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甜品店的东西多数比较小份,姜如蓝点了许多种,最后杯盘碗碟摆了满满一桌子,五颜六色汤汤水水,光看着就让人心情好起来。姜如蓝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兴致,一边拍照一边慢慢吃,现在这个年代几乎人人玩微博,过去因为工作原因一直没注册过账号,拍了照片也不知道该往哪儿传,就只放在手机里自己翻着看。

不知不觉,时间也消磨得差不多。姜如蓝招了一辆出租,报出地点,坐在副驾驶后面的座位上,玩起了手机。手机上存了不少照片,最遥远的可以追溯到两年多前,也有一些当初偷拍魏徵臣的照片,但两人的合影非常之少,总共也才三张。第一张是两人第一次合作,顺利完成任务,照片还是当初的同事帮忙拍的,背景是西非的沃尔特河,河流的水都是黑色的,那天又阴着天,一丝阳光也没有,当地人管这种天气叫“魔鬼的沉吟”,听起来似乎有点儿恐怖,但是在那种地方,这种天气对外来的人是绝对的福音,因为它意味着很快就会有暴雨降落。

那张照片拍得很仓促,两人几乎是一前一后错开站着,魏徵臣当时大概是觉得这种事无聊,不耐烦地皱着眉头,镜头抓拍的那一刻,他正好抬起脚要走;而姜如蓝则紧紧抿着唇,站在落后半步的位置,看着他的眼神既愤慨又委屈。事后凡是看过这张照片的同事都谑称两人是负心汉和小媳妇,因为两个人当时的表情实在是太戏剧化了。姜如蓝摩挲着手机屏幕,看着照片回想起当时的情形,忍不住就笑了出来。

第二张照片是姜如蓝自己拍的。当时两个人已经一起合作完成过几次任务,彼此的关系缓和了许多,也渐渐形成了默契、有了信任,魏徵臣对于自己承认的搭档还是比较照顾的,对于姜如蓝偶尔迸发出来的女孩子特有的小心思和小情怀,基本也能采取包容和默许的态度。照片拍摄于中国东北部的长白山脉,而且是一年里最冷的时节,手露在外面用不了十分钟就会冻得失去知觉。姜如蓝还记得,当时从背包里拿相机出来,大概是戴的手套太厚的缘故,相机连着两次掉在帐篷外的雪地上,最后还是魏徵臣不耐烦地把相机抓过去捧着,她一边说笑着打圆场,一边伸手摁下快门。

这张照片里,魏徵臣依旧是微微拧着眉头的神情,乍一看仿佛十分不耐烦,可看着镜头的眼神却极静,嘴角微微翘起一个并不明显的弧度。要仔细观察才会发现,他当时的心情应该还不错。姜如蓝因为是一边讲话一边摁下快门的,讲话的时候腮帮子微微鼓起,事后魏徵臣一看照片就说她好像被敌人抢了松果的小松鼠。每次他这样说,姜如蓝都会忍不住对他拳打脚踢暴力相向,尽管极少有能一击即中的时候。可现在想来,他说得也没错。她当时的心情一半开心一半委屈,开心的是两个人完成工作,总算可以放个长假,魏徵臣还答应跟她合影留念;委屈的是,每次两个人拍照片,他都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好像很讨厌跟她一起做这种事。当时那种少女的情怀,可不就跟被人抢了心头好的小动物差不多吗?

第三张照片是魏徵臣拿他的手机拍的,对于他那样不懂浪漫和情调的男人来说,这样的举动应该称得上难得了。直到现在她还记得,那天正好是魏徵臣坠崖失踪的三天前,前一晚两人一齐宿在组织在哥伦比亚总部的宿舍,当时正是那里一年中最热的时节,夜里开着空调也很容易燥得睡不着。大概临近收网,两个人的心情都有些焦躁,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最后还说到两个人各自童年时的经历。也是到了那时,姜如蓝才知道,魏徵臣从小是在孤儿院长大的,直到初中上了寄宿学校才离开那儿。没有父母的音讯,被遗弃的时候身上连张字条都没有,名字也是院长给取的。认真说起来,两个人的成长经历有许多共通之处。姜如蓝很小的时候,父母就都去世了,她一直住在姑姑家,虽说要比在孤儿院长大那种经历好了许多,但随着年龄的增长,她自己也慢慢懂事,寄人篱下的滋味并不好受。

那天一直聊到凌晨两点多,两个人才各自入眠。早晨姜如蓝是被一声细微的“咔嚓”声弄醒的,睁开眼一看,就见魏徵臣一手拿着手机,另一条手臂枕在她脖子下方,两个人身上盖着同一条浅色薄被,她微微侧着头,倚靠在他肩窝位置。那张照片应该是三张合影里最好看的一张。照片里,她闭着眼,蜷缩着身体紧紧靠在他身边,脸上的神情很安静,嘴角甚至是含着笑意的;魏徵臣直视着镜头的方向,毫不掩饰唇边的笑,望着前方的眼熠熠闪着光。

照片是后来整理魏徵臣的遗物时,姜如蓝从他手机里拷过来的。那不仅是两人的最后一张合影,同时也是他生前的最后一张照片。

姜如蓝轻轻吸了口气,眨掉眼睛里溢出的泪水。车窗外,夜色铺天盖地地笼下来,大概是已经行至郊区的缘故,往来的车辆并不算多,道路两旁树影婆娑,看得出是起了不小的风,远处的天空一片漆黑,连颗星星也没有。

许是看姜如蓝终于抬起头来,一直沉默的司机开口了:“小姐,你是要去烟罗山?看着天气,待会儿怕是有暴雨。”

姜如蓝皱了皱眉:“下午那会儿看天气预报,没说今晚会有雨啊。”

那司机笑了笑:“咱们这边临海,夏天里雨水频,有时说来就来,天气预报哪里作得了数。”

姜如蓝看向他:“如果下雨的话,还能上山吗?”

那司机掰了掰后视镜,笑了两声:“要不我问您呢,您是一定要上山吗?如果待会儿雨下得大了,我顶多能把您送到山脚。”

“为什么,上山的路不熟早都修好的吗?”

“这您就不知道了吧。”司机一边打轮转弯,一边说,“这座山偏偏,景色也不好,无论我们当地人还是游客都不乐意来。所以这条路当年只修了一半,后来就一直搁置着。到了半路上,再往上开就是土道。我这车底盘低,下雨天路也泥泞,我怕开上去了,下不来。”

“我再给您加点儿钱,您就把我送到半山腰的停车场就行。”姜如蓝皱着眉头,她也不是想装暴发户,可这种情况,如果真被丢在山脚下,又是黑天又是大雨,临时让她上哪找车去。

“这还真不是钱的事儿。”那司机啧了两声,“我这开车只是当个营生,您说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我车要是卡在半路,您让我怎么着,找拖车来一次就得五千块钱。”

好像为了响应司机的这句话,几乎没过几分钟,窗外就下起大雨来,豆大的雨滴噼噼啪啪打在车窗上,映得姜如蓝面容一片雪白。那司机叹了口气说:“我说小姐,这天气确实不好,那山上也没什么好玩的,要我说你不如改天再去。”

“我不是为了玩去的,我们公司在那儿组织了个活动,不去不行。”姜如蓝正烦着,手机铃响起来,接起来,是罗妃的声音。

“小姜,到了吗?”罗妃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喘,好像刚做过什么剧烈的运动。

“还没。”姜如蓝也不掩饰语气里的焦躁,“外面下雨了,司机说不上山,我这正愁呢。”

“司机说不上山那就对了。我刚做池然的车过来,到了最后车死活开不上来,卡在一个黄土坎上,你说这都挑的什么破地儿啊!”罗妃越说越气,气喘吁吁地道:“裙子白买了,鞋也白换了,刚快走到门口的时候一只鞋的鞋跟儿还断了,倒霉死了。早知道就早点儿过来,你不知道,刚才那些人看我的眼神…我整个一豌豆公主,彻头彻尾的落汤鸡!那些女人个个端得跟皇后娘娘似的。”

姜如蓝笑着调侃了句:”这么说,Boss应该带着Boss他妈一起出场亮相啊,不然上哪儿给你整二十层床垫子检验真身去。”

“小姜,你什么时候也学会调侃人了。”罗妃娇嗔了句,远远听到池然喊了句什么,罗妃加快语速说:“哎,我等会儿再给你打电话,等到了地,你找个能避雨的地方先等着,我让池然想办法接你去。”

“要不…我就不去了吧。”姜如蓝说得很慢,这么说,纯粹为了试探对方的反应,“反正那几个客户我事先也没见过,你跟人家也聊得挺好的。”

“哎,你可别!”罗妃连忙阻止,“你这说好要来临时变卦,你让我待会儿怎么跟萧总交代啊?”

“本来就是天气不好,他们选的这个地点也不合适。”姜如蓝一副无可奈何的语气,“而且人家池然刚把车开上去,你这又让他开车下来接我,这不是折腾人嘛!”

“不折腾他折腾谁?”罗妃反问了句,随后又安抚道,“好了,你也别打退堂鼓了。反正都快到地方了,池然一上一下顶多四十分钟,你就在那儿等着,坐车里,让司机打着表。”说我,也不等姜如蓝回答,罗妃直接挂断了电话。

或许是电话里罗妃讲话的声音太大,那司机张口就道:“小姐,我这儿有把伞,您拿着等人用吧。我就不陪您在山脚等了。这时间也不早了,我老婆孩子还等着我回家吃饭呢。”

说话间,又拐过一个弯,车前灯照亮前方的一小块路。依稀可以看到一个公交站牌,以及一个避雨亭。

姜如蓝付了车费,从司机手里接过伞,撑开伞走下车。

雨下得很急,且一路被风刮着,都是斜着飘下来的。姜如蓝有些吃力地打着伞走到避雨亭下,掏出手机看了眼时间,刚八点过一点。在原地站了十来分钟,姜如蓝冷得有点儿受不住了,搓着手臂在亭子下来回踱着步。手机上收到一条信息:池然说路比之前还不好走,估计要等挺久的,你先慢慢往山上走吧,你俩应该能在半路碰上。

姜如蓝穿的鞋子跟不算高,三公分的高度,走起路来并不碍事。刚上山的这段路是比较正常的柏油路,偶尔有个小水坑,绕过去就是了。可等她走了二十来分钟,眼看前面就是一片泥泞的黄土路时,姜如蓝是真的走不动了。

拿出手机看了眼,没有未接来电,也没有短信,再定睛一看,姜如蓝的心突然凉了下去——没有信号!

姜如蓝硬着头皮往回折了一小段路,依旧显示没有信号。远处突然闪过一片亮光,姜如蓝抬手挡眼,就见一辆白色吉普颠簸行驶着朝自己的方向驶来。车子在距离她只有两米远的地方停下来。姜如蓝突然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她说不上来到底是哪儿出了错,可是这种本能的直觉曾经不止一次救过她的命。车前灯很刺眼,白色的车子上溅了不少泥点,静静趴卧在那儿,如同一只暂时安憩下来的兽,只等主人一声令下,蓄势待发准备发动攻击。侧面的车窗一片黑色,应该是贴了黑色的,膜纸,不妨碍里面的人看外面,但是外面绝对看不到车里的情形。

车子正、副驾驶上各坐了一个人,她看不清那两人的长相,可从大致轮廓还是不难判断出,那两个人中没有一个是池然。

下雨夜,郊外山路,临时掉头离开的司机,中断信号的手机,还有下午时罗妃缓缓举高的紫色裙子,以及不久前的安抚电话…一点一滴,看似毫无联系、平淡无奇,可是当大脑被这其中的某个景象触动,所以的一切,突然都有了精准的意义,都指向同一个方向,如同被一条线串起来的珠子,可这串珠子,是能要人命的!

姜如蓝后腿半步,转身拔腿就跑!

身后传来车门打开的声音,姜如蓝扔掉雨伞,扔掉手上的购物袋、挎包,只紧紧攥着那只手机。天空突然打起了响雷,雨下得更大了,雨点砸在人脸上很疼,山间清冽的风迎面袭来,蕴含着山野间植物特有的清新味道。姜如蓝听到身后传来男人的口哨声、调笑声,以及…枪声。

如果对方用的是手枪的话,姜如蓝根本不会停下脚步。因为人在疾速跑动中被手枪打中的几率很低。可从身后的响动判断,对方用的明显是可以扫射的机枪。姜如蓝原本也不是直线向前跑,听到这种动静,立即朝左手边的树丛跑去。一片黑暗之中,眼前尽是深深浅浅的绿色,伸手扒开交缠的枝条,大步迈过半人高的野草,脸上、腿上不时传来些微的凉意,随后就是浅浅的刺痛。姜如蓝知道,那是肌肤被野草和枝条划破的触感。可她不能停。

身后,男人追逐而来的脚步声,伴随着咒骂声,如同跗骨之蛆紧紧纠缠,姜如蓝已经有一年半没有参加过任何体能训练,再加上在雨中走了将近半小时的山路,感冒也没好利索,很快就气喘吁吁,大腿和手臂的肌肉都向大脑传达着疲惫的信息。姜如蓝紧咬着牙,依旧没能控制住牙关传来|咯咯“打战的响动,有滚烫的液体顺着脸颊流下,连她自己都分辨不清,那是汗水还是泪。身后那两个男人骂人时偶尔夹杂着几个西班牙语单词,对方的身份已经昭然若揭,罗妃前后不一的解释,以及下午喝晚上的步步为营,也都显示她是听人命令行事,而这个人正是一年多前与魏徵臣在同一天殒命的哥伦比亚大毒枭——达拉斯·莫拉斯。

她之前的猜测没有错,酒店地毯上的红玫瑰,电梯里收到的示威短信,还有卫生间镜子上用口红撰写的法文,那种他用左手书写法文时特有的笔法,无一不证明着一点:当年那个恶贯满盈的大毒枭达拉斯·莫拉斯还活着。

那样充满着罪恶和杀孽的一个人,一年半了,竟然一直好好地活在这个世上。而她的爱人,却已经不在了。

姜如蓝一边跑,一边狠狠抹了把脸上的水滴,从前每一次因为魏徵臣掉眼泪的时候,她都会在心里骂自己:胆小鬼,不许哭!她的爱人还没找到,她这样掉眼泪是在哭丧吗?认识萧卓然以后,每一次哭,原因都和从前不同,她因为他不肯跟自己相认而哭,因为他漠视自己的生命而哭,更为他总是逃避与自己的过去和感情而哭。可是自从前天那晚知道真相之后,她再也哭不出了。

可是现在,此时此刻,身后达拉斯的爪牙正在疯狂追铺她,从前朝夕相处的同事竟然也是他布在身边的暗棋,那个曾经被所有人以为已经在这个世上灰飞烟灭的罪犯,在这种时刻出人意料地强大起来,如同头顶上方铺天盖地抛将下来的夜色,如同这眼前看不穿的树丛和荆棘,如同脚下崎岖不平的泥泞道路,让人不能自控地从内心深处软弱下来,让人忍不住想要跪下认输,可是她怎么可以认输?她怎么能对着害死自己爱人的罪魁祸首跪地求饶?即便是死,她也不会多吭一声,可是只要想起魏徵臣,她就忍不住地落泪想哭。

这世界这么大,可她已经没有家。她的爱人,她此生的信仰和追求,她生命里曾经有过的唯一光亮,如同深夜航海时眺望的灯塔,如同人在绝望时紧紧环抱的浮木,如同她曾经无数次午夜梦回、哭着从床上坐起来时的呢喃,她的爱,她镌刻在心尖最柔软处、深入骨髓的爱恋,就那样无声地消失在这个世上,连尸体都找不到,连个念想都不给她留。

她怎么能忍住不哭,她如何能抑制心头涌起滔天的愤怒。她恨达拉斯,恨罗妃,恨她自己的软弱无能,更恨老天的不公。为什么坏人能好好地活在这世上,好人却要跟心爱的人生离死别?她幼年失去父母,从小寄人篱下,别人有着轻松惬意的青葱年华,她从十八岁起每天都在训练长奋战到深夜。她曾经以为这世界上,老天爷给她的唯一馈赠,就是魏徵臣对她的爱喝疼宠。可直到现在她才明白,小小的甜蜜赠予,而后要她偿还的是难以承受的痛。

越是哭,越是愤怒,脚步和呼吸越是沉重。姜如蓝知道这事逃跑和搏斗的大忌,可她现在整个人的情绪依旧濒临崩溃边缘。再一次迈开步子朝着前方狂奔,她突然觉得脚下一空,低头看去,苍翠的灌木丛下竟然一片悬空,下面滔滔江水汹涌流过。姜如蓝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扒拉住身体两边的什么东西。可握在手中的不是松动的泥土,就是扎根不深的小草。黑暗之中,她看到其中一个男人的脸,那个人面容黝黑,留着络腮胡,典型南美洲男人的样貌,看向她的目光中,竟然还带着一点儿惊恐。她看到他伸出手来想要拉她,另外一个男人也咒骂着凑上来,意识模糊间,姜如蓝听清了他说的话:“你快把她弄上来,不然我们都得玩完!”

复仇的海水浇熄了求生的本能,湮没了她的整个心胸。姜如蓝突然放弃挣扎,朝那两人微微一笑,松开手,任由身体顺着泥土和峭壁滑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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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谁比谁更悲哀

醒来的时候,姜如蓝只觉得自己全身上下每一块骨头都在疼,那种疼在她试图做起来的时候达到极致。天依然黑漆漆的,看不见一丝的光亮,只有身旁的水泛着粼粼波光。姜如蓝的冷汗刷的一下就流了下来,以前听一些前辈讲过,说从高处落下最怕摔倒的两个部位,一个是头,一个是腰。她坐在冰冷的水里,默默地数了十个数,试图平复下心绪,而后深吸一口气,左右轻轻摇晃着腰….还好,应该没有伤到骨头,腰部和后背磨破皮是必然的,很可能还会有大片的淤青。这都不要紧,她在野外生存的最高纪录是四十五天,只要有水、有树、有阳光,她就一定能活下去。

身体浸在冰冷的河水里,身上的裙子布料紧紧贴附着肌肤,脚掌上、小腿上、身体许多地方都沾着泥沙,她现在急需站起来,找个地方生火取暖,顺便煮些热水擦拭身体,让自己暖起来。否则以目前这种情况,如果她不能在短时间内走出这片山地,一个小小的伤寒感冒也可能要了她的命。可是她现在确实一点儿力气都没有。姜如蓝揉着自己的膝盖,静静在水里坐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感觉身体积蓄了足够的力量,才撑着一块比较稳固的石头,试着慢慢站起来。

她的手机是从国外网站购买的定制机型,并不怕浸水,但是这里没有信号,并且电量在一点点地消耗。姜如蓝扶着河边的一棵大树站稳身体,最后看了一眼手机,最终选择把它关机并塞进自己的内衣。

经过之前那场大雨的洗礼,河水涨高不少,岸边的石头和树木都湿漉漉的,又是一天中最冷的深夜,她即便有可以打着火的工具,也很难点起火来。姜如蓝从大腿内侧摸出瑞士军刀,这把武器还是当年魏徽臣亲手交给她的,里面有指南针、打火石和放大镜,非常适合野外生存的时候使用,她会把这东西随身携带,一是多年来养成的防身习惯,二来也是因为这是魏徽臣留给她的极少数几样东西之一。她日日夜夜带在身边,无非也是留个念想,没想到这次却救了她的命。

姜如蓝站直身体,大量着附近的树木,往高一些的地方走,应该会有未被雨水全部浸湿的树木,可是那样意味着她要冒更大的风险,她现在固然需要取火,可是一旦点燃火焰,很可能会招来之前那两个人。听他们之前交谈的意思,这次奉命而来应该是为了活捉她,而且既然把她诱骗到深山老林,他们自己对这片地方应该是比较熟悉的,所以应该知道刚才那个高度摔不死人,也就不回轻易放弃寻找她的踪迹。姜如蓝越想越觉得心惊,下午那时她一而再再而三地试探罗妃,尽管有所怀疑,她没有切实证据,单凭感觉和一些不连贯的推理,到底也不能确定什么,心里始终对自己会那样怀疑一个同事感到些许抱歉。现在看来,只能说罗妃的演技太好,而她这段时间以来因为萧卓然的出现迷昏了头。

罗妃强势、善妒,且毫不掩饰对萧卓然的喜欢和追求,这跟都市里那些正常的白领几乎毫无二致。她时而对她掏心掏肺,时而又跟她相互竞争,姜如蓝一开始并不喜欢这个人,也反感她的装腔作势,可是时间长了,到底觉得这个人有几分真实性情。凭良心讲,她到后来甚至都不怎么讨厌她了,因为她觉得罗妃固然有不好的地方,但她活得比自己真实多了。

姜如蓝一面想着,一面笑自己痴傻。她真是被萧卓然迷得晕头转向,先是完全分辨不出他跟魏徽臣有许许多多细节上的不同,再是没能准确判断罗妃在卓晨这段时间到底扮演看怎样的角色,而从今天下午到晚上的种种再次证明了她的愚蠢。罗妃的伎俩并没有多高超。二是她太缺乏警惕,完全没有一个身为警务人员的自觉。

不能生火,但还是要努力取暖的。姜如蓝扶着树干站了好一会儿,感觉身体渐渐缓过劲来,便开始原地小步跑着做热身运动。关机之前她最后一次看时间是凌晨三点左右,折腾到现在这会儿,应该也过去将近一个小时了,再过不久,天就该亮了。姜如蓝情不自禁地咬住唇,天亮之后,温度会上升许多,她也不必烦恼取暖的问题,但比取暖更严峻的问题也随之来临,她该如何在白天逃出生天。

夏季天亮得早,姜如蓝就着河边的水洗掉身上沾着的泥沙,感觉身体清爽了许多,鼻子有点鼻塞,嗓子也开始隐隐作痛,她知道这是之前没好利索的感冒病症又犯了,好在还没有出现头疼的状况,不过整体的形式也不容乐观。太阳只在天际露出一道金边,些微的光亮照在身旁的河水上,波光粼粼,别有一番温暖耀眼的美丽。姜如蓝无心欣赏,拿出指南针辨别方向,她最终决定还是沿着河流向下游走。尽管这样遭遇敌人的可能性很大,可至少也证明她离城市越来越近,而且她现在体力不支,勉强上山她的体能消耗会加快,很可能敌人还没出现,她自己就先病倒。

一路走走停停,脚上的鞋子走山路实在遭罪,不用看也知道脚后跟儿那里应该磨出血泡了。可是她没有其他选择,光脚走这种路更不现实。姜如蓝咬咬牙,从内衣里掏出手机,打开来观察信号。端木那边派来的人应该昨晚就抵达H市了,找不见她的人影,应该会立刻向总部汇报。只要能有一点点信号,让她跟端木取得联系,她很快就能获救。

姜如蓝就是用这样的信念激励自己,一边尽量保持匀速前进。她不敢想更多的东西,不敢去思念魏徽臣,因为那会让她越发软弱;也不敢去设想萧卓然或者端木派来的人有可能会遭遇的危险,因为此时的她已经自身难保。

山间的河道弯弯曲曲,姜如蓝行走的方向恰巧是朝东,随着太阳越升越高,这段路程也变得越发艰难。除却眼睛和皮肤的不适,姜如蓝本能地感觉到了某种危险。如果一直是面朝阳光行走,她的体能消耗会比正常情况加快很多,而且精神也容易感到疲倦,最可怕的是,如果从斜前方冲下来一个人,因为太阳光的折射她根本不可能在第一时间发现!

姜如蓝的脑子里刚浮现这个念头,好像是为了应验她的这种危机感,就听右手边的山坡突然传来一阵碎石和着泥土滚下的声音——姜如蓝对这种声音并不陌生,前一晚她在暴雨中滚下山坡,如果没有雷声和雨声的遮掩,也应该是这种声音!

姜如蓝收住脚步,左手还握着不久前从道边捡来的一根树枝,那根树枝很粗,也结实,但是并不沉重,恰巧一端还有一个回弯,非常适合做行走山路的拐杖用。揣着拐杖的手指缓缓收紧,姜如蓝另一只手撩起裙边,摸向大腿内侧的军刀,她的动作其实并不显眼,除非对方距离她十米之内,又或者…..对方拿了望远镜。

手刚摸到瑞士军刀,就听砰的一声闷响,一道刺目的金属光从她眼前飞快地掠过,擦过面前一块凸起的圆石,随后噗的一声,落入另一边的溪水之中。姜如蓝目不斜视得望着石头上的擦痕,那种痕迹她从前再熟悉不过,对方有枪,而且是手枪。开枪人的用意再明显不过,对方在用枪说话:别轻举妄动,否则,当心小命。

姜如蓝面无表情的目视前方,右手的手指明明已经触到刀柄,可她此刻一动不能动,她不知道对方现在又多少人,有多少枪,更不知道对方是像昨晚那两人一样。只想将她活捉,还是真如刚刚开枪的警示这般,根本不在乎她的死活。

头顶的太阳已经升的很高了,天光大亮。如同彻底掀开帷幕的盛大舞台,而她就是站在这个空旷舞台上的唯一演员。左手边是一条湍急流淌的河流,她离得如此之近,甚至能嗅到山间河水特有的生鲜味道;右手边是一道离地足有三层楼高的悬崖,她昨晚就是从那上面滚落下来的。那上面有低矮的灌木丛,有轻而易举就能划破人肌肤的野草和藤蔓,沿着悬崖滚落下来,会带下大量的泥土和碎石,人或许会伤的不轻,但觉不至于死人,因为这处悬崖并不是只有坚硬岩石的绝壁,二是带着松软泥土的斜坡。再下来,距离她目前所站位置比较近的地方,是一棵又一棵高大苍翠的白杨树。树皮在阳光下泛着斑驳的银光,树叶绿油油的发黑,随着天气越发炎热,知了的叫声也越发热闹起来。此时此刻,姜如蓝连眼睛都不用眨一下,就能将她前后左右的地理情况在脑海中形成一个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俯瞰图,可是即便如此,因为眼前的太阳光晕的缘故,她的眼前基本一片白光,间或有一两串彩色的光圈从眼前盘旋飞过。

她,不能动。

不单是因为对方已经用枪瞄准了她,但凡她有些微小动作,都有可能随时毙命;更因为她现在所处的地方,根本没有可以迅速逃避的可能。河水固然湍急,可水既不够深,也不够宽,她就是跳进水里,顶多也只能蹚河而过,而这根本就是不要命的做法。瞄准她的人应该就在右手边的悬崖上方,而之前那些碎石滑下的声音,如果她的猜测没有错误的话,应该是对方派来打前锋的。也就是说,现在无论斜坡上下,都已经是对方的人了。

姜如蓝微微抬下颌,眼睛轻轻眯起,暴雨过后的日光比从前更加爆烈,但山间从不缺少山风拂过。皮肤已经晒得发红发烫,偶尔一阵风吹过,依旧能带来不少凉爽和抚慰,毕竟这还只是初夏的天气。

“丁一,好久不见,你还是那么无情。”一道有些沙哑的男声从斜上方传来,说话间,就听砰地一声,又一颗子弹沿着之前的轨道从姜如蓝面前划过,圆石上的划痕更重了。男人低哑的笑了一声,“或许,我现在应该称呼你一声‘姜小姐’?我听他们都是这样叫你的。”男人的声音带着很重的异域口音,说话的声音又比平常人低沉许多,不仔细听的话很难完全听清对方都说了什么。

姜如蓝依旧一动不动,整个人好像钉在原地,只有离得极近才能看到她睫毛的轻轻眨动,一级眼底渐渐泛起的红色。

见姜如蓝没有任何回应,那男人似乎有些按捺不住怒火,抬手搡了把身边的人:“怎么不说话,哑巴了?”

眼角瞥到一片明媚的紫,那种紫色,在光线昏暗的地方,浓稠得如同暴雨来袭来前的海上夜空,到了明亮的太阳光下,却明媚得耀眼,让人无论如何都无法忽视。姜如蓝紧抿着唇,她忘记什么,也不会忘记这种紫,同时她也知道了男人身旁站的是谁。与她同一天进入卓晨工作,从前没少对她挑三拣四,总当着她的面对萧卓然频频示好,却渐渐让她觉得真实的可爱,那个从昨天下午到今天此时都穿着同一件紫色长裙的女人。姜如蓝将那两个字叩在唇齿之间,无声地咽下喉咙。

不是罗妃演技有多精湛,而是她太愚蠢。一年半的颓废生活让她上市了本能地警觉,跟萧卓然以假乱真的重逢让她冲昏头脑,她太大意了。

“姜如蓝,”熟悉的嗓音没有了往常的娇媚,听起来冰冷干涩,仿佛没有一丝情感,“把东西交出来,首领会考虑留你一命。”

太阳越升越高,几乎可以当得“烈日当空”四个字,山谷里静悄悄的,只有河水不知疲倦地欢快流淌。姜如蓝渐渐觉得后脑和脖颈越来越沉重,她微微垂下眼,紧紧抿着的嘴唇已经粘连在一起,只要稍微张张唇,就会撕下一块皮。

姜如蓝依旧没有讲话。

一方沉默不语,另一方硝烟弥漫,显然后者更容易按捺不住爆发。又一个男人忍不住说话了:“你们两个在等什么,咱们不是有那小子在手吗,还怕这娘们儿不听咱们的话?”

“他毕竟只是她的同事,我们共事也就才三个月…”罗妃说话的声音很低。

尽管很低,姜如蓝到底还是听得一清二楚,同时心里一惊,他们抓了人质在手,是谁?

按照她今天早晨的分析,如果从昨天中午罗妃主动联系自己开始,一切就都为了引她入局,那么也就没有萧卓然跟人谈生意并让他们找回自己一说。萧卓然应该早就从枫国酒店离开了,而且他这段时间跟沐锦天走得很近,人身安全应该不成问题,那么他们口中的“她的同事”,应该就只有池然一人了。

“臭小子,骨头倒是挺硬!”不远处传来身体碰撞的声音,几乎是本能地,姜如蓝微微一侧头,就见最近的一棵大杨树下,趴着一个穿衬衫西裤的年轻男人,另一个中年男人穿着迷彩T恤和长裤,双手端枪,一只脚踩在年轻男人的背上。

中年男人留着一脸络腮胡,头发乱蓬蓬的,一身肌肉练得有些夸张,皮肤晒得棕黑。这样的外貌和打扮,姜如蓝并不陌生,一年多前他们在哥伦比亚开始前期工作时,达拉斯身边就多的是这样的当地人,还有为数不多的中国人,这一点在得知达拉斯那位同父异母的亲姐姐拥有一半中国血统后,也就不难理解了。再看趴在地上的那人,黑色短发,白色Hermes衬衫,亚麻原色休闲裤,一身打扮跟四人出来H市时如出一辙,姜如蓝皱了皱眉,她记得从前再公司时,池然绝不会连着两天穿同一身衣服。

中年男人似乎也看出了姜如蓝的怀疑,踩在年轻男人后背上的脚用力碾了碾,低头啐了口唾沫:“你他妈的在不吭声,当心我一个枪子儿崩了你。”

姜如蓝清晰地看到男子紧紧捏住拳头,以及猛地弓起的腰背线条,那一脚应该踩得很重。

没等到姜如蓝发话,罗妃倒先开口了:“你那么踩着他,估计连气都喘不顺,还怎么出声讲话?”

“你这一路上都没怎么讲话,这会儿倒替这臭小子求起情了。”那中年男子嘿嘿笑了两声,“罗大小姐别是玩碟中谍上了瘾,跟小白脸儿假戏真做了吧?”

罗妃一张俏脸冷若冰霜:“别以为首领让你跟着走一趟,你就跟我们一样了,”她微微侧过脸,看了眼身边站着的男子,“克拉,你带来的人,你管好。”

被称作克拉的男人笑了一声,抱着手臂:“我也奇怪,妃,你是不是看上这个中国男人了。”

罗妃脸色冷僵,压低嗓音道:“你觉得当着这些人的面跟我掰扯这件事有意思吗?”

或许因为看到另外两个同行的人都是中国人的缘故,克拉用西班牙语低声说了一句,尽管说得很快也很含糊,姜如蓝还是听明白个大概。克拉说得是:这件事你别想这么轻易混过去,回去我会跟首领说明一切的。

听清楚克拉讲的话,姜如蓝心里不是不讶异。她一直以为罗妃不过是被达拉斯手下收买并训练的女人,却不知道原来罗妃跟达拉斯本人的牵扯已经如此之深。是因为她的容貌吗?姜如蓝通过回忆仔细分辨着,罗妃的样貌顶多算上佳,漂亮是漂亮,却也不是绝世佳人。可是她的那双眼…姜如蓝突然打了个冷战,达拉斯早年曾有一个非常宠爱的情人,那双眼睛跟罗妃竟然如出一辙,只不过后来那个情人因为被迫染上毒瘾,早在几年前就已香消玉殒了!怪不得她初次见到罗妃,与对方的第一眼对视,心里会隐隐觉得不舒服,也怪不得达拉斯会如此看重她,不仅运用手段将她安插进入卓晨内部,而且放心大胆的让她跟几名手下一起设下圈套对自己进行围追堵截。因为罗妃不可能也不敢背叛自己的男人。

或许是感受到了姜如蓝的瞥视,罗妃又将脸转了回去,沉声命令站在大杨树下的那个男子:“你,把他双手拷起来,绑在树上。”

中年男子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一只手就利落地将年轻男子拎了起来,将枪夹在腋下,另一只手摸向挂在腰间的手铐子。姜如蓝突然感觉到眼皮儿狠狠一跳,因为就在此时,原本看起来奄奄一息的年轻男子突然反身一个后踢,同时用额头狠狠撞向对方的鼻骨、千钧一发之际,中年男子顾此失彼,鼻骨被击中,随后是两腿之间的脆弱部位被击中,夹在腋下的枪也应声落地。。年轻男子大概是大红了眼,见此一举压了上去,手摸到地上的枪械,抓起来高高举起,“啊”地大叫一声,径直朝着仰躺在地上的男子面门直砸下去。

年轻男子这一嗓子喊出来,姜如蓝只觉得浑身一颤,真的是池然!她顾不得多想,眼见罗妃身边那个叫克拉的男子举起手枪正在瞄准,拔下腿上的瑞士军刀,腕子一甩,另一手搂过刀鞘,径直朝着克拉何罗妃立的方向扔了过去。

其实以姜如蓝的臂力以及这种情况下投掷的准头,刀鞘几乎不可能砸中克拉或者罗妃俩个中的任何一人,但她此举并非攻击,旨在救人。果然,克拉感觉到另一边异物袭来,转眼一看,手臂转向朝着姜如蓝所在的方向开了一枪。

姜如蓝冒下腰就地一滚,一边朝着池然的方向大声喊道:“别管他了,你快跑!”

这一举一放之间,池然已经将那个中年男子砸的晕了过去,举着枪转过脸来,眼神中还带着一丝迷茫。姜如蓝见他脸上都是血滴,知道这人是被吓得魔怔了,一时间又急又悔,朝他大喊:“枪给我,你趴下!”

这小子之前只凭一身孤勇,估计连自己都没想到自己会有这么大的爆发力,拿在手里的枪恐怕他小半辈子都没亲眼见过长什么样,更别提说上它的名字或者举起来射击了。姜如蓝眯着眼瞄了一眼,如果没有看错的话应该是M4卡宾枪,这可比克拉手里的那把手枪给力多了。

姜如蓝话音刚落,就听砰砰两声枪响,紧跟着池然身边的沙地上就出现两个小坑,还冒着缕缕白烟。池然却愣在那里一动不动。姜如蓝急的差点儿呕出一口血来,她知道这是人在短时间内连续遭受极大刺激的本能保护反应,但这种情况,哪怕只有一秒钟的愣神,也足以害他挂掉一条小命,甚至连累她的。

“趴下!”姜如蓝飞快蹭动着身体,尽管借河边的草丛做掩护,朝着池然所在的大杨树直奔过去。克拉很快就意识到她的意图,姜如蓝刚又往前挪了一步,就见面前又是一道子弹掠过,同时又是一阵碎石噼里啪啦刮落的声响。

克拉的声音怒气冲冲地响起:“你这个白痴,下去做什么!”

姜如蓝也抬起头朝前望去,就见罗妃将长及脚踝的裙子挽到腰间,露出一双浅麦色的修长双腿,那双腿结实笔直,一看就知道她也经受过相当长一段时间的体能训练。从高处沿着土坡滑下,罗妃身上的紫色裙子已经沾满泥土,一头棕褐色的长卷发也沾上了树叶,那张平日里艳如桃李的脸此刻冰冷冷的,乍一看过去,仿佛君临城下的女王,高高在上,俯视众生,别有一番冷艳的气场。

就见她三步并作两步,格外利落地冲到池然面前,伸手取过他托在两手之间的枪,动作优雅却很干脆,见此情景,姜如蓝瞳孔猛的长大,却连一个字都喊不出。

那支罗妃拿过枪,就随手一扔,急的克拉在身后又是一连串母语的咒骂,随后,罗妃从靠近大腿根部的黑色绑带取下一把小巧的定制手枪,下颌一扬,枪口径直抵在池然的前额中央。

姜如蓝狠狠咬着牙,撑着沙地的手几乎抓出几道血痕来,她眼看着池然从一开始的木然,到后来渐渐有了反应,就见他缓缓抬起眼,最终于罗妃居高临下的俯视对上视线,池然的脸色苍白的厉害,平日里总是笑眯眯的一个人,说不上有多英俊,但模样斯文,进退有度,温柔又有礼。这样的男人在B市那样的大都会,白领云集的中央商务区,绝对是受年轻女孩儿欢迎和追捧的,所以他在卓晨如鱼得水,是全公司上下无人不爱的开心果,单姜如蓝知道的,就有三四个女孩儿公开对池然表示过青睐,可他此时的脸仿佛罩上了一张泥浆糊上的模子似的,整张脸一丝表情都没有,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好似笑都不会笑的,整个人——仿佛已经是死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从看到罗妃拿出手枪对准池然额头的那一刻,姜如蓝已经失去了时间概念。许多年后,她也经常回想起这一幕,可无论何时何地、何情形想起,无论是跟身边的人慢慢讲诉,还是自己一个人在安静的地方静静回忆,她都说不上来,当时那两个人到底对峙了多久,她只知道,那是她人生中经历的许多个漫长磨难中,最揪心、也最无可奈何的等待和煎熬。

她清晰地看到池然的嘴角缓缓勾起,那几乎称不上是笑容,他仰起脖颈,白色的衬衫被山谷中拂起的风吹的如同一面旗,那样肆意的白,尽管沾了泥沙和鲜血,依旧遮挡不住那种在阳光下几乎刺目的光芒来,姜如蓝轻轻眯起眼,就见池然直立起上身,双臂也随着这个动作微微敞开,那样的漫不经心,却又肆意张扬,他嘴角扭曲着弧度,让人看着骇然的神情,渐渐弯出一抹好看的笑来。

从开始认识这个人到现在,姜如蓝从见过池然对着任何人笑的这般灿烂。而罗妃的手竟在这一刻剧烈地颤抖起来。从手指到小臂,无法控制地颤抖,明显到即使隔得很远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砰的一声闷响,姜如蓝只觉得浑身一抖,紧接着无法自抑地打起站来。从参与警队工作到现在,她曾经听到过无数枪声,可都没有这一声来得心惊胆寒。即使是当年魏徽臣中枪坠崖,她也因为隔得太远,达拉斯手下上午枪支又安了静音器,所以没有听到任何声音,只远远看到魏徽臣的白衬衫上开出一朵有一朵血红的花来。

而这一次,太近了。

她看到克拉握着手枪,从枪口射出的子弹不偏不倚刚好打中池然的左胸,她看到罗妃浑身狠狠一抖,紧跟着“啊”的一声叫了出来,那声音太过凄厉,惊起河对岸树林里的一群山雀。山雀水蓝色的尾巴高高翘着,在清白一片的天空中划过一道道鲜亮的颜色。那一抹又一抹的蓝,与池然胸前渐渐印出的那朵鲜红,彼此映衬着,染红了清澈的河水,也染红了情人的眼。

姜如蓝从池然直立起身体的那一刻,就看出他和罗妃的不对劲儿来。她不知道她不在H市的那两天,这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或者说,长久以来,她都不关注身边人彼此关系有着怎样的变迁,因为那时的她满脑子都是魏徽臣。

可当池然木然的与罗妃对视的时候,当罗妃手里的枪口对准他的前额却迟迟不开枪的时候,当池然最终笑着挺起胸膛、敞开双臂的时候,再迟钝的人也该感觉到了两人间不自然流淌的情愫。直到很多年以后,想起整件事的时候,姜如蓝也不敢肯定罗妃对池然到底怀揣过怎样的感觉,但她曾经看得清清楚楚,池然为了面前这个拿枪指着她的女人,心甘情愿豁出一条命来。

空气里渐渐氤氲起鲜血的味道,池然跌坐在原地,原本高高仰起的脖颈柔软的垂落下来,面上的那抹笑,温柔如旧的含在嘴边,整个人的身体却渐渐瘫软下去。姜如蓝看到罗妃一声接一声地尖叫着,拿着枪的手随意一扬,对着手边一排灌木丛连开两枪。她拿的枪非常小巧,一共也就能装一到两发子弹,罗妃看也不看,疯了一般尖叫着抬起手连射两枪,是谁都没有想到的,包括站在灌木丛里的克拉在内。他很快捂着大腿跌坐在地,一边用西班牙语的脏话大声地咒骂着罗妃。

罗妃又接连还几次扣动扳机,但枪膛已经空了,只余几声咔哒咔哒的声音,渐渐飘散在风中,她之前系在大腿的裙摆缓缓垂落下来,整个人原本飞扬跋扈的气势也随之柔软下去,她抚着池然无力垂下的脸,手指来回摩挲着,在他前面慢慢跪了下去。

姜如蓝听到她一连叫了两声池然的名字,整个人几乎蜷缩成了一个团,咬了咬牙,从草丛里站起来走了过去。

“别过来!”罗妃的警觉性很高,姜如蓝刚走两步,就被她厉声喝止。

姜如蓝扫了一眼跌坐在灌木丛里的克拉,狠了狠心,不管不顾朝着两人冲了过去:“你现在赶紧开车带他去医院,或许还有救!”

罗妃抬头的动作很慢,看着她的眼神也仿佛还没明白过来似的。姜如蓝一跺脚,冲到跟前扶住池然一边肩膀:“哪儿那么准就打中心脏了!一般这种情况都是来不及就医失血过多死的,你再不利索点儿,池然就真的没命了!”

罗妃好像才反应过来似的,用力点了点头,站起身来去抬池然的手脚。姜如蓝双手扶住池然的肩膀,朝着克拉所在的方向一抬下颌:“你先赶紧把那个人解决了。”

罗妃也是有点儿吓傻了,几乎是姜如蓝的一个指令,她就根着做一个动作,捞起之前她仍在地上的那把机枪,两人一同转头,却发现斜坡上的灌木丛早已空无一人!

几乎是一瞬间,姜如蓝脊背上的冷汗就下来了,罗妃也在同一时间反应过来,三步并作两步就往斜坡上冲。

“你干什么去!”姜如蓝托着池然的肩膀,一面低头检查了下他的瞳孔,“再不快点,人就真的…..”

姜如蓝一边说着,一边抬起头,就见原本抓着草根试图爬上斜坡的罗妃,又缓缓倒退着向后走,斜坡上,克拉大腿上的枪伤已经做过简单包扎,他一手托着一把机枪,另一手朝着身后招了招手。

其实他不招手,姜如蓝也已经看得一清二楚。克拉身后,站着近一个排的人,都是一身迷彩,手握机枪。姜如蓝不禁露出一丝苦笑,看来这次达拉斯为了活捉她回去,还真是下了血本。

克拉朝着罗妃咧了咧嘴:“妃,首领早就知道你是要出问题的,所以提前让我多带一些人过来。”

罗妃只沉默了片刻,突然转身朝着姜如蓝和池然所在的方向走了过来。身后的克拉吹了口哨,怪声怪气地说了句:“妃,没想到你真的对那个小白脸上了心。”

姜如蓝看着她快步朝着自己走来,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身上的气势却越来越沉重,心知不妙,刚想松开池然去那大腿内侧的匕首,罗妃已经先一步用手里的机枪瞄准了她。

姜如蓝面沉若水,一双水亮的杏眼直直望着她,罗妃的眼眸却沉了下去,也不知道是在看倒卧在姜如蓝腿边的池然,还是在转着其他的念头。低矮的悬崖上,克拉哈哈大笑,口哨吹得震天响:“妃,可真有你的!”他朝姜如蓝挤了挤眼,又接着说:“我带着一个排的人过来抢功,也比不过你这一个转身玩着精彩。罗大死之前倒说了句不赖的话,你这碟中谍玩得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要好。”

眼看罗妃举枪瞄准,岿然不动。姜如蓝脑子里灵光一闪,扶起池然的臂膀,让他的头靠着自己的大腿,朝着斜坡上的人大声喊道:“想要我交出东西,可以,不过你们要帮我救一个人!”

克拉听了这话,脸上露出的笑容都比之前亲切许多:“丁小姐,你说的该不会是你腿边的那个男人吧。”姜如蓝点点头,克拉哈哈怪笑一声,道,“丁小姐,你不知道我从前再首领身边是干什么的吧?这么说,我想要打中一个人的心脏,那颗子弹绝不会打到他的肺叶。那个人即便还有口气在,也已经没救啦。”

姜如蓝不为所动:“我只让你把他送进医院,交给医生救助,至于救不救得活,那是他的命,跟你和我的约定没有关系。”

克拉眼睛一亮:“他们没有说错,丁小姐果然是女中豪杰,爽快人!”

姜如蓝朝着他身后一仰头:“废话少说,你赶紧让人过来把他抬上去,以最快速度送到市里最好的医院,怎么摆脱麻烦你们应该知道。”毕竟在国内这种枪击事件还是很少发生的,一经发现就会引起上面的高度重视,这也是许多混黑道的人受了枪都情愿自己解决的主要原因。

克拉朝着身后两人一招手:“就按丁小姐说的做!”

姜如蓝看着那两人很快沿着斜坡冲下来,又一前一后把池然抬了上去,克拉站在原地,朝着上面公路的方向一伸手臂:“那就请吧,丁一小姐。”

姜如蓝表情温和,说出的话却很无赖:“我昨天没吃晚饭,又淋了雨,从这个土坡上滑下来摔进河里,又赶了半宿夜路。”克拉看着她的表情有点迷茫,更多的是警惕,姜如蓝朝着对方浅浅一笑,接着说:“我现在一点儿都走不动了,麻烦克拉先生安排个手下背我上去吧。”

从始至终,她都没再看过罗妃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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