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烨走到湖边,望着眼前千古不变的杨柳碧波,吟起了一首韩方似曾相识的诗歌:

当我看到,一切生长之物。

只在刹那能够完美…

少女接着诵道:

世界舞台上一无所有,

唯有星辰在秘密中牵引…

邋遢的青年又接了下去,仿佛在进行一出集体朗诵一样:

我看到人类像植物一样生长,

被同样的天空赋予盛衰…

中年男人继续说:

少时繁茂,日中则仄,

一切美好都从记忆中被抹去…

他们就这样一个个说下去,词语在他们嘴上自由地交换着,虽然口音男女老少不同,却诡异地都是一样的腔调,一样的节拍。韩方很快就分不清是谁说了哪句话了。

于是这瞬间停留的诡计,

让你青春的盛容出现在我面前。

而残暴的时间和腐朽商议,

要把你青春的白日变成暗淡黑夜。

为了爱你,我将和时间对抗——

韩方终于想起来,那是当年那首他从未听完过的《十四行诗》。

刘烨从容地念出了最后一句:

——它从你身上夺走的,我要重新嫁接。

“爱德华兹,你在搞什么鬼?”韩方大声质问。

“多么动人的诗句哪,”刘烨赞叹,“莎士比亚的诗中说的仿佛也是我们这个纪元。只不过在莎士比亚那里通过流变而夺走的,在我们这个纪元里通过永恒不变而夺走。前者尚有更新的希望,后者却永远没有。所有人都在和这个世界一同腐朽,沉入世界的暗夜。只有我们这些守夜者,等待着不知何时的日出。这是一场战争,我们和时间的战争,已经进行了六千年的战争,而新生即将到来…”

韩方看到,现在不再是刘烨一个人在说话,他说了几个字后就交给少女,少女说了几个字后又换成了青年,然后又是其他人…一句话几乎有数十个人讲述,却毫无等待和拼凑的痕迹。那些人甚至连相互对望都没有,但说话却好像是一个人一样协调融洽。

“新生的关键就在于,”他们继续说下去,“让一切既往的意识融合为一体,唤醒伟大的盖娅…”

“爱德华兹,如今你控制了几千万人?几亿人?”

“没有爱德华兹,只有我们,爱德华兹只是我们中微不足道的一部分。”

“你们就是所有这些人?”

众人一起摇头,“还只有不到十万觉醒的‘人’!”他们说,“其余的都是无忆者。所有的无忆者,我们用他们的眼睛看,用他们的耳朵听。”

“原来如此,”韩方点头说,“你终于突破了百人左右的障碍,吞并了十多万人的意识,又控制了占人口千分之一的无忆者,那就是至少七百万人,组成了一个遍布全球的感知和意识网络。”

“但是这一切,距离唤醒盖娅的目标还相差甚远。”他们故作遗憾地摇头说。

“精神异化不就是你的杰作?你让所有人都被困在自己的精神里,变成了思想的奴隶!这对于唤醒盖娅有什么意义?”

“你不懂的,所有人的精神都在不断进化,逐渐抛弃自我意识的外表,为最终融合为统一的盖娅意识作准备。你没有看到他们的精神已经有了多么可喜的进展,不久后就可以…”

“可以变成盖娅这部机器上的一个零件?可是盖娅根本没有生命!”

“盖娅是活的,正如每一个人都是活的一样,她一定会苏醒过来的。”他们异口同声地说,“现在告诉我,你在意识海的底下,究竟发现了什么?这六千年来,你究竟躲在哪里?”

“你真想知道吗?”这回是韩方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最后的秘密就是,内在即是外在,核心即是表面。”

“这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韩方诚挚地说,“真的不知道。”

“看来,我们不得不以另一种方式和你交流了…”刘烨说。所有人同时以一种奇特的目光望向韩方,韩方和他们的眼神一接触,就觉得自己的精神如同被亿万利箭所穿透,完全动弹不得。

“加入我们吧。”中年人说,“该回家了。”

他用手轻轻抚摸着韩方的脸颊,韩方想要抵抗,却抬不起手臂,感到对方的大手上一阵冰冷。某种寒气从手心直透他的鼻端和大脑。

陶莹发出了一连串尖锐的惊叫,几乎能把人的耳膜撕破,然而这对韩方也没有什么大的帮助,当刘烨收回手掌后,他直挺挺地仰天倒下,落入枫湖,在水面溅起一片巨大的水花。

“韩方——”陶莹哭叫着,但韩方已经意识全无,迅速沉了下去。

刘烨深深地朝陶莹看了一眼,陶莹打了个寒战。但他的目光没有停留,很快从她身上移了开去。对他们来说,陶莹没有任何价值可言。

陶莹没命地狂奔起来,其他人都像木雕泥塑一样站着,没有人尝试拦截她。很快,枫湖和那些仿佛是一体的人群消失在了视线之外,但陶莹并没有感到安全,而是继续跑着,直到跑到西门的墙边,才扶着墙大口喘气。她第一次见识到了那种恐怖的、无所不在的力量,她感觉在任何地方,自己都无所遁形。

“那究竟是什么?那个爱德华兹?”她想着,一开始毫无头绪,但终于,许多沉睡了几千年的记忆渐渐翻了起来。是的,虚空纪,时间教,还有韩方,马宝瑞…

还有“大先知”爱德华兹,他现在竟然变成了…变成了一个…跨越意识和时空的…妖怪…

韩方死了,一切都完了,只有这个妖怪吞噬着整个世界。

陶莹无力地跪倒在地,呜呜地啜泣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陶莹渐渐停止了啜泣,她忽然发现眼前有一个奇异的白色光点,似乎是悬浮在她面前的一只萤火虫,非常微弱,不仔细看几乎看不到,但仍然在那里。

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摸,但那个光点从她手心穿过,毫无阻碍。她转过身,光点也跟着她的动作转到视野的另一面。

她想了一想,才明白这个光点必然不是在她身体之外,而是出现在她自己的眼睛里,甚至意识中。

“是你么,韩方?”她想问这句话,但还没有说出口,就发现远处似乎有一个路人向她望来。陶莹忙捂住了嘴。她真蠢,爱德华兹的感知无处不在,她不能再暴露自己了。

她低头站起来,装作行若无事的样子,无精打采地向前走去。

那个光点在她眼前飞舞着,似乎指引着她前进。

天地苍茫,道路无尽。

第2031497日 还家

陶莹漫无目的地走着,那个微弱的光点一直停留在她的视网膜上方,无论她走向哪个方向,它都在那里。这当然不能给她任何指导,但似乎仍有某种力量在潜意识里引领着她,最终,她走进了一个挂着“燕北园”牌子的小区,来到了一座居民楼前,陶莹迷惑地看着那栋破旧的砖红色楼房,这里的环境看上去似曾相识。她走进了敞开的门洞,在门口的一排邮箱上寻觅着,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名字。

“601董利华/陶莹”

董利华?

陶莹的心底泛起无数记忆的碎片:一个腼腆的男孩,捧着鲜花站在她面前;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带着微笑为她拉开车门;一场盛大的婚礼,他穿着礼服在自己面前;他一身酒气回到家里,嘴里念着别的女人的名字;他满面狰狞,对她大吼着;他把她推在一边,扬长而去…

天,陶莹想,是的,是他。她的丈夫,董利华。这么说这里是——

陶莹浑身颤抖了起来,她向楼梯口奔去,一口气冲上了五楼。中间因为走得太急还摔了一跤,但她没感到疼痛,很快爬起来继续飞奔。502的房门紧锁,但她知道在哪里能找到备用钥匙。她在一旁的鞋柜里摸索着,很快从一个隐蔽角落里掏出一把银色的钥匙,向锁孔里插去,因为过于紧张,好几下都没插对位置,甚至还掉在地上。

尝试了半天,门终于开了,一扇小屏风后,一个装潢成深红色的客厅出现在她面前,墙壁上挂着液晶电视,吊灯还开着,沙发上躺着她喜欢的小熊公仔,椭圆形的茶几上摆着几盘没吃完的菜,地下摔了一个破碎的盘子。陶莹走进房间,感到自己的赤脚被碎瓷片扎得生疼。她不顾脚下的刺痛,穿过客厅,走进卧室,转向床头,看着上面挂的自己巧笑嫣然的婚纱照,泪水顿时湿润了她的眼睛。

“我回来了。”她轻声说。声音消散在冷寂的房间里,仿佛没有存在过一样。似乎为了和这无言的沉默相抗衡,陶莹又大声说了一句:“是我,我回家了!我回家了!”

然后她不知怎么,大声狂笑起来。

六千年来,每一天陶莹都是在几公里外的学校办公室沙发上醒来,家对她来说早已没有任何意义。或许虚空纪初期她曾经回过几次家,但最近几千年来,她已经忘了自己的家在哪里,她甚至忘记了自己曾经有过一个家。

而现在,被埋藏了百万昼夜的记忆又翻上心头:那天晚上,吃饭的时候,丈夫去厕所,然后手机响了,她发现是那个女人发来的一张半裸照片。她和丈夫吵了起来,丈夫摔了一个盘子,甩门而去。而她也不想在家里多待,出了家门,在外面漫无目的地转了很长时间,她不想回家,于是去了自己的办公室,在沙发上睡下了,然后——

然后是第二天,10月11日,她上午硬撑着去上了一节课,又给丈夫发了短信,却一直没有回音。下午,系副主任找她去,委婉地告诉她,因为她这两年论文发表不达标,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标准不符合,可能会被解聘。她恍惚中出了门,还没缓过劲来,又收到了丈夫回的短信,说自己去外地出差了,这几天不会回来。晚上,她去了酒吧,彻底放开自己,和一个男人开了房,通宵狂欢…然后她再次醒来,又回到了办公室的沙发上。那一天就是虚空纪的开始。

陶莹迅速接受了虚空纪的降临,对于她在公元纪失败的人生来说,虚空纪是一种解脱。但她从未想到,虚空纪会是绵延几千年的一场噩梦,最后她甚至忘了自己是谁…

陶莹走进自己的起居室,好奇地看着自己曾经的写字台、书架、衣橱…每一处地方都触发起她无尽的回忆。她想起了什么,打开抽屉,翻出一摞五颜六色的笔记本,这是她从初中时代就开始记的日记,几乎不间断地记了有差不多二十年,里面有她的整个青春、半部人生的珍贵回忆。初潮、第一次悄悄喜欢男孩,高考、大学报到、初恋、出国、获得学位、结婚…那是她自己,比这六千年都宝贵的、公元纪的自己。

还有她珍爱的相册,她喜欢的藏书,她穿过的衣服和鞋子,她爱用的化妆品…这些失落的一切,在六千年后再次出现在她面前,令陶莹激动不已,泪流满面。

陶莹如饥似渴地追索着自己的过去,翻看着一本本日记,等到察觉时间的流逝,窗外已经天黑了。陶莹觉得有些腹饥,打开冰箱,拿出一瓶冰了六千年的草莓酸奶,大口吸起来,又拿出一盒曲奇饼干。久违的香甜味几乎令她又要流泪。她打开电脑,将摆在一旁的《甄嬛传》的光盘塞进光驱,很快荧屏上出现了古代宫廷后妃的悲欢颦笑,一个哀怨的女声唱着:

斩断情丝心犹乱,千头万绪仍纠缠。

拱手让江山,低眉恋红颜。

祸福轮流转,是劫还是缘。

天机算不尽,交织悲与欢。

古今痴男女,谁能过情关。

2012年的记忆重上心头,陶莹想起来,自己还没看完过这部电视剧。她忽然有一种滑稽的感觉。在那个时候,对当时的人们来说,二百多年之前已经是异常遥远的古代了,可是此后六千年过去了,一切仍然毫无变化。她仍然在这里喝着酸奶,看着儿女情长的清宫戏。

不,这种毫无变化才是最大的变化。六千年后,世界已经支离破碎,其他所有的人都变成了行尸走肉,现在的世界被一个怪物统治着。

陶莹打了一个冷战,不愉快的现实又回到脑海。白天当韩方倒下时,连一旁的她也感受到了爱德华兹大海怒潮一样的精神力量。那绝不是她可以抗衡的。即使是韩方也…

韩方究竟怎样了?

陶莹栗然一惊,她这时候才发现,眼前的光点已经消失了。她闭上眼睛,眼前残留的光影晃动着,但那个奇异的光点不在其中,也没有回来的迹象。

“这是怎么回事?”陶莹思索着,刚才回到家里过于激动,竟让她忘记了真正重要的关键。她甚至没有丝毫反思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她不可能仅仅是靠自己找回家的,否则,这六千年中她早就可以无数次回家,事实上,这些早期记忆自从一度精神异化之后就烟消云散。

答案只有一个,是韩方以某种方式帮助她找回了这些记忆。但他是如何做到的?陶莹毫无头绪。但她以一个学者的敏锐和坚韧思考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