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神佑作为这期间的主管,责无旁贷地要向他汇报工作。事实上,除了她,别人也无法汇报的。盖因父女俩同时遇刺,而长史卢慎的岳父是主谋,哪怕他是真的被蒙在鼓里的,都要被怀疑一二。

室内气氛很是凝重,卢慎伏地请罪。

一州之内,连长史都不可信了,还有谁能信呢?也就是儿女了。这个时候,女儿比儿子还可信呢。

颜肃之父女俩都知道属官们是怎么想的,人的心,是管不住的。颜肃之听说颜神佑将调查的事情交给卢慎,一点头,对颜神佑道:“你用了可信之人,很好。”

卢慎感激涕零不是作假的,这些日子他五内俱焚,比谁都希望颜肃之能好起来。今日得了颜肃之这句话,虽不能完全放下心来,至少也能放下七、八分了。忙起来汇报给颜肃之,一无保留。从物证(手弩的比对),到人证(诱出来的陈家的证词、江氏侍婢刑讯来的口供),再到他自己的猜测。

颜肃之听他连江瑶的打算都猜出来了,且又说出来了,欣慰地道:“聪明人不说傻话。”

卢慎彻底放下心来了。

丁号等也松了一口气,也对,卢慎又不傻!首先,卢慎不可能合谋,然后,就没有然后了。也没兵,也没死党,谋个P的乱!

氛围和谐了起来,丁号磕磕巴巴地道:“可、可、可算能向昂使君请示了。”

颜神佑继续说了自己的处置:“首恶已诛,从逆者拘押,等候阿爹处置呢。”所谓首恶,江、田、陈、朱,四家家主都已经砍了,人头都做了点简单的防腐处理示众了。

颜肃之道:“不是已经定了罪了么?奏疏也发往京城了?那就依律来罢。”简单地说,就是他一点也不想当好人。该杀的杀,该抓的抓,该劳改的去劳改。几家成丁是没一个能活的了,家产肯定是要没收了,没成丁的男子和女眷,也成了乱党的家眷,依律判了做官奴婢。至于流放什么的,他倒是想流放,可押解也是要人手的,昂州正缺人手呢。都劳改去算了!

接着,才是这期间的其他事务。

颜神佑本来的工作就做得很到位,几乎什么都想到了,也都插手了,却都留着一手。若颜肃之短期内能好,也可在此基础上广收民望。若颜肃之短期内好不了,她也已经打下基础,自己自然还是能够做得下去的。又有流民安置、抗旱保收等工作,一一汇报完毕。

只是有一样,颜肃之的伤情,是瞒着朝廷的如果说得重了,朝廷恐怕要另行任命刺史,这样大家就被动了。是以只说了遇刺之事,又说了让丁号代拟了请罪的奏本。

卢慎虽然无事,其地位无形中还是受损,丁号更是成了州府属官第一人。丁号汇报了他代拟的请罪奏本,推荐非人,推荐者也是要连坐的。陈白是颜肃之推荐做的湓郡守,结果人没到任,先在自己家设了个圈套要搞死颜肃之,然后被杀了。这事儿得跟朝廷解释。

丁号是个结巴,等他把原稿念一遍,该能吃晚饭了。他也光棍儿,将底稿直接捧给颜肃之了。颜肃之一转手,递给六郎:“念吧,看这些字儿你都认不认得。”

六郎的底子还是不错的,偶有一、两个字不认识的,丁号肚里明白,就给他接上了,六郎再接着念。没几分钟,稿子就念完了。颜肃之对六郎和蔼地道:“学得不错,你先生教得好。”

这才继续议事。

丁号道:“没办法了,就直说了。反正朝廷现在也管不过来,以后更管不过来了。”

无赖又无耻的说法,得到了州府上下一致的认同。

颜肃之道:“我想也是。”一点也不在乎了。现在蒋刺史与韩斗互别苗头,不但没有达到一加一大于二的效果,然而又互相掣肘,扬州义军又活跃了起来。昂州与京城的通信,处于一种破折号连发的状态。

这些都说完了,颜肃之一看,需要他做决定的事情也不多,颜神佑在他养伤期间都处理得比较妥当。且又有丁号等人帮忙,也没什么纰漏。他毕竟伤了一回,也有些倦了,便说:“这便散了罢,我怕还要将养些时日,大事不决,再来问我。但有事,只管与阿寿说。阿寿,你带带六郎。”

颜神佑答应一声,领着六郎与众人一道出去了。

才走到半路上,又被阿方请到了姜氏那里。

颜神佑心里咯噔一声,这才忆及,死的虽然是林大娘,可刺客是冲着她来的。要干掉她,无非是因为她管事儿太多,有人怕搞死了颜肃之依旧不能把昂州搞到手,要连她这块绊脚石一块儿搬了扔掉。

从姜氏的角度来看,就是因为她蹦跶得太厉害了,才有杀身之祸。单纯从一个母亲的角度来看,姑娘家,为了安全起见,还是呆在家里比较好。尤其现在颜肃之身体又好转了,也不用颜神佑顶上去了。为什么不回来,安安全全地过日子呢?

颜神佑最怕的,就是姜氏有这种想法了。照姜氏以往的历史来看,从一开始,姜氏就没想让颜神佑顶个男孩子的用,后来不过是权宜之计而已。哪怕被说服了,也点头同意颜神佑参与到政事上面去,可那个时候,颜神佑并没有因此而招来杀身之祸。

颜神佑十分理解这种想法哪个亲妈在有退路的时候不想让儿女平平安安的呢?

怀着忐忑的心,颜神佑到了姜氏面前。如果姜氏硬拦着她,说不得,她还真得硬扛一回。这样无疑会让姜氏很难过,颜神佑并不想让姜氏不开心。

没想到的是,姜氏见她来了,招手道:“过来坐。”

紧挨着姜氏坐席旁边,摆着一张同样的坐席,颜神佑过去做了。姜氏扳过她的脸来,仔细看了又看,咬咬下唇,似乎在作一个艰难的决定。

颜神佑的心悬了起来,眼神也坚毅了起来。

姜氏松开手,长叹一声:“我小时候曾听人说过,人生莫做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1】当时就想,真是可笑,父母疼我爱我,哥哥宠我纵我,这是从生下来就定好了的,怎地苦乐由‘他人’了?直到我嫁了…你很好,如今你的苦乐由己,都是自己挣来。那就…别再失去了。去吧,你阿爹前头的事儿,还得你帮衬着呢。”

颜神佑心头一松,又哭了一回。

姜氏将她揽到怀里,像小时候哄她入睡一样地拍着她的背,亦哽咽道:“去吧去吧,这些年辛苦了。那个山小郎,你…”

颜神佑含糊地道:“我嫁人,是我想嫁。”

“好。”

母女二人哭了一场,心里仿佛日出破云,一片敞亮。阿方忙使人打了水来,与阿琴服侍着这母女俩都重新洗了脸,又上了妆。因天热,只略施粉黛而已。

颜神佑洗完了脸,姜氏亲自为她整了整衣领,摸摸她的脸:“去吧。”

颜神佑将眼泪一抹,袖子一卷,继续到厅事里,跟着大大小小的事务死磕去。颜肃之虽已脱离了危险,却尚未痊愈,先前的事情都是颜神佑在处理,现在她还得去帮忙。

到前面坐定,就又收到了一舆部的新消息:卢家把江氏送还娘家了,连同江氏的嫁妆、陪嫁的人口等。

卢家用的理由也很正当:道不同,不相为谋,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咱们和离。我也不说休弃,给你留几分面子。

离婚手续办得相当快。想也知道,卢家想甩这块膏药想得发疯,而各级官吏对于江家也无好感的。对卢家虽然有那么一点儿嘀咕,可是只要一想江家办的事儿,也得说卢家这么和离是做得对。

卢慎气得发疯,这回不止卢湛,连殷氏都跟着他一起生气,且不曾将他给埋怨上。自家人知道自家事,卢家是真心冤呐,被这亲家坑到黑洞里了都!殷氏脸都气青了,好不容易想当一回好妈,做媒的还是她亲哥,现在好了,差点被坑死!

离婚,必须得离!

不过,在那之前,殷氏得办一件事儿。

江氏看到殷氏带着大群侍婢杀气腾腾而来,微微一笑,正待说话。不想殷氏什么话也没给她说,一摆手,众侍婢一拥而上,给她灌了一碗药。这药的味道闻所未闻的难喝!

江氏被制住,有些许的狼狈,口角还残留些药汁,冷声道:“你用不着这样表忠心。”

殷氏:“呵呵。”甩袖子走人。

卢湛知道了之后吓了一跳,忙来寻老妻:“怎么能叫她死在家里?”

殷氏不耐烦地道:“谁个要她死了?”

卢湛郁闷地道:“你不是去给她灌药了?这如何使得?”要说长子的婚事,还真怪不到大舅子头上。这事儿是他点的头,老婆什么话都没说,也认认真真准备了。

殷氏冷笑道:“你要是想一年半载的有个贱人抱着野种上门来说是你孙子,早说,免得我去做恶人。”

殷氏到底是正经人家出身,就是在卢慎这事儿上钻了牛角尖儿,方显得面目可憎了起来。其他方面,卢家也是门庭整肃,未尝没有殷氏的功劳呢。

卢湛这才服了。

作者有话要说:【1】这是白居易的诗。

 

第176章 长远的建议

卢家家门里发生的事情,颜神佑并不能探知全部。舆部才建立并不久,顶多搁人家大门外的大街上摆个摊儿。又或者跟比如林娘子这样有独特的手艺、又以不是家奴、却得以进出其家的小市民套个话什么的。

然而江氏一旦被送出,颜神佑就没有理由不知道了。

捏着情报,颜神佑也是哑口无言。到了这个份儿上了,供状都有了,要说江氏无辜,反正颜神佑自己是没看出来。且又有陈白那里的供词为佐证,最要命的是田玠,虽然是亲舅家,往日也待他不薄。这一回,他却怂了,什么都招。

捏着情报去给颜肃之看,颜肃之道:“我已经知道了。那个贱人自己作死。”

“啊?”

颜肃之唇边带起一抹冷笑,对颜神佑道:“你大约不知道,那贱人的侍女招了!”

颜神佑道:“这个我自然是知道的。”

颜肃之摸了摸下巴,不好意思跟闺女说,卢慎脸挺好看的,小丫头也不算是被刑讯逼供,根本就是被诱供的。颜肃之舒了一口气,心道,你知道了,那就不用我说了。

颜肃之近来身体日渐好转,已经不用人扶了,用他的话说就是“又没伤在腿上”。倒是颜渊之,依旧卧床,府内的事,先交给主簿等人去办了。见颜神佑坐着不动,想女儿这些日子也是辛苦。惊吓未必,但是林娘子为救她死了,闺女向来重情义,心里也不好受。明显的,这些日子颜神佑愈发沉稳了。

颜肃之就想开导开导她,对颜神佑道:“咱们去园子里走走。”

颜神佑笑道:“好。”扶着颜肃之的胳膊,父女俩慢慢往花园里去。园子颇大,两人身后跟了一串的随从也没把园子显得小了。

颜肃之一面走,一面道:“那个林娘子…”

话说到一半儿,外面阿竹气喘吁吁跑了过来:“使君、小娘子,朝廷来使者了!”

颜肃之:“…”擦!来得真不是时候。

人家使者也不想来呀!

多坑爹啊,原本吧,扬州虽然乱点儿,可昂州太平呀。昂州出手还很阔绰,给的红包很有份量。人为财死,过来跑这么一趟,多得些好处,心理也能平衡一点。哪怕不为钱来的,跟这么个太平地界打好了关系,万一有个什么事儿,带着老婆孩子一块儿过来避难,也算有几分香火情。

现在好了,据说昂州也有逆贼为乱了,朝廷让他来昂州传旨,他都快要哭死了。临出京城,还在家里跟老婆抱头痛哭,嘱咐:“我要死了,你就改嫁吧,我不拦你。好歹念在夫妻一场,你就算改嫁了,也别丢下我的儿子啊,把他养大成人啊!”然后被老婆一气追杀出京。

虽然昂州来的奏本里说,局势已经稳定,可特么谁信谁SB!就没见过乱起来的地方还能太平的!金井栏一伙是完蛋了,可冀州还乱着。瞧!郁大将军亲自出马,到现在也没搞定五逆啊!

扬州这里,也是一般的。虽然韩斗被招安了,可扬州的交通线它,从破折号连发的“”变成省略号连发的“……”了啊!T T

使者泪洒九百里,一路跑到了昂州。驿丞一看,好么,这位上官好面熟!客官,里面请~

使者还探头探脑的,十分惊魂未定。他这一路上,遇到的磨难委实不少。遇到官军,见他是使者,倒还客气一点。这份客气也是有限的。盖因朝廷如今乏力,就算使者回去告状,朝廷也没那么心力去管地方上的“无礼”了。如果遇到匪军,那就惨了,跑得帽子都挂到帽子上了,帽子上的系带险些把自己勒死!

就这么狼狈着到了昂州,真是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见到驿丞,还要问一问昂州的情况。

驿丞痛快地道:“咱们昂州?挺好的呀?作孽的都死了,就是可惜了一个小闺女。”将官方通告给说了一通。

使者还不大敢信,一路走,一路观察,发现人民群众情绪基本稳定,这才舒了一口气。

一见到颜肃之,使者的眼泪就流了下来:“颜使君,我可算见到你了!”这一路辛苦啊!旨都忘了宣了。要不是这一路没带老婆孩子,他都不想回去了。一想到来时受的苦,吃了上顿没下顿还要躲避反贼,使者就不敢想回去的路要怎么走了。

颜肃之本来还要跟他道一句辛苦,香案都摆好了准备接旨。一看他这样儿,只好先劝他别哭了。哭成这样儿,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死了,皇帝派你来致奠的呢。

好不容易使者止了泪,开始宣旨。

旨意照旧是骈四俪六花团锦簇的,内容也颇令人玩味。颜神佑在帘子后面听了一耳朵,这使者还真是只花喜鹊儿他最终带回来虞喆一道彻底放权的旨意,让昂州快点收拾好烂摊子,然后去帮忙平定扬州!以前的错误(推荐陈白)既往不咎,只要下面努力干好就行!这回找个靠谱一点的人把湓郡给收拾好了!

与先前料的一样,朝廷已经腾不出手来了。算起来昂州已经是乱得十分晚的了,这个效果比起冀州等地已经好上不少了。

颜肃之接完旨,给使者塞一个大红包,命人供了圣旨、撤了香案。这才与使者分主宾坐了,唤卢慎等人来做陪。上茶果,说闲话。

使者这一路吃了好些苦,也没个能诉苦说话的人。随从们一路跟来,大家的苦都一样的。他急需找一个不知道他的痛苦的人来倾诉一下。

颜肃之听了他一套哭诉,奇道:“扬州先前不是已经平息了么?自招安韩斗以来,扬州当无大股匪患。”

使者哭得更惨了,手绢儿都来不及掏,就拿袖子擦眼泪:“那不是去年么?今年旱得比去年还惨呐!京城打我来,就一滴雨没下!扬州也好不到哪儿去!人得吃饭呐!”

颜肃之叹道:“缙绅之家,岂能缺了米麦?何不开仓周济些许?总好过将人饿绿了眼去抢罢?”

使者道:“来不及啦!这都旱了两年了,今年的收成又要没了,给了旁人,自己就没了。谁舍得哦~”

说话间,已有侍女过来撤了茶点,陆续摆开了席面,请使者吃顿好的。据驿丞回馈,这位使者当时的吃饭速度比难民也好不到哪里去。虽然样子比难民文雅些,可是饭量一点也不少呐!跟饿了八天似的。

使者看到酒肉,眼泪又下来了,端着漆盏,对颜肃之道:“往是看它是寻常,今日一见,方知来之不易呀!借使者美酒,与使君共贺今日酒食。”

看来是真的饿得惨了。上一回虽然他也一副“我很辛苦”的样子,可没有这一回这么可怜。

酒入愁肠,使者很快有点醉了,套起话来也很方便。喝了酒,有点大舌头,但是该说的也都说明白了。很多昂州本身不太通的消息,这会儿也都经过他的口理顺了朝廷,这里遇上大麻烦了。

翻译醉鬼的插叙分割线

朝廷顾不上昂州了,推荐错了一个人?没关系,人都有看走眼的时候,何况还没有造成损失。你自己想办法弥补好了就行,不过,丑话说在前头,朝廷没办法给你支援了。

实际上,朝廷正在焦头烂额。连郁陶都得承认,阮梅是“后起之秀”,居然能够与郁陶战个平手。五王起兵,原本底气是十分不足的,连借口都是明眼人一下子就能戳穿的。正因为有了一个阮梅,这个家伙虽然中二,可硬是天生的将材。郁陶自己出身也不高,也是投军之后找到感觉的。两人属于开了同一种挂。

正因为有了阮梅,原本底气不足的颖川王扛住了朝廷的几轮攻击,渐渐找到了造反的感觉。不特颖川王,其余四王也在阮梅这面盾牌后面,获得了喘息之机,调整了自己的状态。几人一合计,与其耗在一处,不如分兵,都聚一块儿,反而方便郁陶集中抵抗。不如分开来,让郁陶按个葫芦起个瓢,忙死郁老头儿。

反正阮梅扛得住郁陶,旁人正好趁机扰乱一下。

这个主意,也是阮梅认可的。

五王一旦分兵,郁陶只有一人,扛住了颖川王,又要分派手下四部将分头抵抗其余四王。再往京城发急警都小心一点吧!

朝廷傻眼了,千算万算,也算不到有个阮梅横空出世呀!

更让朝廷郁闷的是,自己这边,赵忠是请战了,然而无人敢放他出战!虞喆想的是,除了颖川王,还有四路反王呢,派赵忠出去了,还有仨?就算赵忠、郁陶以一敌二,那还有一路呢?让他们突破到京城来,怎么办?我就死了呀!

必要留赵忠守城。

郁陶派出的四路将领里,内中有一路倒是历练出来了,此君姓方名会,四十六岁,居然大器晚成,让他一路追着蹿入青州的东海王打。东海王跑得大旗都丢了,被他缴获。

朝廷很开心,以千户封方会为侯,命他继续追击。

五王这里,除了颖川王轻松地坐在阮梅身后,看着阮梅把老郁陶顶得着急上火之外。济阳王那里,居然一路揍得官军四下逃蹿。

朝廷与藩王,进入了僵持状态。照说打起持久战来,应该对朝廷更有利的。因为朝廷地大物博,粮多兵多。而藩王以区区藩国对抗中央,持久性不足,必遭败绩。

可朝廷运气不好呀,虞喆接的就是个烂摊子。本来么,连年战乱,休养生息又不够。世家还在撬墙角,各种隐田隐户。税收就跟不上来,底子原本就薄。连着两年干旱,去年还有一点收成,今天到这会儿还旱着,估计连种子都收不回来。又有战乱…

这是真扛不住了。

更让人吐血的是,各地的地主武装们,居然…居然没有出手拦截“五逆”!对哦,人家是要武装自保搞义军的,你们虞家的事情,自己内部解决好了。不然等咱们跟藩王打得头破血流,搞不好还要家破人亡的。到最后您老人家为显示“仁德”,要放了您叔叔(别问我们怎么猜到的,你和你爹妈都是脑抽),他们还做藩王去,咱们可就上墙头上下不来了!

还有一些本来就跟藩王暗通曲款的,干脆当起带路党来了。哪怕不带路,也要四下里宣传一下藩王比皇帝仁义。

虞喆气得在勤政殿里破口大骂:“要他们有甚用?平素公等皆劝我优待士人,结果呢?优待出一群目无君目、资助五逆的贼子出来!”

这话也是说得冤枉了,还是有人会资助官军,给官军提供一些乐于提供的情报的。只是,人数算不得多,还是看在郁陶人品不错的面子上的。相反,更多的人乐于跟五王打交道,至少,五王做事比虞喆让人舒服一点,五王也没有糟心的亲戚。

地方上的世家、豪绅们,其实没有受到过虞喆和水货们的直接骚扰迫害,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看他们不顺眼。

虞喆这话说者无心,大臣们听者有意。有些打着小算盘的,心里就未免开始敲小鼓。没有小算盘的,听起来也觉得刺耳。

现在朝廷,就是这么个情况了。

插叙完毕

使者喝高了,说到兴头上了,什么都给秃噜出来了,听得昂州诸人目瞪口呆。昂州府的官员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年轻。这也与颜肃之本人年纪不大有关,他的这个年纪,做到刺史,已经是相当罕见的了。用的,也多半是些个同窗、学兄学弟,乃至于子侄辈。一个丁号,名头虽响,年纪也不很大。

总之,一句话,没见过一回改朝换代的大乱。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那民是从书本里得来的。书上写着某某荒唐,看过就看了,也没有什么切身体会。只有身处乱世,再看目今天下,真是乱出了风格、乱出了水平。

男人是个奇怪的物种,说着饿时,一旦上了酒席桌,连菜都动得少,光顾着喝酒去了。使者喝着喝着就哭了,喝下去的酒,都变成了眼泪,最后整个人都醉了。

颜肃之摆摆手,自有人上来将使者拖下去往驿馆里安置。

桌子一撤,醒酒汤一摆。清醒一下,开会。

颜神佑也帘子后面出来了。

颜肃之开门见山地问:“都听到了?咱们要怎么办?”

颜神佑这回并不抢话,只听他们说。丁号先道:“乱、乱起来了。”正好混水摸鱼。

卢慎想了一想,他本该说话的,只是近来有些小尴尬,张张嘴,又顿住了。没想到乔木没了忘了他这个丝萝,点名问他:“卢郎有何见解?”

卢慎清清嗓子,道:“扬州乱且旱,还有流民来。荆州也不很稳,亦有荆州流民来。我所虑者,不知两地士人…这个,咳咳。”

一次端了四个世家,卢慎他大舅现在门都不敢出。士人还敢不敢来啊?他们要是不来,是啦,是挺不错的。可是昂州缺人,不止是缺劳动力,也缺管理人材呀。你说江瑶作的什么死呢?好好的合作,不就什么事都没了吗?

丁号道:“也、也容易!使,使君做足面子就是了。姜三还在这里呢。”颜肃之他妈、他老婆,他儿媳妇,全是世家女好吗?天下人都知道,颜肃之跟唐仪是好病友,唐仪正是个不折不扣的世家子。

颜神佑点头,明白了,舆论导向就这么定了。继续神游。

颜肃之道:“好了,这个交给舆部吧。阿寿?”

“嗯?啊!好。”

方章小心地问:“小娘子,在想什么呢?”

颜神佑伸手,在桌子上敲了两敲,有点尴尬地道:“我在想战后。”

“啥?”

颜神佑倒也不是没话找话,她认真地道:“诸位以为,这一场,得打到什么时候?咱们又要什么时候才好出手?到时候,外面又是什么样子了?先前说过了,豪杰四起,尾大不掉是一样。诸位有没有想过,这么一遍一遍来回的打,到时候人口怎么办?”

众人原本觉得她发呆挺可爱的,难得见她发呆啊,被戳穿还脸红,挺萌的嘛!一听她说“战后”,都僵住了。

卧槽!真的啊,没有人想到战后!咱们还没下水呢好吗?去年试了一回水,觉得比较难啊,死了不少人呢。正那儿积极备战,应对以后的伤亡问题,完善补充兵源与死伤抚恤之类的…

再远一点,规划一下行军路线。畅想一下,如果叛军打到京城搞死皇帝,咱们再反正,那就太美了。

结果有个人告诉他们:你们傻缺啊?光想着打!打完了怎么办?

对不起,没想到啊!

颜肃之当人爹的,脸皮足够厚,低声下气地问他家小祖宗:“战后怎么说?不就是休养生息吗?历朝历代,莫不如此。”

颜神佑道:“等到那时候,怕就晚了。彼时坞堡林立,政令不通,人口又减,不过是又一个本朝而已。”

颜肃之道:“把你想的都说出来罢。”

颜神佑清清嗓子,目光扫过众人的脸,最后定格在颜肃之的脸上:“凡战,必有战损。人太少了,有田有地也没用的。这一仗,目前在僵持,打个三、五年算天下人的运气了,一个弄不好,十年八载也不是不可能。逐鹿天下,二十年都不算长。昂州人口本就少,真要僵持十年以上,单是人口一项,就无以为继,要被别人拖垮。得从现在开始准备。趁着战火还没烧过来,青壮犹在,鼓励生育吧。”

“凡战,军队越战越强不假,因为弱的都淘汰了。可是诸位有没有想过,大战之初,人口多的时候,择出来的士卒都是强壮之士,底子是最好的,”基数在那里嘛,“然而因为没有经验,死伤也是最多的。最精英的,损失反而是最大的。后续补充的,都不如最先的。这些人不多留后,太浪费了。”

她想过了。国情原因,男人少了,就不算是个大事儿。这年前,是一夫一妻多妾制!女人少了,他们会发急,男人少了,正好大家多拿点福利,完全不会影响社会稳定嘛。

现在结了婚、有了孩子,总好过日后当小老婆吧?再者,也不需要强制配对。倒是等到战后人口真的少了的时候,才会出现各种反动政策,比如“年十五不嫁者,官府为之择配”。【1】

“太平年月,人口总是男多于女的,这个诸位可以查查籍薄,一算即知。可大战之后,士卒损耗颇多,便是女多于男!力气活儿,女人总是干不过男人的。最要命的是,本州本土太平,是男儿出去,战后大概是女多于男。外州不太平,女人存活下来的机会比男人又少,是男多于女。男女不均,也是一件愁事。”

“与其到时候再愁,不如未雨绸缪,诸位以为,如何?”

室内鸦雀无声。

想得也忒长远了,可仔细想想,未尝不是如此。除了男女性别比例的问题,前面的事儿,还真是这样的。这场仗,这么说吧,天下之大,拉着十万部队,粮草辎重不用考虑,从东到西来个武装巡游大部分是步兵要保证队形、没人掉队,没个小半年都走不下来不能天天急行军呐,何况打天下?!

十年能安定下来,这是个基数。多少王朝,说是打了三、五年就开国立社稷了,其实朝廷实际控制的地方并不大,版图都是建国之后才拼完的。这个过程,可能拖延二、三十年。一边吭哧吭哧搞统一,一边愁人口?

确实应该未雨绸缪。

颜肃之欣慰地道:“不错不错,应该的。”

颜神佑却另有一项建议:“我想…趁着这个时候,教女童识些字。”

“?!”

颜神佑叹道:“到时候不知道要添多少孤儿,总要有人教。一个明智的母亲,可比一个愚昧的妇人对孩子的成长好。这天下,不该充满愚民。”

她就不信了,读过了书,长了脑子,还想过被圈养的生活么?没关系,一步一步来,思想开阔了,自然就会有斗争精神了。

这个思想,稍有点过火。不过考虑到她的性别,再考虑到她的光辉业绩,似乎也不是不能够理解的。众人思考中…

方章颤巍巍地道:“可是…现在人手不够啊…”

颜神佑道:“哪个要她们去做学问了?略识些字,知道大义名份就行了。再者,以后打起来,咱们的人少,最可信者,莫过于在坐诸位,莫过于这一州百姓。有些事儿,我宁可交给昂州的女人,也不要交给那些不可信任的人。”真要学会三从四德,我才要哭了好吗?

到底有些超前了,不过颜肃之还是勉强同意:“可试行一下。”

颜神佑诚恳地道:“试行就试行,譬如往来文书收发一誊抄一类,女人做起来,比男人细心得多。”秘书是当假的吗?她的步子迈得并不很大,也不曾说什么女子做官一类。哪怕她现在已经涉足外务,依旧是因为“刺史之女”的身份,且没有职务的。这一点颜神佑看得很明白。

这个,倒也不是不可以呢。考虑到本州实际,好像也挺不错的。

颜神佑见没人反对,就笑眯眯地道:“诸位,有闺女有妹子的,都交出来吧。她们想必是很可信的。”

作者有话要说:【1】这种情况是时常发生的。西汉初年,是到了年龄不结婚的,人头税翻倍。这个算是比较人性化的了,只要交得起钱,就能保持单身。

到了后来,国家为了促进人口增长,终于出台了超过年龄不嫁是吧?官吏帮你找对象,就是为了让你出子宫生娃。政府给发老婆什么的,真是…槽多无口。至于这个男人的基因有没有延续下去的价值,官府表示,他们要劳动力就可以了,谁管你幸福不幸福…

第177章 又一个中二

听到颜神佑这一句话,众人才舒了一口气。

有关人口问题,颜神佑说的很有道理,然而对于众人来说,并不是什么迫在眉睫的大事。将来人口素质低一点,他们也不是特别在意的。虽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却又有一句话叫做“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眼下的事儿且还做不完,就将心思都放到十年以后,这也未免本末倒置了一些。

且说起女童识字一类,更是有些让人吐血了。虽则国人重士,可普通人家,男童尚且未必能读书上学,如今单拿女童说事,道理上也说不通的。考虑到提案人的性别,在坐的可以理解,却未必会全盘接受。

甚至可以说,这种单列出来的提议,是有政治风险的它在破坏现有的社会秩序。开明的士大夫们,并不介意女子有才学有担当,然而内心深处,还是将整个女性群体当作二等公民。这是无法回避的事实,颜神佑敢要破坏它,就得承担着后果。

这对于州府属官们来说,是绝不会乐见的。颜肃之遇刺事件,给他们敲响了警钟,颜肃之万一有个不测,他们需要一个颜肃之的政治继承人继续来领导他们。这个人,目前来看,非颜神佑莫属。大家正在创业阶段呢,和外面的势力你追我赶的,一步也不能慢。有“守成”属性的人是不能满足要求的,而属官们,大约是谁也不服谁的。

也就是颜肃之这个已经长大了的闺女了。

所以所有人都期望颜神佑能保持住形象,绝不能有什么政治上的抽风。直到六郎长大成人,还得能挑得起担子来。如果六郎不能顶用,就要期望八郎,或者是颜肃之在死之前打完了天下。

可以说,十年之内,所有人都不能容忍颜神佑行差踏错。这是关系到本集团利益的一件大事,如果颜神佑因为性别的关系出了昏招,这无疑是对她政治生命的一次大打击。

待颜神佑说到他们的家眷的时候,才算是提供了一个平衡点。所有人都放心了,果然,小娘子不是个冲动的傻子,不是盲目的女权主义者。当然,因为她自身的性别原因,需要一些女性的助手,这些也是可以理解的。

从丁号开始,众人纷纷表态:“这是自然的。”有了江瑶谋乱之事,州府诸人,对于外来人口,不免潜意识里有那么一丝不信任。颜神佑说的“宁可交给昂州的女人,也不要交给那些不可信任的人”,未尝不是另一条出路。

众人答应了下来,也觉得走一走闺女路线挺不错。反正,昂州就是个邪性的地界,不是么?

令颜神佑比较郁闷的是,众人当面答应得好好的,回去家里一商量,最后肯出来“工作”的人并不多。有些是像殷氏这样,死活不肯让女儿抛头露面的传统派。有些就是吃过传销组织的亏,硬是不要让孙女儿再上当受骗的经验派,比如李彦。

又有楚氏,以颜静姝心性未定,颜静媛与颜静娴年纪尚幼,不令她们涉足政事。楚氏另有一想法,权利乱人心,眼下看着好的,一旦沾染上了,谁能保证有始有终?万一有了矛盾,落到颜神佑手里,这仨死都不知道怎么死了!不沾染,还能维持一个面子情。楚氏也不想家里动不动就死人。

还有姜氏,看了看阿萱,再看看阿蓉,也还是决定让她们暂时不要参与了。不然到时候遇到了蔡氏,她是没法儿交代的。便是阿萱自己,也不想涉足外务的。

弄到最后,颜神佑的“妇女解放运动”进行得并不很快,她只收到了丁号的闺女丁琳。而教女童读书等事,还得再等一等,如今正在夏天,搞田间管理呢,且没功夫弄这个。

大家最先要愁的还是填饱肚子,因为,真的很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