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御史弹劾时起,颜平之便收到无数詈骂。然他在家养伤,全都听不到。便有人觉得在外面骂得不过瘾,想方设法,要当面骂他一回。骠骑府却不太好进,想来骂人的皆被拦在门外。

巧了,他家办丧事。一打听,颜平之的妻子暴毙了。便有人跑到颜府来,欲借吊唁之机将颜平之骂上一骂。

来人自称是颜平之以前的同事,听说颜平之死了妻子,过来给他道恼。到了灵堂之后,发现颜平之根本没在丧礼上出现,便把颜平之揪出书房,往庭院里一扔,从出身,到能力,再到人品,没一样不骂的。更因这丧事,又给他添了一条罪名:逼死发妻。

颜平之原就有伤,这一下乃是伤上加伤。骂人的骂完了,拍拍手,在众人目瞪口呆的背景中,潇洒地走了。临出骠骑府,还在大门口又骂了一回。什么没担当,推老婆顶缸之类都骂了出来,且说:“赵家再乱,也将女儿许与你了,你便这般薄情寡义”。

这开骂的却是个狂生,姓章名垣,并非世家出身,却是读书读得很好。他也不是什么颜平之的同事,却是个造假小能手,伪造了一张名帖,他就过来了。章坦生得玉树临风,帖子看起来也很正常,他就被放进去了。骂完了,他在仕林的声望大涨,不久便被一位行将赴任的郡守给辟去做了主簿这是后话了。

却说颜平之吃他一骂,又被他一路拖来拽去,又惊又怒,又伤身,直接便病倒了。外伤府上便是有治跤打的好手,可颜平之又发了烧,煎了两服药也不管用,这却须得另请高明了。楚氏命拿了颜启的名刺往外求名医来为他医治,好些个大夫听着是他,都摇头,推说正忙或者说水平不够,皆不肯来。

总耽搁了一日夜,才寻来个大夫,与他重把了脉,开了药。不想这烧才退,腿却不知为何又化脓溃烂了起来。反复折腾半个月,颜平之也一命呜呼了。

外间便传说,颜平之这个没担当的货,忘恩负义、不孝不悌、不仁不义,最后被正义之士活活骂死了。完全不顾颜平之没有当场被骂死,是旧伤复发引起并发症死的。

颜神佑被这一连串的变故弄得手足无措,十分想不明白,颜平之怎么就突然挂了?他总是个青年人,处在体能的最佳状态来,药也是好药,医也是良医。就这样死了,让人难以接受啊!

伸手拨了两下琴弦,听这不成调的声音,颜神佑有点发呆。因颜平之死了,颜神佑要穿孝,姜氏倒挺注意这个,虽心里怨这三房每每总与人添堵。依旧将颜神佑那些个鲜亮的衣裳给收了起来,连头绳都给她换了颜色。颜神佑又抱着她用惯了的素琴来回在拨弄着,也没人说她。

原本姜戎要给外甥女找个武术教练来的,偏赵氏死了,家里气氛不对。赵氏停灵三日便出殡,哪知颜平之又病重,姜氏便暂缓了这件事情,想待家内平息之后,再给女儿开课的。

岂料颜平之也走得干脆利落,家中又是一番扰攘。依颜启的心思,顶好要大操大办的,楚氏听了,也不反对,只说:“须禀与阿家知道,不然这过年了,见不着三郎,她怕要问。”

颜老娘是恨不得颜平之这个“污点”没人提的,她眼里儿子的名声才是最重要的。一听颜启又是大操大办,居然引用出句十分经典的话来:“从来卑不动尊,我在这里,且要死了,你与他大操大办,是嫌我死得晚吗?”

亲娘的话,颜启还是听的,不得已,亦减作三日,三日后,颜平之也匆匆下葬。楚氏作主,使他与赵氏埋作一处。赵忠还特意来感谢楚氏,说她是个好人。楚氏眉毛也不曾动一下,只说:“我不过依礼而行,她只要是三郎的媳妇,自然要葬在一处。”

赵忠原来就跟楚氏没有什么共同语言,两人是互相不待见的。说完了客套话,再没别的好说了,楚氏是懒得找话题。赵忠却是十分尴尬了,哼唧了两声,丢下一句:“我去看颜老哥。”便出去了。

他也不曾去见颜启,却径自回家去了。

楚氏听了这汇报,微笑而已。

因有颜老娘发话,冷清的便只有三房一处,旁的地方还依旧要过年。柴氏妯娌们却都谨慎,依旧将小家庭里大人孩子收拾得十分素净。总不愿意被人挑了理数。尤其姜氏,十分注意给颜肃之日常穿的衣裳也都除了彩绣。

因要过年,姜氏便十分忙碌。颜肃之原先不做官,也没什么真正意义上的交际应酬。往年过年姜氏也就是收收账、盘盘点,将嫁妆的出息拢一拢,再就是跟亲戚们走礼而已。今年要应酬的就多了,颜肃之原来的老师、同学,现在同事、上司。样样都要打点得周到妥贴了才好。

做这些个事情的时候,姜氏却十分有分寸了,比如处理家务,这是无论如何都要学的,就带着女儿。如果是外出应酬,她却要看地方。为防遇到如尚小娘子那种以家世为荣,嘲讽寒门的,姜氏若遇到这些场合,都是自己去,将女儿放到家里,给她许多玩具来玩。

除却书法之类的基础课,却不额外给她布置作业了。

颜神佑写功课倒是快,做完了功课就在那儿发呆,又猛然坐了起来:颜启不会发疯吧?

这样的推测也是很有依据的,以颜启一惯对三房的偏爱,颜平之这么挂了,他能不暴躁吗?

姜氏与颜肃之应酬完回家,一看她在那儿拗个思想者的造型,双双觉得头疼。

颜肃之上来把她一把捞起,往肩膀上一放:“想什么呢?”

颜神佑连忙伸手抱着他的头:“呃?吓忘了。”

姜氏一旁道:“你把她放下来,那么高。”

颜肃之十分听话,有点慌乱地把颜神佑给放到了地上。颜神佑一直没等到处分,表现得相当乖巧:“我没事儿。阿娘,我功课写完了。”

说话的时候,一家三口都没坐着,颜神佑的个头最矮,她得仰起头来才能看到父母的脸。然后她就神奇地发现,她爹的脸,有那么一点点地红。她娘的脸,很是回避,回避得都低下头来了,正好跟她眼对眼。

颜神佑:

姜氏被女儿这眼神一瞅,越发不好意思了,捏着她的肩膀:“你的功课呢?我来看看。”

颜肃之有些手足无措,虽说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他的教程里没有教过追老婆。跟花娘一起嬉闹倒是有过,可那怎么看也不能照搬过来对付老婆太不尊重了。他脑筋转得倒是快,眼瞅老婆孩子要走没影了,赶紧追了上去:“你也累啦,我来看她的功课好了。”

他的水平比姜氏还要高那么一点点,就这么涎皮赖脸硬挤了过来。姜氏把闺女放中间儿,隔着颜肃之。颜神佑右边是爹、左边是娘,这么新奇的体验,让她只想偷偷地笑。然后她也真的笑了,伸手掩住了嘴巴。弄得姜氏不得不恼火地瞪了颜肃之一眼。

颜肃之反而放心了。

会恼就好啊,总比家里那一对老的似的强,楚氏都不当颜启是一回事儿了。

颜肃之指出颜神佑有几笔写得不到位的地方,又教了她一点写字的技巧,颜神佑认真听了,一一地记了下来。她跟颜肃之是不亲,不过并不妨碍礼貌相处。她的走这底儿总是写得不够飘逸,有颜肃之指点,还真有了不小的改善。于是她特别诚恳地对颜肃之笑着说:“谢阿爹。”

颜肃之看着闺女的笑脸,真是感慨万千,自己之前真是不够称职。伸手就摸了闺女小脑袋:“不用谢。”再悄悄看一眼老婆,觉得她的脸色似乎也好了不少。

颜肃之看着妻女,就想起一件事儿来了:还缺个儿子。不然老婆日后就没个依靠,闺女出嫁了就少了亲兄弟撑腰。可是要睡…他又不好意思了起来。手悄悄地从女儿的头顶滑到后背,又悄悄地往老婆那里挪,绕过女儿的后背摸了老婆的小嫩手一把。

姜氏一惊,脸上一红,又不能甩手走开。颜肃之越看她那又羞又气的样子,越觉得好看。等姜氏看过来的时候,他又别过头去了。姜氏恨恨地一皱鼻子,转过头来看闺女。颜神佑已经收拾了笔墨,准备提问了。

虽然在留校期间,不过她觉得自己发现了的问题,必须得提醒一下父母。颜启不是颜平之,颜平之是个怂货,颜启却是个横货,还是个没什么顾忌的横货。于是她又堆起笑来,憋着嗓用自认为很甜美的声音问:“阿爹,那个,叔父去了,阿公…会不会特别难过?”

颜肃之被噎住了,顾不上勾搭媳妇儿,很严肃地跟姜氏对望了一眼。姜氏也顾不上跟颜肃之计较了,扳了颜神佑的脑袋正对着自己:“你又胡思乱想了!”

颜神佑嗫嚅着道:“我怕阿公伤心过度发狂了。”

姜氏对“养一个天真可爱的女儿”这样高难度的课题,有一点点绝望了。

颜肃之伸手托着女儿的脖子,倒是认真地解释了一句:“他舍不得。”

颜神佑一转脖子,对上了颜肃之的眼睛:“哈?”

颜肃之左手托着女儿的脖子,右手摸摸她的脑门儿:“小孩子家,不要想太多,你阿公,已经被磨得没有心气儿啦。”他调整得很快,既然养个蠢萌的计划泡汤了,那就不要硬来了。有过中二经历的人知道,孩子认准了某个方向的时候,就不要硬掰了,要曲线救国。他好像有一点明白这些年长辈们的态度了。

颜神佑想了一想,将脑袋放正了:“嗯。那我玩儿去啦…行不行?”最后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又透出一种可怜巴巴的意思来了。姜氏叹了一口气:“去罢。”

颜神佑量了一下局势,爬起来之后就特别欢快地对颜肃之道:“阿爹,来呀,一起来玩。”

颜肃之:…算老子欠了你了。放下“拐老婆谈恋爱”的工作,认命地陪小恶魔去打架。

是的,就是打架。颜神佑想学击剑,姜戎给找的师傅不方便现在就过来。颜肃之只得抽空亲自来教她,希望她能分分心。

于是,父女两个绑得像擦地板的一休,各执木剑,那庭院里噼哩啪啦地互殴。颜神佑使出了吃奶的劲儿,还十分狡猾地逮着颜肃之的下盘猛殴。无奈武力值根本不是一个次元的,颜肃之抬抬手,分分钟就给她挡回去了。

还要十分严肃地说:“你这样十分不好,好弄小巧,你单往我膝上、脚踝上打,是也不是?你光看着我这两处了,却没看到你自己,你自己下盘不稳便动得不快,膂力不足,击打便无力、出手也不快,我便能挡下…”

“=囗=!”中二病居然这样有水平?

颜肃之还很认真地引申出:“凡事当厚积才能薄发。”这样深刻的道理来。越发坚定了颜神佑要撺掇着家长“高筑墙、广积粮”,“备战备荒”的意志了。

姜氏看着父女俩一处说话,也不得不承认,自己教得再好,女儿也只显出“懂事”来。有了颜肃之,似乎女儿更快活了。左手覆上了右手,右手上似乎还留着那个轻薄的混蛋掌心的温度。姜氏的心,有点乱。

第43章 愉快的新年

颜平之夫妇死了,死得相当不是时候。这个不是时候是对他们本身来说的,换个时间段,尤其是颜平之,场面还能办得大一点、哀戚一点。如今年节临近,又有颜老娘从中作梗,整个骠骑府上下,洋溢的不是悲情,而是喜气。

颜启整个人都苍老憔悴了起来,如果说,上一次的打击是让他失去了部分水份,蔫了。颜平之的死,就是让他彻底成了死灰槁木,几乎要变成一具行尸走肉了。看到他这样,颜神佑不得不相信,颜肃之的判断力,相当地强。

颜神佑想了半天,才想得明白了。看向颜肃之的目光里,也带上了一些佩服。

她观察颜启的时候,正是在自家的年宴上。虽然死了两个大人一个孩子,过年的时候,骠骑府严格说来还在白事的阴影中,不知为何,这年宴却充满了欢乐祥和气氛。

头一个开心的是颜老娘,她老人家人老且迷信,近来总看三房不顺眼。如今三房大人孩子死了三个,要紧的是男孩儿死了,只留下三个女孩儿,颜老娘心头一块大石终于落地了。她原本是忧心而病,如今居然精神好了许多,满面红光,眼里都透着神彩来,连楚氏,在她眼里也成了好人了。

楚氏向她“汇报”过年准备的情况,请哪些人家来吃年酒之类,她一点挑剔也没有。在听说“赵家也在孝里,不好请他们来了”的时候,还赞同地点头:“就是这个理儿,没得晦气。”

眼见得满堂儿孙,虽然儿子废了,可正经的孙子有三个,曾孙也有一把,颜老娘的心里经之前几个月,真是痛快得多了。虽然还是看二房有些不顺眼,眼瞅着夫妻两个就带着一个丫头,她十分不开心,倒也忍下了。颜神佑跟着颜希真一道往前磕头的时候,她也拿出一模一样的红包给了她们。

姜氏看着女儿的笑模样儿,却琢磨着,这身上的衣裳未免有些鲜艳了,等下回去要给她换下来。离了颜老娘的脸,颜神佑还是得给颜平之穿素的。又与郁氏碰了个头,小声说:“不知道静姝姐儿几个怎么样了。”

郁氏道:“如今这样,得衣食无忧,平安长大,也是她们的福气了。大人不好,与孩子无干的。”

原来,颜老娘发话:“她们有重孝,不必到我眼前来了。”弄得大过年的,颜静姝几个连团圆饭都没吃上。楚氏并不与这几个女孩子计较什么,却也不想见她们了。命柴氏吩咐下去,将热茶热饭送过去,衣食不缺,只拘在屋里罢了。早将赵氏的嫁妆封存,言明留与她们三个将来均分做嫁妆使,并使人请了赵忠来画签、盖印。

姜氏一点头,不再多言,只专注看女儿回来了,复想起她拿胶牙饧去糊赵氏一嘴的往氏事来了。想到此处,将对三房的那一点同情给抛开了去,她总不会对几个孩子落井下石,却也不想如何看顾的。

上面颜老娘已经说了:“昔年在老家,土里刨食的时候,再不想能有今日的!真高兴啊!来,都跳起来!”

她老人家真是太开心了,她儿子不名誉的证据彻底没了有木有?!死无对证了!她颤颤巍巍地到了厅内正中,开始手舞足蹈了起来,还要让大家一起来跳。

颜神佑仔细观察,发现颜老娘的舞蹈动作跟姜氏教的还不大一样,想来是教程不一样。颜老娘有兴致,巧了,楚氏的心情也不错,看着颜老娘手舞足蹈的样子都不觉得粗俗了。她却先问颜启:“将军,何不率舞?”

不得不说,没了三房,诸人顶多有些惆怅,却更多了一丝痛快除了颜启。

颜启痛失爱子,哪怕后来糟心,巨大的惯性下他还是选择亲近颜平之。可他亲娘却笑逐颜开,他老婆把他拎到前台,要他满足他娘唱歌跳舞做游戏的要求。全家都在看着他的指示,他娘也在等他回话。

颜启苦逼兮兮地蹭到中间,被颜老娘跟他脸对脸地站着,翘腿挥手地要他跟着一起跳。颜启这舞,便跳得像个提线木偶,动作僵硬极了。楚氏微笑道:“难道太夫人开心,你们也一起罢。”

于是全家起舞,真是…乱七八糟。

颜启跳了几下,便说酒多了,要先去睡。颜孝之忙说:“儿伏侍您去。”

颜启一摆手:“不用了。”

颜老娘的笑容也淡了下来,叹道:“知道你累,你去罢。”

看颜启佝偻着腰慢腾腾地穿鞋、扶着个小厮,慢腾腾地往书房去,颜老娘恨恨地对楚氏道:“当年你早该弄死那个搅家精!她早早死了,也不致叫狗儿今日这般难过。”

楚氏也不辩驳,只说:“您说的是。可将军如今这样,该如何是好呢?”

颜老娘将手一摆:“没事,多叫他出去散散心,谁没了谁不能活呢?搅死精死了,他不是也精精神神活到了现在?他小时候就好舞刀弄枪了,寻些人,陪他打仗耍。”

是啊,谁没了谁不能活呢?楚氏恭谨地道:“是。他们明日还要陪娘子去娘家,明日丫头也要回来了,还要看女婿呢。您且去歇着,我安排他们弟兄得留一个来陪娇客。”

颜老娘这时看楚氏又是个周到人了,还说:“你哥哥好些个年头不见面了,明日你也去。留大郎一家在家就是了。”

楚氏虽想见女儿,却也放心将家务暂交与长房,便笑着应道:“是阿家体恤我。明日您但吩咐阿柴就是了。”

一面将颜老娘送了回去,照着吩咐了:“明日大郎一家留下,明年那是二郎,后年是四郎。”说到四郎时,且顿了一顿。

子媳各领命,自回去准备不提。

到了第二日上,楚氏果带着颜启去了太尉府。颜启是觉得百无聊赖,了无生趣,一丝也不肯去的。被颜老娘在身上拍了好几个巴掌:“不懂事儿。”将他打去了太尉府。

到得府里,楚太乙道骨仙风,阶前亲迎,捋须而笑:“来来来,吃酒来。”

颜启坐下来,看看楚氏兄妹笑意盈盈,不由十分憋气。想到楚丰这个王八蛋,曾经把颜平之从堂上赶出去,他就浑身不自在。转念又想,原本三郎也在这里站过的呢,又生出一丝怀念来。

楚丰的儿子楚源看他这么蔫,肚里一笑,过来亲自给他斟酒。颜启也不跟楚丰说话,楚丰也不在意,只与楚氏说些家常:“如今京里装束与往年比倒有些个不同了,乍一看去,都不敢认了呢。”

楚氏笑道:“总是大同小异。”

“也不是,女子发髻忒高。”

“可比歪歪斜斜耷拉着的好,大郎不曾见那些拖拖拉拉的,十分碍眼。”

颜启就一杯接一杯的喝,楚源耐心十足,颜启怎么喝,他就怎么倒。酒是楚丰二十几年前离京时亲手埋下的好酒,藏了这些年,滋味醇香绵长。颜启先时海量,如今却是酒入愁肠,不多时便醉了。楚源唤来两个小厮,将他抬到客房里安置。

外人走了,兄妹俩正好说话。

楚丰道:“你那大郎也老大了,既做过中书舍人,朝廷的套路都是做熟了的,可换一地方,转一圈再回来。到时候我还没死,他资历又足,正可拼争上游。”

楚氏道:“阿兄怎么说这种丧气的话来?如今正是大有为之时,何谈生死?”

楚丰摆摆手道:“凡事多做些打算,总是不错的。我们若不是多做了些打算,二十余年前便死无葬身之地了。”

楚氏道:“如今正是多事之秋,我只担心,将来他们兄弟丁忧的时候不巧。”

楚丰木着脸,想了一阵儿,才凑过来问楚氏:“你如今能把得住家里?”

“可。”

“里里外外?”

楚氏道:“我这么些年,也不曾闲着。”一点点地渗透着,在颜启还深深防备着她的时候,这里面的功夫,她不屑于再提。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楚丰道:“那倒好。浮财不消说,部曲也是要分的。”

楚氏皱眉,有些恼意:“我还没死呢!且分不了。也是阿兄回来得略晚,更是这老不死的太能作!否则,阿兄回来时,我已准备妥当。雷霆一击,该是多么的痛快!”

“我也说,这事做得不够干净利落。”

楚氏道:“他想得倒好,想叫他那爱子与皇帝做亲家呢!我不得不抢先将阿家接了来辖制他。”依楚氏的计划,合该再晚一些,又因时机并未消成熟,留着颜平之是为防颜启发疯。

待时机成熟,将三房一网打尽。届时颜启已废,颜平之又死,颜启还要指望着颜孝之三兄弟开枝散叶、传宗接代,便疯不起来了就是如今这般模样。再进一步,一切尽在掌握之中,颜启也可以去死一死了。

只恨颜启抽风太过,早早就存了要颜平之做太子岳父的主意,逼得她不得不提前动手。因准备不足,姜氏又抢先出手,拖拖拉拉,弄到现在,才算舒了口气。真个恼人!

总之,都是颜启的错!

楚丰知道这个妹妹过得不容易,却不再多说“辛苦”之类的话,只为妹子谋划:“家里如今不可进京,不知圣上能活几年,亦不知诸王是何意,京城便是是非之地。家里的兵马,也不好动。如今,你这里便举足轻重了。”

楚氏道:“我省得。我儿居嫡长,承嗣乃是天经地义!”

楚丰道:“二郎、四郎,也当要妥善安置。”

“嗯。”

楚丰深深看了妹妹一眼道:“我怎么觉着你待二郎与四郎并不如大郎尽心?四郎还罢,二郎确是委曲了。”

楚氏捏了一下拳头:“哦?”

楚丰微挑了一下下巴:“嗯?”

明人不说暗话,兄妹俩都是聪明人,哑迷打够了,楚氏道:“大郎是承嗣之子,担子重,干系大,自然要更尽心。至于二郎、四郎,他们父亲不理事,我没有将他们抚养成人吗?没有教他们礼义廉耻吗?没有送他们读书习武吗?没有为他们求娶贤妻吗?”

楚丰伸出两指,于身前案上弹了数下:“母代父职,原也不能怨你,能做好一样,已是难得了。也罢,我看二郎聪慧,他,我来看安排罢。你看好大郎便是。”

“那…”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一个爱酗酒的武人,出意外,再寻常不过了。就用这三年,收拢士卒部曲!”

“嗯。”

“大郎不似练兵的材料儿,二郎、四郎或可一试也未可知。顺便的,将部曲分交三人罢。”

“这!”

“听我的,有用的兵才叫兵,没用的,呵呵,不过一群猪羊而已,你还要空耗口粮去喂!”

“家不能散。”

“不至于。”

楚氏终于答应了:“那便听阿兄的。”

被他舅重点点名、代为打抱不平的颜肃之,此时并不知道他舅舅要重点关照他了。他正在一本正经地跟他大舅子喝酒,今年是姜戎特意留下来的。眼瞅着这妹夫正常了,外甥女又异常了,作为一个心疼妹妹的好哥哥,姜戎觉得有必要跟颜肃之再严肃认真地讨论一下家庭问题。为此,他特特与蒋溪通了个气,蒋溪今年留在自家,招待蒋家女婿。就留下姜戎好单独面对颜肃之。

颜肃之知道自己之前太中二,也知道这大舅子十分关照老婆,对着姜戎,他就有些个心虚。喝酒也比平常快了些。

姜戎见他这般喝法,呼吸不由重了几分,他还记得上一次提到让颜肃之给他生个外甥的时候,这货是假装醉死过去以逃避话题的。MD!姜戎发誓,如果颜肃之再敢给他醉下去,他一定把这货按酒桶里!

颜肃之一面喝,一面偷眼看姜戎。姜戎见他看过来了,也不顾什么风度了,冲他呲牙一笑,颜肃之也跟着陪笑。姜戎越看颜肃之这货,长得也不错,身材也保持得不错,上回坑颜平之也坑得十分靠谱,怎么就不肯…给他生个外甥了呢?

姜戎将手里的朱漆耳杯往案上重重一顿,颜肃之非常配合地看了过来。姜戎咬着牙,扯出一个深刻的笑容来:“颜郎近来可好?”

“呵呵,挺好。”

“回家都做什么呢?”

“那个,读读书,练练字,先前功课都荒废了,要重新拣起来。有空就陪陪神佑,小孩子,得教。”

“哦,呵呵。”

“呵呵。”

呵你妹!“除此而外呢?不陪陪娘子吗?”

颜肃之心说,来了!“那个,我们…一道教导神佑功课哩。”

“你少与我打这机锋!我就问你,什么时候给我生个外甥?婚姻波折,错在我家不假,却又不是我妹子做下的。我这妹子,自嫁与你,德言功容,哪样不好?是不曾敬上抚下,还是待你不够周到?”

“息怒,息怒,令妹自是极好极好的。”

“好到你不肯与她个样生儿子是吧?”

颜肃之脸上忽地一红,有点扭捏,又有点羞涩地道:“这个,我与令妹,并不很熟,这些年又…我有些不好意思呢。令妹对我,也是陌生得紧。她心里,怕也是有些不自在的。你…总得容我,与她处一处罢?总要你情我愿,这个水到渠成,水到渠成,才有心情嘛。不然令妹,那个,该多难过呢?”

卧槽!姜戎虎躯一震,不可思议地看向颜肃之,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个死中二,这会儿玩什么小清新啊?这么装纯你害不害躁啊?人品呢?节操呢?我外甥女儿是你用意念生出来的啊?

“你TM闺女这过了年都七岁了,现在告诉我,你不好意思跟老婆睡?”你这是还要再谈一场恋爱吗?你脑子没病吧你?

颜肃之搓了搓手:“那是我当时年轻不懂事儿,这个,男女之事,除了传宗接代,也该…身心愉悦,你说是不是?心里只为着生个儿子行夫妻之事,多么没品啊。”

姜戎快被这个妹夫给雷焦了!坐那儿摇摇晃晃的,伸手撑了一下身前的桌案,才定了神儿,抬起头来,用一种凡人膜拜雷神的眼光看着颜肃之:“你…要给我耗到什么时候?”

颜肃之苦笑道:“我令娘子失望太久,总要好好哄她回转不是?”

姜戎的三观都被雷成了渣渣,大口把一杯酒都干了,才有力气与他谈判:“就算这样,你也不能对神佑不好。”颜神佑的出生,还真不是什么两情相悦的产物,姜戎怎么看这妹夫还是不太正常,必须给外甥女争取一点权益。

“那是那是,那是我闺女。以前没有尽责,是我的不是。”

姜戎真想哭,这妹夫怎么看都不正常啊啊啊啊!哪怕现在说要洗心革面,对老婆孩子好,这脑子还是跟正常人不一样!

姜戎不得不灰心地道:“那你…可用着点儿心。”

颜肃之就差点头哈腰了:“放心,放心。”

姜戎被他打败了:“来来来,喝酒,喝酒,你们好好的,我就放心了。你旁的都好,就吃亏在出身上了,楚太尉归来,你将来会顺许多。”

颜肃之道:“也不太亏。”

姜戎看他这会儿又神色淡然,眉间并无以往之戾气与愤懑,心道,这又正常了。不知道他要怎么跟妹妹联络感情呢?怎么想,都想像不出来。

颜肃之却在想:不知道老婆孩子在干嘛呢?神佑虽然在家里活泼,在外面还是很文静的,不会太闷了,人家不搭理呗。

他担心的这些,真是毫无道理。到了姜家,大舅母范氏、大表姐姜宗、二表姐姜宁将她围起来好一通看。范氏看完她的脸,还说:“阿家说没事,我固知是没事的,可不亲眼看一看,总是不肯放心的。”

姜宗道:“那等人,离她远些,你该多带几个婢子的。养她们就是要护主的,否则要她们何用?”

颜神佑道:“事儿来得太快了,我阿姊险些要拿脸扑地了,我怎么能不管呢?没想到这么寸,把我给弄倒了。阿琴吓得脸都白了。”

姜宁道:“阿琴也是小,没用,当时阿琴就该上前给她两巴掌。”

蒋氏越听越觉得不对劝头,咳嗽一声:“你们都在说什么呢?胡闹!”

这才将三个小货给镇住了。

蒋氏道:“行了,你们都没事,一处玩去罢。”

姜宗对颜神佑道:“来,我有好东西给你呢。”领着颜神佑去了她那里,将准备好的礼物送与颜神佑。却是她在学些女红,听说颜神佑想练箭,从她舅舅家拐了个扳指,正好给颜神佑来用。还说:“这个小些,给正好合用。”

姜氏母女,在姜家是相当受爱护的。颜肃之真是多虑了。

不说颜神佑,姜氏也被母亲、嫂子问好些个关于夫妻生活的话题。姜氏一听蒋氏起了个话头儿,连脖颈儿都透出粉红色来了:“呸!谁稀罕他。”

蒋氏与范氏交换了一个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眼神,怎么看姜氏这样子,都有点像是不好意思,而不是愤怒。两人识趣地不多谈,将这件事交给姜氏自己处理。

蒋氏道:“也好开饭了,我记得你小时候就爱吃家里糟好的鹅掌,早就备下了。唤神佑她们一道来吃罢。”

酒足饭饱,颜肃之一家三口打道回府。因夫妻二人都分别被提及这同房的话题,府门口送别之时,颜肃之与姜氏打了个照面,又都别开了眼睛。颜神佑觉得,这气场,明显地不太对。捂着嘴巴,她偷笑了两声,再乖乖地跟外婆道别。又跟两个表姐拉了拉手儿。

一路上,颜肃之骑马跟在车边儿上,不大好意思开口,就想等姜氏在车里跟闺女说话时插两句,显得自然。姜氏带着女儿坐在车里,却也心内纷乱,都不曾问颜神佑跟表姐们说什么。

到得家里,颜肃之自觉地跑到书房那里洗漱换衣裳。姜氏与颜神佑换过了衣裳,姜氏有些心神不宁,便拉颜神佑说话:“我再教你弹去曲子。”

颜神佑道:“好。”叫阿琴去取她的琴来。

恰颜肃之理好衣裳,打起精神,折了枝梅花过来。见阿琴进了颜神佑的屋子,他便以为阿琴这贴身侍候的是去照顾颜神佑了,他媳妇儿落了单。登时觉得这是个好机会,被姜戎一说,他也…挺想跟老婆亲近了呢。

再听室内响起琴声,似乎有些犹豫、有些彷徨。闻弦歌知雅意,颜肃之总觉得这是媳妇儿也有点想他了的意思。仔细辨一辨声音,这声音似乎是临窗的…

于是这个烧包的男人,他悄悄悄悄地踱到窗子下面。藏起了脑袋,将窗子慢慢地掀开一道缝儿。这窗子不是合扇的,乃是上沿固定,打开时从底下撑起的。颜神佑耳聪目明,听着窗子响,便趴过去看。

就看到一枝梅花慢悠悠地从窗框子底下慢慢升起,映在了雪白雪白的窗纸上面,特!别!好!看!

再然后,她就看到她爹的一张帅脸,眉间的朱砂痣都透着“我们恋爱吧”的愚蠢气息。

颜神佑:︽⊙_⊙︽艾玛,不好!当电灯泡了,快跑!

颜肃之:=囗=!卧槽!

第44章 温暖的新年

【给老婆送花结果被闺女迎头遇到,羞耻play】VS【突然就成了爹娘恋爱中的电灯泡】

到底哪一个更惨一点?

这个,就目前来说,父女俩的感觉都不怎么美妙。

颜肃之自打中二病好了之后,就力图做个好爹,给闺女树个好榜样,在闺女面前做个有理想有道理有内涵有担当的四有新爹。这愣头青一样地捧着枝梅花来给给老婆制造浪漫,好诱拐老婆这种事情被闺女给看到了!颜肃之有种被雷劈到的感觉。这以后还要怎么用去面对女儿啊?形象全毁了呀!!!

他这情景,比到女生宿舍底下拦着心中女神送花,结果错拦了宿舍大妈还惨!宿舍大妈,你毕业了就不用见她了。亲闺女就…这是一辈子的事儿啊,你死了,她还能讲给儿孙听。

颜神佑这里,她卡在这里更尴尬了!她是正对着她爹那张“求交往”的脸了!实在是太惊悚了!呆了一下,她当机立断就学起了螃蟹,来不及转身就横着往右蛇了出去,直到眼前出现了墙壁,才就地面壁蹲地抱头。

姜氏正抚琴,初时并不曾注意窗子那里的动静。颜神佑爬过去的时候,她才注意到女儿的动作,正待说:“这样举止不好…”就看到她闺女蛇到墙角蹲着种蘑菇了好大一团毛茸茸的蘑菇!

再一看窗户,就看到颜肃之那张深受打击的脸,连他手里拿的那枝梅花,都仿佛蔫头耷脑了。

姜氏:…表情已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