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颜肃之并不曾说什么做梦的事情,卢慎便觉得颇为有趣,他还没见过一个女人会对改进劳动工具这种事情如此感兴趣的。忍不住又看了颜肃之一眼,认为这还是家教。可如果是家教,这小娘子开窍的方向也略崩坏吧?女孩子,你哪怕改良个织布机呢?(这个颜神佑是真不会了。)

这倒有趣了…

颜神佑连比带划,老木匠画出来的结构图比她专业多了,刷拉几笔,就让她觉得很像了。老木匠还在报各个部位的名称:“犁辕要短了么?”、“犁评倒不用大变。”、“这里还要加两样东西?得起个什么名儿好呢?”

颜神佑听得快要疯了,这些术语…她统统不知道。

不过,好歹有专业人士,很快图就画出来了,并且以专业眼光告诉颜肃之:“可用!说不定比直辕的好用多啦!不过还要寻铁匠,犁头要改样子,就得重新包铁。”

颜肃之拿着草图,给颜神佑看:“阿寿,怎么样?”

颜神佑崩溃地充当阿寿,她也再也看不出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来了,就点一点头:“嗯,好像就是这样的。”

颜肃之才让老木匠去做,就在县衙里做。做完了拿到田里去试试,反正坞堡那里还有好多田没垦呢。老木匠做得很快,曲辕犁的结构也不算太复杂,算好了尺寸,就开始叮叮当当,不出三天就做好了。铁匠那里也很配套,装好了犁头,带上木匠、铁匠,颜肃之挟裹着女儿和下属,一路奔到了田里。

套上牛,往地里一试,老木匠先看出有部分不对来了,当场又修改:“这里还差一点。”如此试了几回,牛走得越来越顺溜,扶犁的人也说省力、转弯容易。

卢慎跳到田里,弯下腰看了一会儿,还伸手到土里插了一把。起身微笑道:“郎君,这个甚好。入土也深。”

颜神佑松了一口气,颜肃之强忍着才没把惊诧的眼神儿投给闺女。

卢慎道:“如此,当及时推广。如今郎君又在招徕开垦荒田,有了这个,比先时要省力多了。还能节省畜力。”

说到畜力,颜肃之又添一愁:“牛还是少。”

卢慎道:“曲辕犁得用,既省畜力,使马耕田也好,倒能及得上用牛拉直辕犁也说不定呢。”

两人谈话已经说到垦荒了,什么预计明年要开多少多少亩。这个曲辕犁要推广,效果好了要上报,请朝廷也帮忙推广…

既然曲辕犁真的做出来了,颜神佑自觉地认为没有自己什么事儿了。真是要再一次感谢封建迷信呢,都没有人怀疑她为什么会懂的呢。居然也没有人会怀疑,为什么老神仙不是托梦给颜肃之。介于历史遗留问题,大家都认为颜神佑是有点神神叨叨的,她是神童嘛,再奇怪一点也没有关系。

唯有姜氏,颇以为神异。她从一开始就是着手过“神童计划”的,知道有些事情水份太大。没想到颜神佑这个样子,还真的有神仙眷顾吗?

否则,以她一个女童,织布都只会看,花都没种过,她怎么会改良耕犁?

想到这里,姜氏也不由得严肃起来了,这一刻,她的心里,对女儿的重视又上了一个台阶。又想到颜神佑快要过十一周岁的生日了,过完之后就得差不多议婚了,那就更不能随便嫁了,说不得,要将她往京城送一送,在那里寻上等人家。于是便决定加紧教授颜神佑一些知识,比如养蚕什么的,得去搞张蚕种来了。桑树叶也长得差不多了,得采摘了,还要收拾专门的屋子养蚕呢。由于带的人太多,衙门里住房都很紧张,还得另辟地方养蚕,姜氏也累头疼。

再有就是,对于曲辕犁的推广,姜氏也有自己的计划。原本以为,颜肃之过来要建立自己的根据地这件事情是挺艰难的,姜氏虽然支持颜肃之的决议,但是在其他方面还是比较保守的。到此时,信心更增,她做出了一个决定。

是以曲辕犁试验成功的第二天,姜氏便对颜肃之说:“你鼓励垦荒,这里却是什么都缺的。我想了这些日子,见他们都还听话,咱们应该更出力才是。虽然已入夏,有些晚了,好在这里地气温暖,冬天也来得晚。我想,最缺的还是耕牛罢?不若将我们拉车的牛都拿出去使了,改用骡马拉车。”

姜氏一路是乘牛车来的,队伍里还带了好几牛替换的牛,以防拉车的牛遇到突发状况不能使用。来时以为穷山恶水、路途遥远,什么都没有,连锅都带了几十口,牛自然也不会少。她一辆车、颜神佑一辆车,都有替换的,这牛倒有那么七、八头。

妻子如此深明大义,颜肃之感动不已,十分认真地谢过了姜氏。姜氏却道:“夫妻本是一体,郎君要做的事,我怎么能不多想呢?”

颜肃之被说得十分不好意思,他中二病的时候…好吧,这不是个愉快的记忆。姜氏又轻声慢语,提出了颜神佑的问题,这种托梦的事儿,有些玄乎了。

颜肃之的表情也从感动转化成了严肃:“这事儿,是有些…是得慎重。我只盼只有这么一次,以后别再来了,咱们还用不着借着闺女显灵才能立得住。小姑娘家家的,还是与常人一样来得好。聪明些就罢了,这么灵异的,我怕对她也不好呢,我只要儿女平安喜乐。”儿子么,抽打他上进也还罢了,闺女什么的,真心不用这么辛苦。

姜氏的内心又矛盾了起来,一方面是希望女儿平安就好,一方面又觉得女儿既有些奇遇,变得普通了她实在不甘心。不忍住,她还是将这想法儿说了:“若是她以后常常这样呢?我可不想她受委屈。”

颜肃之也沉默了,面对超自然力,两位土著显然都有些束手策。尤其…事情发生在自己女儿身上,虽然知道她是个小变态,且常有同人意表之举,但是她是在他们的关注之下长大的,完全没有理由从其他的渠道知道什么农具的改良方法!

最后,还是颜肃之做了个决定:“再看看罢,我总盼她能平安一生。”

姜氏双肩垂了下来,纠结地道:“好吧。可是,郎君,要再有下次,就不能再自欺欺人了。”

颜肃之答应了这个要求。

作为父母谈话中心的颜神佑,压根儿没意识到这个问题。她穿来之前是成年人了,每每会下意识地将自己当成一个成年人,忘记了她现在还是个未成年,而父母总是喜欢背着子女做一些决定。

她在想,将这功劳怎么算作她爹的才好?起码,在她读过的(两辈子的)史书里,发明、改良生产工具,对于官员来说都意味着着名望、仕途,以及有可能成为考点。比如赵过,比如马均。

可梦是她做的,要偷梁换柱说成是颜肃之做的,这…会不会伤了颜肃之的自尊?

颜神佑还没有想好说词,在这件事情上,她的感觉特别地尴尬。不说,她良心不安,明明有一种自己觉得可以改善情况的东西,为什么不对父母说呢?说了,又会要陷入如今的境地了。

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卢慎已经向颜肃之进言:“若合用,顶多半月,还请郎君遣使呈送入京。”要颜肃之火速推广,并且行使冠名权,为颜肃之争取尽可能多的名声。

推广,颜肃之是乐意的,他要开发归义,有用的东西一个也不能放过。经过试验,这种曲辕犁省工省力的好处自不待言,且比原先的直辕犁更适合精细的耕作。这对于颜肃之来说,是相当不错的。

颜肃之颇为踌躇,对于拿闺女的发明之类的,他的底线还没那么低。

卢慎道:“纵然是小娘子想出来的,也是郎君推广的,不是么?郎君在犹豫什么呢?没有郎君,小娘子便是想出那么多的妙方来,也只好让人叹息罢了。”

是了,这在颜肃之父女看来,是件相当大的事情,正因为亲近,才会生出些许的别扭。可到了卢慎的眼里,这就不是个大事儿,你俩各领各的功劳就是了。甚至在他眼里,颜神佑之天资(他还不知道是颜神佑“做了个梦”,还以为是颜神佑发明的呢),固然难得。可没有颜肃之的推广,这点子天资就不算什么,颜肃之才是大功臣。

从来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不是吗?

卢慎不觉得这件事有什么难以处理的地方,相反,他认为更难的是:“郎君,郎君现在缺耕牛。即使郎君奖励垦荒,百姓也愿意垦荒,他们还是没这么大的本事。农具倒还罢了,虽然破烂些,倒也还用用。如果没有耕牛,只靠他们用人来拉犁,”卢慎露出一个含义不明的笑来,“只怕,他们能种现在的这些田就不错了,开不了荒的。”

这个问题颜肃之倒是真想过:“娘子将我家里的七头牛拿出来。”

“不够。”

“我点过县仓里的钱粮了,倒可再买上些,租与百姓。”

卢慎笑容古怪地道:“百姓也不全是纯良之辈,郎君若只是租与他们,可不保证他们可劲儿地使,将牛给使残了,这等事情,可不是没有过的。”

颜肃之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他虽然是个学霸,可对于这种事情他就不如下过乡的卢慎懂得多了。好在他智力比较高,略一思忖便道:“这也好办,我便划定某几家共租一牛,有事,便着落在他们几家身上。”咳咳,他在太仆里干过。太仆就是算畜牲的,专门放牧的人称为“牧子”,每人管牛马若干,规定每年要有新生幼崽多少,如果病死了牲畜要怎么处罚一类的…

如今不过是变通一下,倒是十分有用的。

卢慎心里微惊,他是自负才学的,瞅准了颜肃之,也是为了看准个潜力股。这种类似于“从龙之功”的,对于他这样的出身来说,是再合适不过了。以他的估计,颜肃之会升得相当地快,他的身份也能水涨船高。否则以他现在的家世与年纪,高一些的人是看不上的,也不可能给他现在这样的位置如此靠近领导。

说看中颜肃之,也是真的看中了。这位郎君生得又好,人又不笨,后台也不用说。真是特别适合一展抱负呢。“良臣择主而事”,卢慎不认为自己的选择有什么错。

这孩子将自己这位在了“谋主”这个位置上,虽然承认老板不是笨蛋(笨的他也看不上),总觉得自己的主意应该更高明。不想这一回才一提出问题,颜肃之沉吟之下便想出了合适的对策,对颜肃之真是有些刮目相看了。卢慎又有些惊心,反醒自己是不是有些轻狂了,是不是将自己评估得太高了。

颜肃之看卢慎却是看得比较明白了,卢慎这年纪,嗯,作为一个开过脑洞的前中二病,颜肃之看人还是有几分准的。什么都好,就是太年轻,经验也少,阅历还是少,最大的弊端还是卢慎这辈子都没走出过归义,见得少了。虽然归义能养出这般人物已经很不容易了,颜肃之作为一个见过世面的人,还是认为他欠磨练。

现在卢慎虽说“愿托乔木”,颜肃之却已经不是当年跟唐仪一见如故的中二病了,他还要再观察卢慎一段时间,认为他可以信任了,才会为他筹划让他见见世面。卢慎好歹姓卢,不是方章这样的草根,说收伏就收伏了,收伏他一个人,全家都跟着你混了,没什么后患。

对于卢氏这样的滑坡中的世家来说,家族成员死死抱住了家族是很常见的。别看受殷氏挤兑,那也是卢慎的妈,卢慎还是姓卢,卢湛还活着呢。卢慎不能让颜肃之完全相信,颜肃之就不会为他做得太多,可以出于惜才给予一定的提携,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不过卢慎在很多方面的知识也让颜肃之如今比较依赖于他,颜肃之倒是十分希望卢慎能够向自己彻底投诚的。至于什么是彻底,颜肃之也划不出道儿来,只能说,誓言未必可信,而信任,是一种很微妙的感觉。现在,还不到时候。

上司下属都有一些心事,场面安静得让人有点尴尬。方章的脚步声打破了这一困境,他匆匆而来,一施礼:“郎君,山上有信送到。”

卢慎精神一震:“可是山义?”

方章一面将信函送至颜肃之面前,一面道:“正是。”

作者有话要说:【1】这四个都是真的,都是科学家在做梦的时候梦到的。当然,在那之前他们也在相关的领域进行了长久而艰苦的研究就是了。

小变态谎称托梦新技能GET√

好吧,某人即将出现。

第82章 第一次较量

再次听到山义的名字,颜肃之的表情有些奇特。而方章对于年纪几乎比自己小一半的卢慎的态度,也让颜肃之有些介怀。看来卢慎在本地的口碑人望真的很不错,颜肃之嘴角微抽。不是他妒贤嫉能,只是觉得卢慎颇有天份,实在是担心这天份会被用歪。一如他当年有过的中二期,自己中二病好了,不免有些担心别人会中二一把。

如果不是要建设一片根据地,颜肃之倒是不介意包容这种可能。可颜肃之认为皇帝剩下的时间不多了,他需要一个巩固的后方,万事都得小心,容不得出岔子。所以卢慎虽然看起来挺好的,颜肃之也在用他,却终究还是没有彻底接纳。就好比如果家里的木匠能造出曲辕犁来,他绝对不会让卢慎去找木匠。

不过这个山义…

颜肃之得承认,他打过山民的主意,并且这个念头越来越深。现在没找上人家,纯粹是因为他还没抽出手来。一个连自己治内编户齐民都没有理顺的县令,他拿不出足够的筹码去跟山民来谈。并且,在他的消息系统里,并没有山民头人乐意归顺的信息。据甘县令说,山民的头人,对于与官府接触,持一种疏离又隐含着敌视的态度。虽然他把长子送下山来读书了。

在卢慎用疑问的眼神看向他的时候,颜肃之道:“甘令走前,曾言这个山义年纪虽幼,却颇向慕教化,怎地…这许久方有消息?”

据甘县令的说法,山义小朋友十分渴慕先进文化的,过来上学的时候还在县衙里住过甘县令的优待。不但自己来,还带了一群小伙伴来。虽然基础不太好,但是胜在刻苦认真,虽然作诗水平不高全县水平都不高但是读书掌握知识点很快。平常的表现也显出了十分愿意亲近朝廷的,只是开春的时候被他爹喊回去参加开春祭典了。

如今都是夏天了,这个传说中十分喜欢先进文化的孩子还没露面儿,颜肃之不得不展现一点他的惊奇。

卢慎的表情也很微妙,虽然年纪不大,但是他的阅历相对同龄人来说是丰富得紧了。但是他对山义,是真的不熟悉。他们之间差了五岁,山义九岁的时候被甘县令费尽周折给劝到县学里来读书,那时候卢慎已经被喊回家里去了。虽然卢慎有他自己的消息渠道,但毕竟不是第一手资料。

作为一个认为自己懂得很多的人,忽然出现了一个状况外的人物,而且明显是县令会很关心的人物,这让卢慎一瞬间有那么一丝难堪。

好在他身为本地人,对于山民的了解倒比颜肃之要详细些,便道:“大概是他父亲的缘故。”

颜肃之秒懂,点点头,拆开了信件一看,只见上面的字迹颇为工整。卢慎侍立一旁,徐徐地道:“他们的姓氏,原也不姓山的,因甘令为人耿直,”说到这里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好些山民得其恩惠,倒想姓甘。他父亲却不想他跟了甘令的姓,这才指山为姓的。后来,他们这一族便跟着改姓山了。”

颜肃之点点头,原来还有这么一段,想来甘令不说,是不想让自己认为他吹嘘吧。继续看信,笔迹虽然是工整的,但是可以看出,书法水平并不咋地,一般般而已,然而写信的人却很认真,一个错别字也没有,甚至没有涂改过的痕迹。

信上写了诚恳的解释,山义被父亲叫回去帮了好长一段时间的忙,他们山上正在修整梯田,并且,近期还要继续做下去。但是,他本人十分乐意在不久的将来继续学习。

颜肃之捧着“急待解救的失学儿童”的信件,有些发怔。在他看来,这封的意思就是:上学三年,被迫缀学,如今是童工,我要上学。

可现在没有什么义务教育法!

再听卢慎的口气,山义他爹根本就没有合作的意向!而且从人家爹手里把人家儿子抢出来,怎么听怎么不是个事儿。哪怕山义他爹要把山义打死了,颜肃之都没理由管。顶多在山义死了之后把山义他爹抓起来打两板子关一关什么的,对,还不能判他抵命。

别说颜肃之了,就算更了解归义情况的卢慎,都有点不知所措了。山义他爹,真的是个老顽固。卢慎叹了一口气:“山义此人,我见得不多,不过这些山民…”山民的历史比较悲剧一点,比人家落后就不用说了,坑爹的是武力值也不够。是的,你没有看错,武力值不够。

往前数上一百四十年,前朝的前朝强力清了几万山民下山,偏偏要冠上一个招俫的名号。八十年前,前朝还比较强悍的时候,又赶了上万人下山。两次加起来,就构成了如今湓郡人口的大部分。连同譬如失势之后拖家带口过来开辟新天地的卢家这样的人家,才慢慢建设出了现在的湓郡。

也就是说,现在的归义百姓,大部分人往上倒上四代,估计都还记得一些少数民族语言。然而一个家庭,如果没有文字记录,或者特别的口耳相传,通常过了四代,你可能已经完全不知道自己祖宗叫什么名字了。山民,恰恰是只有语言而没有文字的。如果硬要说有,也不过是一些简单的刻画符号而已。

于是山民们也渐渐忘记了自己的来源,更改了乡音,改换了衣服。

颜肃之听了,相当地无语。远在京师的时候,他不觉得这样做有什么不妥,甚至读史的时候还是相当羡慕这些将军、官员的功绩的。可一旦自己落到这里,发现自己手上的资源可怜,而山民因前辈们的业绩对他十分排斥的时候,颜肃之的心情就不那么美妙了。

将信折了折,塞到袖子里,颜肃之问道:“送信的人呢?”

方章道:“还在等着呢,是…山小郎先时常带的人,山小郎在这衙里有个居处,便叫他先去那里歇着了。”

颜肃之想了一下,随即释然,前衙是挺空的。甘县令也比较重视山义,有这么个安排也是正常。只是甘县令到底是底气不够,无法做得更多,细想想,未尝不是朝廷也腾不出手来撑腰的缘故。

“与他些酒食,饱食后领来见我。”

方章答应一声,自去安排了。颜肃之对卢慎道:“还要你去跑一趟,准备一架犁。”

卢慎讶然道:“郎君要与山民?这…”

颜肃之微笑道:“不然他们如何肯来与我见面?难道要我送上门去吗?”

卢慎犹豫地道:“这个…不好都教的。”

颜肃之道:“那么贫瘠的地方,翻不了天。”

卢慎领命而去。

曲辕犁不似直辕犁那般笨重,以颜肃之的智商,自然想得到山上开梯田,那必然不可能像平地那么能随便折腾,土薄、地窄。很可能根本用不到直辕犁,完全是人工劳作。有了曲辕犁就不一样了,这种犁又经过了改良,犁地之深浅也可以调节,也省力,还比较小巧。

颜肃之取了犁,交付来使。说是来使,不如说是山义的信使,这是个十四、五岁,犹带一点稚气的男孩子,肤色微黑,笑得很是淳朴。他的雅言里带一点奇怪的口音,但是已经相当标准了。衣裳却与颜肃之等的风格不同,是窄袖,下摆也没那么长,下面穿单裤,一双布鞋。

行礼却很是到位:“小郎君命小人致信与郎君的。”

颜肃之又问了几句山义的情况,来者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来:“小郎君每天都复习功课哩。”

颜肃之道:“这样很好。我有一物,你带与你家小郎君。”将犁给了他,附赠了一份说明方法反正,山义看得懂。

为此,颜肃之又送了来使一头毛驴,驴着犁就上了山。

卢慎道:“郎君,就这样教给他们了吗?粮食、蚕种、海盐,三者可都是…”不能外传的啊!

颜肃之狡猾地一笑:“他们有铁吗?”木头满山都是,犁头却要用铁。

“…”这个,还真是没有啊!不然人家为毛线会跟你们都挖墙角的血海深仇了,还要捏着鼻子接触一二呢?山里一不产盐、二不产铁…要往更远人深山里,那里的山民会产一些铜和银。但是历代朝代虽然眼馋,不过估算过成本之后,又都望而却步了,转而打人口的主意。

这可真是一个悲剧!

小信使带回去的曲辕犁是引起了一场不小的风波,山义坚持认为,这是个好东西。头人却依旧持谨慎的怀疑态度,以前是被坑怕了呢。又有其余一些部族长老,也十分反感这些外界事物,认为这是不安好心。

山义看着这位胡子拖了尺半长的长者激动得老脸通红的样子,默默地咽下了满口血。长者的名字音译很长,意译就叫做粗壮的树干。大树君今年九十岁了,少有的高龄,依旧耳聪目明。真不幸,他的幼年时期曾经遇到过前朝驱山民,这样的捕捉,必须带来死亡与破坏。被捉下山的山民们,并不是全做了平民,还有好些被私吞成了部曲奴婢。

大树君的亲人,在那一场持续半年之久的黑暗时期,死了整整一半儿。

山义道:“甘令也是不错的。”

大树君道:“那是他手里没兵,这个有!”

探子早探明了,新来的这个还在建坞堡呢。

山义一口老血快要咽不下去了:“就三百人。”

大树君死活不同意。

山义道:“先试试,有没有用。”

头人道:“也罢。”

山义识字,便由他来指挥,试一试,效果居然不错。

头人道:“看来也是不错的。”

山义心头一喜,正要说什么,头人却一摆手:“也不在乎这一点东西。”

山义:“…”

大树君如果读过书,一定会说“老大圣明”,即使没读过书,也不妨碍他表达对头人的赞同。并且说山义:“年轻人,就容易被外面花花绿绿的迷了眼。”

山义想张口,又被头人挥手拦下了。

头人懒洋洋地道:“阿郎(山义)要喜欢,也可以玩耍去,你将来要做头人的,有什么爱好,当然由你。不过”他的口气变得严厉了起来,“凡事不要太冲动才好。”

好吧,儿子总是自己的好,大树君也承认,山义这娃长得好、也聪明,个性也讨喜除了特别喜欢山下那个乱七八糟没道理头人不喜欢这样的儿子。毕竟年轻,长大了,变好了,也没什么。

头人宣布散会,却将儿子留下来,要给开课。大树君等人也识趣告退了,虽然走得慢吞吞的,还想偷听。只是没想到,头人十分有耐心,足等到他们走得再慢也必须走出大门之后,才腾地站起来,开骂。

头人有些气急败坏:“我送你下山读书,是叫你多知道一些他们的事情,以后不要被骗,不是把你送过去被他们骗的!你看你,被那个老头子县令已经骗得以为他们什么都好了。”

山义毕竟是个孩子,即使出身与经历让他比同龄人早熟许多,还是有些吃不消这样的责任。委屈地道:“我也是为大家好。”

“你还有道理了?”

山义嘟囔一句:“我也不是没理啊,山下人确使比咱们这里好(他还没接触过“先进”这个词),打的粮食也多,做的东西也好使,多学着些,有什么坏处?不学,才要完蛋呢。”这孩子已经到了再次疯长的时候了,明白地说,进入青春期了,带着点儿叛逆。

“你是山上人!”

山义眼睛湿润了:“就是因为我是山上人,才不想,才不想,等山下人来来…现在他们还说得好,咱们还有些力量。等到他们腾出手来,咱们就没得讨价还价了。”

头人抬起了手,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看样子十分想把儿子抽到墙上,让他妈抠都抠不下来。最终还是泄气地放了下来,缓声道:“你还小,不懂的。在山里,咱们说了算,大不了躲一躲嘛。离了大山,咱们可就…什么都没有了啊。”

山义的叛逆情绪被他爹最后的叹息叹没了,过来一跪,撒娇一样抱着他爹的大腿:“阿爹,我怎会不为族人着想?”

头人伸手摸了摸他的头:“起来吧,去看看你的新玩具,看起来好像有用。”

山义张张口,想说那不是玩具,却又忍下了。耷拉着毛茸茸的脑袋,拖着脚走了。头人看着儿子的背影,半是欣慰半是忧虑。即欣慰于儿子聪明,又忧虑于他的思想偏差。忽然又想,经过试验,这好像还挺好用的,咱们寨子里也有木工,咋不能自己做呢?

日哟!好像得用铁哦!卧槽寨子里那点铁,做兵器做锅都不够用哦!

头人心里,又给“狡猾的平地人”狠狠地记上了一笔!

颜肃之在山下等了半个月,就没等到山上再来人跟他接洽,把个中二病弄懵了。卧槽!难道不合用吗?

连卢慎也觉得奇怪,依旧传统,一家有个什么技巧,藏着掖着还是有可能的。要是有什么具象化的东西,不好意思,只要你显摆了,那不用三天,水货就能满大街都是。左邻右舍看了,都会学的,你还不好意思收什么专利费。事实上,这会儿也没有专利费这么个说法。

没道理好好的东西送到山上,山民会不用啊。

诶~人家就不用!

两个聪明人遇到了一群犟筋,反而没辙了。

最后,还是卢慎提醒:“郎君,山民之事暂且放下,且顾眼下。如今看来这犁是很合用的了,推行之事,势在必行。一旦推行,还请报入京内。”卢慎相信,只要颜肃之有一点政绩,他的关系网是不会不为他张目的。

颜肃之道:“你为我拟稿罢。”

饶是卢慎少年老成,也忍不住咧了咧嘴巴,脸上突然绽放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来。代拟文书,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做的呢。虽然他随后努力控制了自己的表情,颜肃之还是看到了这一纵即逝的笑。不由有些感慨,他年轻的时候,得到表扬,也是这样的吧?

拍拍卢慎的肩膀:“用心写。你还年轻,不知京中事,近来且不能派你去。且写文书罢。”

卢慎笑着一揖到底:“谨遵命。郎君不是还要将部曲迁徒至此的么?近千户人,也要向朝廷报备一下的。”虽有傲气,他倒也知道世家的死德行,以卢家之末流身份,在土鳖和伪世家里能耀武扬威,到了京城世家面前,怕也是要被鄙视。他还没什么强硬的后台。

看一看颔首准许的颜肃之,卢慎心道:郎君,你一定要努力,不要让我失望啊!

忽悠了小朋友帮他写作文的颜肃之自己也没闲着,自去写了一封情深意切的长信给了唐仪。想了一想,也顺手写了几封给其他亲友的信,内容不外是:一切安好,我在开荒。准备一起投递入京。

颜孝之拿到他的信,是十分开心的,最担心的就是这个弟弟了。老四虽然有点平庸吧,好歹中规中矩,不像老二,总是抽风。如今老二已有坞堡,且垦田千亩,计划着明年再垦三千亩。想一想归义之地广人稀,颜孝之嘴巴都要咧到耳根后面了。拿了信去给楚氏看,楚氏却若有所思:“这怎么跟早就谋划好了似的?”

颜孝之:“?!!!!!”

卢慎预估的完全没有错,楚丰、姜戎、唐仪这些人,对于颜肃之是支持的。他报上来的信息里,不止有新农具,还伴随着“括三千五百户”、“垦田五千亩”这样十分吸引眼球的数字。括隐这种事,颜肃之是用心去做的,不止伪世家,连土豪都得给他出点血。在他的根据地上,必须老实!而补偿,就是许他们开荒。

真是不好意思哈,谁特么想开荒啊?有现成的熟田不搜刮一下,去犁荒地,大家脑子又没病!然而慑于颜肃之的背景,又有卢氏配合,众人不得不捏着鼻子认了。

卢慎的奏本里,不止写了严肃之的功绩,还提到了姜氏之“高义”。自家人,不表扬白不表扬,就是要有这种自我表扬的精神!什么出了自己拉车的牛给农民用啊之类的。听的人都要挑一挑大拇指。

这却把蒋氏给急坏了:“我就说要吃苦去的,快去,再给她送些牛去。”

姜戎也急,不得派人往赴湓郡,给他妹妹、外甥女儿买拉车的牛来替换去这是后话了。

总之,颜肃之夫妇都得到了朝廷旌表,连皇帝都捋着胡须说:“我原以为颜肃之是有捷才,不想他是有干才呢。甚好!甚好!”他原想过不多时便将颜肃之调回京的,现在看来,不如多放在地方上磨练几年,巩固一下,再回来才好做栋梁。

思及此,他对太子道:“有才气的人,总是有些傲气的。我且压他一压,你切记,到时候你调他入京来,是你施恩于他,才好收伏了他。原想叫颜孝之接老米的班了,现在看来,再过二十年,还是颜肃之接手得好。”

小太子鼓起脸颊,心说,米丞相?他还能再活二十年吗?他这是神仙吧?

正想着,皇帝又慈爱地对儿子说:“你也长大了,是该成亲了。”

太子:“=囗=!!!”啥?

皇帝近来自觉心力不足,还整宿失眠,怕自己突然就驾崩了去,看着年岁差不多了,赶紧的把儿子、儿媳堆一块儿去!这个时候,他就羡慕起米老头来了。自古皇帝多命短,可臣子怎么就有那么多长寿的呢?真TM不平衡啊!可如今,他却盼着米老头多活个十年二十年的,等他儿子能掌握局面了才好。

想到这里,他忽然道:“你,用东宫的名义,挑选上好的种子、农具、耕牛,给颜肃之送去!”他在教儿子收买人心。

虞喆想了想,认同了他爹的做法,转眼就派郁成办去了。

郁成帮自己人自然不藏私,选的都是上等的份儿。种子什么的,却是不合时宜,暂时不用了,农具与耕牛却是什么时候都不会不合时宜的。

颜肃之收到的时候,唇角一抹哂笑:“阿慎呐,帮我具本,谢东宫呐。”

卢慎低声应了,又说:“时已近秋了,”

颜肃之抱着朝廷赐给姜氏的金帛,去跟老婆表功去了。

第83章 丰收什么的

姜氏在喝药,归义这地方呢,哪怕是冬天,也没得几场雪,自然也没多少冰。可夏天两季偏偏很热,秋老虎也不是那么好对付的。甘令又穷,县衙里一块冰也没有!蒋氏为女儿一家什么都想到了,连拉车的牛都后续要送来了,偏偏这冰,是没有办法了的。

难道要颜肃之四处往冰?

姜氏就有点不舒服,反观颜神佑与六郎,两个小东西身体却棒棒的。颜神佑就不用说了,上天入地,摔打得好筋骨,屋子里放几盆井水就好了。六郎年幼,十分健康,也是几盆井水,放冰太多,还怕他冷着呢。

见颜肃之进来,姜氏放下碗,擦了擦嘴角:“郎君怎么这个时候到后宅来了?”大白天的,有正经事的男人,谁往后院里跑呢?

颜肃之笑道:“是有正事。”

姜氏因问何事。

颜肃之将那金帛放在姜氏面前的矮案上,阿圆忙将药碗给收了。颜肃之抱来的也不是全部,至少绸缎不是全部。却是色彩鲜艳的提花绸,又有一盘子金银。颜肃之一面放,一面说:“朝廷旌表,又赐金帛。”且说匾已造好了,等着往门上装呢。

姜氏便知,这便是旌表门闾之意了。翻看一回,笑道:“这下可好啦,他们姐弟两个,都在长个儿的时候,我还愁先时的料子不时兴了呢。”

颜肃之看看姜氏的面色不错,伸手试一试她的额头:“今日像是好些了。”

姜氏笑道:“好多了,这些日子都不敢见神佑和六郎。”姜氏怕自己还有别的病症,六郎又小,颜神佑虽然一向健康,也不是没有大病过一场,便阻止两个孩子接近。每日一早一晚,颜神佑就带着弟弟,在门外给姜氏问安。顺手,也接管了六郎的功课。

她唯恐自己教得不好,便专门请教了姜氏进度,而尔自己做了个教学大纲,回来一点一点给六郎来讲。她的耐心固不如姜氏,却胜在有趣,姐弟两个一个教、一个学,倒也其乐融融。不但教学,颜神佑还要应付六郎的问题,比如:“阿娘什么时候能好?”

每当此时,颜神佑就要哄骗小朋友:“六郎将功课学好了,阿娘就好了。”

颜肃之夫妇听了阿圆与阿方学语,又是欣慰又是好笑。姜氏也盼着自己的病赶紧好。这几日,早晚已有些凉爽了,姜氏感觉好了很多,再忍不住了,开始念叨儿女,连朝廷的旌表都看淡了很多。

颜肃之道:“他们两个,好着呢。再服两剂药,明天叫他们来见你,包管都要乐坏了。”

姜氏道:“这些日子,你看神佑还行?”

姜氏病了,颜肃之便想接手一些家务。简单的事务阿方、阿圆这样的心腹侍婢就能应付得了,但是有些事情还须主人作主。偏颜肃之近来事务颇剧,盖因秋收将至,不特县中之租赋要收缴,还要安排一下县里徭役之征发,好修一修水渠。又有秋收过后,分给他的一千部曲都要迁到归义来,他更要上心作好规划安排。

入秋后,荒地不好再开垦种植了,但是先犁一遍,上些肥料来肥一下田,等明春再种也是十分划算的。

这样内外一把抓,颜肃之也有些吃不消。颜神佑便主动接过了任务,不但每天抽空给六郎上课,然后安排他练点书法。自己就趁着六郎写作业的功夫,来处理家务事。这些事务在她眼里并不困难,一是学过,二也是因为人、事都不复杂,倒也安排得井井有条。

听闻姜氏生病,登门拜访探病的不是没有,颜神佑也只亲自接待了卢、牛、马、羊四家的主母,且说:“家母不适,恐过了病气,不敢请诸位相见。待痊愈后,再与诸外欢宴。”尔后便出了个通告,说姜氏要养病,没事少来烦她老人家。等到秋收结束,大家一起吃酒。

归义的秋天,有一个类似丰收节的节日,大约是先民的习俗与山民的节日相融合的产物。每到此时,全县上下总要热闹上小半月。作为一县之令长,颜肃之也要携全家,与大家一起庆祝的。

等颜肃之从坞堡那里回来,发现女儿已经处理妥当了,心里便十分庆幸。早年他中二,幸亏没有把孩子给带坏,真是要谢天谢地。这心里,对老天爷的感激又涨了几分。

反是颜神佑,很有点郁闷。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就觉得六郎似乎有点老成的样子。明明开始还是个很正常的逗人正太,怎么越来越闷了呢?集中表现在,这货平常一句废话也不会说。问问题的时候,简明扼要,回答问题的时候,也只拣要点来说。颜神佑的想法里,这个年纪的小朋友闲得没事儿,跟小猫小狗小蚂蚁都能讲两个钟头的故事,怎么到了六郎这里,就一副:鱼唇的凡人。这样的嘴脸了呢?!

小朋友,你这样不好的,BOSS即视感你造吗?

第三天上,姐弟俩得到允许可以见姜氏的时候。颜神佑注意观察,六郎开始是迈着欢快的小短腿儿,扑到姜氏怀里没错啦。然后卖完萌,叫完娘,他就…坐得跟个雕像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