等科学已经无法进一步发展,工学更成了无米之炊,古老的人文学科开始重新回到学术舞台的中心,成为人们瞩目的焦点。学习的目的也发生了根本转换,不再是以推动学科本身的进步为目标,而是以完善人的身心修养,提升人的精神层次为鹄的。

这一切都很好,甚至很完美,但是韩方每次想到暗中运筹和巧妙推动这一切的,是一个有一百多个分身,意识的触角可以同时伸展到世界各个角落的怪物,还是会感到不安。那位先知真的是善的吗?这一切真的是为了人类的福祉吗?世界最终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这些,当然没有,也不可能有答案,但至少目前看上去一切都很令人振奋而和谐。岁月静好,青春无尽。

艾薇在这一年里只生还过三次。当然,每次他们都度过了宁馨幸福的一天。也去了彼此家里“见家长”,韩方觉得这还不够,很不够,但他想,或许艾薇说的是对的,长久的别离和短暂的相聚,才使得他们的爱情格外浓烈。否则在不知道几百几千年的岁月里,也许他们过不了几年就会彼此厌倦。就像谢东和蒋雪婷那样,在一起不久,又平静地分手,但仍然一起钻研棋艺。

韩方曾经问过谢东和蒋雪婷的事,谢东却摇摇头说:“小方,你不懂,你根本不懂。你看,这一年以来,你一直围绕着艾薇转,似乎别的日子都是虚设,你活着只是为你们在一起的那一天。但是我们不一样,我们在向前走。”

“怎么向前走?不就是没事下下棋吗?”

“没事下下棋?”谢东带着一丝怜悯摇头笑着,像在可怜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不,现在下棋就是我和蒋雪婷的一切!你知道我和她现在的棋力上升得多快吗?现在我们都有专业四五段的水平了。”

“那又怎么样?不过是下棋。”

“很难跟你形容。你没有进入那个境界,就无法体验到那种美。就好像从一元二次方程上升到微积分一样,每上升一个层次,对于围棋的感觉会完全不同,你会有一种更开阔也更深入的视野,会看清楚许多以前看不到的东西,你看到的不再是眼前棋盘上的那些黑白棋子,而是一个以时间为维度的纵深结构,阴阳二气在其中相互缠绕化生,就像物理学家看到的宇宙一样…那种感觉真是非常奇妙,更妙的是,眼前还有永无止境的奥秘可以发掘,而你竟也有无穷无尽的时间去想这些问题,从最基本到最高级的都一一理清。说真的,加入我们吧,你很快会爱上围棋的。”

韩方笑着说:“免了,你知道我不是那块料,一看到那些密密麻麻的棋子就头大。对了,马小军最近在干吗?他还和顾夕夕在一起吗?”

“早分了。现在他的情人是一个泰国女孩子,上次旅游的时候认识的,他每天搭最早的航班去曼谷,再坐两小时汽车去一个小镇,晚上就住在那女孩那里,现在甜蜜着呢,泰语都说得不错了。不过我总是怀疑那女的是个人妖…”

韩方和谢东闲谈几句后分手。谢东去围棋社,他去图书馆找了个位置坐下来,翻开一本古典梵语的教材,这是他追求的知识,虽然看似繁难,但没有理论深度,只要每天下一点点工夫,看一点语法,背几个单词,慢慢地总会有进展,反正他有无穷的时间可以学习。

一个女生把一本厚厚的书放在对面桌子上,然后坐下,韩方一看,是他的老同学彭芸。彭芸一边看书,一边拿出一部笔记本电脑,打开来噼里啪啦按着键盘。

“彭芸!”韩方跟她打招呼,但彭芸充耳不闻,韩方叫了好几声才反应过来,“啊,韩方,是你!”

“好久不见,你在干吗呢?”

“在写博士论文。”

韩方以为自己听错了,“写什么?”

“博士论文!”彭芸眼中放光,“题目是《中国当代金融制度与货币政策关系研究》。”

韩方怀疑彭芸精神错乱了,“可咱们还是本科生啊!”

“四年前是本科生!”彭芸纠正说,目光中闪现出傲色,“这些年你们一会儿这一会儿那的时候,我一直在学习。既然没法出国,就在燕大学呗。我已经写完了毕业论文和硕士论文,当然也没人授予我学位…不过张清海教授私下收了我当他的弟子,还说我是他最优秀的学生呢!”

“可是…每次跳转之后,以前写的都不见了吧,小论文也罢了,你怎么可能写博士论文?”

“当然形式上会稍微有些不同…”彭芸不得不承认,“但是每写完一段我都会找张教授看过,获得他认可后再写下一段。重要的内容当然也都熟记于心…不过这些都是次要的,重要的是里面表达的观点不是么?对了,我有一个非常重大的发现。”

“什么?”

“这是我研究的结论,绝对不会错。”彭芸的眼中全是兴奋,“我国会在2020年——经济崩溃!”

“这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产业结构无法升级,人口红利濒临消失,金融泡沫、通货膨胀以及银行坏账的影响,从历年数据来看,到2020年肯定撑不下去了…”

“不是,我的意思是都是虚空纪了,哪来的2020年?”

“唉,虚空纪是一个意外的干扰因素。”彭芸很是惋惜,“确实打断了本来的进程,这太令人遗憾了,否则可以亲自验证我的数学模型,说不定可以得诺贝尔经济学奖呢!”

第1333日 绝望

彭芸没有和韩方多聊,很快就回到座位上去攻克她的“博士论文”。韩方又翻了几页书,看外面阳光不错,心思一动,拿着书出了阅览室,上了楼顶天台,想一边晒太阳,一边看看书。

这里是韩方在第527日和艾薇被大火困住的地方,八百多天过去了,这里依然故我。韩方四处走着,想起那个当时在自己身边的娇弱女孩,如今是几公里外的一具尸体,不知哪天才能再回到自己身边,心里微微有些怅然。

“小子,好久不见啊。”从他背后忽然传来招呼,韩方微微一惊,回头便看到一个身材火爆的熟女戴着太阳镜,手里优雅地拿着一支香烟,靠在一张躺椅上。这倒也没什么,问题是…她除了墨镜外,只穿着暴露的内衣。

“陶…陶老师!”韩方叫了出来,“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傻小子,我在这里很久了,你一上来我就看到你了,可是你魂不守舍的,居然没看到我。我就那么没吸引力?”陶莹潇洒地吐出一个烟圈。

“那个…”韩方勉强控制自己不去看陶莹诱人的胴体,“好久不见了,您最近怎么样?”

“别他妈跟我客套了。”陶莹说,虽然她容貌并无变化,但神情却像是比以前老了好几岁,“还能怎么样,给时间教那帮孙子管着,我也只能做个顺民。就这样那些人还不放过我,恢复教学以后,因为有人打小报告,说我有作风问题,好些课都不让我上,现在只能教大学英语了,我也懒得去上,反正不靠工资吃饭,闲着呗。”

“呃,那也挺好…对了…”韩方想起来,“上次方志明…其实他…”

“那家伙的事我没兴趣。”陶莹打断了他,“你怎么样?前一阵子听说你是马宝瑞身边的红人,怎么现在他青云直上,你反而不干了?”

“这个说来话长了…”韩方苦笑说,“我还是不适合搞政治吧。”

“看得出来,你也就是一书呆子。”陶莹说,“不过也好,时间教虽然现在做出一副开明的样子,我看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何必跟他们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