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孩子生在归义这等地方,不但经济不好、文化也是贫瘠之地,居然就靠着老师领进门、靠着家中藏书,读成个博学之人。

颜肃之说到做到,说要为卢湛解决难题,第二天就出手了。他十分高调地宣布,他要聘请卢慎同学做他的主簿。没错,把卢慎从卢家调走,不就省得殷氏再犯蠢了么?与此同时,他派方章去卢家送信,请卢湛将次子卢元送到县学里来读书。

卢慎这个,算出仕,卢元这个算栽培。当然,如果你要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也可以算是合作的人质?

然而卢湛想的,本来就是让儿子出仕,质不质的,离家五十里,人质个大头!

卢湛痛快地答应了。

而卢慎,也遵从父命,拜别父母,往县衙报到来了。颜肃之开出来的职位是主簿,是他能拿得出手的最高的职位了。卢元却有些不大开心,私下对卢慎道:“以阿兄大才,至少得府君那里相辟。”

卢慎道:“休要胡言,莫看郎君眼下不如府君,他日如何,未可知也。”

卢元比哥哥小两岁,虽然母亲不太厚道,他却是个正常的孩子,且素知兄长颇有能耐,听卢慎这般说,只得答应了下来。口上应了,心里还是有些不解的:“为何?郎君也非世家子,仕途未必就比府君好上多少呢。”他这说的,也是实话。

卢慎笑道:“前程非止看家世,还要看人。你我往拜见郎君,须得恭敬才好。”

卢元半懂不懂,他倒相信他哥,点头道:“好。”

兄弟二人带了奴婢仆人,起了个大早。时已四月,趁着早上清凉,一气赶到县城,辰时才过。投了名帖,先来见颜肃之。颜肃之正在接受妻子的质询,姜氏还在怀疑卢慎的水平,认为将一个年未弱冠的少年辟为主簿,实在于礼不合。

颜肃之道:“你未亲见,他一到,宾客避让为礼,这可不是寻常少年能做得到的。”

姜氏道:“那你是否想他教导六郎功课?”

颜肃之愕然:“你从哪里听来的?我总要带到身边,先看上一两年,若是人品好了,这样的人物,当然要让六郎与他相交,熏陶熏陶。”

姜氏心说,真是邪门儿,又让丫头猜着了。

猜着了也是正常的,姜氏固然不笨,也会因势利导,却又被礼法所局限。颜肃之是个前中二,脑洞大得到现在还没合上。颜神佑与颜肃之颇有异曲同工之妙,这丫头的思想,在这个时代,也够呛。是以父女俩的脑电波频率十分契合。

听得外面回报,道是卢家二位郎君到了。颜肃之便去前面书房接见,卢慎兄弟两个又与饮宴时不同,面上神情更肃穆了几分。颜肃之对卢慎道:“我已移文入京,你此来便上任罢,这里空房子还有几间,便住在前衙。”又问卢元可有住处。

卢元道:“家父在城中也置了一处所在,学生便居于彼处。只是”县学里还有很多土鳖,他一点也不想跟土鳖在一起学习!

颜肃之道:“你还太年轻,”又指卢慎,“你与他说。”

卢慎想了一想,道:“这天下,非止有士人啊。”

颜肃之似笑非笑地看着卢慎,将卢慎看得有些手足无措起来。卢元却没有感觉到这氛围的变化,无论是颜肃之还是卢慎,两人的变化都很细微,似有一种旁人无法感受的默契。

颜肃之欺负够了小朋友,才说招待他们一起用个饭。活活把话题给切断了,又乾坤大挪移到另一个上面。这里他最大,他要这样干,卢元也只有干瞪眼。卢慎唇角微翘,心道,果然如传说中一样呢。

这学习要有天份,眼光,也是天生。

自此,卢慎就在县衙住下了。卢湛为了弥补妻子的失误,给来了许多生活用品与钱帛,由着卢慎使用。卢慎将衣物铺盖该用的用,钱帛都扔到箱子里,一点也没动,反而抱着一抱卷轴去见颜肃之。

颜肃之饶有兴味地看着他,卢慎放下卷轴,郑重拜舞。颜肃之道:“我只辟你为主簿,是要你来干活的,干不好,你再恭敬,我也不会勉强留你的。”

卢慎抬起头,诚恳地道:“于郎君,是不是要一个能听用的主簿,无可不可。于晚生,恩同再造。”

颜肃之道:“令尊不是糊涂人。你乃旧族子弟,前途不可限量。”

卢慎干脆利落地道:“丝萝愿托乔木。”【1】

颜肃之好笑地看着他。

卢慎的表情一点也不像在开玩笑,反而主动请缨,想帮颜肃之去督造新坞堡,以及指导开荒事宜。

颜肃之这才严肃了面孔:“哦?你会?”

卢慎从容地道:“奉父母之命,学过。”

颜肃之摆一摆手:“你是本县主簿,又不是本县的食客,不要公器私用。”

卢慎一低头,伏拜于地:“请试之。”

颜肃之觉得有趣,也凑过来趴地地上,跟他脑袋对脑袋:“哎,你怎么就认定我了呢?因为我长得好看?”

真不要脸!

偏偏卢慎还很不要脸地捧这个臭脚:“是好看,晚生看好郎君。”

两人都趴地上,臀部上拱,跟抓蛐蛐儿似的。颜肃之看了一会儿,一个翻身,坐地上了,卢慎也一翻身,跟他错开一个身位,也抱膝坐着。颜肃之一挑下巴:“说吧。”

卢慎笑道:“郎君欲立业。”

颜肃之感兴趣地道:“怎么看出来的?”

卢慎想了一想:“归义远离京师,地广而人稀。千里之外,叔强而侄弱。”

果然,有些事情,靠的是天赋,有些人,天生就有技能加点。

颜肃之歪着头道:“你有这眼光,干点儿什么不好?”

卢慎道:“待到及冠,举孝廉,出仕,奔波求娶贵人之女…无趣。”

颜肃之抬手抽了他后脑勺一记,头巾都打歪了:“跟老子逗趣儿来了?”

卢慎笑道:“郎君不是也觉得晚生有趣么?”

颜肃之再看他,卢慎乖乖收拾了表情,深深低头。颜肃之忍不住,又抽了他一下:“起来罢,再去看看文书,过两天我要下乡巡一巡,你要不要一起去?”

卢慎抬头,喜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也没看到颜肃之怎么动作的,他就站了起来,一只洁白手长的手就递到了卢慎的眼前。卢慎笑眯了眼睛,将手放到颜肃之的手上,被他拉了起来。

“行了行了,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还没你这么浑呐,去去去,梳好了头,读书去!”

颜神佑听说颜肃之要下乡,十分心动,很缠了他一阵儿,表示自己也想去。姜氏很不赞同:“你好好地在家里,往外疯跑,像个什么样子?”

颜神佑就眼巴巴地看向颜肃之,颜肃之知道她的,小时候还不显,越长大了就越野。好像自己被抽掉的中二细胞,都长闺女身上了似的。想了一想,却还是答应了她的请求。总觉得亏欠了女儿些很多/长大嫁人之后就要听婆家的话不能这么愉快的玩耍了/多长些见识也不是坏事…反正,他答应了。

看到女儿笑弯的眉眼,颜肃之的心情也愉快了起来,开心的时候一转头,看到老婆脸都黑了,才发现自己答应了一件不太应该的事情。颜肃之讨好地道:“娘子也一起去罢。”

亲民活动。

其实几乎所有有点脑子,或者好个面子工程的一方长官,都会来这么一趟。有的时候还要带上家眷,也是显示亲民。这种事情由来已久,不过有的时候是游玩,有的时候是视察。

姜氏道:“郎君初至,诸般事务千头百绪,自顾不暇,我们去岂不是添乱?”

颜肃之看了她一眼,叹道:“我与甘令,原本便是不同的。”

姜氏想了一想,道:“也罢,六郎便不要出去了,天气又热。”她又开始犯愁,到了夏天没有冰,在这里可怎么过?她已经盘点过了县衙,非常不幸地,连冰窖都没有!

作者有话要说:【1】“妾为丝萝,愿托乔木”…是化用《虬髯客传》“丝萝非独生,愿托乔木”…这里是借指,请不要想歪啊!其实很多的诗词里,都会用类似的话,来做借喻。比如辛弃疾曾作词,有“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句,以受妒遇谗的佳人自喻…

古代文人都这样来的,以美人芳草自喻啊,你们不懂欣赏我啊…之类的。

第80章 小变态下乡

有个走到哪吃到哪,不但会吃还要改良食谱、留下各种笔记、拿名字当菜名儿的吃货胖子曾说“倾城随太守”、“千骑卷平岗”,可见官员的排场还是必要的,像甘县令那样毕竟是少数。

苏胖子当时做的是太守,颜肃之如今只是个县令。排除夸张的倏手法,颜肃之现在自己连百骑都凑不齐,只得带着二十骑出行部曲还得开荒呢。千亩地,在这些死土豪眼里并不算多,若从开荒做起,却也是件麻烦事儿。尤其是荒地才耕种的,土地又薄,天气又热。因是荒地,一应灌溉之类的公共设施之前就是根本没有想在秋收前将这一切搞出个雏形来,现在就得赶工。

颜家一家三口六郎在家由阿方照看除了这二十骑的护卫,其他的随从都是奴婢充数的了。颜神佑也带着她的那小小一队人马出来散心。客女们原便生在乡间,对乡村生活颇为熟悉,听说要下乡,也生出一股怀念之感。

卢慎思之再三,还是委婉地提醒了颜肃之一句:“本地山民颇多,百姓颇染夷风,这个,于男女大防,并不十分森严。”

这一点也很好理解,没有那么多的礼教束缚,自然就没有那么多的讲究。颜肃之听了,微一皱眉,旋即展颜:“有意思。”他原本是想带方章同行的,以方章久在甘县令手下工作,熟知下情。但是见卢慎知道得好像也挺多,想了一想,便将方章留下看守衙门,自带了何三与卢慎同行。

第一站是颜肃之自家开荒的地方,颜神佑被塞在车里,天气有点热,她嫌气闷,开了车窗。阿竹眼明手快地将竹帘放下,颜神佑翻了个白眼,接受了这样的安排。

新的坞堡占地极广,已经划出了范围,四周已挖出浅渠来做界线。颜神佑再忍不住,挑开了窗帘伸头往外看。此时工地上的人不足三百,在这么大的地方上,显得相当地“地广人稀”。界线里面,已有数排矮房,集中在一起。界线外,也是轮廓分明地勾勒出了长方的土地条块。有的土地上,已经冒出了整齐的绿色。

何大一个呼哨,部曲们齐齐停手,整齐地列队。卢慎看了,大吃一惊,暗道真是整齐。如此甚好。

到了地头,姜氏与颜神佑也下了车。奴婢们理起步障来,两人携近身侍女都在步障内。颜肃之十分重视这垦荒工作,听取部曲的汇报。这些部曲昔日都是农夫,做起活来上手快。只是也有问题,负责的叶二道:“地薄,从未有人种过,且与咱们种惯有些不大一样,不过好在临水,灌溉一时无忧。因分出人手来,这千亩田如今种上谷子只得六百亩,余下的,我们琢磨着这一茬儿是赶不上了,且犁开了,能种菜的种些菜,赶不及种菜的,就先沤肥养一养。”

颜肃之在这方面的知识,还是守孝的时候天天往村里跑跟他们学的呢,听了这样的安排,自然是没有异议的。再粗粗一看划算,似乎也还合理。

卢慎却又有话要说:“本地比京城湿热,夏季里河水有时要暴涨,还是要小心的。”

叶二看他衣饰,晓得是个小郎君,看了颜肃之一眼,见他默许,才恭敬地道:“这位小郎君,我们留了些空地不曾垦,小郎君看是留得少了么?”语气里是透着疑问的。耕种方面的问题,叶二认为己等才是专家,看卢慎这样一副富贵公子样,怎么也不像是个会种田的。

卢慎还就会种田,有些坑爹的世家,虽然各种装,却有时又好标榜个“耕读传家”。殷氏亦曾以此为借口,让卢慎下放劳动过。也不是让他亲自种田,但是让他巡个乡、催个租什么的,还是常有的。万没想到卢慎这家伙是老天爷给开了金手指的,学得相当快,人又好看、礼貌又周到、脑子还好使,在佃户部曲乃至过往贫民那里,赢得了相当不俗的口碑。

卢慎随口就说出了几年的河水涨落数据,且说:“归义在下游,虽然风调雨顺,还要防着上游地界或蓄水、或泄洪。两岸太近的地方,顶好用来种些小菜豆苗一类,不要种大田。”张眼一望坞堡,还建议在坞堡里打深井,因为井打得浅了,水会发碱发盐。在坞堡里挖个深点的大池塘蓄水,用以调节用水…之类的。

他越说,叶二眼中的诧异便越明显,反是何三与有荣焉,还忍不住夸了一下“归义明珠”卢大郎。卢慎矜持地微笑了一下,也不插言。

颜肃之听了他说的,也以为他的话有理,让叶二记下来改正。

颜神佑隔着步障听了他们的话,也觉得有理,不过她的注意力却被另一件事情给吸引了过去。透过步障的缝隙,她好像看到了奇怪的东西。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儿,最后恍然大悟:终于有我发挥的地方啦!

她看到的是犁。犁是农业耕种十分重要的工具,没它也行,但是产量肯定上不去。而她看到的犁,是直愣愣。中学历史课没打盹儿的同学都知道,唐代生产工具的改进,有两个重要的考点:一、曲辕犁,二,筒车。

部曲们现在浇地用的是戽斗,一个跟锅似的差不多半球形的容器,两边有绳,两人分执。立在水边,斜往水中一沉,灌满水,用力一泼,泼到简易的灌溉渠里。

这两个都可以做!颜神佑莫名地兴奋了起来!她家带来了不少木匠呢,哪怕不是专门做这个,而是做家具的,她就不信归义没有能做出来的工匠。虽然她也没有图纸,连犁的结构都分不出来,但是这并不妨碍她把记忆中的要点给说出来。

颜神佑有了心事,开始努力回忆课本上的结构。时间颇长,不过这些东西能流传千余年,经过不断地简化、优化,已经达到了相当合理的水平。尤其是曲辕犁,到谭夕那会儿,在不方便或者没有农业机械的时候,还在配合耕牛使用着呢大概的印象还是有的。

越想越入神,连被引着又上车,奔赴真村庄,她都没太在意。

到得一处村庄,里正等人远远地迎出。颜肃之勒住马头,二十骑齐齐止步。姜氏与颜神佑同乘一车,牛车止住。何三奔上前去,与里正答话,想来何三时常行走乡间,与这些里正等人都是熟识的。打个招呼,确定了身份便来回颜肃之:“郎君,是他们。”

颜肃之这才下马,二十骑一齐下马。颜肃之的小厮阿牛过来给他牵了马,卢慎的书僮阿苗也来牵马。

待尘土落地不再飞扬,姜氏与颜神佑这才下车来。依旧是理了步障。颜神佑有些气闷,小声问姜氏:“阿娘,四围又没有乱人,这样围着怪闷的,什么也看不着。”

姜氏道:“戴个帷帽,等入了村子,再去步障。”

颜神佑晓得此时不是争执的时候,虽则不满,还是忍住了没问:“为什么去部曲的村落可以,在这里就不可以了?”

接待颜肃之一行的地方选在了里正家,一路上,颜神佑只听到唧唧喁喁,想来是村民围观。拉拉姜氏的衣袖:“咱们看不到人,他们却不一定看不到我们呢,他们要是爬树上…咦?树叻?”

呵呵,树全没了,亲,种多了树要交税呢,所以家家户户的…没啥树。连墙头都很矮,也没什么高屋子。根本不用担心呢。甚而至于,路上都很干净的说,颜神佑脚上的鞋子,也只沾了些微尘而已。之前六妞比较担心的走路踩到鸡粪的事情都没有发生。

到了里正家,里正就为难了。

以前甘令也会下乡体查一下民情,让胥吏收钱不要收得太过份,好歹给大家一线生机。可甘令是寒酸的,也不会带着老婆一起来,儿子又离得远,每次就自己骑头毛驴,跟着一个老仆、一个何三外带五、六个衙役。到里正家里一坐,喝口热水,兑些米与里正,在里正家吃顿便饭就齐活了。

轮到颜县令来了,别说随从了,光护卫就二十个!里正家比村里旁人家大些,是个宽三间深二进的院子,二十个部曲连人带马,前院就满了呀!后面就是…女眷住的地方了。再不讲究,也不能让大男人进去吧?

再说后院儿,颜神佑…真不愧是她爹的闺女,她光客女如今就剩下十九个。人虽小,也挺占地方的。还有姜氏带的侍婢,颜神佑的侍婢。

颜令出行,于村民固然是大开眼界,但比之甘令亲民,又有不同。

颜令之风格也与甘令不同,甘令与同共苦,颜令却与民同甘。进来先问:“如今春耕已毕,未到收时,人又闲,看这村里残垣断壁,何不修葺?且合村不见绿荫,也不是什么好兆头。”他当然知道现在修屋子、种树偶尔也得交税。想想看,能在甘令这等好官手里保留下来的税收,可见了是常态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谁叫隐户又多,盘剥又重呢?朝廷缺钱啊。这还是米丞相接手后的情况了呢,二十年前,皇帝心腹管帐本那会儿,时不时还要加个捐。名目也是千奇百怪的,什么乐助军资,什么圣上生日之类的。胡乱给个理由,就要加税。甘令能扛住这些乱税,已经不错了。

颜肃之早存了主意,将这些杂税统统免了去,好减轻大家负担,促进大家劳动生产的热情。开荒多了,哪怕税收,由于基数大,财政收入也不会减少。当然,这要一步一步的来。

眼看里正家里是真没法儿坐了。颜神佑原本是要跟姜氏到里正家后屋坐的,想来也算是村中富户了,应该住得不错了吧?岂料本地习惯住草房竹房,夹点泥土夯一夯墙。房顶还矮,采光还不好,房子的规格也小。不要说是阿竹等自来便跟着主人住豪宅的婢女了,便是打小在村里长大的六妞等人,也不得不生出一种“他们这儿比我们家穷多了”的诡异感触。仿佛普通村庄长大的孩子,一下子跑贫困县去了一样。

不是颜神佑挑剔,她在这屋里实在是坐不住的。里正家算是干净的了,但还是觉得有一股奇怪的味道。里正大小算个小小的小官吏,这房间窗下不种花,放着好几个鸡笼子来!

她还满脑子想着历史课本的考点呢,这屋里还暗,人还多,人人都是发热体,弄得她心浮气躁的。便对姜氏道:“阿娘,来时看着有条小河,我想去钓鱼。”

姜氏也觉得这环境不太好,她自己忍也便忍了,不好让女儿也在这里受罪。有打伞的、有捧食盒的,钓鱼就钓鱼。姜氏来时,其母蒋氏便觉归义是蛮荒之地,给她带了好些东西。如今她下乡,也是秉承着这种理念,也带了好些东西。钓竿没带,但这个容易弄。她命人给颜神佑和了香饵,细白的面粉,搀上香油。又拿绿豆面儿等物,装了一盒子鱼食。

颜肃之听说女儿要去钓鱼,即命里正寻一向导。卢慎想了想,添了一句:“须是女童。”他少时行走过乡里,知道乡民纯朴却又带着些天然的愚昧,因他长得好,已婚妇女远远飘来几句荤话,他也不是没听过。

颜肃之虽不知他为何要这般说,却也没有反驳。

里正家没有适龄的女孩儿,便从围观的人群里指了一个干瘦的女孩子:“阿花,便是你罢。”

阿花瘦巴巴的,头发焦黄,脸也黄黄的,身上的衣服补丁撂着补丁却还算干净。上来磕了一个头,抖抖嗦嗦地道:“小娘子,这边请。”

颜神佑开始愣没听明白,这阿花带着颇重的乡音。颜神佑以前接触的人呢,要么在京城,自然说的是正经的雅言(就是官话)。离了京,颜家坞堡是楚氏经营良久的地方,纵有些许口音,大家还是会努力向雅言上靠拢的。来了归义,接触的甘令与安氏娘子,也是会官话的,卢家等人更不用说,向来以此为傲的。

这听方言,还真是头一回,她还是看着这孩子的手势才反应过来的:“哦,那走罢。”

说这话的时候,她十分不自在。便是去挑客女的时候,她也没见过这样…的女孩子。卑微而胆怯,头都不敢抬,如果不是知道底线,她会以为六妞等是平民,而阿花是奴婢了。百姓过得竟不如部曲奴婢!难怪隐户总是禁而不绝。

到了地方,阿花道:“这里水缓,鱼多些。”要先去探一探河岸。这一回她说的话大家慢慢能听懂了。

六妞跟着她去了,看一看坡比较缓,踩一踩,土地也比较坚硬,没有塌到河里的风险,六妞这才来汇报。又指挥着搬了马扎过来。钓鱼这事儿,她们都不太懂了,少时离家,便是客女,也有了一点娇养的意思。

阿花也不太懂,在这里,要不拉个网,要不就是下水直接捉了,哪里有这么闲心钓鱼呢?

颜神佑是知道的,指挥着大家先撒些鱼食好做个窝,引鱼来,再将钓钩瞅准了地方甩下去,接着就是等了。

撒食的事是六妞在做,穿饵是阿竹在搞。阿花无人说她,她便不敢动。阿竹穿好钓饵,小心捏着钩子,顺手将装香饵的圆盒给了阿花拿着。认真地对颜神佑道:“小娘子拿好竿子,小心放下去,别甩,仔细钩回来伤着了。”

颜神佑笑道:“被饵护着呢,甩过来也没事…呃?”

【卧槽!】颜神佑差点爆粗口。手里的钓竿都快要攥出声响来了,阿竹手一抖,被香面团包住的鱼钓子滑了出来,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落到了手里。主仆二人目瞪口呆,完全没有形象地微开了嘴巴,看着阿花往嘴里塞了一块搀了香油的生面团子!

颜神佑无数次在电视上、图片上看到贫困儿童,但那都隔着千山万水,这一次就这么活生生地展现在她的面前。她一时之间脑子有些懵,想让阿花别吃那个,喉咙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来。

阿花生吞了两块香饵,忍下了继续吞的欲望。盖上盒子小心地抬头,发现颜神佑主仆人等都在看她,吓得抓紧了盒子,脸涨得几乎要滴出血来,嘴唇抖了两抖,眼泪也快要掉下来了。还是顽强地忍住了,就地一跪:“是,是,是,是小人不好…”

颜神佑的喉咙像被个硬块儿梗住了,在阿竹要将阿花领下去之前,哽咽着开口了:“别。她,这是饿的罢?”

阿花的头埋得更低了。

颜神佑道:“取食盒来,给她吃吧。”

阿花看着打开的食盒,半晌,没敢伸手。阿竹也十分不忍心,劝道:“来,小娘子赏与你的。小娘子心善,不怪你的。”阿花的手伸得十分迟疑,颜神佑的点心,精致得不像是用来吃的。

她吃了些生面,胃里有食,能扛得住了,想了一想,毅然抬头:“小娘子,这是赏我的?”

颜神佑点头:“都给你了,慢慢吃。”

阿花道:“我…能不能不吃?给我带一半儿回家就行了,我不用小娘子再赏食盒给我,我兜着就回去了。”

颜神佑不用问就知道她这是为什么,忽然间热泪就涌了上来。她对自己说,被世家瞧不起没什么大不了的,真的。看看阿花,颜神佑,你的运气已经很好了。你们既然遇上了,你就没道理看着这样好的孩子吃这样的苦。既然你们是来归义扎根的,就要让大家跟着一起过上好日子,起码,不要这么苦。

颜神佑轻轻放下钓竿,对阿竹道:“帮她带上食盒,咱们回罢。”

颜神佑松松快快出去,哭哭啼啼回来。不但她哭了,跟着去的都哭了。阿竹等随侍之人是有些难过不假,毕竟是底层出身,这样的事情,听得倒比颜神佑要多些,她们哭,却是看颜神佑已经哭了,被引得一齐落泪。

姜氏一见一团人哭,骇然道:“这是怎么回事?”

连颜肃之也惊动了,颜肃之是最见不得他闺女受委屈的。也过来盘问。阿竹跪下,一一禀明。里正脸都皱了,他是见阿花家里艰难,孩子懂事,派她去给小娘子引路,小娘子一开心了,给些赏,也好改善一下生活。岂料这却又惹下祸来了?

阿花的父亲排众而出,上前就抡圆了胳膊就想揍一揍闺女,他揍了,贵人们看着解气了,好不再为难他们。不想颜神佑恶狠狠地道:“你动她试试?!”她一放话,客女们齐齐向前踏上一步。阿花的父亲讪讪地放下了手。

颜神佑拉着颜肃之的袖子,泪眼朦胧地道:“阿爹,他们太苦,帮帮他们罢。”

颜神佑知道,颜肃之本来也想着建设这个地方的。没道理建设一地,是加紧刮地皮罢?总要发展生产,让百姓至少能吃上饱饭。适当减赋,也是应有之义。

颜肃之沉痛地点头:“会的。”

便即宣布,只要是在分与众人的宅基地里修房子、种树、养鸡养鸭什么的…统统不再收税了。本来,这就是杂捐,甘令时收,是不得已。颜肃之却另有盘算的,他又重申了垦荒令,表示,只要垦荒,垦出来的田,归个人所有,并且,五年内不收税。

颜肃之生得好、后台硬,在京城被世家要挑剔,到了乡民眼里,便是贵气十足的,十分肯信的。过于悬殊的地位差,使乡民们对他的话完全没有怀疑的余地。

他们却不知,颜肃之还有另一个盘算:让当地豪强吐出隐户来,隐户出来了,整体税收就上去了。他就卡着标准上缴,摊到每个人头上的便都少了。

欢声雷动中,颜肃之带队走人。

牛车上,姜氏眼圈也红红的,还对颜神佑道:“你爹来了,就好了。”

“嗯。”

回到家里,大家心情都不太好。六郎在家里,一看父母和姐姐回来了,飞快地站起来,小短腿跑了两步,又渐渐慢了下去。咳嗽一声,矜持地…他又退回去坐好了!颜神佑被逗笑了。气氛才不那么凝滞了。

晚饭后,颜神佑找上了颜肃之,对他道:“阿爹,我做了一个梦。”

作者有话要说:看来还是有必要解释一下滴~

一、姜氏并没有确定卢慎就是女婿啊,她只是到了一个女儿快要谈婚论嫁了,遇到青年才俊就要比划一下的妈而已。姜氏不是脑子进水了。卢慎的条件在当时看来是很不错的形象气质佳、学问水平佳、道德修养佳、礼仪规范佳、孝悌友爱佳,他还是个世家子。

好吧,不幸的作者剧透一下:他不是颜中二的女婿啊。他都丝萝托乔木了,格调瞬降有木有?当然,殷氏也是减分项,真要考虑他的时候,是不可能不评估殷氏的。

没道理出现个平头正脸的男人,爹妈就会把闺女嫁给他的。唐中二那样的不算,他是看中他家基友了。

小变态会有个好归宿的。当然,卢慎也不会很惨,也会有归宿的,他不会成为反派。一篇文里,反派太多也不符合画风啊。总得有很多人不是那么坏的,即使出身有缺陷,有些心结,也不至于真变态的。人总要向前看,向光明一点的方向发展嘛。本文还是要尽力贩卖一点正能量的。

二、小变态家,在看文的大家看来硬件条件相当可观。但是,在当时情况下,她家是土鳖。她的出身,不是由母系、祖母系来决定的,是由父系来决定的。跟世家联姻,舆论是:小变态赚了。

三、卢家是真·世家,虽然已经有衰落的迹象了,可依然是世家。

四、卢慎是被嫡母承认了的婢生子,即他已经取得了庶子的身份,他就是正式的卢家的儿子了,在继承方面,与非嫡长子的财产继承权一样。只是在宗法上,以及如果父亲有爵位的话,他的继承权排在所有嫡子之下。

虽然是世家庶子,但是他的社会、经济地位比一般土豪、平民家大老婆的儿子都好。不存在不如人的情况。

以及,关于卢慎的嫡庶身份问题,指路本文第十七章,关键字:方长史。请看方长史是怎么跟颜启说嫡庶的,容我再强调一遍嫡庶是生出来的,不是记出来的。公开说“开祠堂记做嫡子/女”从来都只是一个笑话,只敢偷偷摸摸地改记录。公开说的,就是“国王的新衣”,一丝不挂还要四处蹓跶显摆,丢人现眼说他穿了世界上最美的衣服。除非大家也不要脸(屈从于权势或者其他原因)了,陪着说:“对啊,您这衣裳真好看!最美的衣裳就是人类健康的皮肤。”这样的。

卢慎出生后可以开祠堂,承认他是庶子了,是卢湛和殷氏的儿子了。但是他永远也不可能成为嫡子。除非他爹不顾礼法让他生母婢女做正室,“婢做夫人”从来都是骂人的话。

第81章 找到好借口

梦在现实生活中常常有出人意表的发挥。

比如…元素周期表,又比如…苯分子结构,再比如…神经冲动化学传递,还比如…工业缝纫机原理。【1】

此外,它在许多方面发挥着不可替代的作用,比如封建迷信!某帝王的妈梦到什么日月入怀啦,梦到个神仙给她个娃啦,某皇后的妈梦到神仙给她朵花儿啦…这样的记载史不绝书。不但帝王,还有些先贤,出生前也会有人做各种梦。还有交了好运的人,也会说他做了各种受到指引的梦。

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颜神佑再找不到其他的法子了,除非她愿意跟大家坦白她是穿来的。就算她想坦白,也不知道怎么坦白好吗?说一句“我是穿来的”容易,下面的解释才是最困难的如果她不想被当神经病一样治疗的话。轮回转世的迷信,这个时空是有的,或者说,几乎所有的文化里,关于这一点都是深信不疑的。问题是,颜神佑情况特殊…

所以,她要让颜肃之去正视一下曲辕犁之类的东西的时候,就得借一些封建迷信。真是谢天谢地,大家都挺迷信的。

这使得一个“没学过机械木工”的土豪家的闺女,可以对她爹说出“我想改造一下犁的结构”,而不用担心被怀疑知识来源。以及,不用被认为有这方面的天赋,以后有类似的事情的时候被拎出去穿梆。

果然,她一说做梦,颜肃之至少没有揍她,而是抬起头,关切地问:“做噩梦了吗?过来过来,到阿爹这里来,跟阿爹说说。不要怕,有阿爹在,什么事儿都不会有。”

颜神佑石化了,这是什么回答?!

颜肃之原本正用一种不羁的姿式,倚着个凭几,一手握着手正那儿看着,不得不说,书册比卷轴方便多了。“怎么了?真吓着了?”

颜神佑一抹脸:“没,有点怪。”掀桌啊!太奇怪了有木有?!怎么会扯到噩梦上去啊?!人家还没说到正题呢,爹你怎么能开这么大的脑洞啊?!

颜肃之放下书,趴在身前书案上,撑着下巴看闺女:“哦?连你都说奇怪?那一定很奇怪了,过来过来,说来听听。”

颜神佑好想糊他一脸麻烦小龙虾,忽然想起来没有辣椒,觉得更伤心了。原本对于颜肃之可能不相信之类的担心,已被“累爱”的情绪所取代。

颜肃之打了个哆嗦,烛光下,一个小萝莉阴恻恻地向他走过来,这真像是在做噩梦啊!颜肃之忍不住往大腿上掐了把,疼得一咧嘴。这个蠢动作落到颜神佑的眼睛里,她也抽了抽嘴角。然后就想起来:不对呀!这从外面回来,才刚吃完晚饭,卧槽!那我到哪里找时间做一个梦啊?

如果说是昨天做的梦,会不会被问为什么不早点坦白啊?

颜神佑大开脑洞想借口的样子十分惶恐,让颜肃之爬了起来,走到她跟前,皱着眉拉着她的手,又摸一摸她的额头,语气里也带上了丝惶恐:“怎么?真的吓到的?”

颜神佑被他一触,反射性地往后一仰,一脸后怕:“没!就是…刚刚走了一下神儿,就好像做了个梦。”

这借口找得简直糟透了,一点诚意也没有。然而颜肃之作为一个蠢爹,见女儿的表情一点也不美好,反而信了她是受了什么刺激,真的有那么一个梦了。连忙问:“梦到什么了?来,跟爹说说。”说话间将小女孩搂到了怀里,颜神佑的脑袋才到他的胸腹之间,被大大的手掌按过去,位置卡得刚刚好。

颜神佑是很感动啦,不过她也快要被闷死了!

郁闷地、费力地挣扎出来,颜神佑仰着头,对着颜肃之的鼻孔说:“爹,我真的梦到了。很奇怪的!”

颜肃之道:“慢慢说?”

【要说什么好?是梦到老头还是梦到仙女了?】颜神佑最终道:“一个老翁翁,他说,有个好东西。”

“嗯?什么东西?”

颜神佑有些紧张地道:“是犁,可是跟阿娘以前给我看过的图画的不一样,他说,那个好使,比这里的犁好使。叫曲辕犁!”

颜肃之作为一个博学的纨绔,对于犁的结构还是比较熟悉的,听到“曲辕犁”三个字,很快就抓住了重点:“曲辕?”

颜神佑听到“屈原”先愣了一下,然后说:“我也不知道,只记得大概的样子。爹…要听么?”

颜肃之对这个还是很感兴趣的,忙问:“什么样子的?”

颜神佑道:“弯的。”

颜肃之:“…”沉默了一阵,才说,“你来画一下吧。”

颜神佑哪懂什么曲辕犁结构啊!期期艾艾地道:“我怕画不好,那死老头没教怎么画啊,我也听不懂啊!我就认得个大概的模样儿,也没教我拆开了怎么画啊!说教了我也记不住啊,就让记着个‘曲辕犁’了!”(历史老师躺枪)

颜肃之满头黑线。片刻,用满是痛苦的声音说:“那你试试吧,我明天给你找个木匠,你说,他来照着做。木匠画图,还是不错的。”他闺女的记忆力,应该还行吧?怎么会记不住呢?

第二天,颜肃之就犯了难,是,随行是带了木匠,可是却是专业方向不对口,带木匠的初衷是为了打家具。这木匠也算是这一行里“养尊处优”的了,这辈子估计都没打造过耕犁。造房子他都造过(建筑是土木结构的嘛),这个就真不熟了。

颜肃之不得不让方章和卢慎去找合适的人,至于做梦什么的,颜肃之且没说。总得到应验了,才好相信。如果不应验,颜肃之考虑要找个巫婆来给闺女跳大神。

木匠是卢慎找来的,也不知道怎么的,他的交游特别广,而且说话比方章管用得多了。跑出去不出两个时辰,就拽来一个老木匠,老木匠身后还跟着一个背着家什箱子的学徒。

由于颜神佑在画曲辕犁结构方面水平渣得一塌糊涂(根本不会画好吗?),还搬了具直辕犁过来,让她对着犁,口述不同之处给老木匠。

要照姜氏的意思,是不会让女儿出来见外男的。然而颜神佑这个梦又太奇怪,姜氏虽然也不懂什么犁的构造,但是颜神佑说得煞有其事,这改良农具一类也是很重要的,尤其颜神佑又说梦到个老头儿之类的。姜氏心里嘀咕一阵儿,让阿圆带着阿竹、阿琴,陪着她去。还让她戴了帷帽把脸给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