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后。

武馆走廊的尽头,十来岁的女孩子抱膝默默流泪,见到夜辰出现,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师公…师父他去哪里了?!”小戏急急地问,“你告诉他…我不是故意惹他生气的,可是…我真的会改了!”

眼见她如此伤心,夜辰都不知要用什么样的话去安慰。

“是我搞错了,他不是真的要赶我走…对不对?”泪珠子大颗、大颗滚落,沾湿整张小脸。

“我会乖,会听他的话,不会再和人打架…也不会再和爸爸妈妈吵架的…反正他说什么我都答应!”

“小戏,你师父走了…”

“走了?…他去哪里了?”唐知戏茫然的脸色苍白。

“不要多问了,以后…师公会代替他照顾你。”

在夜辰眼里,她一直就像自己的小侄女。

唐知戏尖着嗓子喊,“我不要!他怎么就走了呢?!说不要我就不要我了吗?!他要去哪里!他为什么要走?!”

为什么要走?

清隽少年站在视线的一处死角,这一刻,他比谁都要舍不得离开,却又比谁都要明白。

夜英经过这些日夜,如众人所愿,长成优秀男儿。

他聪颖、稳重,擅武术,博学却又谦逊,简直要把别人比的连渣都不如。

但是,在夜辰的教育中,仿佛是有意为之这个看似平日温和的少年,骨子里却透着冷酷与残忍。

也正因为如此,他的寂寞与脆弱,除了在自己的小徒弟,不会在任何人面前展露。

夜英其实心中早就明了,分别的一天终会无情到来。

跪在他身边的是“影卫队”年轻的总队长,黄少野。

“龙萨,请节哀,请随属下回族。”

几周前,夜英生母不幸去世,灼龙族现任族长姜辉重病不起,灼龙族与奇诺族最大的一场交战也在同时打响。

他们的叔叔带领一批影卫队殊死捍卫,相继与夜英的两位兄长死在苍茫雪山之中。

如今已是大雪封山的季节,每一次进山都要抱着必死的决心,夜英不怕死,却怕还未带领族人走出罹难,自己就已死在半路。

这样生死攸关,这样关乎大义,即使再如何挂念那个小人儿,又能怎么办?

咬牙心狠,将她拒之门外,连一个解释都无法给出,只怕自己辛酸苦涩的遭遇过早在她幼小的心灵蒙上一层阴影…他只能与黄少野风尘仆仆地启程。

冒着最恶劣的天气回到族中,陌生的故乡已变得满目狼藉,夜英仅剩的三哥哥姜修跪在父亲病床旁,接受他的传位。

夜英虽然没有在双亲身边度过他的童年时代,他却并不怨恨他们。

他知道他不得不独自面对这个世界,他不得不把纯真抹灭。

姜辉见到多年未见的小儿子,当他的眼中映入这位少年修长的身影,只是一个眼神的交换与他嘴边坚毅的弧度,这位年迈苍老的王,相信灼龙族是有未来的。

夜英单膝跪地,强忍眼中热泪,“父王,儿子回来了。”

“夜辰是言而有信的人。”姜辉欣慰感叹,重病之中难免脆弱,他纵横的泪水,刺痛两位儿子的心。

“他没有辜负我们全族的期望。”

“我与三哥皆不会辜负族人的期望。”夜英握紧父亲的手,淡淡地微笑,眼中隐约的杀意,寒傲似冰。

退出族长的病榻,夜英与姜修望着对方,相似的轮廓与眼眸,令他们不需更多言语交流。

“一个人在外头,受苦了。”

“师父和师兄他们都很好,三哥…”夜英顿了顿,换了种称谓,“王,从今日起,龙萨将不离御前、不违昭命。”

姜修深深望了父王的小儿子一眼,报以对方最为信任的笑容。

闲聊片刻,两人谈起眼前局势。

“奇诺族这次发动突袭,一部分原因是父王的病重,另外,他们还抓走我们大批族人,俘虏却未屠杀,听线报说…暂时被关在一座寨中。”

夜英沉思,“他们想要什么?”

“奇诺族族长永王对他们先人留下的蛊术痴迷到变态的地步,他这些年在山中秘密挖土,可能要给自己建一座墓。”

难怪要灼龙族的臣民来做俘虏,一来他们是现成的苦力,二来…恐怕这个奇诺族族长还需要陪葬的人俑。

种族受到的耻辱令夜英的眼眸仿佛蒙上一层雪雾。

灼龙族此次轻易的溃败,是因为失去真正的领袖,兵败如山倒…士气是不可多得的最有效利器!

更何况,灼龙族的先民长久以来在奇诺族的压迫下,骨子里藏有一种天生的卑微与奴性,他们首当其冲是要重新振作族人的信心,打一场鲜血淋淋的胜仗!

当下最重要的,是什么…?

夜英做出决定,沉着道,“你们这边,有值得信任的族人混在奇诺族吧?”

姜修点头,继而听见夜英这么说:“想办法让我带几个身手不错的影卫队队员混进那座寨中,我要救出俘虏。”

“这太鲁莽行事了,只有你们几个人…怎么可能杀出重围?”

“等我研究地形,到时先用最少的人员引开他们的主力。”

等寨中敌人的势力薄弱,他杀一个出其不意,加上里应外合,还是有成功的几率。

“…”姜修迟迟没有劝他。

即使不是相处多年的兄弟,可彼此就有这么一份默契,多说无益,只有舍命陪君。

夜英眼神放远,迎着清冷的月光,无比浸寒人心。

“我不能,让他们身陷地狱。”

何况,他素未谋面的三个姐姐:一个战死、二个还被关在敌方阵营。

夜英比任何一个人,都要清楚仇恨的意义。

“王,我走之前,请你随我学习一种新型的编译密码,共分三个人员等级,不用担心我族会出现叛徒,此外以奇诺族智商来说,即使截获也破译不了其中意义。”

那张已变做彻底冷漠的容颜,语气肯定,逐字逐句都让姜修为之动容。

“如果我无法全身而退,请替我转告父王,我不配做他儿子。”

姜修与夜英以最快速度制定计划,当阴暗的乌云笼罩奇诺族寨,在平静的表象下,他们假意发动了一小轮失败告终的冲锋。

与预想的一样,夜英和几位队员被俘,奇诺族的第三大队将他们送至扣押灼龙族族人的村寨。

一路夜英观察他们大逃杀时可以利用的漏洞。

当他头一遭亲眼目睹发生在村寨中的情景,一种灭顶的沉痛引动全身…

新鲜的血液气味漂浮空中,几具穿着灼龙族服装的尸体被绑在栏杆上,他们尸骨未寒,只能任由风吹暴晒。

奇诺族人超乎他想象的残忍,他们像一群内心无比暴躁、无比绝望的信仰者,只能靠狂热的宗教用以捂热漠然的基因。

只要不听话的灼龙族族人,违者皆杀。

夜英压下胸口低沉而愤怒的咆哮,生命中的灰暗晦涩令人快要喘不过气。

“你也是灼龙族的人?怎么从前没见过?”一名族长的老部下,在深夜用极其轻微但却充满防备的口吻问他。

在老人的身后,一位女子被众人有意无意地保护。

灼龙族人围在一个被圈养似得草棚中休息,大家纷纷向夜英投去怀疑目光。

“珍桑公主。”

还未在敌营暴露过身份的珍桑一怔,猜测眼前英俊到不可思议的男子究竟是谁。

“…你…你到底是谁?”

夜英环视这一个个神情麻木的族人,眼中的惊痛溢于言表,他沉声表达自己的身份,“我是你们的龙萨。”

我是姜辉的小儿子夜英,我已归来。

这一夜,姐弟两人促膝长谈,提及另一位姐姐的去向,珍桑的眼中蕴含痛恨至极的神色。

“她被几个奇诺族人带走,再也没回来…”

那结局可想而知。

夜英的指甲深深陷入掌中,恨意快要代替他的理智。

珍桑却在此时笑如灼龙族常见的那一种小黄花,明媚的情绪感染周围人群。

“弟弟,有些人注定会在逆境中胆怯,你却是可以带领灼龙族走向未来的英雄,你是注定要成为英雄的人,请一定要…让我们的族人过上和平的日子。”

“姐…”夜英与她紧紧握住双手。

“如果我也不幸遭遇意外,你答应要替我,照顾好姜修…”珍桑像在说出自己最后的愿望,“不论现在或者未来,不论今后发生什么状况,你记住,他永远都是我们的王…你要带领族人,不抛弃,不背叛。”

“是,夜英牢记族之传承,理当遵从。”龙萨眼中的信心重返,宽慰家姐,“你不会有事的,姐姐,因为我会救你们出去。”

他越众而出,仍旧是少年般的俊美眉目早已蕴藏杀机。

“决定胜利的是战斗者的意志,不是追随者的数量,我们的新王将会策应我,而我会带大家杀出一条血路。”

众人面面相窥,似乎对这位过于年轻的龙萨不太信任。

“你们真的甘心,被作为奴隶,把一生了结在这里吗?身为骄傲的勇士奋战到最后一滴血溜尽,还是作为永王的人俑,和他一起被埋入墓穴,生生世世都带着这样的屈辱去投胎…哪一个才是你们想要的?”

灼龙族人,骨子里天生就有一种兽性,他们野蛮好战,但因为长久安宁的生活,把这种尖锐的棱角磨得光滑平坦。

如今,已到了民族存亡的关键时刻,那种隐藏的兽性,又被再度彻底的激发!

看着一个个闪烁光芒的眼睛,夜英乘热打铁,他宣誓道:

“就以姜氏王族传承千年的血缘为名,我,姜氏龙萨.夜英,于今日代表新王姜修,要奇诺族血债血偿!”

我即信仰,我即灼龙族最后的希望。

族人们仿若受到神的召唤,血液沸腾,齐齐双膝跪地,一片死寂的草棚中,却有让人胆战心惊的杀意。

他们俯首称颂,庄严起誓。

就为了存活的价值,为了证明生存的意义。

就为了灼龙族最后的传承。

从此,跟随姜修与龙萨的指引,就让灼龙族最后的王族带领他们去赴死!

然而,珍桑没有活到夜英带大家逃离的那一天,她仿佛在这天夜里早有预感。

隔日有奇诺族的人来,说第三大队队长要召见她,灼龙族的众人各个杀意翻滚,恨不得此刻就将所有的敌人绞成粉末!

可是计划还没有到关键的时刻,他们现在没有任何战胜的把握。

夜英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姐姐将被带走,可他深陷敌营,孤立无援。

“请不要为了我而牺牲大家的生命。”

珍桑在他们族人的面前下跪,额头重重磕在地上。

“我身为姜辉最后一位女儿,非常骄傲,但我不希望被那群畜;生识破身份,我不要姜氏的尊严因我被践踏。”

夜英看着家姐,久久的,未能说出一句话。

他觉得他毕生所学都毫无用处,他不过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寻常人。

他红着眼眶,被珍桑抱入怀中。

“答应我,带着大家平安离开。”

心中恨得要死,夜英唯一能做的只是咬紧牙关,有人捍卫王族的血脉,大声叫嚷他们若敢来抢人,他们见一个杀一个。

珍桑严肃发誓,“我姜氏不会为了一个人的性命,要你们大伙白白送死,谁要敢乱来,我现在就撞死在你们眼前!”

夜英早已做好准备,在救出这批俘虏前,他必须坚不可摧。

哪怕面对的,是亲生姐姐的死讯。

云霾月黑,荒靡血腥的气味徘徊村寨,当姜修命人送来密函,夜英觉得已等上一个世纪那么久。

计划展开,实际上他是第一次杀人。

手中的刀作龙吟,夜英的手法狠毒快意,他出人意料的高超勇武让族人气势大增,他们终于又像一支狼群,靠残忍的厮杀去保卫家园!

手起刀落,脸上的鲜血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夜英的眼神麻木不仁,他已化作死神的诏谕,要敌人为之胆寒。

奇诺族的第三大队以及一些赶来的增援部队皆被他们杀的一干二净,片甲不留!

夜英血染敌营,身边的尸首堆积成山。

他手握刀柄,眼中情绪冷酷无情,那不断挥起利刃的体力,已超越人类的极限。

即使是陷入崩溃的绝境,这个少年,依然以强而有力的号召力,将一盘散沙的灼龙族族人变作一股不可摧毁的意志!

他们真的,生生杀出一条血路!

一双幼小的孩童出现在不远处,夜英眼看身旁的影卫队齐齐将他们刺死!

他在一瞬间怔住,夜辰多年来的规诫涌上心头。

“小孩妇孺不准杀!”

身旁影卫队的左副队长,甚至比夜英还要年轻的周暮彻,早已杀红了眼。

“龙萨大人,你要是放过奇诺族的族人,那要多少灼龙族的百姓死后还不得安宁!”

夜英的脑海中想起自己亲生姐姐被折辱自杀的画面…几乎杀人如麻的意识就要取代他的整颗心脏!

可是,早被种植在骨髓中的洁身骄傲与错综复杂的善良道义令他头痛欲裂,他的眼前除了那双孩童死前的惊恐,再也写不下其他情绪…心如刀割。

“他们是无辜的…不要杀。”

夜英沉沉开口,“灼龙族所有的怨恨,由我一个人背负,他们要是在地下觉得我没有替他们报了仇,那么,让他们来找我一个人!”

夜英手举名刀,血色惨淡地折射着月光。

“灼龙族所有勇士!你们听明白了,村寨中的老弱妇女,以及缴械投降的男人,将他们全数绑起来,不许再杀!”

龙萨的声音穿透清冷的夜色,飘荡在绝望的村寨。

“如果,六尺之下我族臣民还有解不了的怨气,那么,来找我一个人!”

他再度扬声,高高在上。

“我是姜氏龙萨.夜英!”

时间像陷入一片黑暗,当血战落幕,夜英望着满地的尸首,才知道自己早已来不及了。

星辰的轨道仿佛走入一种破灭,七杀、破军、贪狼,照亮他的命格。

原来今晚的杀戮和毁灭,只是他们的起点…

29.【英雄】

从解救人员的数目以及各方损失来看,姜修与夜英实行的这次突击无疑是成功的。

然而夜英的脸上依旧整天布满愠色,冷若冰霜。

他目光灼灼地望着山那端的惨淡愁云,像是快要看穿另一场即将到来的灾难。

即时让人去山外面的哨所,用最快的速度给夜辰发去一份电报。

兄弟两人带领部下回到寨中养伤,那时姜辉已病入膏肓,夜英打算见完父亲最后一面就上边防,防止奇诺族接下来的报复。

这天夜里,寨中为他们准备了好菜好酒,也算庆贺族人们的安全归来。

姜修与夜英坐在火篝旁,熊熊的烈火烧热他们异常出众的俊脸。

某位窈窕少女走至两人身边,大献殷勤要为夜英斟酒。

“您真是我们灼龙族的英雄,龙萨大人。”她语气柔媚,身材曼妙。

“应该敬王。”夜英巧妙接过酒杯,转递姜修。

女孩子恭谨地躬身,“敬我们伟大的新王!”

姜修嘴角浅浅发笑,斜着身体拖住腮,“看来人家对你很有意思啊,姜氏龙萨。”

夜英淡淡一笑,继续看篝火想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