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光点显然是某种触发机制,触发了她的深层记忆,连她自己也忘却了的记忆,让她找回了家里。这么说来,无论如何被精神异化,每个人仍然有一条可以找回自己的道路。人们的记忆被完好地储存在某个神秘的地方。救赎依然存在,并非遥不可及…

但那又如何?她改变不了其他人,也许凭借这些珍贵的记忆,她可以多苟延残喘一两千年,但仅此而已。她仍然无法和无尽的时间相抗衡。即使那个找回的她自己也是孱弱无力的,甚至比现在的她更加孱弱…

曾经的丈夫早已离去,也不知是在上海还是广州,现在肯定也已经被精神异化了,正如她其他的亲人朋友一样。也许只除了韩方。但韩方也死了,被那怪物所吞噬。如今,只剩下孤独的她自己。完全清醒之后,这种孤独甚至更加难以忍受。

一阵绝望袭来。陶莹看了看墙上的钟,还不到九点。离大跳转还有五六个小时,陶莹想过跳楼,但是那样只会更快醒来,在那个冰冷的办公室,那张难受的沙发上。

她想了想,从抽屉里拿出安眠药瓶,吞了三四粒下去。然后舒舒服服洗了个澡,带着蒙眬的睡意,走进卧室,拉上窗帘,躺在了舒适的席梦思床上,钻进了被窝。那是她已经有几千年没有享受过的,自己家的床。至少在跳转前,可以睡上半个晚上。

陶莹在蒙眬中沉沉睡去,在梦中,她似乎又回到了和丈夫的蜜月时期,他们欢笑着,打闹着,布置着自己的爱巢,然后一起倒在床上…丈夫有力而温柔,令她饱尝快乐的滋味。丈夫压得她很紧,让她身上越来越热,最后,他的双手从她的乳房向上移动,死死地掐住了她的脖子。她喘不过气,几乎要窒息,她的眼睛凸了出来,她想叫,但是叫不出声…她看到那张熟悉的脸逐渐变形,变成千万陌生的形状,最后变成了一个无可名状的,没有五官的白板。

她忽然明白了,是爱德华兹,那个统治世界的魔神!它来找自己了!

她大叫一声,蓦然醒了过来。

却是在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

传送

那不是她熟悉的原点,也不是在自己家里。四周是一片冰冷和粗粝。陶莹迷离地想,这是哪里?我怎么会在这里?

她感到自己被恐惧攫住,她屏息转动脖颈,打量着四周。但是一片黑暗中什么也看不到,她试探性地向两边摸去,只摸到身下凹凸不平的岩石。她尝试坐起身来,头却撞到了顶上的石头,一阵生疼,眼冒金星。

恐惧感越来越甚,这难道是爱德华兹搞的花样?她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无论如何,她还好端端地活着,还没有被吞噬,这就能想办法。

陶莹艰难地趴着转了一圈,仔细看着四周,终于看到了身后若有若无的一点微光。有光明就意味着可能是洞口,她稍微有了点精神,慢慢朝那边爬了过去。

大约爬了十来米,光明越来越明显了,虽然并非很亮。陶莹发现那确实是来自洞外的什么东西,发着乳白色的光。她不顾一切地爬着,膝盖都磨出了血,也不在乎,再怎么说,也比在这个鬼山洞里强。可万一洞口太小,爬不出去,就麻烦了。

现在,她离洞口大约只有五六米了,她已经看到了斜上方的洞口,白光勾勒出了大概一米方圆的洞口,她心下一宽,更加用力地爬着。但最后一段洞壁坡度很陡,而且过于光滑,她缺少可以抓的地方,怎么爬也爬不出去。就是伸手也够不到洞口的边缘。

陶莹低声咒骂着,更加用力地攀爬,抓住了洞口一点点凸出的地方,向上一跃,但实在使不上力气,手一松又抓脱了。眼看就要跌回下面,这时候,一只手稳稳地抓住了她。

一只温暖,有力,粗大的手,无疑是男人的。陶莹顾不上多想,用另一只手也抓了上去,那个人也用双手握紧了她的手,低低吆喝了一声,把她拉了出去。

陶莹终于离开了洞口,但用力过猛,站不住脚,向前跌在那个人身上。借着淡淡的白光,她看清楚了,那个人橄榄色的皮肤,大眼睛,扁鼻子,卷发,是个长得挺好看的小伙子。

陶莹跳了起来,和那家伙保持距离,“爱德华兹,你又在玩什么花样?”

“Pardon?”小伙子也站起来,对她说,“Can you speak English?(你会说英语么?)”

“这次你又玩什么把戏,爱德华兹?”陶莹冷笑,努力让自己不露出怯意,又用英文说了一遍。

“你误会了。”小伙子用娴熟的英语回答,“我不是爱德华兹,我的名字是乌洛。乌洛·古拉柯摩罗。”

“乌洛?你和爱德华兹有什么关系?”

乌洛耸了耸肩,“没关系,为什么要有关系?”

陶莹盯着乌洛,发现他的目光单纯而和善,和爱德华兹的无数分身完全不同,也不像那些精神异化的行尸走肉。除了韩方之外,数千年来,她还是第一次见到一个真正的——人。

“那你是什么人?这里又是…什么…地…方…”

陶莹不知不觉顿住了,因为她终于看到了眼前的景象。

大概是在深夜里,他们在一座岩石嶙峋的高山上,不远处是一座悬崖,下面可以看到波光粼粼的海洋,但除此之外,有的地方还笼罩着一层淡淡的紫光,好像海水本身就在发光一样。在海天尽头,陶莹看到某种长条形的物体跃出水面,又沉了下去,如果是动物,那一定是不可思议的巨大,这家伙至少得有三条蓝鲸那么长。

陶莹又向天上望去,天上星辰排列成从未见过的图案,还点缀着怪异的天体。虽然陶莹对天文学一窍不通,但可以肯定她以前从未在天上见过那么大的月亮,或者那片玫瑰色的蝴蝶星云。

但令陶莹震惊的不是这些,而是它们背后一个横亘了半个天空的乳白色结构。它看上去有些模糊不清,仿佛是一片竖立的云,又好像一只侧面对着他们的碟子。它从天顶一直垂到地平线上,发着出柔和的光华,四周是淡蓝色的,中间略显橙红,依稀可以看到分为两条支流,中间似乎有无数气团和光点,千百颗明亮而陌生的星辰点缀在巨碟形结构的周围。

有那么一刹那,陶莹似乎丧失了语言。“这…这是什么?”最后她结结巴巴地说。

“这是银河系。”乌洛指着天空,认真地说,“我们的银河系。”

“银…河…系?”陶莹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是啊,这颗星球在银河系的南十字旋臂最边缘,可以看到整个星系侧面的全貌。”

“这颗…星球?”陶莹重复说,觉得自己的脑子完全僵住了,“你究竟在说什么?什么星球?”

“对不起。”乌洛抱歉地说,“是我没说清楚,我们已经不在地球上了,我们在另一颗行星,另一个星系,在银河越过银心的另一边,距离地球大约是…八万光年。”

“等一下。”陶莹不知怎么觉得有点滑稽了,“你不会是要告诉我,我们在远离地球的另一颗星球上吧?就像那个…《阿凡达》里拍的那样?”

“是的。”乌洛点头,“不过这个世界比《阿凡达》里的潘多拉可远得多了。”

不知怎么,明白了这点之后,陶莹反而平静了一点,“好吧,你刚才说这里离地球多远来着?”

“大约八万光年。”

“爱德华兹知道这里吗?”

“这你可以放心,”乌洛说,“爱德华兹是不可能到这里来的。”

陶莹舒了一口气,“好吧,这让我开始喜欢这颗星球了。”

“这是一颗美丽的星球,我在这里住了许多年,你会喜欢的。”

“那个乌洛,你是外星人吗?”

乌洛开怀大笑,“不,我是你的同胞,是从夏威夷来的。”

“夏威夷?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放心。”乌洛宽慰地笑笑,“你有的是时间知道这一切。”

大约一刻钟后,他们站在了山顶上。可以看到四面都是深紫色的大海,这是一个孤岛。浩渺的银河系高悬在他们头顶,如梦幻般令人屏息。

“像不像端点星?”乌洛说,“我读《基地》的时候,就想象这样一个在银河边缘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如今我亲眼看到了。你能想象吗?比毛纳基山上看到的银河要壮丽千百倍!”

陶莹虽然对《基地》没什么了解,但仰头望着银河,一时也心神荡漾,说不出话。过了一会儿,她问:“地球在哪里呢?”

乌洛指着银河深处一块云雾朦胧的区域说:“应该是在那里,你看,那条比较明显的是人马座旋臂,旁边是英仙座旋臂…但太阳我们肯定看不到,更不用说地球了。”

“可我们究竟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那得从头说起,我们在虚空纪的世界,是交互意识构成的,被爱德华兹命名为意识海。它的最大特征是,每过二十个小时三十分钟,就会自动进行跳转,除了我们的记忆之外,一切都返回原状。你知道这是为什么?”

陶莹茫然摇头。

“因为在意识海的核心,有一个最深的超意识意识着一切意识,我们可以称之为世界意识,或者盖娅意识,它构造我们的世界。但它本质上是一个程序,每过二十个小时三十六分钟,它会让原来的世界重现。因此,我们活在一个时间循环的世界之中。”

“这么说来…”陶莹思索着,“倒是也可以自圆其说,不过我还是不懂,为什么我们会到几万光年外的外星球来?”

乌洛的眼神变得飘忽,“事实上我们并不在几万光年外,只是在另一个世界的虚空纪里。另一个世界,另一个虚空纪。”

“你是说…”陶莹明白了几分,却不敢相信自己的推断,“请解释一下?”

乌洛凝视着浩瀚星海,缓缓说:“我们也是后来才明白的,在宇宙中,每一个有智慧的世界都会达到虚空纪,以便开始下一阶段的进化。

“宇宙中有亿万个世界,它们彼此至少相隔千百光年,不可能往来。但是上古的超级文明在微观层面扫描了每一个文明世界的集体意识,让它们——也就是我们——可以相互意识到彼此。

“这就是虚空纪的最大秘密,小姐,每一个世界意识都有能力感知到其他的世界。每一个世界都有一道星门,通往广阔宇宙。所有的虚空纪世界组成了一个大象无形的整体,我们借用佛教的说法,称为三千大千世界,或者阿赖耶云。但常人沉在世界意识的深渊中,无法摆脱与世界万物根深蒂固的联系。只有极少数个体,得以脱离事物羁绊而又不至于丧失自我,他们可以唤醒自己,上升到世界意识的海面上,去发现其他的世界…

“今天,我们就在这样一个世界里,这里有其他的智慧,其他的文明,真是妙不可言。”

起点

“智慧?文明?”陶莹睁大眼睛,环顾四周,“可这里看上去是一个蛮荒星球。”

“不,这个星球上绝大部分表面被海洋所覆盖,只有寥寥几座小岛,这座岛已经算大的了。这样狭小的环境无法支撑陆地生命的进化。但在海洋深处,有相当发达的海洋文明,一种…勉强可说类似海马的生物是这个星球的统治者,它们不仅在海底建立了壮丽的城市和肥沃的农场,而且已乘坐注满海水的太空船,登上了它们的两颗卫星。你看到海上的紫光了吗?那是它们城市的荧光照明系统,至于这个岛它们也登上过,但这里就像地球的南极一样,对它们没什么价值。”

陶莹将信将疑,“好吧。但你说这颗星球也在经历虚空纪?”

“是的,但是时间比我们的世界还要短得多,大约九个小时一循环,因为这个世界智慧生物的生命节律远比人类要快。”

陶莹说不出话来,良久才又问:“是谁,不,是什么安排了这一切?”

“我们不知道,只能作一些猜测。也许有一套遍布整个宇宙的感应网络,绝大多数时候它都在沉睡中,但当诸如一定能量等级的人工粒子对撞这类事情发生后,它就会苏醒,完成对这个世界的扫描和转化,让它进入虚空纪。用这种方式,它建立了一道星门,然后,就是我们用自己的意识去开启它的过程。”

“可是这么做的意义在哪里?”陶莹迷惘地问。

“也许我能猜到。”乌洛说,“因为我是一个波利尼西亚人。”

陶莹疑惑地看着他。

“我有一个梦想。”乌洛解释说,“一个藏在每个波利尼西亚人躯壳下面和灵魂深处的梦想。在公元纪的历史中,我们从一个孤岛到另一个孤岛,漂泊在无边的太平洋上,我们征服了太平洋上的无数岛屿,从马达加斯加到夏威夷,远在你们的郑和和欧洲的达伽马开始沿着海岸线的畏葸航行之前。

“在公元纪末期,航海时代早已过去,地球已经变成了一个村子,宇宙时代刚刚开始,我们登上了月球,并策划登上火星。我们梦想着发现遥远星球的外星人——就像这里一样——或者外星人来发现我们。但是就当时的技术来说,这种梦想是不大可能的,我们无法跨越光年的限制,即使以光速,到最近的恒星往返一趟也要很多年,更何况到达最近的有智慧生命的星球也可能要上百光年。但那个时候至少还有对未来的希望,可到了虚空纪,那就更不可能实现了。

“虚空纪开始的时候,我在夏威夷毛纳基天文台做一名清洁工,每天我都能看到那些遥不可及的星星在银河中闪烁,似乎在嘲笑人类的努力。也许正是这种无法实现梦想的落差让我坚持了下来。我也一度沉溺于各种幻想和理论推演。但那些星星,如此真实地悬挂在我们头顶,却永远无法到达,这是任何理论,任何想象,任何科幻小说都无法弥补的失落。我们永远无法通过精神世界的开拓,知道宇宙的真相是什么。

“但反讽的是,我错了。精神确实可以实现这个梦想:

我们曾经猜想,宇宙中的生命,或许都是以孤岛的形式存在的,相隔几百乃至上千光年,彼此之间,从生到灭都从不往来。但现在我们知道这是错误的,通过意识感应,可以建立起不同世界之间的联系,从一颗星球到另一颗星球。但这不是个别人或智慧生物的意识能做到的,而需要整个世界的总和意识。如果按照人类正常的方向发展下去,不知道要几千万年才能走上这个方向,甚至也许直到灭亡也不会。

“但在宇宙大爆炸初期,有某种最初的超级文明意识到了这一点,它在宇宙充分膨胀之前就设置了寰宇的意识感应网络,让它随着均匀化的宇宙暴涨被扩散开来,分布到上百亿光年的大宇宙中。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让这个宇宙中进化出的生命体系都建立起意识的超感作用,而这需要意识本身的成熟,所以每一个达到一定技术门槛的文明,都会因为其活动而被检测到,从而被扫描,建立虚空纪世界…”

“等等!”陶莹打断他,“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这是事实还是你的猜测?”

“当年我阴差阳错来到这里,后来和韩方他们一起,走遍了无数个世界,收集了许多信息,慢慢地我们拼出了故事的全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