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没有月亮,星星倒是不少,晚上气温刚好,不冷也不热,暖暖的,让人很舒服。

谷梵慢慢停下来,一直牵着她的手的言立也跟着停下来,低头瞧她。

谷梵抿唇,笑:“院里凉快,我们坐一会儿吧。”

言立知道她是要对他们讲述自己身上的秘密了,深深看了她一眼,见她眼底虽有一点紧张和淡淡的悲伤,却是一片坚定之色,遂点头,“好。”

他们在一片空地上坐下,像每次他们在一起讨论案情一样,围成了一个圈,个个静默真诚地听她说着。

言立就坐在谷梵身边,和她挨着,给她依靠的力量。

谷梵看他一眼,笑了一下。

然后看向大家,乌黑的眼底晶亮亮的,好像月亮嵌在黑宝石里。

她抿唇,声音柔软清淡地说:“原本是想一直隐藏这件事的,对我来说它太沉重,这几年我改姓换名,远离家乡,都是被它所迫,因为我要活下去。”

她最后三个字落下,手就被人抓住了。

言立目光沉沉地看着她,不漏掉她脸上的任何一丝表情。

祁文、邬戌、钱妍双面色也是齐齐一变,有震惊,有不可置信。

他们想不通,究竟是什么样的事,会让她用这样平淡的语气说出那样悲凉的字眼。

此时,除了谷梵,人人脸上都是一片肃穆之色。

而谷梵却只是轻拍了拍言立的手,淡淡笑一下,“我没事。”

她又看向大家,目光清澈,“但现在不能再瞒下去了,因为,我不想再离开这里,去另外陌生的地方,但我的留下,很可能会给我认识的你们带来不好的事,所以必须告诉你们。”

众人脸色沉冷,没有说话,听她继续说。

“其实整个事情很简单,当时刑叔叔告诉我时,才用了几句话。”谷梵抿唇,心中悲凉,握着她手的人源源不断地从掌心给她传递热量,让她心口熨帖,“我出生在江南的一个小镇,那里小城溯古,民风淳朴,我的父母都是当地公安局的警察,父母出事前,我们不过是镇上十分幸福平常的三口之家。

五年前,省里接连发生了几起行为极其恶劣的重大动物走私盗猎案件,省厅警方不断调查之下,锁定了一个犯罪团伙,但几次行动都没有将罪犯缉拿归案,后来决定找人进去卧底,这个人当然要是生面孔,还要有勇有谋,又轻易不会惹团伙头目心生警惕的。”

这会儿,众人已隐隐猜到了什么。

谷梵:“后来,在镇上公安局工作出色的我的妈妈被上级选中了,我妈妈在小镇上做警察时,就抓获过多起小型盗猎案,她每次从一个个黑袋子或木箱里看到那些被剥了皮或剁了角的动物,都非常难过气愤,因而上级挑选她让她潜入团伙内部做卧底时,她没有犹豫多久就答应了。

她在犯罪团伙中潜伏近三个月,一直隐藏的很好,据后来听刑叔叔说,我妈妈很受当时那个团伙里的老大信任,我不知道她究竟牺牲了多少才走到那一步,但我清楚,那一定很不容易很不容易。”

说到这时,她眼底已经有了泪,言立看着心中不忍,紧紧握着她的手,却没说话。

谷梵深吸了一口气,“那年我正好读高中,一直住校,我妈妈也没告诉我她要去做什么,只说要到省厅工作一段时间,要我好好学习,照顾好自己,我妈妈从来没骗过我,我不疑有他,也没多问。

我妈妈走了之后不久,我爸爸也被调到省厅。去省厅是升职的好事,所以我也没有不高兴,只是想等高考结束后,就可以去找他们了。

可是没想到,还没等我高考,他们就出事了。”

谷梵声音一哽,努力说道,“那是离我高考前一个月的事,班主任突然叫我去办公室,说有警察叔叔来找我,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刑叔叔,他告诉我,我母亲在行动中为了给组织传递消息,冒了险,在最后关头暴露,牺牲了,那次我爸爸也参与了抓捕行动,因看到我妈妈中枪,情绪激动之下冲了上去,也被枪射中,牺牲了。”

言立紧紧握住她的手,很想让她别说了,却见她摇摇头,继续说:“他来接我,是因为他们警方在行动中开枪射杀了犯罪头目中的一个,抓了好多人,捣毁了他们的走私网,但有一个头目虽重伤却让他给跑了,这之后,有邻居在我家房屋上看到血写的大字,只有四个字——此仇必报。”

众人心头一震,都明白这样的四个血字写在她家的墙面上意味着什么。

谷梵看着言立,又看向祁文他们,她眼里有泪光,却没有哭,“刑叔叔说,卧底的我母亲,在那次案件里发挥了巨大作用,如果不是她在最后冒着身份暴露的风险向他们传递消息,那么大的一个走私网,不可能被他们一举破掉,大抵也是因为如此,惹疯了那个逃跑的头目,使他生了报复的心思,犯罪心理专家甚至说,那个人可能因为这次的刺激,而发生心理变态,他们怕他会找机会抓走我,以杀了我的方式挑衅警方,因为也曾不止一次发生过,卧底行动失败身份暴露后,被全家灭门的惨案。”

言立心头大悸,她可不就相当于经历了一场被灭门的惨案,她可以说是在一夕之间就失去了疼她爱她的父母,那之前,她还都是一个幸福小家里的公主。

“后来,刑叔叔把我接走,高考我也没有参加,再之后,为了我的安全着想,刑叔叔为我改了名字,换了背景,风声松了后,他将我送到远离小镇的另一所高中复读,高考后,又给我安排了省外的大学,送我去了北方,大学毕业后,就又送我进了春城动物研究所。”谷梵抿唇,“这期间,他们一直没有放弃追查另一个逃跑的犯罪头目的行踪,却一直没有消息。我就一直在远离家乡的地方漂泊,没有父母,不能和人深交,渐渐的,心都麻木了。”

谷梵的最后一句话,声音很轻很飘,尾音融在夜色里,几乎让人听不见。

言立坐在她身旁,听到她最后说的那句“心都麻木了”,就知道她虽然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但这几年漂泊无依的苦,并没有说出一分来,不由心中大痛。

很想伸手抱抱她,亲亲她,告诉她都过去了,现在他在她身边,却碍于身边有人,强人忍下了,只用力地握紧她软弱无骨却发凉的手,无声地告诉她,还有他在。

谷梵看他一眼,心中无限熨帖,轻轻摇头,告诉他,她没事。

Chapter 45

其他人心中也是大震,瞪大眼睛看着身姿柔弱娇小的谷梵。最初,他们都认为她这样一个本科学历毕业的大学生能进他们的研究所,背景一定不一般,却从未想过她的“背景”会是这样的,后来,他们察觉到她心底有秘密,却也没想过这个秘密会让人如此震动,震动到不知该用什么样的言语来表达。

一时间竟没人说话。

过了一会儿,邬戌开口,“所以,那天奚山说‘你和你的母亲长得真像’,导致你情绪崩溃,是因为你知道自己被认出来了?”

谷梵缓缓地点了点头,回忆着说:“我们第一次逛寺庙时,谯之芳曾看着我出神,之后又问我是不是江南人,我猜他那个时候就认出我了。”

祁文震惊,“那奚山说的那个‘他’指的是谯之芳?”随后他又急急地看向言立,“小老大不是曾经说过,谯之芳有个朋友,五年前出意外死了,奚山的大哥又正好是五年前出的事,奚山又那么的维护谯之芳,为了掩护他逃掉警方的围捕甚至不要自己的命了,就是因为谯之芳和奚山的大哥岩燕是要好的朋友?当初被警察一枪击毙的那个头目就是岩燕?”

钱妍双也震惊了,她没想到祁文脑子也有转这么快的时候,这就把几个人的关系联系到一起去了?

谷梵摇摇头,微垂着眼睑,“我不知道,当年的案子我也没详细了解过,究竟谁是谁我不清楚,唯一能肯定的是,‘他’现在就藏在西双版纳的某个角落,正在看着我,或许明天,或许后天,他一日没被警察抓住,已经暴露的我,大抵就一日没有安生的日子。”

她说到这儿,语气已经很低了,她语调很轻,却让人觉得无比的悲凉。

怎么会这样呢?

所有人都望着她,人人脸上都如这夜色般沉寂。

言立忍不住,大手扣上她的后脑,揉了揉她的头,低声告诉她,“不要怕。”

谷梵望望他,摇摇头,“其实这几年我的生活都不算安生,‘他’出现了,从另一方面来说,也是好事,这样警方就有机会抓住他了,所以我不怕。”她看向祁文他们,目光真诚,“我怕的是自己的停留会给你们带来不好的事,因为我,才把你们卷了进来,所以我觉得你们有权利知道事情的始末。”

她话音落下,众人又是一阵沉默。

谷梵抿着唇,没有再说话。

她知道是她自私了,如果是真的怕连累他们,她首先该选择的是听刑霆奕的话,离开这里,去另一个陌生的谁也不认识的地方,就算最后被找到,也不会连累其他无辜的人。

可她舍不得逃离,也不想再逃离了。

她真的不想再过那种流浪的生活了。

她根本就没有错啊…

这样想着,她眼里却有了晶莹的水光。

言立握住她的手,向祁文他们表态,“警方已经针对谯之芳在全国发出了通缉令,在谯之芳被抓捕归案之前,我会在这里陪着她,她现在走到哪里都是不安全的,只有在我旁边我才放心,这是和你们无关,我会和院长申请,取消这次我们在这边的考察活动,你们明天就可以回去。”

谷梵懵懵地看着他。

祁文他们也是一副瞪大眼睛,意外又震惊的样子看着言立。

言立很平静,握着谷梵的手,平静地和他们对视,丝毫没有躲闪。

谷梵感动得有点想哭,看,她这就给他带来不好的事了,因为她,他用了这样淡漠疏离的话,伤了朋友的心。

半晌,邬戌发出“嗤”地一声嘲笑声,笔直地站起了身,侧眸望着言立和谷梵他们两个,“我不走。”丢下这三个字,就脸色冷冷地朝住处大步走去,高冷的身影很快就隐于夜色中。

“哎,邬戌…”祁文在背后叫他,没叫住,他也站了起来。

他倒是没怎么在意言立的话,嬉皮笑脸地冲言立道:“小老大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怎么能这么的冷血无情的,我们看上去就像是那么不靠谱的同伴么?”他笑了笑,对谷梵说,“行了谷梵妹子,事情呢我们也都知道了,你也别有压力,我才不信,那谯之芳能翻出天来。”说完,他也不耽搁了,朝邬戌离开的方向追去,“我去劝劝他啊,这死孩子,脾气说爆就爆…”

尾音就这么消失在微凉的夜色里。

谷梵还有点没反应过来,懵懵地和言立一起,看向还和他们坐在地上的钱妍双。

钱妍双看着那两个人一瞬间消失没影了,朝他们打哈哈地笑了两声,说,“那什么,小老大,给院长打申请报告挺麻烦的,你也别费那劲了,我也不走,就这样哈,那个晚安啊。”

一溜烟儿,人也没了。

谷梵没想到,说完那些话会是眼前这样的结果,整个人还有点没反应过来。

连刚刚被言立惹出来的眼泪都忘记掉下来了。

等人都走光了,言立低头去瞧快窝进他怀里的谷梵,看她脸上挂泪,还一副懵懵的样子时,无声地叹了口气,伸手把她揽进怀里,让她的小脑袋靠进自己肩窝,在她的短发上印下一吻,声音低沉温柔地问她,“怎么了?还傻了?”

谷梵点点头,抬头去看言立,“他们…”

言立笑了,大手揉着她脑袋上柔软的发丝,“不是告诉你,这个世界是美好的吗?是你总爱胡思乱想罢了,不要怕,你没有错,你的爸爸妈妈也没有错,所以没人怪你,也没人怪他们,他们是最伟大的人,所以你不用怕,我、他们还有很多很多的人,都站在你这边的。”

谷梵又要哭了,眨着眼睛看着言立。言立看她这样让人怜惜的模样,有些心疼,却笑着低头亲密地咬了咬她的鼻尖,极尽疼爱地打趣,“爱哭鬼…”

谷梵把自己窝进言立怀里,心里无比温暖,却又更加委屈难过了,带着哭音跟他说,“可怎么办,我觉得自己变坏了,就在今天,我还埋怨过他们,埋怨他们就那样走了,我连他们的最后一面都没看见,只看到他们留给我的两封遗书,他们在信里不断地重复,要我好好照顾自己,我非常不想听他们的话,我从没有那样叛逆过,凭什么,凭什么啊,凭什么我要承受这些,我分明没做错事…”

言立紧紧地将她抱在怀里,抚摸着她娇弱的背脊,听着她这样悲痛的声音,喉咙都在发紧,只能抱着她,不断地重复,“我知道,我知道…”

谷梵“呜呜”地在他怀里哭着,哭得伤心,哭得痛快,好像要把这些年所受的委屈都发泄出来。

言立沉默安静地抱着她,无声给她温暖与力量。

谷梵直哭了好一会儿,才渐渐平复下情绪,她抱着言立,满是哭腔地说,“我错了,我不该那么想他们的…”

他们是那么爱她的爸爸妈妈啊。

言立抚摸着她的头,蹭着她鬓侧的发,“没事了,你只是太爱他们了。”

谷梵靠在他肩膀上摇头,却不再说话了。

夜深了,言立把她送回房间。

谷梵站在门里,言立站在门外,两人视线相撞,脉脉对视着。

谷梵眼睛虽然还红着,人却已经冷静下来了,这会儿看着言立,除了有点不好意思外,更多的却是心安。

言立知道,这次她大概是真的想通了,心下宽慰,唇角就自然地带了笑,声音也很温柔,像大人哄爱哭的小孩子般,“好好休息,明天带你参观保护站。”

谷梵抿唇,也露出一个笑,“嗯。”

当晚,谷梵躺进被窝里,安稳地闭上眼睛,心里是前所未有的踏实与满足。

当明天的太阳升起时,她的人生将步入一个崭新的开始,她是那么的期待与热爱,而这一切,都是她爱的人带给她的。

她是幸运的。

——

第二天,谷梵精神很好。

言立来敲门时,她刚好收拾好自己,正要去找他们。

她打开门就冲他笑,“早啊。”

门外,言立看着容光焕发的她,心情就像外面的太阳,明媚极了。

“早。”

谷梵腼腆一笑,拉着房门,想跟他出去,却没想他没后退,反而逼近一步,迈了进来,在她没反应过来的时候,轻身在她唇上落下一吻。

谷梵脸红地看着他,他却笑得云淡风轻,“早安吻。”

谷梵唇角含着笑,别过头去不看他。

没想他却越发坏地低头凑向她,在她毛茸茸的耳畔轻啄一下,笑着低语,“以后每天早上都要有,记得主动。”

谷梵脸色大红,又是甜蜜又是羞窘地去推他,“过分,起开啦。”

言立笑着握住她的手,牵着她一起往外走,“好,一起走,吃了早饭再带你去参观保护站。”

谷梵“嗯”一声,关上房门,和他一起往外走,轻声问着,“妍双他们呢?”

言立“呵”一声,语气有点轻慢,“大清早的,你觉得我会让他们在跟前碍眼?”

谷梵:“…说什么呢你?”

言立看着她微红的脸蛋,笑了。

真好,你笑了。

看,阳光都明媚了呢。

Chapter 46

谷梵这阵子在保护站住得很好,保护站虽然破破旧旧的,又远离热闹繁华的市区城镇,但在这里可以看到很多住在繁华热闹的城镇里永远无法看到的景象,可以深刻地感知生命与物种的神奇,又有言立在身边无微不至地呵护,她每天都过得很开心。

这几天,谷梵比较喜欢待在养育基地里,那里有四只萌萌的黑熊幼崽,听说是两个月前刚被送来的。照顾它们的是在保护站做志愿者的一个小姑娘,才二十一,比谷梵还小一岁,大家都叫她洁乌,是个彝族小姑娘,性格有些腼腆,人却很好,热心又有爱心,到这边做志愿者已经快一年了。

小姑娘脸蛋圆圆的,带点娃娃脸,笑起来眼睛一弯,很可爱。

“这几只小黑熊刚来的时候真的只有成年人的巴掌大,身上还没长出黑色的毛,光光的,又瘦弱,眼睛还没睁开,刚生下来没几天就被人从熊窝里掏出来贩卖了,是好心人看到不忍心,从身上掏了200块钱买下来后送到这里的。”洁乌边给一只小黑熊喂奶边跟和她一起蹲在旁边的谷梵说。

小黑熊才两个来月大,小着呢,牙嫩爪儿也不利,身上虽然已经长出了黑色的毛,走路却还不稳,笨拙得很,只能喝奶。洁乌给它喂奶,奶瓶送到它嘴边,它笨拙的身子立起来,两只前肢萌萌地搭在洁乌的手掌上,偏着有点长的嘴去咬奶嘴,偶尔也能从嘴里发出“咕咕”的声音,萌得洁乌不要不要的了,偏头对谷梵叫,“你瞧它,太可爱了。”

谷梵也被这小东西萌到了,蹲在洁乌旁边看着它笑。

洁乌在给一只小黑熊喂奶的时候,另外三只也很老实,有在草地上懒洋洋趴着的,也有抱着木杆自己玩耍的,看上去十分憨厚温驯。

洁乌突然用手臂撞撞她,弯着眼睛问她,“想不想给它喂奶?”

谷梵有些意外,很有兴趣地问,“可以吗?”

“当然可以,”洁乌笑得很甜,示意她接过奶瓶,“没关系的,它已经大了,你拿好奶瓶递到它嘴边不要乱动就好,它自己会攀上来,很有意思的。”

谷梵小心翼翼地接过,在小黑熊笨拙地咬上来之前,嘴巴都不自觉地张开了,等它将前肢搭在手臂上,张开嘴巴咬上奶嘴的时候,那感觉真是非常神奇。

谷梵笑了,转头跟洁乌说,“它力气好大啊。”

洁乌也很开心,神情里有点自豪,“它长得好呢。”

谷梵也开心地笑了。

这下换洁乌蹲她旁边看她给小黑熊喂奶,她笑着笑着,神情又落寞起来,看着笨拙的小黑熊跟谷梵说,“你说这四只小熊仔,才卖了200块钱,人怎么就那么狠心为了这200块钱就将它们从熊妈妈那儿偷走了呢?刚出生的小宝宝,被人抱走,一个不察就会害死它,怎么这么狠心呢…”

谷梵听着,有点怔忪,看着前肢搭在她手上使劲咬着奶嘴喝奶的小黑熊,有点不知道说什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