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渊之道:“你去问你娘罢。我这便回去了。”

颜神佑答应一声,送完了颜渊之,这才到后衙里去。后衙里,人人红光满面的。颜肃之和姜氏夫妻两个,身体都很健康,但是结婚这得有十几年了,孩子只生了两个,前面几年情况特殊不算,生六郎之后两人感情倒不错,也不见再生一个。随着颜肃之官儿越做越大,要说姜氏不担心,那是骗人的。如今再次有孕,姜氏也舒了一口气,只盼这回再生一个儿子,那就省事儿了。

至于会不会再生一个小变态,姜氏觉得,自己没有那么倒霉。

一路上,阿圆就在小声说:“有三个月啦。”

“啥?”

“嗐!小娘子,这种事儿,不好一有消息就嚷嚷的,得先安了胎,过了三个月才好说。不好心动了孩子呢。”

颜神佑漫应一声,又问郎中怎么说。阿圆道:“都还好。娘子身子也一向康健,只消息注意饮食,就没什么了。”

颜神佑一算,现在九月了,三个月身子。再七个月就生了,到时候昂州也该收拾得差不多了,她爹也能回来了,倒不怎么耽误事儿。只是那时候也在四、五月份,这月子就不好坐了,用冰怕冻着,不用冰就得捂着。这也太辛苦了。

思想间,到了姜氏跟前。姜氏看到长这么大个的闺女,又有丝不好意思了起来:“你怎么来了?阿圆,去给她擦把脸。”

颜神佑眼睛滴溜溜一转:“六郎呢?”

姜氏嗔道:“你又作怪了。我且还没事呢,你们姐弟两个我都养出来了,还怕了这一个不成?你只管盯着前面的事儿,旁的放一放,兵与粮两样,不要丢松了。家里的事儿,且有我呢。”

颜神佑答应一声,道:“四郎文才来了,听了好消息,说是要叫我四娘过来帮衬。”

姜氏道:“你们又来!她自己家里还忙不过来呢,我如今且没事。忙不过来时,我自会说。”

颜神佑道:“总是一片心,便是用不着,也等她来了当面谢过。阿娘,要不要与阿爹说一声?”

姜氏道:“有甚好说的?他现在不定忙成什么样儿呢。”

颜神佑道:“我怕过年时他回来,不认识您了,一跤吓得跌倒哩。”

姜氏恨恨地道:“你就淘气罢!看他不忙的时候,夹封信给他就是了,别挑他心烦的时候。”

颜神佑“哦”了一声,心说,瞒得好紧!不由又想将情报工作提上议程,顺利的话,归义要来许多战俘,管理问题上,也需要有情报支持。唔,主要是情报人员的训练,坑爹的是,颜神佑的那点知识,也是看谍战片得来的。虽然可能比土著们略强一些,她也不够专业。

有得磨喽!

幸而郁氏第二天一早就赶到了,还带了好些个东西来。妯娌两个一见面,一个就说:“又不是头一回了,这般着急做什么?”

另一个说:“可不敢这么说,今时不同往日。”

颜神佑看她们讲话这般投缘,吩咐好了上茶,就又去练兵去了。

姜氏说得很对,粮和兵两样抓到手了,这昂州才是他们的。颜肃之出行,将后方交给闺女,大家没一个反对的,最大的原因还是因为颜家拳头比较大,颜神佑的拳头也很凶。反抗不成的情况下,众人自然会为她找各种理由。比如部曲是人家颜家的,比如颜神佑姓颜…之类的。

如今这三千人的队伍已经很成样子了,其实他们正常训练的时候,也是喊口号的,而且喊出来的声音还不小,只是不知道词儿的,经常会听岔了音。颜神佑倚着盐田,有钱,也不心疼钱。昂州境内又有铁,从永安那里输铁,兵器有了保障之后,训练就更上档次了。

所谓神枪手、神射手,除了极少数有天赋的人,大多人是靠子弹、箭枝喂出来的。没有实际的训练,只是比划再比划,那也是无用的。这些人内,只有最早的一批是见过血了,后来的两千人没见过血,这是颜神佑比较头疼的事儿。平常看不出来,一旦认起真来,就能分辨出各人的经历不同了。

现在又多了一件事儿情报。颜神佑在琢磨,是从这些人里挑出人搞情报工作呢,还是从部曲里另寻?

想了一阵儿,还是从这些人里挑出一百人来,单列了一个编队。给他们的任务就是搞情报工作。主要是这些人已经被训练得听话,并且沉默。搞情报工作的人,最重要的就是口严。

挑选的时候,颜神佑也进行了一系列的测试,首先,是记忆力。其次,识字的优先。然后就是命挑选出来的人换上衣服,随便往哪里一丢,三个时辰之后来报道,看他们都听出、看出了什么来。让他们复述。

拣记忆力好、语言简洁明了,同时在描述中尽量客观的人选。

最后挑出了一百人。

颜神佑表示,这很好。被淘汰的人也没有浪费,记忆力好,又灵活的,可以做斥侯嘛。

这只是个粗糙的架子,再想要更成熟的情报机构,说不得,光靠壮年男子是不成的。得什么样的人都有,才方便探听。那就是将来的事情了,现在,这些只要够应付归义的工程就行了。

颜神佑的准备做得相当及时,这边才组建完情报机构,那边第一波俘虏在十月末就押到了。足有五千余名精壮,老弱妇孺有些就地安置了,还有一些也要随后押解过来。

颜肃之扫荡全州,堪称雷厉风行。新官上任三把火,大家都知道,惯例了。只是没有想到他扫荡得这么凶,短短数月的时间,虽然不能将全州横扫一遍,却已将整个永安给犁了一回。这让永安郡守感激涕零。作为一个没后台、没背景的坑爹郡守,本郡的豪强还有山民让他吃了不少苦头。

颜肃之横,是因为到归义时就带了一千部曲,永安郡可没部曲可带。当然,一般孤身上任的官员,要真较起真来,也够当地豪强喝一壶的。永安郡最坑爹的地方就是,因为有矿,挖矿的人民风一般比较彪悍,他倒是可以打击豪强,不过豪强防御值太高,跟挠痒痒似的。还有那些敌意更强的山民,那群野蛮人人口比他掌握的全郡户口簿也少不了多少了。永安郡不得不憋屈。

现在好了,颜肃之来了,带着兵马过来了。什么民风彪悍,什么防御值太高,统统打成渣渣。在朝廷势力弱的地方,宗族势力必然要抬头。颜肃之干掉了豪强宗族,永安郡再推行命令,就要顺畅得多了。

永安郡开心不已,人逢喜事精神爽,欢天喜地跟着颜肃之跑前跑后。括出来的隐户,还不是要归他永安郡来管?当然,看着颜肃之打残了豪强之后就地招兵,永安郡还是有那么一丝丝小心疼的。

好在打掉豪强无数,上万的隐户这还是有所保留的,在这么多的政绩之下,永安郡便对颜肃之又招了三千兵的事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什么抗议的话都没说,还连夜召集文书,帮忙颜肃之整理好了花名册。

有永安郡大力支持,颜肃之的工作也相当顺利。也许是他干得太热火朝天了,像是一门心思找豪强的茬儿似的,山民最初因为山璞带兵到来而产生的警惕也慢慢地放松了。

眼看颜肃之揍完豪强忙秋收,山民看看热闹,也去秋收了。秋收过后,照例要庆祝一下丰收。深谙风俗的山璞就在这个时候动手了,他亲自带着人上摸上山。请颜肃之堵住了下山的几条比较好走的路。

于是山上开杀,山下开抓。如法炮制,一个月间拔掉了三处村寨。按照山民间的惯例,失败的一方就都是奴隶了。或者说,大家奉行的是“干掉你家老大,你就变成我奴隶了”的准则。一方原本是自由民的人,失败后也要转化成奴隶。什么为主报仇的事儿,是极少发生的。

山璞二话没说,将人家头人全家干掉了,余下的人都捆成串儿往山下押送。颜肃之在山下等着,倒将漏网之鱼捉了不少,连同山璞押解下来的,凑成了先期精壮六千,给颜神佑送了来。

颜神佑即着手开始新城建设。

第124章 崩溃的修士

颜神佑筹划了许久的新城终于可以动工了,她于土木工程并不十分之熟,然而方章倒是懂建筑。同时,颜肃之从京城里捞来的工曹,更是个精通这个的。

工曹姓古,比颜肃之大上三岁,也是个没背景的苦逼孩子。他倒不是国子监的,乃是太学的。太学比国子监不同的地方就在于,国子监是拼爹,太学是拼自己。

这年头的读书人,哪怕是世家子,也不是只会读书写八股。古工曹学习不错,奈何受制于姓氏。最坑爹的是,他虽然年轻时长得相貌堂堂,过了二十四岁就开始秃顶。#每天起床都发现自己在掉头发#

本来吧,按规定,寒门人士,如果品德好、学习优秀,到了二十五岁的时候通过考核也可以试做一官世家子不受年龄限制。古工曹二十四岁的时候,眼看什么条件都够了,就等二十五岁了。他心理压力一大,就开始掉头发。

掉不仨月,头发掉了三分之一。家里人着急了,什么核桃芝麻的都用上了,没用。到了要考查的时候,头发只剩大浪淘沙剩下来的十分之一了!最讨厌的是,掉得密度十分均匀。这要是只秃中间呢,还好糊弄,地中海里塞假发嘛!这种全面平均秃的,除非包住整个脑袋,不然有眼睛的都能看得出来。

朝廷选官,不止是要看品德、学问,还要看颜。这个颜就包括了很多方面了,除了五官,还有个头儿,还得四肢吧?还要口齿清楚吧?还要举止大方吧?头发,自然也是在考查范围内的。虽然没人会扒开你的头巾去检查,可要是你运气不好,没做官儿就暴露了,那也是不行的。

当然,如果你有个好爹,那么哪怕你长得像个史前人类,那也能做官儿。

古工曹也是倒霉,那时他还不是官儿,特意包了个大头巾罩着整个儿脑袋,就为了盖着头。选拔那天风太大,轮到他的时候,说时迟那时快,一阵妖风刮起,将正趋过庭院前往正厅的他吹了个眯眼闭嘴。等风等了,发现两丈开外那块头巾颜色好眼熟啊!

铩羽而归。

认识的人听说了他的遭遇之后都叹息,一面叹息,一面瞧他的头顶。弄得古工曹气急败坏,闷在家里刻苦钻研各种学问,发誓要成个学霸!光学习不行呀,作为一个没啥背景的人,还是个男人,得担当起养家糊口的责任不是?他又不比丁号,虽然是个结巴,极少与人说话,但是学问好,捧钱上门的大有人在。他只是个普通的学霸,是没有丁号这种待遇的。种田搬砖这种活儿有点不甘心,代人抄写赚得也不多。

这倒促使他开发了新的业务代(有钱)人,规划园林、设计建筑。只需要画个图,到时候往工地去指挥一下,就能有钱拿。并且,还挺能满足古工曹某一方面的遗憾的,何乐而不为?

他的建筑水平就是这么磨练出来的,相当地有实践经验。颜肃之进京,就是为了找人填缺儿。他不大想让世家安排过多的人来插手他的地盘上的事务,除了些信得过的亲戚,就是找这些没背景的人。这样的人与他既有旧识情份,他又对他们有提携之谊,可靠度就会大大提高。

巧了,古工曹四处给人规划,指挥着人干活也有点过瘾,毕竟有颗想一展抱负的心。蹉跎到了这把年纪,不甘心,实在是不甘心!

两人本来就认识,颜肃之回京之后从老师处听到了有古工曹这么个人,想一想,好像也是。他没去看古工曹,先是去看了古工曹做的工程,觉得不错了,这才发出了邀请。

古工曹一摸秃头,什么架子也不端,就这么跟着来了。

到了归义,他卷起袖子来,就先给昂州城画图纸,没想到颜神佑一路上已经琢磨好了,并且先提交了蓝图。古工曹是比较识趣的一个人,看颜神佑提交的图纸规划得十分整齐(有挂),只得扼腕败退。

现在要开工了,颜神佑还要盯着她的兵、盯着颜肃之的后勤保障、盯着她那个怀孕的亲娘…这么大的工程,古工曹两眼放光。

古工曹这十年来做过许多工程,帮人家新建坞堡的工程也做过两个,也指挥了好些个人干活。但是这一回与以前都不一样,这是州城啊!是朝廷的城,不是私人的!古工曹摩拳擦掌。

恨不得眼一睁,颜神佑已经交代完工作,圆润回旧城去准备新一批的粮草调拨&新兵训练了。

然而颜神佑硬是巡察了七天的工地。

她不得不这么做。

原本,她预备好了两百多间简易的工棚好给俘虏住的,工棚区还建了简单的大食堂、打了水井、挖了茅房、设了木栅、安了岗哨。也是修不出更多的来了,再简易的工棚,也得有人去干不是?这一段时间,又要抽调人手运粮给颜肃之,又要运粮入京,关键是还有一个秋收。因垦荒之地暂免租赋的规定,大家垦荒积极性颇高,种的时候带劲儿,收的时候就更要使劲儿了再多征发人手,就要耽误农时了。

原以为盖完了,挤一挤,一间房住十人,两千来号人,够了吧?这个数字是她问过阿婉之后确定的。一个普通的寨子,大一点的,住两千户人家也算不少了,一家余一个精壮,两千人。嗯,是余一个精壮,打仗嘛,作为被突袭且武器不如人的一方,损失肯定大。送来干活的,肯定不会是伤员。平均一家剩一个能干活的,这个情况也颇为正常了。

用阿婉的话说就是:“两个寨子斗个殴,三天之内就得有几百号人爬不起身来呢。何况是厮杀?”

攻一个寨子押送一拨人,头一批人来了,先不筑城,让他们抽出一点时间给下一批人盖工棚。等工棚筑好了,下一批俘虏也该来了。依次循环。建第三批人的工棚的时候,第一批人就可以开工筑城了。

计划得颇为合理。

没想到山璞用力过猛,弄多了人来,这尼玛住哪儿啊?从哪里紧急调拨人手修战俘营啊?

对于这个让颜神佑觉得快要把自己愁成古工曹的问题,阿婉却觉得很奇怪,趴在案上,双手撑颊,阿婉跟颜神佑大眼瞪小眼儿:“阿寿姐,你愁的什么呀?”

颜神佑道:“人太多了,住不下呀。”

阿婉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怎么住不下啦?原来往十个的,现在住二十,不就结了?”

颜神佑道:“那屋子多大你看过了么?住十个人已经很挤了呀,除了住人,得给他们一人一条手巾、一个脸盆儿、一副碗筷罢?放这三样东西,就得再支三个大架子。还有被褥什么的,这个倒可以放到他们的矮榻上。再多十个人,就算不放东西,它也塞不下呀。”矮榻也是相当简陋的,就是些奇怪的板子安上四条短腿。这样颜神佑已经觉得不大忍心了。

阿婉道:“放不下就别放了嘛,他们是俘获的奴隶呀!还要怎么搁?马棚里一扔,不就得了?没地儿放,他们自然会找屋外墙根儿挡风的地方蜷着。”

颜神佑:=皿=!卧槽!你们家奴隶得过得有多惨?!怪不得你哥想下山,怪不得你家奴隶没反抗就跟下来了。

颜神佑气弱地道:“别说吃饭的事儿了,就是茅厕,都不够使的呀!”

阿婉道:“你要实在不忍心,一人给把锹,让他们自己挖去。别给铁的,给木头的。”

颜神佑:“…”奴隶主果然是该打倒的。我们家对部曲奴婢都没这么狠呀!

阿婉最后看颜神佑的样子实在不太好看,就说:“这样,我叫人下来给他们搭几个棚子吧,好歹有个顶子了。”

颜神佑:“…也行。”也不能强求阿婉太多,来的俘虏里,那是她家仇人,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山璞在那边杀了许多人,阿婉一个小姑娘不能手刃仇人已经很不开心了,迁怒也是有的。让她为仇人家奴隶(虽然现在是好友的奴隶了)奉献爱心,那也是强人所难了。

阿婉到底派了人来,一个上午就搭了能扛四级风的简陋牲大牲口棚数座。颜神佑听到消息的时候,他们已经连稻草都给铺地上了。

颜神佑:…

颜神佑跟阿婉协商了一阵儿,以“现在把人搞死了,以后没人干活了,御史又要啰嗦”为由,挪用了阿婉的人手,加上临时命令自己的部曲们也加入了建设的行列。硬是在俘虏们到来之前又紧急加盖了些工棚,也就是简陋一点的薄土墙,上覆茅草。到底能住人了。

整个过程,山民那边都以为颜神佑太慈祥了(慈祥的颜神佑:…)。昂州方面,倒以为颜神佑做得挺对。

这也是双方的惯性思维了。对于昂州方面的诸官来说,总是要仁者爱人的,虽然对敌人是要无情的。但是现在已经是自己这边的俘虏了,哦,劳动改造之后还能变成编户齐民或者部曲,那现在就得开始爱护。哪怕是你家奴婢,主人虐待奴婢,也不是什么好名声呢。

丁号捋须赞叹:“果然有仁者之心。”

他一字一顿说话的时候,没发现旁边一位老先生眼角在直抽抽。

李先生终于被丁号给讹了出来,这样的老先生,朝廷礼聘、皇帝相请,他都不肯出来。给被丁号给搞出来,也是六郎的运气了。老先生与丁号是旧识,算是丁号的长辈,原也是不肯来的,只是听说丁号居然肯跑到穷乡僻壤的昂州去,不免起了好奇之心。

昂州最近很火。

一是因为是才析出来的州,颜肃之升官的速度堪比坐火箭。哪怕是有背景的世家子,想这么个升法都很困难呢。或者说,没有这么升法的。皇帝的儿子不在此限,人家生来就能做刺史。

二是因为颜神佑,凶残地干翻了御史台,御史台至今不敢有一本弹劾颜肃之。永安的矿主们,富得流油,钱也不少,无论往京里塞多少钱,都没人肯接单。最后含恨被颜肃之给干掉了。

丁号的信也写得特别有煽动性,放到论坛上,非得被刷#钩略直##鱼也是有尊严的#不可。但是搁在有好奇心的李老先生这里,那就是很吸引他了。丁号说:到了昂州,你一定惊奇,这里能助你飞升。

李先生不免也对这一对父女产生了一点点好奇,也对昂州有什么可以助他飞升的产生了兴趣。他知道,丁号并不是一个会口出戏言的人。鉴于丁号那个毛病,他就算想开玩笑,也没那么硬件呀。真是为他爹伤心。

正好,去看看丁号吧,顺便围观一下变态。这个品种可不多见呢,一次看俩,机会不可多得。

于是李先生果断忘了“不要打扰我飞升”的口头禅,颠儿颠儿地过来了。

到了归义,就先吃了一惊,这会儿已经秋收完了,但是地里还是有人在劳作。开荒的,先翻翻地,还有划界的,标一下这块地方归我了,顺便就犁两下,表示我已经垦田了。有那种实在激动得等不了明年的,不但翻地,还施点绿肥啥的。看看天时,还能种一点熟得快的小菜。虽然天然渐冷,不过盖上些稻草编的帘子,也好保暖的。

更有意思的是,田间劳作的好些人,看穿衣风格就跟主流不大一样。粗布蓝衣,左衽。还有光膀子穿乡花小坎肩儿的。

无一例外的是,这些人的脸上都带着笑,面颊颇饱满。在经历了一路上“经其野,民有菜色”式的风景之后,李先生也不得不对昂州产生了好奇。

老先生过来了,才到驿站,就被颜神佑抓去培训过的驿丞给认出来了。出行你得带个身份证明呀,开个路条什么的,对吧?不然就当翻译官给红缨枪抓起来了。老先生就这么暴露了,等丁号找上门来的时候,他还奇怪:“你怎么知道我来了的?”

丁号故作神秘地道:“秘密。”

李先生惊奇地道:“咦?不结巴了呀?不过这磕巴也够寒碜人的。”

丁号:“…”不和你玩了T T

李先生摸摸丁小朋友的狗头,道:“出去说。”两人往空旷地方儿一站,真是防窃听的高招,驿丞恨得咬袖子,一不小心,咬到了拿到手里的抹布,连忙找清水漱口。

漱口回来,那边俩人已经说得差不多了。两人表情都很严肃,丁号还难得带了一点忐忑,老先生却眉头紧锁。丁号磕磕巴巴地道:“要不,您先看看人?都很好的。”

老先生道:“我先看看地方。”

丁号小声道:“那我陪您。”

老先生耷拉着眼皮子给了他一眼,丁号颠颠儿地留了下来。接下来,反正秋粮已入库,丁号跟颜神佑也对完了账,没别的事儿,他就专职当三陪,跟着老先生转悠来转悠去。

丁号带他到新工地,就有了上述一幕。

丁号一见有门儿,又开始夸耀,比如说颜家父女虽然变态了一点,但是心眼还是不错的。又比如说,一家四口,虽然有俩变态,但是还有俩正常人。还比如说,他们的三观都是比较端正的,大有可为。

李老先生用“你脑子进开水了”的眼神看着他,用一种不可思议的语气说道:“你觉得颜昂州是忠臣孝子,怎么就觉得我会留下来?”

丁号道:“我看天下要乱。到时候,嘿嘿。”

李老先生皱眉:“那也不是当年了。”

丁号道:“那又怎么样?便宜别人,不如便宜他们。这个刺史,有些意思。”

老先生一挑眉,意思:你这孩子脑子被殒石砸了吧?

丁号赌咒发誓:“真的有意思。”

老先生心里默念一万遍“为了死去的好友,一定要把这个误信邪教的孩子拉归正途”,抱着这个悲凉的目的,他决定身入虎穴,先看看传销是怎么搞的。然后对症下药,一定要让丁号的脑子正常起来!老先生没发现,他已经咬钩了,被亲友骗进了传销组织的人,大概都是这么个想法儿。

沉痛地点点头,李老先生道:“再转一圈,我去见见他们家人。”

丁号道:“使君还没回来呢。”

“嗯?”

丁号尴尬地道:“使君这不一路去打击豪强,抑兼并,还括隐,顺便搞搞山匪了么?走了好几个月,还没回来呢。”

李彦一拂袖道:“胡闹!秋收时节也不在?!他是如何做得刺史的?昂州居然没有乱?”

这个就更不好意思说了呢,丁号搓搓手:“哦,有他家小娘子坐镇的,乱不了。您刚才看的新城,就是她的手笔,蓝图我那里还有呢,只是稍作修改就能用了,您要不要看看?”

李彦怒道:“什么?!全州庶务交给个女儿盯着?!没乱?!!!!”

丁号陪笑道:“是,是额鹅鹅…啊!”

“怎么可能?”

丁号咽咽口水,怕把老先生气出个好歹来,小心地说:“她能干呀,又有兵。”

“啥?”

丁号深深地觉得,颜神佑不但坑爹,还坑下属,这尼玛要怎么解释啊?哦哦哦,有了!“归义民风纯那个朴,与山民混居,山民的习夷夷惯,女孩子也可额以管家啊的。”

李彦一甩袖:“你又结巴了!去给我写出来吧,听你说话我快憋死了!”

丁号一溜小跑去写了解释,李彦越看越觉得坑爹。七十四年以来建立的三观,它碎成了渣渣,风一吹,没了。他有点理解丁号为什么不当他的名士、名师、名家,偏要扎根在这里了?哪怕没有什么建功立业之类的想法,混到现在,看了这么多的怪现象,他也得想留下来:我就看看,你们还能闹哪样?!

眼看着一群不按牌理出牌的家伙,将一片穷乡僻壤给建设出来,确实挺吸引人的。

李彦摸了摸下巴,郁闷地道:“小结巴,你都把我拐来了,我再回去也够恶心的了。算了,留下来吧,看看有没有转机。要是让老夫觉得还不如现在就回去,仔细我死后跟你爹聊天!”

丁号又搓手了,然后狗头被敲,李彦怒道:“你那是个什么猥琐样儿?!”

丁号P也不敢放一个,讨好地道:“那我奉您老先去歇下了?我这就去告诉刺史娘子?”

李彦冷笑道:“不跟小娘子说啦?”

“她练兵呢。”

李彦:“…”这种卧槽的感觉,真是酸爽得难以形容!

姜氏还是比较讲究的,别看颜神佑现在在归义这种风气颇为开放的地方抛头露面的她已经不管了。听说要见名士的时候,她还是让颜神佑老实坐在她的左手边儿上,前面一道帘子,前面坐着个颜渊之带着六郎。

老先生脸色缓了一缓,姜家他知道,果然是诗礼大族。姜氏的行为颇为妥贴,可是他就不明白了,这样的母亲怎么能养出那样的女儿来了呢?

姜氏不知道他的疑问,就算知道了,她也回答不了,因为这也是姜氏自己的疑问。此时姜氏还是十分有礼地问候了李先生一路辛苦,并且称赞了李先生的高义。

姜氏对李先生是满意的,李老先生形象气质十分之好,与楚丰有得一拼,端的是仙风道骨,整一个儿道德天尊。名气又大,又是丁号推荐来的。姜氏还有些忐忑,生怕人家不肯答应。

李先生说了,他主要是来看看故友那个不成器的结巴儿子的。

颜神佑听他这么埋汰丁号,差点没笑场。帘子前的六郎却表现出色,颜渊之都露出惊讶之色了,六郎却一直面瘫着一张小肥脸儿。

丁号悄悄捅了老先生一下,老先生看一看六郎,六郎也看一看他。除了进门儿打招呼,六郎就没再开过口,尽听无聊的成年人寒暄了。

颜渊之道:“久闻先生大名了,也不敢多奢望,要不,您考考我这侄儿?”

老先生一挥手:“不用了,将先前学的都忘了吧。”

颜神佑喷血,与姜氏对望一眼,都犹豫要不要出声儿。只听六郎道:“背得牢,忘不了。”

丁号险些趴地。

六郎用一种“愚蠢的成年人”的眼神看了丁号一眼,认真地对老先生道:“凡读一百二十遍,背一百二十遍,又反复抄录,忘不掉。”

老先生:“…”这家里其实是有三个变态吧?你几岁啊小朋友?这么有定力?

妈蛋!扛上了!被从修炼中拐了出来的老先生在崩坏的道路上一去不复返,决定跟这个小王八蛋扛上了!

当颜渊之胆战心惊地道:“家兄军国之事委实抽不开身来,实不是有意怠慢先生…”的时候,李彦一摆手:“这些我都知道,我留下来了。”

姜氏喜道:“我早已为先生备下住处,书僮侍女俱全,文房四宝齐备。可否准备束脩了?”

李彦板着脸,跟六郎面瘫对面瘫,动了动嘴唇:“可。”

第125章 逼疯老神仙

无数事实证明,人一旦突破了既定的下限,就会堕落得非常快无论是什么下限。千万不要相信“我就做这一次,这是不得已,XXXX以后,我就痛改前非”,颜神佑会告诉你,这是不可能的。

眼前就有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李彦,字子俊,真海内名士,道德楷模,传说天文地理无所不知,堪称一代上帝遗落在凡间的珍宝。前修士,因为一时不慎,爱护幼小,被结巴症患者、心中的幼小丁号给骗到了归义来。

名士出山,犹如节妇再嫁,纵使不得良人,便再也难回到从前了。

是以除了想走终南捷径的,但凡名士择主,无不慎之又慎。再嫁得其良人的,自然是皆大欢喜。若是一时眼瞎,笨的哭天喊地,聪明的却将苦水往肚子里咽、韬光养晦,就此在俗世里打滚儿,反戈一击,闯出一片新天地来了。

李彦就是这么一个一不小心被无良亲友拐卖了的节妇。

他本来没想给六郎当老师的,就是抬脚来看看丁号。岂料出来容易回去难,名士先生也糊涂了这么一次。自从踏进了归义,看到了嗑巴的丁号,他就隐约觉得有些不妙。

被“专坑亲友进组织”的传销份子给忽悠了之后,他的节操就像脱肛的野狗,在无下限的道路上一路狂奔,绝尘而去了。

这不,本来一张高冷神仙脸,现在都被事实的真相打击得面瘫了。

姜氏见他被自己儿子的样子打动了(并不是),开始张罗着要寻历书,寻个好日子,再下帖子,将本州名人都请了来做个见证之类的。又有颜肃之,还在外面,不知啥时好给他送个信,让他抽个空儿过来郑重地参加儿子的拜师典礼。

颜渊之作为这家目前在归义的唯一一个成年男子,内心相当地惶恐。李先生仙气儿十足,并且名声相当的好。能有毅力拒绝新朝的礼聘,不肯出仕,还扯出了一个相当荒唐理由的人,都是值得尊敬的。尤其颜渊之读书时听说过李彦的一些传闻,譬如曾预言了“丙寅之乱”这样的事情,但是当时没人在意,乃至惨剧发生之类的。

有这样本事的人,必然胸中有大抱负,能因曾仕前朝而不仕新朝,为忠义二字放弃了自己抱负的人,必然是天下正人君子的楷模。哪怕你做不到,哪怕你节操尽丧羞于见他,你都不得不去佩服他。

颜渊之原本就是个好孩子呀!更战战兢兢了。

李修士看都没看他一眼,哼唧了一声道:“我是修道之人,讲这些俗理做甚?房子在哪里?我吃饭要有肉,要有汤,我自个儿吃,不要打搅我用饭,叫这个小王八蛋赶紧滚蛋,别来碍我的眼。上完课没事不要吵我,不要说我在这里,但凡一字落入外人耳中,老夫拍拍屁股就走!”

说完,爬了起来,拿穿着白绫袜子的脚踹了踹正端坐着的丁号:“傻看着做甚?”

丁号在昂州,也是受尊敬的一号人物,哪怕只是做个县令,颜神佑等人还要客客气气叫他一声“丁先生”。纵然是在京城,大家见了他都得客客气气的。纵然是世家子,也不敢以姓氏骄他。当面,如果丁号想给自己儿女谈婚论嫁,那就另当别论了。

总之,连颜神佑这个归义圈子里有名的小杀星都对他毕恭毕敬的,丁号位虽不尊,实则超然。现在被个号称要当神仙的老疯子踹,真是让人大跌眼镜。

满屋目瞪口呆中,颜神佑不得不掩口而笑圆这个场子。

李彥听到自帘后飘出一句又娇又脆仿若撒娇的笑语:“宾至如归,阿娘可以放心了。”

丁号自知理亏,挨了踹也不抗议,还附和着道:“嗯,前辈脾气很好哒。”

李彦想掐死这个骗他进组织的小王八蛋。

姜氏回过神来,对颜渊之道:“四郎,先生的院子在前衙最深的那一间。”那里以往是山璞住的,现在山璞在城外有分配给的坞堡,在城内有贵宾下榻的定点招待所,这屋子就归了李彦了。

地方十分清静,原本甘县令在的时候,安排山璞住宿就考虑过了的。太靠外了,担心来来往往的人围观他,惹起民族矛盾啥的。就形成了这么个格局。

李彦也不要侍女,只要两个小僮即可。

安顿下来,李彦表示,他要自己吃饭,旁人不用来了。颜渊之又小心翼翼地跟他确认了开课时间,李彦道:“将小儿郎先前习字拿来我看看,三日后就便开课罢。”

高人总有怪脾气,颜家人无异议地接受了。丁号捂着腰,对颜渊之与姜氏道:“可不能说出去啊,不止是老先生的脾气。朝廷屡征不至的人,如今肯来做府上小儿的先生…”

响鼓不用重槌,姜氏果断地道:“放心。”

丁号放心地走了,随后就发现,他放心得太早了!

颜神佑像个大流氓,带着一群小流氓,放学后将好学生堵在了学校后门小巷子里。

归义旧城县衙,小夹道内。

好学生丁号:O.O

颜神佑:“呵呵。”

丁号脊背一凉,菊花一紧。作为一个真能人,而不是沽名钓誉又或者是书呆子,丁号的行动力是很强的。本地做官嘛,肯定要先了解各种情况。幸或不幸地,在某一次深入田间地头做调查的时候,听到了某句奇怪的话:“小娘子平海贼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