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便叙说出来。

霍亥上了年纪了,说起放话来语速很快,亏得整个州府已经被丁号这个结巴给磨出耐性来了,自颜肃之往下,都很安静地听他述说。

原来,霍亥当年离京,是去找藩王去了。似他这等名家,走到哪里,都有人供奉着的。颖川王等早存异心,更想要这等大儒过来装门面,是以颖川王欢喜无限,把霍亥给供起来了。霍亥经过仔细观察,最终还是没有留下来,他四下游荡,借着大哥死了要回家办丧事的机会,从颖川王那里跑了出来,最后到了河间王那里。

在霍亥看来,颖川王太会装逼了,不好,不如河间王敦厚。于是就带着他的侄孙霍白同学(小霍同学是家里不放心老霍出门,特意派了个武艺高的随行),一路投奔河间王去了。

前脚走了没多久,后脚五王造反了。对于霍亥这样的人来说,虞喆父子下台并不是一件不可接受的事情。甚至早在先帝时期,他就盼着先帝下台了什么玩意儿啊,不顾礼法的家伙。五王造反,霍亥是挺支持的。并且颖川王等选择的机会也是相当好的,朝廷根本压不住乱民,五王“忍无可忍”才要起兵安天下。

也是霍亥的运气好,他跑去河间王那里,也受到了礼遇。颖川王也不好跟亲兄弟算这个账,也不敢跟霍亥算这个账。两下都默许了,然后郁陶来了,然后…阮梅就犯了中二病,把颖川王留给了郁陶。霍亥当时还想,真不愧是一家人,做哥哥的不讲规矩,做儿子的不讲态度,这做弟弟的也是个傻货,居然说要捉活的!从来活捉都是给对方活路,懂?

幸亏我相中了河间王。

没想到啊,极品总是成堆出现的,河间王作为先帝和颖川王的亲弟弟,虞喆的亲叔叔,他的大脑构造也不太正常!

“先是,未起兵时,王已为世子定下河间越氏之女,女聪颖过人,河间有名。越氏乃河间著姓…”

丁号摸摸下巴:“仿佛记得…京中哪个正是姓越?”

颜肃之冷冷地道:“新任的太常。”

霍亥咳嗽一声:“事情已经定下了,不过是没料到颖川惨败身死他乡,东海为方会所围,河间入荆州,恐势单力薄。河间帐下有进言,欲收君为己用者。正在争论间,郁大将军大军又至…”

大概就是,看着昂州太平、地方又大,又远离战场,很适合做根据地。但是颜肃之亲朋好友都在京城,亲爹又是本朝元勋之一,又受先帝和虞喆的重视,怕他不肯痛快答应。对于这种低效率、文人多、装逼犯多的集团,争吵是常态,吵一吵也没什么的。没料到郁陶干翻了颖川王之后,受到虞喆的表彰,本来是去追着济阳王砍的。一回头看河间王地盘扩大,为防止他势成,便要势他立足未稳之时,将河间王再拍翻。

刀悬在头上,就不能再拖了,于是就有人出了这么一个馊主意。

越家也不能不答应,不为别的。颜肃之答应了,救援了,他家闺女还能捞个小老婆当当,还能说“为了大业受了委屈”,还能让河间王父子愧疚。男人么,总是如此的,愧疚了,就会对她更好。将来之事,谁是最后的赢家,可真不好说。等事成了,把颜家女儿搞废,越家女儿扶上位,越家外孙就是将来的天下共主。

这笔买卖,划算。

要是不答应呢?兵败了,越家作为河间王的姻亲、支持河间王造反的逆贼,杀的杀、流的流、抄抄家…女眷没为奴婢。嗯,越家女就不止是做一个人的小老婆了,不定要混成哪家功臣家里的侍婢,弄不好还要待客。这年头还挺常见拿自家美婢招待客人、把奴婢送来送去的,有什么遭遇可就真不好说了。

越家支持河间王,可不是为了陪葬的,乃是为了获“无数”倍、“泽可以遗世”【1】的政治投资的勾当的。既做了开头,就没办法停止,只能继续支持下去,并且,在这个过程中为自己攫取更多的利益。

说白了,就是一次凤凰男和小白花的合谋,把一个原本也不需要非巴上来的人拖下水,为他们出力、帮他们打江山。末了,被救了命、得了实惠的人还要说自己真是牺牲良多、受了委屈了。那个真正出力的,反倒成了反派,得被打倒,再踩上一万只脚,永远瞧他们脸色过活,才说是正义得到了伸张。

霍亥虽然不待见朝廷,也在一定程度上放宽了底线,认为,如果为了天下太平,为了正伦理纲常,搞掉这个乱搞的朝廷,天命的理由之下,造反也是可以接受的。可是真的不能接受这种事情,于河间王家,这是不守信义,明明约定了婚姻,却又以妻为妾,骗婚颜氏。

对于颜氏来说,本来好好的当个忠臣,虽然朝廷不好,但是做忠臣总是没有错的。且颜肃之也是帮过霍亥的,他也不忍心颜肃之就这么被蒙在了鼓里。

一路走来,旁的地方乱七八糟,哪怕是还算太平的荆州,也是干旱之下的荒凉。到了昂州,发现居然是安居乐业,四夷归化,昂州城更是气势宏伟、欣欣向荣。霍亥到底是个读书人,有着家国天下情怀的读书人越发觉得颜肃之是有些本领的,不该就这么被拉上贼船。

没想到的是,才到州府门口,就看到河间王的使者被拉去砍头了。霍老先生这一路着急,气都没喘匀的心情,终于得到了平复。

颜肃之颇为感动,没想到自己中二期一次犯病,原是为了给赵忠添堵,竟有眼下这效果,卷完了袖子,又放了下来。郑重谢过了霍老先生的示警之恩,认真地道:“我世受皇恩,怎么会去造反?”

霍亥想说,你那个朝廷,也不咋地,你不反,自有人反,你也就不要逆时代潮流而动了。再说了,那个破太后,是个什么好货么?多恶心的事儿啊,她都干得出来。这个时候的霍老先生是万万没有想到,更脑残的事情,水货们都是干得出来的。他只是点到为止地说:“但守土安民,已是对得起良心啦。”别特么去为朝廷卖命,真特么不值得啊。

颜肃之自然听出他话中的意思,丁号自然也听得出来了,眼珠子一转,笑道:“那等傻事,使君是不会答应的。老先生一路辛苦了,还请住下歇息歇息,晚间容使君设宴相请。再者,我们小娘子去而复返,也是要谢过老先生的。”

霍亥说话慢,脑子却不慢,问道:“去而复返?”

丁号颇为得意,将颜神佑被神仙请去喝茶,然后送回来的事情给说了一遍。霍亥还有一点不信,问道:“真的?”

丁号道:“这是自然,老先生见过便知的。”

颜肃之静下心来,却将眼睛放到霍亥身后一个青年身上了。青年看起来二十上下的年纪,身长玉立,身姿挺拔如松柏,从进门开始,颜肃之就看到了。不过因为当时有事要说,霍亥又没有介绍,他才没问。现在事情说完了,结果很让人满意,颜肃之就问道:“这是哪家儿郎?”

青年一身锦衣,看着不似僮仆,颜肃之才有此一问。

霍亥咳嗽一声:“这是家兄之孙。名白,字长庚。有些武艺,一路护送我来的。”

颜肃之眼珠子一转,暗道,老祸害的侄孙子,必有些学问,又能一路护送他来,想有些本事。我这里正缺好些个能带兵的人,不如留这祖孙下来,老的可以装门面、请教学问。这小的,考较考较,能成一员大将也未可知。

便赞这霍白同学一路护送叔祖,不辞辛苦,十分难得。又命人将二人护送往驿馆里好生休息,卢慎抢先一步出去,得把河间王使者那里清理干净了,该抓的抓、该杀的杀,别让霍亥遇上不该遇上的事儿。

霍亥也确实累了,这么大一把年纪了,同龄人都死得差不多了,他还来回奔波,是得休息了。不过他还惦记着一件事儿:“明日可否请问小娘子些许事情?”颇有一些求知的精神。

丁号含笑道:“这是自然的。”

颜肃之见霍亥望着自己,也点头道:“小女自当拜望老先生。”又让古工曹陪着霍老先生去安置。古工曹也是京城来的,倒是也见过老先生,好歹有些个共同语言。

霍亥一走远,丁号马上说:“不、不不,不能放他走!”

颜肃之微笑道:“就要打起来,为了老先生的安危计,也不能让老先生涉险呐!来,咱们合计合计,怎么搞死河间王那个牲口。”

丁号脑门上三根黑线滑下,应一声:“先秋收吧。”

颜肃之怏怏地道:“敢戏弄老子、坑老子的闺女,我弄不死他!”这种街头无赖式的放话一说出口,颜肃之一怔,喃喃地道,“说得真顺口,颇为怀念在京城时年少轻狂…唉,还是不轻狂的好,轻狂了,家里人跟着担心呐…”

丁号表示,他啥都没听到。

卢慎道:“既然使者已经斩了,便当上表朝廷,请朝廷当心呐!哦,还有那位越太常,”说着一撇嘴,“可不能叫他里应外合了。”

颜肃之缓缓地道:“大善,”然后开始暴怒,“我日他祖宗!”妈蛋!让老子顶缸,你们发梦还没醒呢吧?

颜肃之亲哥亲舅大舅子都在京城,他朋友虽然是皇帝表哥,可唐仪又是他亲家,难保不受点什么牵连。这消息要传到京城,这几家人家没一个能推卸得了的。哪怕说“不知情”那都不管用的,这时候的株连,谁管你知不知情呢?

谋反夷三族,没得说。颜肃之虽然陆续捞了些亲友过来,可是正经的三族当家人都在京城好吗?这事儿,得亏他有私心,闺女也基本上说定了山璞了。不然被人一忽悠,别说,河间王还真像那么一回事儿。一点头,就把他哥他舅连大舅子带亲家一块儿坑沟里了。

越家呢,还特么好好儿的!

凭谁被这么算计了,心情都不会好。

丁号是个结巴,不大会劝人,亏得颜肃之脑回路跟正常人不一样,骂完一句,他就平静了。转而琢磨起怎么坑人来了:“可惜了,扬州太乱,通信不便,不能即时将消息传至京城。不然,嘿嘿。”说着,摸起了下巴。

丁号这才接上一句:“不直走也没什么,往东,吴郡也是扬州地界,就是远点儿。”昂州通往京城的官道,是直线,穿过扬州。官道西面比较乱,湓郡的大部分领土在官道西,往东多走一点,就是吴郡了。如今韩斗在那里,倒是比较太平的。出了吴郡,就可到扬州城,蒋刺史在那里,虽然不能平定全境,不过州府周边还是比较太平的。

颜肃之道:“如此,甚好。”

丁号道:“使君不去看看小娘子?”

颜肃之笑道:“对对对,等下还要带她去见这位老祸…先生呢。”

语气转得略生硬,丁号听了也没啥表示。颜肃之吐了一下舌头,问丁号:“老先生能见客么?”

丁号狡猾一笑:“看霍先生怎么说了。”

颜肃之点点头:“家里有白事,晚间我亲往驿馆去见霍老先生。”

丁号尚不知颜静姝之事,问道:“小娘子不是去而复返了么?”

颜肃之狞笑道:“是另一个丫头,误食了砒霜。”

丁号还稍有不明,卢慎毕竟出身大家,一听即明。这事儿,说不得又是家族之阴私,照颜肃之的表情来看,可能是死的这一个做了什么,幸而小娘子福大命大,没有中招。卢慎心里有数,也装成什么没看出来。他如今在州府委实有些个尴尬,颜肃之父女虽是待他一如往昔,旁人也力图装成很正常,然而行动之间,却皆不以他为众属官之首了。娶老婆,不但老婆人好就好,老婆的娘家亲戚能不能上台面,也很重要啊!

这时候,就更得装不知道了,卢慎只说:“既然如此,还请节哀。万幸小娘子无恙。”

颜肃之点点头:“晚间同去见霍先生。”见丁号与卢慎答应了,他才抽身到后面去见闺女。

吓死爹了!

正儿八经相处还没有十年的时间,闺女就差点被人害了,颜肃之想想就一阵的后怕。心里虽然不解,完全想不通颜静姝干嘛要害他闺女。最后一面骂着“小贱人”,一面又再次归结为“她爹娘就都不是好东西,她也是个小坏种”。

骂着骂着,骂到了后面,一看,哎哟,闺女已经换了衣服洗了头,搁那儿聊天儿呢。颜肃之就笑开了:“还是我闺女好!”

姜氏嗔道:“你又没个正形儿了。”

颜肃之心说,我快吓死了,要个P的正形啊?!厚着脸皮蹭了上来,跟姜氏坐在一处,问颜神佑:“觉得怎么样?”

颜神佑眼角直抽,心说,我又不是真的死了,有什么感觉啊?可是看他的眼神实在热切,只好说:“躺得腰酸背痛。”

姜氏道:“小孩子家,哪里来的腰?”也笑,“亏得你阿婆机敏,不停的给你擦着汗。”

颜神佑笑道:“是极,是极。”

说话间,阿萱姐妹又到。原来,这里闹哄哄的时候,阿萱便觉得不对,使人去问,阿方又来说:“前面乱,小娘子们别过去,免得冲撞了。”与阿蓉一商量,觉得既挂白幡,又说乱,怕是有什么不可言说之事,便都在室内不出门。过一时,听说解禁了,这才一齐过来见颜神佑。

六郎也带了阿茵与八郎过来。盖楚氏担心,如果当着小朋友的面弄死了颜静姝,会让小孩子担心。再者,年纪太小,不到万不得已,少入灵堂为佳。直到此时,才都被允许过来。

大家看颜神佑没事,也都放心了。连六郎都作出“松了一口气”的动作,看得人发笑。八郎见他哥这样,也伸手拍拍小胸脯:“呼”

颜神佑忍笑伸手,去捏他的胖脸:“你知道什么呀,也学六郎。”

八郎(⊙o⊙)表情看着颜神佑:“阿姐?”

阿萱忍不住别过头去,趴在妹妹肩膀上笑得肩膀一耸一耸的。颜肃之笑得很是大声,被姜氏拍停了:“小点声,毕竟…”一呶嘴,方向正是颜静姝那小院儿。颜肃之冷一脸:“我还没放炮仗呢。”

颜神佑也说:“阿爹此时别赌气了,咱们太太平平的就好。”

阿萱与阿蓉交换了一个眼色,都想:看来是真的什么阴私之事了。眼下不好追问,日后事情淡了,再问一问吧。

事实上,不用等日后,姜氏就说:“虽是三娘自寻死,毕竟也姓颜,都去上炷香吧。不看她,也看四娘、五娘面上。”

阿萱就挺明白的了,这事儿原本不算好猜,但是考虑到虞喆对齐王的态度,这也就不难懂了。

于是一齐去给颜静姝上了一炷香。颜静媛已经哭晕了,颜静娴还在,小声代颜静姝道过歉。颜神佑道:“人死如灯灭,我已忘了,你也不要放在心上了。”

颜静娴小声答应了。

姜氏又问颜静媛怎么样了,大夫来看过了没有,颜静娴一一回答了。姜氏叹道,这倒是个好孩子,只可惜了,落到三房里去。自己闺女没事儿,她也有心情同情别人了,拍拍颜静娴的肩膀道:“你是个好孩子,不要累着自己。”

上完了香,让阿萱姐弟几个先回去,自己一家人去跟楚氏问好。

楚氏好吃好睡,见他们都来了,还笑问:“有事?”

颜肃之心里有点不自在,不讨论正事的时候,跟亲妈相处还真是别扭呢!颜神佑倒是大大方方地反问:“来看阿婆,算不算事儿?”

必须得算呀。楚氏笑眯眯地道:“算什么呀,这就是呀。”

颜肃之心道,真是看人下菜碟儿啊,您老真是好眼光,就对我闺女好了。当下将霍亥带来的消息用“虽然是开玩笑,其实很生气”的口吻给说了出来。

姜氏脸都气白了,六郎紧绷着小脸儿,骂道:“无耻!”

颜神佑是被气笑了:“哎哟,还真有这种不要脸的贱人啊?”

楚氏道:“即刻发快马,将首级并消息送往京中!”

颜神佑止了笑:“啊?啥?不好!”

楚氏没好气地道:“想到了?”

想到了,当然想到了啊?我就是干这样的行家啊!颜神佑忙对颜肃之道:“要是河间王现在就往京中传流言,京中亲友…”已经撕破了脸,那边开始还能忍得住,要是一直得不到消息,说不定就要出贱招,搞点流言出来,造成“流言里的既成事实”了。

颜肃之骂道:“我撕了这家贱人!”骂完了才说,“放心,快马已经发了。绕道吴郡,不怕路上有人拦截。快马半个月一准能到。”

楚氏这才说:“那位霍老先生,去见一见,能留就留下来!他素有名望的,且正好可做一个证人。咱们家不能做反贼!”

颜肃之父女匆匆离去,楚氏招手,叫六郎过来,给他讲一讲课。

作者有话要说:投资有风险,下手须谨慎。

【1】《战国策》濮阳人吕不韦贾于邯郸,见秦质子异人,归而谓其父曰:“耕田之利几倍?”曰:“十倍。”“珠玉之赢几倍?”曰:“百倍。”“立国家之主赢几倍?”曰:“无数。”曰:“今力田疾作,不得暖衣余食;今建国立君,泽可以遗世。愿往事之。”

第183章 又一份盒饭

却说,颜肃之父女并州府诸属官百密一疏,单想着此时交通不便,又是在秘密协商阶段,当不至于传到京城。却忘了造反的人,阴暗面实在不少,千算万算,漏算了万一河间王一方故意将消息传播出去会产生怎样的效果。

便是擅长搞这些的颜神佑,因近来种种事务颇为忙乱,又接了楚编剧的剧本儿要排演,也疏漏了这么一种可能。

至于属官里有没有人想到了此节,那便不知道了。

总之,这事儿被漏了出去了。颜神佑恨得直跺脚:“居然没有想到还有这么一招,气死我了。”

颜肃之眉头紧皱,对颜神佑道:“消息已经放出了,河间王的使者也已经斩了,事情不至于坏到不可收拾。河间王能不能想到,是其一;想到了,能不能顺利将消息传到,是其二;传到京中了,朝廷信不信,是其三;但是信了,你伯父他们也未必不能斡旋,拖延些时日还是能做得到的。”

颜神佑道:“我跟自己生气呢。”

颜肃之道:“气什么?有气拿河间王出去。再过不几日便要秋收了,秋收一毕,粮草都有了,便即出兵,先下湓郡,再入荆州。”

颜神佑道:“湓郡不好交给旁人了,否则正处在大军后翼,实在不能令人放心。”

颜肃之道:“张瀚如何?”

颜神佑道:“这么些个人里,也就是他真个有管过一郡的经历了。只是张瀚走了,他留下来的缺,须得有人填了。”

颜肃之道:“无妨,离起兵还有几日,可慢慢想来。先去见老祸…”硬生生把最后一个字给顿住了。

颜神佑道:“好。”

父女俩心里存了事,便都笑不起来了。先前议事,总是有意无意地避免与朝廷起直接冲突,也是有这种顾虑在内的。大家只想着把昂州的消息封锁掉这个比较好办,以往都是这么办的,这一回也拦下了使者发往荆州的消息,以为一切尽在掌握之中。在惯性思维之下,忘了另一方也是有主动权的。

颜肃之见女儿表情很沉痛的样子,故意岔开话题道:“何家的闺女,你待怎地?”说着又生起闷气来。这事儿何二女看着无辜,实则愚不可及。原本这样的婢子,照颜肃之说,打死算完。但是何二女她爹何大,又是玄衣千户,比如得力又忠心的一个人。

往根源里说,何二女本人是颜神佑亲自挑了来的,又养了这么些年,没有将人调教出个模样儿来,反而养得单蠢无知。虽然不用跟部曲讲这些道理,颜神佑自己心里也是很不自在了。

颜神佑含糊地道:“人已经拘了起来,等我跟阿娘、阿婆商量过了再作决断罢。”

第二个不自在的是姜氏,何二女当初是她作主留下来了,万万没想到险些害了女儿的性命。若不是楚氏心思细,颜神佑说不定就会中招。一想到这里,姜氏就胆寒,深觉不特是何二女,身边所有的人都要梳理一遍。并且着手整理一下饮食等章程,杜绝此类事件的再次发生。

颜肃之道:“不要想太多!为个婢子束手束脚,又能干得成什么大事?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明白么?”

颜神佑道:“是。那何大呢?”

颜肃之道:“他自然是照旧了。只不过,也要与卢大一般,有些个不自在。”

颜神佑道:“卢大郎这运气实在是差。人有五伦,于父子、夫妇上,他皆不顺遂。”

颜肃之站住了脚,颜神佑一回头,跟着站住了,站在他面前仰头问:“怎么?”

颜肃之道:“他毕竟年轻。江氏与他是结发夫妻,自然是不想疑妻子的。他在本家颇受了些委屈,对岳家自然会有期望,也不愿意去疑。不单是他…”

颜神佑心头一动,她爹也是在自己家受了不少委屈的人。只不过当时她爹中二癌晚期,连岳父家一起埋怨上了。后来病好了,对岳父家比对自己家也差不到哪里去了。果然是有共同的经历才能产生共鸣。

伸手扯了扯她爹的袖子,颜神佑故作轻松地道:“吃一堑长一智罢,在他这个年纪能做到他这个位置的又有几人?眼下出错,只要心摆正了,反倒是件好事,免得以后犯更大的错,到时候无可挽回,才要令人叹息呢他如今,心结解开了没有?”

颜肃之道:“他是个明白人,总是会越挫越勇的。何况他父亲也不是个傻子,总会相劝一二的。你以为当初我只是区区一县令的时候,他来投我,是他自己能全做得了主的么?”

颜神佑道:“那便好。毕竟同患难了这些年,不要有不可挽回的事情发生才好。”

颜肃之道:“走,见见那位霍老先生去吧。”

霍亥累惨了!

当然颜肃之跟唐仪双二联手整赵忠的时候,他就已经很老了。过了这么些年,他又在这乱世里一路奔波,虽有侄孙一路侍奉,他也累得够呛。老年人觉少,可他一到驿馆,擦完脸就睡着了,呼噜打得震天响。

霍白听说颜肃之来了,才轻轻将他摇醒。

霍亥睡眼惺忪地爬起来,打了个哈欠道:“老了,当年出京的时候…”

霍白额上青筋一跳,心道,您老人家打京城出来就跟了个反王,很光彩么?

霍亥已经习惯了这个侄孙的沉默,哀声叹气地道:“老喽,小年轻们都嫌我啰嗦不理会我喽。”

霍白:…

也不知道为什么,霍亥近来话越来越多,说话慢,说的却不少。这让被派来侍奉的霍白十分苦恼,脾气再好,也受不了这么念叨呀。

还好,颜肃之的到来拯救了他的耳膜。

霍亥虽是前辈,但是承过颜肃之的人情,架子便端得不够高,彼此都颇为和气。颜肃之再次祭出“拖”字诀,父女俩一路上都想过了,这回用拖的,不至于再节外生枝了。先命女儿来拜谢霍亥通风报信的情谊,虽然颜肃之自己已经下了决定,霍亥能有这份心,还是很不错的。

颜神佑装作乖巧淑女样儿,温文尔雅一福礼。霍亥笑道:“是个好姑娘。我也没帮上甚么忙,令尊行事很不糊涂哩。”

颜神佑微微一笑:“您老也很明白事理。”

那边卢慎已经与霍白喝上了。两个都是年轻人,亦都有些本事,霍白虽然沉默,礼数却懂,两人就默默地你敬我一杯,我敬你一杯。

颜肃之这里,只说些昂州风物,问霍亥沿途所见,百姓是否安泰。

霍亥道:“你这话不实诚,当今天下,自三十年前起,百姓便不敢说自己过得安泰啦。”

丁号又来安利:“那啊啊,您嗯,得、在、咱、们、昂、州、瞧、瞧。安、居、乐、业。”

霍亥来了兴趣:“我这一路,也就是入了昂州,始觉得好了些,果然全境如此?”

丁号骄傲一挺胸:“当然!”

霍亥眯着一双老眼,将丁号上下打量过了,再看看颜肃之,道:“那真要看一看了。”

颜肃之打圆场道:“老先生一路辛苦,多歇息几日,四下看看,我当悉心招待。慢慢看,住多久都成。来,请。”向霍亥举杯。

霍亥也满饮一杯。

颜肃之恐他年高,便不再劝酒。霍亥也不贪杯,却又朝颜神佑举杯:“早先颇听闻小娘子有神异之事,今番天上归来,当为小娘子接风。”他这么说了,满屋子说话的、喝酒的,都停了下来,一起举杯。

这种说得好像她真的死了一回似的口气…颜神佑一口气险些提不上来,红着脸也举杯。

霍亥借此打开了话匣子,十分感兴趣地问:“小娘子见天上的神仙,都是什么样子的?有羽人乎?有鸾凤乎?有天帝乎?教授小娘子制盐之法的仙子,这回见到了吗?生得什么样子?”

颜神佑愣了一下,这个…楚编剧的剧本儿里可真的没写啊。

这个得自己编了。颜神佑默默放下筷子,拼了!

若要取信于人,那就得编出一整套的神话体质,包括服饰、建筑、饮食,等等等等。丁号等人是无论如何不会拆台的,比较坑爹的是徐昭,他舅家表妹挂了,他也得过来,忍不住问颜神佑:“天上是什么样儿的?”天上神仙府,凡人总是向往的,逮着机会了,那是必要问的。

还好,颜神佑是穿来的,中古神话体系那是相当地丰富,什么三十三重天,什么蟠桃园,什么“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又说天上有南斗星君与北斗星君,他俩跟她聊了那么一会儿。南斗星君主寿禄,所以“预言”就是这位仁兄跟她说的。

众人都听住了。

霍亥听得很仔细,还时不时发问,比如问:“到何处寻这些天兵天将来?”

颜神佑答曰:“我就去了一会儿,没人告诉我。”

霍亥:“…”

颜肃之肚里快要笑死了,还要作一本正经状,对颜神佑道:“你拣知道的都说给老先生听来。”

颜神佑瞪她爹瞪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亲爹哎,有这么坑闺女的么?没办法,她只好开始编。到最后有些不记得了的地方了,就说统共上去那么一会儿,看到的就这么些了。

这倒也算合情合理了。

霍亥叹道:“恨不能见神仙面呀。”

颜神佑掩面。

酒过三巡,颜肃之便请教霍亥:“以老先生之见,河间王是否会往京城散布谣言,说在下从逆?我担心昂州与京城消息不通,恐陛下为反王蒙蔽啊。”

霍亥夹了一筷子笋丝,咔吱咔吱慢慢嚼了,等得颜肃之想掐着这老头的脖子把这口笋丝抠出来,好让他快点说话。终于,笋丝咽下肚了,霍亥才道:“河间那里,不是没有能人。不过”

颜肃之发誓,一定要把这老头儿跟他侄孙扣下来当牛做马,不然对不起自己被他吊的胃口!心里发着狠,面上还作恭谨状。霍亥道:“我知晓之时,尚无这等风声传出。等他们想到了,使君这里的首级,也传到京中了。”

颜肃之长长舒了口气,微笑道:“如此,甚好,甚好。”

一时宾主尽欢。

临行前,颜肃之再三叮嘱,让霍亥好好休息,城中驿馆,这一处就暂时划归霍老先生居住了。霍亥也没有老糊涂,反而向颜肃之要几个向导,道是接下来要往城里转上一转。

颜肃之满口答应,转脸就让颜神佑安排几个舆部的人跟随。

父女俩回到府中,天色已暗。州府虽有颜神佑“死而复生”这样的大喜事,却有颜静姝死了的丧事。不至于大操大办,倒也禁了戏笑。哪怕很多人心内快意,楚氏与姜氏却都是细心的人,各各传令,禁止高谈阔论,更不许到颜静媛姐妹面前说三道四。

府内移植了些树木,如今也是郁郁葱葱,间或有几声蝉鸣,听起来越发显得四周清幽宁静了。

原本父女俩说好了,是要跟姜氏商议一下,如何处置何二女的。不想到才入府,往后头走了没几步,就看到庭院之中隐隐约约有半截身影,檐下还有几个玄衣往那身影上瞪着。

听到脚步声,灯笼也都打起来了,颜神佑才发现,这是跪着一个人。身影颇熟,细一分辨,当是何二女她爹何大。颜神佑心里就有数了,拉拉颜肃之的衣袖。颜肃之的脸已经不是脸了,颜神佑又拉了他的袖子一下。颜肃之才缓了缓神色。

何大的腿已经跪僵了,听到脚步声,又听周围人叫“使君”、“小娘子”,才迟钝地转过身来,伏拜于地。虽然州府掩住了消息,何大作为颜肃之亲信之仆,还是知道了一些风声他女儿还涉案,已被关押起来。

颜肃之叹道:“何必,何必。”

何大道:“是小人的女儿犯了大错,我做她的父亲,理当受罚。”

颜肃之道:“罢罢,进来再说。”他的心里必要何二女拿命来抵罪的。否则此例一开,人人将主人当成显摆的工具,那还了得?不过何大一向忠心得用,倒不好对何大横眉竖眼了。

颜神佑有些愧疚,她将何二女弄过来,也是好玩,也是看着何大对颜肃之有用。造成今日的局面,她也不是没有责任的。

颜肃之父女俩且不往后面寻姜氏,先入了厅事,何大也慢慢起身,拖着发麻的腿进来又跪下了。

便在此时,后面姜氏遣阿方过来传话。阿方先对颜肃之与颜神佑施礼,同情地瞥了何大一眼,只管对颜肃之道:“娘子说,此事何二女不是主谋,只是不够机灵,做事不过脑子。既做下这等事来,也是忠诚之心不纯,家里是再不敢留她了。虽是无心,毕竟犯了过错,打了十板子。何大为人忠诚,着他领回去好生教导。”

颜肃之心里是嫌轻的,但是姜氏已经判了,他便问颜神佑:“你看呢?”

颜神佑道:“便依阿娘。阿娘既已罚过了,此事在这里便打住了。毕竟相识一场,与她些尺头带走罢。受了刑,怕不好走动,给她套辆车。”

颜肃之心下叹气,这闺女什么都好,对外人也下得去手,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总会在一些奇怪的地方心软。还好,何二女这个祸患如今滚蛋了,自己闺女会莫名其妙发善心的机率大大降低了。

颜肃之又对何大道:“你…且降为百户,依旧在我这里侍奉罢。放你出去,你的日子又要难过了。”

何大一直流泪,听到这里,终于哭出声来:“是我对不起郎君呀!”

颜肃之也有些感慨,对他道:“回去好生教导儿女吧。”

何大一个劲儿地磕头。室内是铺了席子的,只听得一阵阵的钝响。颜神佑命人将他架起:“看你这样子,也不要马了,一块儿坐车走罢。阿方去领二女出来吧。”

阿方答应一声,对何大道:“我领她到西边角门儿上,你去接着罢。”心道,这个何二女,打小了就不肯用功去学。不过看她爹面子上,对她宽容些,没想到蹬鼻子上脸,自以为特殊,一点做奴婢的自觉都没有,让她滚蛋算是便宜她了!又有点同情何大,有这么个闺女,真是把亲爹都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