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号此人,结巴的时候无法交际,窝在家里除了钻研经史典籍,就是琢磨这些个奇奇怪怪的事儿。前后一结合,他就得出了一个惊人的结论卧槽!不会吧?你特么不止是嘴炮掀翻御史台的水平啊!你要吵不过,是不是就能直接带人砍翻了御史台呀?

从此,丁先生对于颜肃之出去砍人,明明有个弟弟,却让闺女主持大本营事务一事,再无一丁点儿的异议了。同时,有什么事儿,他都跟颜神佑有商有量的。颜神佑能坐得这么稳,也是有丁号的态度影响了京籍官员的原因的。

颜神佑也没有让丁号失望,做事虽然有某些细节还略欠一点圆滑,但是比大多数真格的官员,都靠谱得多。

现在看着颜神佑带着一队侍女来堵他,他汗都下来了。这些侍女他也是知道的,在颜神佑练兵之前,练的就是侍女!这些侍女的军龄比城外那些玄衣还长!

【救命!】

上帝说:天助自助者。

丁号只得苦哈哈地打招呼:“小袄凉纸…”不但结巴,还大舌头了。这吓的。

颜神佑笑吟吟地:“我就知道先生您是个明白人儿,看您这样儿,该知道我为什么来了罢?”

丁号好想说不知道,但是一看颜神佑的小嫩拳头,就觉得牙疼,继续苦哈哈地道:“那是,那是。这个李先生,是我骗来的。”

颜神佑哈哈大笑:“先生真是太坏了。我明白了,有劳先生了。”

丁号道:“他先生,就由他闹一闹呗,老人家对归义建得这般好,也是好奇的。人肯来,便是有机会的。六郎人品贵重,夫人和气,小娘子坦荡,使君出色,总之,是不愁感动不了他的。”

颜神佑正色道:“我明白。名士出山,犹如节妇再嫁,纵使不得良人,便再也难回到从前了。既坏人名节,我们要负责到底,总不好叫人生怨之后,再生事端。”

丁号打了个哆嗦,颜神佑道:“先生别怕,老先生为人,舍下都是敬佩的。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岂有强迫之理?我是真想为老先生负责的,白瞎了一位义士,总是世间一件憾事的。”

丁号见颜神佑并没有不讲理,大力点头道:“对对对。”

颜神佑恭恭敬敬将丁号送出了县衙,丁号走出县衙之后,吹着口哨扳鞍上马。人虽结巴,吹的小调却颇为流畅。就这么一路吹着口哨跑去不知道哪里蹭饭去了。

颜家人却忙碌开了,姜氏和颜神佑分别写信,将李彦的情况汇报给颜肃之。颜神佑又对姜氏说了李先生其实是被骗来的,所以其实革命尚未成功,大家仍需努力。

姜氏听了,越发上心,将六郎头天上课要穿的衣服里里外外检查了三回,生怕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还说:“先生装傻,必是心怀不满,原本拜师就须心怀诚意的,这般坑蒙拐骗的,确是不妥。说不得,事已做下,丁先生也是一片好心,我们便要将这错事做对了才好。”

颜神佑笑道:“阿娘说了算。”

姜氏犹豫了一下,问道:“你近来还要往工地上去?”

颜神佑道:“眼瞅着天冷了下来,我得看看那边进度,再看看那些战俘有没有冻饿生病。”

姜氏道:“多带些人,自己小心。得闲下来,要是老先生松动了,你也跟着听一听课,必会有益的。”要不是姜云、徐昭现都做着官儿,颜渊之的儿子们不喜读书,李彦又要求保密,姜氏恨不得将亲友家的小朋友都召过来蹭个听。

颜神佑答应一声,又匆匆去巡视工地了。

工地上,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古工曹不愧是做过工程的人,工期的计算十分精准,并且还具备了初步的应用数学的知识。颜肃之陆续押解过来的战俘已经近万人了,古工曹手上的人既多,可以发挥的余地便大。

匆匆数日,已经勾勒出浅浅的轮廓来了。

颜神佑到的时候,古工曹正在看着下水管道最后几段的铺设。下水管道还是听从了丁号的意见,最后由古工曹这个业内人士定案,只弄了排放污水(主要是雨水等)的管道。管道从城里通出去,出得城墙,就是人工开挖的护城河,护城河与活水相连,保证了城内大雨里不至于被淹。

四下看看,表扬了古工曹的工程进度,古工曹也很开心,他的皮肤已经晒成了刷了蜂蜜的烤鸡翅膀的颜色了。显得一口牙很白很白,咧嘴一笑,拍拍下摆沾上的泥土,古工曹道:“照使君这么个弄法儿,明年夏天雨水来了之前,就能搬进新居啦。新地方,干净,适合小郎君这样的小孩子居住。”

颜神佑向他道过辛苦,客客气气地让他继续指挥,自己却往工棚等处看了一看。工棚里,意外地见到了一个熟人。

阿婉嘟着嘴,手里的马鞭不耐烦地轻轻抽打着马靴的靴筒,一面用一种诡异的眼神望向来来往往的战俘们。

颜神佑唤了她一声,阿婉眼睛一亮,跑了过来道:“阿寿姐,你来啦?”

颜神佑笑道:“我没来,你看到的都是幻觉。”

阿婉皱皱鼻子:“又捉弄我,不理你了。”说着不理,还是越走越近了。

颜神佑道:“这话才应该我来问你,你不忙么,怎么有空过来了?”真正想说的是,你不嫌碍眼吗,来看仇人?不对,你仇人的脑袋都被你哥拧下来当球踢了!这些人真的是无辜的好吗?

阿婉小声嘀咕了一句,见颜神佑眨眨眼看着她,才大声说:“我就是不明白!为什么要对他们这么好呢?”

颜神佑心说,尼玛让人家卖苦力还不发工钱,这TM叫好啊?

对祖国的花骨朵她不能这样咆哮,只好耐着性子说:“哪里不明白了?来,咱们去那边坐着,拆开了细细地说。”

阿婉是困惑的,她不明白,胜者对败者,为什么还要关心衣食住行?

颜神佑切实地感受到了文化的差异,也由衷地感念着已经印象稀薄了的甘县令的努力。如果不是有那么一位可敬可爱的老人,扎根此地十余年,那么地努力,或许山民首领家不知道要多久(很可能是永久)才能出现一个像山璞这样的少年领袖。他们通过对山下文明的接触学习,对先进的文明产生了渴望。进而去实践,努力地改变着部族的面貌。

再难,难道还会比甘县令难吗?

颜神佑越发耐起性子来,跟阿婉讲了一个全新的、她不曾接受过的思想体系。阿婉随哥哥学过写字,近来也跟姜氏学习文化知识。只是这两个人,前者有更多的事情要忙,只是给她安利了山下文化先进。姜氏作为一个准中年妇女,还有一个不省心的闺女,教导女孩子的时候,侧重点自然会有所偏移。

这就造成了阿婉如今已经脱离了文盲的水平,但是思想上还是拧不过来。“你说他们已经算是自己人了,可是,如果他们再反叛呢?”

颜神佑扬了扬下巴,阿婉顺着看去,一个方阵沉默的玄衣军。阿婉抽抽嘴角,点头道:“我懂了。”

“哦?”

“我终于知道你们家为什么能够官儿越做越大,地盘越来越广,奴隶越来越多啦。”

颜神佑笑着纠正道:“他们不是奴隶哟。”又向阿婉解释了奴婢、部曲的法律地位。地位虽低,但是原则上还是保留了一部分的权利的,尤其是生存的权利。

对于“有违天和”这个词儿,阿婉倒是接受得很快。嗯,奴隶主比地主可迷信多啦。当然,经过了颜神佑一通安利之后,阿婉同学至少开启了从奴隶主到地主思维的转化之路。

阿婉调皮的一笑,道:“阿寿姐这些兵,是不是看谁不顺眼就揍谁?”

颜神佑想都没想,顺口道:“不。谁惹了我,我才揍谁。”

阿婉咯咯地笑着,显得稚气可爱:“看来我回去得去翻进阿郎的书房找书看啦。我最讨厌看书了呢。”

颜神佑道:“需要是最好的老师。”说完,觉得这句话很有深刻,还认真地点了点头。

阿婉笑得低下了头。

止住了笑,阿婉才拢起了眉头:“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呢,什么时候能回来呢?”

颜神佑道:“已经入冬啦,该快了罢?总是要回来过个年的。”

阿婉扳着指头数了一下,才道:“那还得有两个月。他们得提前几日到来,修整,才好过年。这么多人,阿寿姐,他们得走多少天?”

颜神佑道:“约摸十日罢。”

阿婉又扳了一回指头,怒道:“山下的算法与我们山上不大一样,你们的精确些,可我用惯了先前的算法了。”

颜神佑道:“也就是两个月的功夫。还得再清一清余孽呢,阿爹他们便是要回来,也须布防,免得他们在山里没吃的,下山来扰民。”

阿婉恨恨地道:“捉住了,狠狠杀几个,便都老实了。”

颜神佑道:“总有办法的,阿爹他们已经在想办法了。”

阿婉“哦”了一声,开始开开心心地计算:“我两个月能不能做成一件大衣裳呢?”

“嗯?”

“那个,我听送信回来的人说,阿郎这个时候会长高个儿的,以前的衣裳都穿不下了呢。银环让人递信来,给阿郎捎衣裳去的。”

颜神佑道:“你知道尺寸?”

阿婉道:“嗯,上回来要讨衣裳,带了尺寸来的,我让人连夜赶制出来送了去。这回才想自己做的,原想做一套的,只是我事儿多,怕是衣裳鞋袜做不全的,就只做一件大衣裳罢。”

颜神佑道:“那尽够用的了,你先将样子做出来,至于绣纹,你们在孝中,也不大用的。”

阿婉严肃地道:“山下人孝敬父母这一条,是最好的了。规矩虽多,但是很好。”

颜神佑摸摸阿婉的狗头:“走罢,跟我回去吃饭。”

“哎~”

到了归义县衙里,里面正在鸡飞狗跳。

六郎穿着新做的藏青色的小袍子,像个长条南瓜,背着小胖手,站在台阶上背书,权当背景音。

庭院里,本来是过来汇报工作,结果遇上了李彦,三言两语惹到了老先生,结果被追打的丁号正在一面结巴一面跑路。

丁号还不敢跑快了,跑得快了呢,快老先生追得急绊着腿跌倒了,那就是损坏国宝的大罪了。可要跑得慢了呢,就得被追上了揍。这不,又被揍了!

丁号“嗷”的一声,弄得六郎顿了一顿,李彦百忙之中还抽空问了他一句:“下一句呢?这一句你背得不对,漏了一个字。回去抄一百遍!”

六郎垂下手来:“是。”

“接着背!”

“是。”

老先生接着打!

阿婉扯扯颜神佑的袖子:“阿寿姐,这是怎么一回事?”

颜神佑笑道:“这是一位老神仙,很有意思的。”

阿婉张大了眼睛,什么神仙呀,这样子是个老疯颠吧?

还真不是疯颠,颜神佑心道,他心里压着火儿呢。唉唉唉,骗婚骗来的媳妇儿,还不许人家不开心摔碟子打碗吗?只不过,这位老先生未尝没有试探之意,一面让保密,一面整天鸡飞狗跳的闹,这是在考验保密能力吗?

李老先生是相当有意思的一个人,譬如说,他平常会饮酒,但是授课的时候绝对不会带一丝酒气出现在六郎面前,表现出了相当高的职业修养。通常情况下,他不会拿小朋友的教育问题开玩笑,这方面的节操是可以保证的。

只有一个情况例外丁号。

眼下,显然就是例外了。

颜神佑也不能让丁号丢脸太久,不得不携着阿婉的手,一面向前走一向说:“单看先生外貌,尚不觉是修道之人。今日见先生如此洒脱,可谓得道矣。”

李先生老脸一红,他也不是想毁形象的人呐!只是对着个小嗑巴他就搓火!这些时日的相处,他也发现六郎是个很好的学生。颜家家教不错,内外门风整肃。唯一的变态

也变态得颇有水准。

正一正衣冠,李彦道:“小娘子见笑啦。”

颜神佑嘴巴十分甜地道:“道法自然。从心所欲,有何可笑呢?”

李彦咂摸着这两句话,居然咂摸出了点味道来,不住地点头,就是不说话。六郎犹背书不停,老师不让停,千万不能停。

颜神佑趁机给阿婉介绍了一下李彦的简历,阿婉对李彦不出仕的行为表示了敬佩,也不觉得他是个老疯子了。

李彦咂摸完了,颜神佑又为他介绍了一下阿婉。李彦眼里闪过一点温暖之色,带着点怜悯道:“幼失怙恃,可悯。”

阿婉应声道:“我的仇人才该哭。”

颜神佑大笑,对李彦道:“我也心疼她,也只要心疼就够了呢。”

李彦将手一挥,难得放了六郎的假:“将方才背错的那一句再背一遍。”六郎正确背诵之后,李彦道:“不用抄了,去向你母亲问安罢。”

却又问颜神佑:“小娘子可知我为何不让六郎抄写了?”

颜神佑道:“背诵抄写,原为了记忆,吃方才一吓,想必他能记得很牢了。”

李彦道:“我算过了,他今天的功课已经很多了,再抄一百遍,今夜抄不完。”

颜神佑:“…”说好的心有灵犀降伏老先生呢?!

阿婉咬着袖子才忍住了笑。

颜神佑尴尬得没话找话:“家父就快要回来啦,听说先生来了,他恨不得肋生双翅赶来呢。”

李彦道:“我也欲见一见使君呢。”这是怎样的一朵奇葩,才能把家丢给未成年少女,自己带着兵比自己多的山民头子,一路武装旅游去?啊?!这尼玛长的是正常人脑吗?!

李先生算是说对了,归义这地方,风水邪得很,或者说,颜氏父女身边的气场就很邪门儿,两个月后,颜肃之凯旋,他一次性见足了这一窝变态。

比如,颜神佑率众出城五十里迎她爹。李先生隐蔽在丁号的身后,眼睁睁看着一个跟丁号站一并齐的嘴上无毛的小猴子,嗖地蹿了出去,叫一声“阿舅”,然后就抱着比一身戎装的颜肃之后错一步的一个少年不撒手了。

李彦细一看,要不是因为觉得少年太年轻了,五官也比人深些,险些以为这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年,就是颜肃之了。

颜神佑听到身边颜渊之后槽牙里磨出三个字:“小畜牲。”默默地为徐表哥点了个蜡。

第126章 挨揍的外甥

山璞半截袖子都要被拽掉了!

幸亏到了冬天了,大家穿衣都比较严实,山璞这才没被徐昭给扒光了上半身。阿婉原本也是准备跟颜肃之行个礼,叫一声“使君”,然后去抱她哥的胳膊的。万万没想到居然还有人跑得比快!

这不科学!

想见唯一亲人的心情,山妹子发达的运动细胞,居然没有快过一只弱鸡?!

阿婉睁大了眼睛,直勾勾看着吊在她哥胳膊上的人形物体。

大!开!眼!界!

四下一片寂静,跟阿婉一样被惊的人委实不少。山璞身后的银环同学,在数月残酷的围剿敌人的丛林战中练就了十分发达的反射神经,险些拔刀把这冲上来占他家主子便宜的怪胎给劈了。

姜云等京里来的还好些,是知道世上总有那么一些人,脑子跟正常人是不一样的。远的不说,现在战地队伍前头那位,在京里就曾是有名的二百五,还有一个一起犯二的朋友,叫唐仪。

徐昭这个架势,唤起了许多人尤其是颜肃之同学朋友的回忆。

颜肃之勉强跟女儿说了几句场面上的官方说辞,无非是女儿说:“恭迎阿爹凯旋。”父亲说:“我儿留守辛苦。”女儿再答:“是诸君子皆以大局为重,群策群力。”

说完了,颜肃之就跟排在第二位的颜渊之对上眼儿了。介绍一下,颜神佑左手边是颜渊之,右手边是阿婉。颜渊之的身后跟着归义郡及各县官员。阿婉身后,是刺史府的属员。对于位置比侄女儿低什么的,颜渊之也没啥不满,大家也没什么意见。

兄弟二人眼神交流。

【这尼玛是咱外甥吧?真的不是哥你从唐仪家偷出来的儿子?】

【这要是唐大的儿子我等会儿就不揍他了!】

交流完毕。

颜肃之一拧脸,对诸僚属进行了亲切的慰问。在这样既不是战时、也没有什么特殊事件发生的欢迎会上,双方说的话无不是十分场面又客套的,对答都有一定的套路,不须一一记数。连旁边跟着当介绍人的颜神佑,说的话是按套路来的。颜肃之夸某人,某人谦虚,颜神佑再对颜肃之说,某人是真的很努力啊。OVER。

等与僚属对话完毕,颜肃之这才正式跟他弟说起话来。在他身后,他外甥还跟无尾熊似的挂在人家纯朴的少数民族小哥的胳膊上不撒手。山璞是打着为父母报仇兼作为朝廷册封过的山人总头目的大旗随军出征的,是以还穿着同民的服色。

在围观群众看来,通常情况应该是山民抱着朝廷的胳膊,一副十分想开化的样子。摔!你们俩剧本拿反了吧?!

颜神佑眼角直抽抽,只觉得她爹和她四叔的对话都有点不自然了。归义开的就是颜家店,郡守是刺史他弟,下面三个县,一个县令是刺史他外甥、另一个县令是刺史的内侄,剩下一个还是刺史老师的熟人儿。这样的对话环境,颜神佑是很放心的。

所以她退后一步,开始卷袖子,露出各戴两副嵌宝金镯子的白嫩手腕。往前一个箭步,揪着她表哥的后领子就给拖了回来!

徐昭一个趔趄,整个人以被揪住的后领子为圆心,转了老大一个圈儿。徐昭比颜神佑大着那么两岁,个儿也比她高,冷不防被这么一拽,膝盖一软,差点给她跪了。颜神佑手劲儿着实不小,拎着后领子跟提半袋棉花似的提溜着她表哥往后拖。

徐昭受到突袭,抬脸就要开骂,一看是她,瞬间蔫了。他有点怕这个非人类的表妹,哪家女孩子能够变态到突破天际的?话说,颜神佑大战御史那会儿,徐昭正在宫里打蚊子呢。那一天开着大朝会,徐昭作为也算是东宫旧人的小官员,自然是与会的。

妈蛋!惹不起呀!

到了归义,做县令,发现自己根本不熟悉业务。手忙脚乱,收获四舅“小畜牲”无数。他表妹可怜他,丢给他一本《县令日常》,徐昭觉得自己的智商已经主动跪了。

好了,被拽到跟前儿来了。颜肃之已经跟弟弟打过招呼了,理都没理这个外甥,脑袋后跟后了眼睛似的,将他丢给姜云,对俩小货道:“可还适应?”

姜云摁着徐昭,恭敬地道:“诸般事务已渐熟了。”

颜肃之点点头,在徐昭脑袋上又多摁了一下,将他的狗摁到姜云的怀里,省得看着生气,当面暴打朝廷官员。

对上丁号的时候,颜肃之意味深长地看了他身后一眼,微一颔首,口气已是十分客气了:“先生辛苦,听小女说,新城筹建,先生颇出了主意。”

丁号微笑道:“是小娘子居中调度、古工曹不辞辛劳之功。”

颜肃之半转了脸,看到古工曹激动的表情,眼角一抽,对他点个头,复对丁号道:“明年可迁入新城,总算有个样子了。”

这时,跟同事们打完招呼的卢慎适时走了过来:“使君,使君一路辛苦,不入回城再叙?”

颜神佑也放下了袖子,笑眯眯地看着阿婉扑到了山璞的怀里,对颜肃之道:“是呢,城里已备下接风宴。”

颜肃之唤一声:“山郎。”

阿婉便松开了山璞的胳膊,兄妹俩走了过来。颜肃之道:“你与我入城去罢,这些兵马,暂时驻城外,明日起,全员修整。”

颜神佑道:“也有犒劳他们的酒食。”方章自动出列,引他们安排去了。

山璞对银环使个眼色,银环点点头,跟方章过去了。颜肃之又叫:“阿胡。”

颜神佑不动声色地看着一个皮肤微黑、浓眉大眼的俊朗年轻人上前叉手:“在。”

颜肃之便令他带着昂州军也去营盘驻扎下来,另有俘虏,也交给方章这边去办。这回为扫清山里的残余,倒是山璞出了个主意出粮招人,肯下山的,都给一碗饭吃当然要劳动。不肯下来就业,又想打劫的。他设了个套儿,拿粮食做诱饵,打死打残了上百人,又俘虏了几百上添头,现在都捆在队伍后面呢。

按照事先说好了的,这人都归颜肃之了。

阿胡简洁地应了一个:“是。”

一行人便即入城。

城还是归义旧县城,十分之狭窄。如果不是事先将兵马留在城外,这回儿一个归义城里根本存不下这许多人。县衙也显得十分狭窄,尤其在卢湛等乡绅又领了一群老者、士绅,作为民间的代表来欢迎颜肃之凯旋的时候,这份拥挤就更明显了。

卢湛近来十分得意,认为自己这辈子最聪明的一笔投资就是在颜肃之身上。虽然以前他也是乡绅之首,但是自家子弟可有做到卢慎这等官职的?只是十分可惜,每每与卢慎商议,问他是不是跟颜肃之敲个边鼓,给卢慎搞个譬如新安县令之类一把手来做做,也好刷一刷政绩。都被卢慎自己给拒绝了。

现在看来,拒绝得好!做县令才能爬多快?跟着颜肃之,升得比自己亲自去拼杀还来得快哩!

做县令,只能管一县之务,如今做颜肃之比较心腹的僚属,那能管一州呢!

卢湛对儿子做官的水平,表示出了极大的信任,决定以后在这方面都听卢慎的。唯一不太和谐的,是妻子殷氏。早在颜肃之做郡守的时候,见卢慎做得郡之主薄了,也想让亲生的儿子二郎也做官。卢湛自然是想每个儿子都好的,只是让二儿子做什么官呢?

他将这个问题对卢慎提出来的时候,卢慎却严肃地告诉他:“阿爹,谁是郡守?”

卢湛莫名其妙:“自然是…”他明白了。尼玛这不是你家的饭桌,想吃啥就朝哪儿下筷了。一把手还在呢,人家自己的人还安排不完呢,你就开始挑肥拣瘦的呢?果然,颜肃之从京城划拉来了亲弟弟、老婆的娘家侄儿,还有一个有名的名士!

这一回,卢湛才是真的彻底放手给卢慎去处理家族关于做官的事宜了。他只管一门心思地欢迎颜肃之就好了。至于殷氏的唠叨,硬是被卢湛给摁熄了。卢湛发了狠,殷氏也不敢再抱怨,把自己给活活气病了。以前卢慎没做官时,她还好羞辱一下这小子,等卢慎做了官,就不能羞辱朝廷命官了。现在连施压都不行了,亲生儿子的前途也没有,还有甚意思?

然而今天她却是强撑着来了,不但来了,将两个女儿也带了来。无他,乃是知道了姜氏的侄子姜云是县令,她想把闺女给嫁到姜家。仔细想想,卢家也是世家,殷氏对女儿的素质也是很有自信的。姜云,她曾于屏风后面悄悄见过,端的是个俊俏少年。很合适。

如果说再深挖掘一下的话,殷氏的心里未尝没有“其实她们长兄官且比这姜五郎大”这样的倚恃之意。卢慎的婚事,她是不想管了的,她哥哥是有意将女儿嫁给卢慎,但是被卢湛给否了。婚姻大事,父母之命,父且在母前,殷氏何敢自专?卢湛是想卢慎确比次子有出息,婚姻当助其更上一层楼,便不肯轻许。殷氏原还挑剔,奈何她哥哥比她理智,说不得,只好与丈夫争上一争。

卢湛也干脆:“咱又不是只有一个儿子。”言下之意,亲上做亲,行呀,拿你亲生的去,更亲!

卢湛是担心殷家女孩子真要嫁过来了,还是殷氏的脾气,那是要拖卢慎的后腿的。卢家虽然是世家,却是颓败了的,往上爬且来不及,再来个往下拽的?这不坑爹呢吗?

殷氏不是瞧不上自己侄女儿,原本也是个挺好的搭配的,给了卢慎她还觉得可惜了呢。只是随着卢慎跟着老板颜肃之越混越好,他的弟弟妹妹们的身份也更加的水涨船高。证据就是,卢湛当年是到殷家求娶,现在反是殷家要求嫁给卢慎了。殷氏不免将亲生的儿子更高看一眼,一时便有些头脑发热,想该如何借着这层关系,由着颜使君一家,好与京城世家结亲。

好儿媳妇没摸着个影儿,天赐一个让丈母娘越看越爱的好女婿的苗子来。

姜云在啥都不知道的时候,就这么被殷氏给盯上了。

所以前面男人们开宴,热热闹闹喝酒的时候,后面堂客群里,殷氏就笑得跟朵花儿似的。

颜神佑在这种场合,还是在女人堆里的。郁氏在姜氏左手,她便在姜氏右手。然后就觉得下面坐着的殷氏笑得十分之怪异,姜氏有孕,大家皆道喜,这是正常。接下来,殷氏的话题却一直在姜家身上打转,是姜家,不是姜氏。

颜神佑心下狐疑,却说不出究竟哪里不对。打死她也没想到殷氏已经将主意打到她表哥身上了!坦白说,整个卢家都不在她潜意识里可以结亲的范围就因有殷氏这么个拎不清的人。卢慎的出生,只能说造化弄人,可你把人家生母都搞没了,一个孩子在你的默许下被造了出来,被你当成了备胎,你还有啥好觉得憋屈的?憋屈也不该对卢慎吧?卢慎才是最无辜的那一个好吗?

就这智商,就这情商,好好养大了,他管你叫妈。他要不孝了,你一告个忤逆,他除非自己拉队伍造反,不然一辈子都没指望了。再不济,他要太凶狠了,或者残害手足了,你一顿大棒子将他打死了,你也不用抵命啊。卧槽!怎么就出这么多昏招了呢?

天性懦弱自私,这是颜神佑对她的评价。谁也不想自己要紧亲戚的名单里加上这么一号人物,哪怕亲戚朋友有意,她都得死命拦着。她只能说“可惜了卢慎”,旁的话,她是真说不出来。这还是对卢慎呢。

可她就是觉得不对劲儿,想了一想,对姜氏说一句:“我出去看看。”

姜氏一点头,她便抽身出来,唤来阿圆:“这事儿还是得你跑一趟,去前头,对那位卢大郎和他父亲说一句他家娘子话头总在姜家身上打转,不知为何。旁的一句也不要多说。”

阿圆点头,一字不问,往前面先戳了个小厮,让他请卢湛来说话,说完了,才说与卢慎。颜神佑灯下黑瞅不清,卢湛与卢慎却是深知殷氏之为人,卢慎犹可,卢湛一听,原本因投资正确而喝得微醺的脑袋忽然被吓醒了,酒水都化作汗水从背上流了出来。登时将死,卢慎连忙上来,将他扶起,向颜肃之告罪。

颜肃之笑道:“好生扶去老先生歇息去,如今天冷,车盖得严实些,不要着凉了。”

卢慎又命人去后面请殷氏。

自家人回去不提。

却说颜肃之这笑,实在是强颜欢笑,他快被徐昭这个外甥给气死了!他一眼就看出来丁号后面站的老先生不对,丁号是县令了 ,也招聘了些文书主簿,但是没哪家主簿这样七老八十来当差还敢在后面伸脚踹县令屁股的!更何况他闺女开始组建间谍队伍,早八百辈子把这老头儿的身高体重登记在册,连头像素描都建档上传了。

颜肃之当众不好戳破老先生的身份,只希望老先生对归义很有好感,觉得这里有素质,然后留下来。不是他不知忌讳,而是李先生是个相当难得的人,眼光很准。颜肃之预料到了将来会乱,也在做着准备,但是对于会乱到什么程度、乱了之后要怎么应对,实在也是没有把握,他的眼光虽长远,却没有能够长远到什么都能看透。他需要有这么一个人给他点建议,然而这样的建议恐怕不是轻易能够得到的。就想先把人给稳住了,然后得到他一点认可,至少达到可以指点一两句的认可度。

李先生此次被坑,纯属阴沟翻船,千年难得一回的失算。颜肃之觉得,他要抓不住这个机会,楚氏能劈了他!

明明女儿做得很好,除了性别,再没什么可挑剔的了。妻子和儿子都表现得出色,丁号也拼命卖萌卖蠢,就想把老先生留下。归义上下齐心搞建议,老先生似乎也没那么不开心了。

这一切都被个外甥给毁了!

尼玛入城之后老先生就不见了!不见了啊!拼命找拼命找,才在他的卧房里找到了,老先生睡觉去了。

颜肃之再看徐昭,就想把这个二百五打胖成五百!

徐昭呢?虽然被亲妈惯了点,亲爹又不大敢管他,但是颜氏虽然宠儿子,到底受到楚氏的影响,知道自己的依靠就是儿子,该学的还是逼着他学,学不会的亲自揍。徐昭也不算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他要是,颜肃之也不会拎着他过来了。虽然弄他过来的时候未尝没有一种“万一京城乱了,也是给姐姐保留一点血脉”的意思,但是让他做官,也是知道他能做。

所以基本的察颜观色,徐昭还是懂的。一看两个舅舅的脸色都很不好,徐昭心里咯噔一声。

然后他就一屁股坐到了山璞身边。

逻辑很简单:临死也要吃顿饱的!

山璞哭笑不得,是啦,他是想刷女神家亲戚的好感度,可是不是这么个的刷法的呀!而且他相当地郁闷:您看上我哪一点了呀?我改还不行吗?

颜肃之重视他,他能坦然接受,是他知道,自己也在努力,并且取得了不小的进步。可徐昭这个,算什么呢?他敢打赌,徐同学连自己本来没有姓儿,是指山为姓的都不知道。

颜肃之看着山璞这张纯朴的脸,忽然觉得有点对不起他,使了个眼色给姜云。姜云苦哈哈地端着个酒盏过来,将徐昭给揪了去:“山郎才归来,累得狠,你又淘气了,小心京里令堂知道了过来揍你。来来来,跟我去玩投壶去。”硬将人搞走了。

徐昭还想说什么,颜渊之站了起来。兄弟几个里,颜渊之是最显平庸的,单放出去,却也还能看,更重要的是,他是徐昭的舅舅。徐昭被镇压,颜肃之舒了一口气,明显对山璞的态度又好了八个百分度,让他:“年轻的时候不要多饮酒,伤身。”

山璞看着他一点没变的脸色,心说,知道了,您老一直喝白开水来着。口上道:“是。小酌怡情,大醉伤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