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大道了一声谢,又给颜肃之父女磕了头,才往角门那里去了。

不一时,领了何二女到西边角门,交付给了何大。何二女没经过什么事儿,已经吓坏了,见了何大,张开嘴就想哭。何大待她扑过来,扬手便是一巴掌,将她打翻在地,揪着领子就扔到了车上。对阿方一拱手:“有劳了。”

阿方使个眼色,命小丫环将两匹布递了过去:“这是小娘子赏的。”求情的话一字不提。

何大走后,阿方便想,自己的儿子是跟着六郎的,可得好生耳提面命一番,以何二女为戒才好!

那一厢,颜氏父女已经到了姜氏那里。姜氏不想再提何二女,只是厉声道:“以后不中用的奴婢,一个也不许留。”又说了饮食上的事儿,从此,家里上下吃饭都得用银筷子。吃食也只吃自家厨房拿来的,每餐都要心腹的侍人去领。厨房也要搜检。

因为是耗子药出的事儿,家里不再用砒霜药老鼠了,改用捕鼠夹…

一条一条,都说了出来。

颜肃之父女俩唯唯答应了。一家三口,谁都没有再提何二女。

让这一家人意想不到的是,何二女并没有见到第二天的太阳。

何大带她回家,让她见过了母亲、兄姐等,她的母亲还要问她:“脸怎么了?”

何大虎着脸,问何二女:“府里究竟怎么了?”

何二女被打得惨,声音有些含糊地道:“三娘好坏,拿毒饼与小娘子吃…”

何大厉声道:“那又与你何二?为何要打你?”

何二女哭道:“我不知道饼子有毒…就拿给小娘子…”

咔喇一声,一个炸雷在一家人头上响起。何大原以为女儿只是犯了个大错,撵出来,他揍这丫头一顿,让她长点儿记性,快点发嫁了算完。没想到这不是犯错的问题,这简直是有罪了。

一家人都不说话。

何大对妻子道:“她刚回来,给她吃顿饱的吧。”

何大娘子一看丈夫的脸色,就觉得不对,颤抖着答应了。哭着跑去做了一顿饭,夏天的饭食,熟得快,何二女肿着脸,还吃得挺开心。何大娘子见丈夫手里拿着根草绳,再看女儿吃得欢快,硬拉着何大出门儿:“我跟你说件事儿。”

到了隔壁去,就问何大要怎么办:“郎君娘子可说了什么?”

何大道:“撵她回家,小娘子还给了两匹尺头。可她做下这等事来,我是不能让她活了的。”

何大娘子道:“小娘子赏的尺头,我看了,很好的料子。你缓两天,容我给她做身发送衣裳,行不?”

何大咬牙道:“若非郎君唤回了小娘子,现在在发送的就是小娘子了!府里将此事隐下了,并不宣扬,已是大度。府里大度,我们不能不知好歹!事情揭发出去,我们一家还有什么脸面做人?拖过今日,我怕咱们都要心软,还想让她过年哩。你自家说,她做下这等事体来,可还有活路?”

何大娘子道:“那…那…”

“没甚好说的了,待她睡了,我…便亲自动手。你要心疼她,现在就跟老大媳妇连夜去缝衣裳吧。将我的寿器与她用吧。”

何大娘子不敢违逆丈夫,拉着长子媳妇去做衣裳去了。何大在院子里发呆,直到月上中天,才悄悄推开何二女的房门,一根绳子,将何二女绞死。

颜肃之父女尚不知晓此事,父女俩正开心程妙源又来了,这一回是好事,他将荆州地理形势图献上了。他原说的给颜神佑的新婚礼物,就是这个了。现在见颜肃之准备跟河间王干仗,也顾不上时间了,先跑了来,将地图一捧:“某性急,先将与小娘子大婚贺礼奉上,且占一席之地。”

原来,程妙源世居荆州,他哥哥原也是荆州上层,可惜去年死了。不过因为掌管文案,有许多荆州的档案,这个…都悄悄地复制了一份带回了家。在没有复印机的年代,这是一项大工程,也只有这样的地头蛇,又有官府门路,才能做得出这样的样来。

程妙源奔昂州,除了家眷细软,这部分资料也都带了来包括土地人口籍册。不过那些过于笨重,还有一些是竹木简,此次会面,他带的就是一轴地图当引子。

这是颜肃之父女梦寐以求的东西!颜神佑知道,萧何入咸阳,只搬取秦之档案,便知天下户口地理,为刘邦抢占了先机。颜家据昂州,这一项做得很好,但是昂州之外,知之甚少,资料也不全。她一直愁的就是这个,拼命地发展舆部,没想到程妙源这么地及时雨。有了这些档案材料,颜神佑甚至觉得,她已经伸开五指,将荆州罩在掌内了。剩下的,就是收一收手指的功夫了。

程妙源这里,是看颜肃之不与河间王合作,觉得他是个正直的人,为了方便颜肃之搞死河间王,这才献的资料。

颜肃之大喜过望,对程妙源深深一拜:“我得程公,如鱼得水。”

程妙源道:“我非为明公,是为荆州百姓,是为朝廷、为天下。还望明公早起义师,解民于水火之中。”

颜肃之满口答应了:“秋收之后,某便整军。”

此时开心的三人都没想到,在荆州通往京城的路上,也有一队人马在拼命赶路,一直担心的事情,就要发生了。

作者有话要说:程先生也是有底牌的人呀。

神兽同学收到的结婚礼物真是够份量啊!

山璞:婚礼在哪儿呢?!(╯`口′)╯(┻━┻

第184章 神奇的脑洞

人生在世,并不是在刷一个单机游戏,颜家这一路走来算是顺风顺水,却也不能杜绝没有人在他们不知道的地方暗搓搓玩点阴的。说来颜家在昂州做的不少事情,也是暗搓搓地瞒着朝廷,一定程度上说,大家的做法倒有相似之处。

所不同的是,谋划之时的心理而已。

却说,河间越家也是一方著姓,族人做官的也不在少数,譬如那位太常,又譬如河间王那位原本的亲家。

这位仁兄原本是在青州做郡守的,管着一个大郡,平日为官倒也不错了,本事也有些,还扛住了最初的义军。吃亏在世道不好,这天下就像晒透了的干草,点火就着。他那点本事,在农民起义的熊熊烈火之下,就是杯水车薪。

传承了许多年的世家,积累是有的,本事也是有的,却往往带一点保守色彩。这让这位越兄台面对如火如荼的形势,缺了些果决。于是不得不卷起包袱、带着自己在青州如今来的人马,一溜烟儿往河间跑。半道上遇上了五王起兵,他干脆就跟着河间王混了。

当然这种事情是绝对不可以明着说的,说出来了,就要做好承受“从逆”罪名的准备。越家在河间也是大姓,河间王为拖人下水,许下了重诺,为世子定下了越峰的女儿。越家也不敢高调宣布,盖因这是河间王起事之后定的亲,是实打实的“我就是瞧朝廷不顺眼,想让皇帝下台”的态度。

河间王妃也是世家出身,河间王岳父还在京里呢。可他只要表示画清界限,那就没太大问题。虽然是夷三族的大罪过,到底还有那么个回旋的余地。五王的岳家,可都是全国数得上字号的人家,也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混过去了真要认真来个“夷三族”,朝廷该空了,这仗也就不用打了。所以朝廷不得不将此事一笔带过,来了一个“概往不咎”。

政治这玩艺儿,有时候就是这么扯淡。

虽然是心领神会秘而不宣的事情,灵醒点儿的人是都明白的,不过是瞒着朝廷而已。

有了这门亲事,越峰自己是要为河间王张目。他虽然对付这样的大乱独木难支,然而若做个附庸,倒是有些眼光的。南下荆州,也是他一力主张支持的,到了荆州之后,果然得到了一州之地,越峰在河间王系的声望大涨。

本以为一切都会继续顺利下去,比如,五王里,颖川王已死,东海王被方会围了起来,阮梅这个脑抽,他居然奔冀州去,对东海王袖手旁观,东海王眼瞅就死定了。能跟河间王竞争的也就只剩下汝南、济阳二王了,这二王的地盘也没河间王大,势力也没河间王强。朝廷里也是人心浮动,快要撑不下去了。

河间王将是最大的赢家,连带的越家也要跟着鸡犬升天,或可跻身一流世家之列。

谁知道演员没一个听越编剧安排的,他们一个比一个大牌,不但不照着剧本演,还擅自发挥改剧本!

先是,郁陶命部将拖着济阳、汝南二王,自己死咬着河间王不放。一听说河间王入荆州,立即调头追了过来。

再是,河间王也扛不住了,同意了荆州士人的建议联合昂州。代价就是,越峰他闺女已经到手的大老婆名额飞了,变成小老婆了!

【那我TM这是为谁辛苦为谁忙啊?!】越峰出离愤怒了。

可大家都知道,玩政治就是在耍流氓。越峰已经上了贼船下不来了,他的家族已经在河间王这里投资得太多了。就像银行,已经给一个企业放了太多的贷款了,看着企业也不像是撑不下去的样子,那必须继续贷给它,让它盘活了资产好盈利。这样才能把利息收回来。在此期间,再生气也不能翻脸啊!

翻了就血本无归了。

越峰对河间王,只能忍了。不但要忍,还要忍得漂亮,还得作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还得装得特别为河间王考虑,他得赢得河间王的愧疚,让颜肃之哪怕出了牛马力,最后河间王还得觉得对他越家不起。

然而忍也不能就这么平白地忍了,那岂不是太窝囊了?越峰觉得,自己受了窝囊气,那必须不能让颜肃之好过了。是以在河间王的使者出发之前,越峰就开始琢磨,要怎么给颜肃之添堵。

这个添堵,还不能是明着的叫板,那样之前的委屈功就白做了,还是得暗暗的来、从河间王的角度上来做。

越峰平乱治民水平不够,琢磨这些事情的技能树居然点亮了。还真让他琢磨出了一个相当阴毒的法子来将颜肃之投了河间王的消息传到京城,颜肃之父、母、妻三族俱在京中,这下子乐子可就大了。

有些人便是如此,自己抱着堆破烂儿觉得稀罕了,便觉得人人都要跟他抢垃圾。越峰就是钻进这个死胡同里出不来了,虽是心里不想颜肃之占这个位置,却潜意识里觉得欲成大事,需要昂州这个没有乱起来的根据地,以及颜肃之肯定会屁颠屁颠地答应。

前提条件就假设错了,越峰的脑洞就越开越大,思绪如同脱缰的野狗一样越跑越偏。在此基础上,他便寻了一个河间同乡,将他的意思传给河间王必须不能是自己出面。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虽是句电影台词,却是句不作伪的大实话。昂州这里,卢慎、丁号等“从龙派”在缺人才的时候尚且要排斥文化水平比较高的南下士人。河间王面前,也是派系林立,从京城就跟随的藩邸派、河间派、荆州派,至少三派,此外还有河间王收容的前颖川王那里逃出来的一小撮腿长的。眼瞅着又要来个昂州派。

相互之前的争斗那是相当厉害的。这样大的矛盾之下,各派系内部的争斗就显得无足轻重了。河间老乡们愿意帮越峰这个忙。

于是,使者在昂州拼了老命地游说颜肃之,河间派在河间王面前也是拼了命地游说河间王。一个中心思想逼颜肃之就范。

“颜氏与水氏本有夙愿,消息传中,再有推手,若今上夷颜氏三族,则颜肃之必与朝廷成死仇!届时不须殿下如何许诺,他也是要反的。如今颖川已薨,东海避走一隅,济阳、汝南如丧家之犬,舍殿下,他还能投谁?”

“颜二之父是国之元勋,世忠朝廷,非如此,不能令其下定决心呐!”

“颜二少年时桀骜不驯,如今游说,是颜二居上风,日后恐难辖制。朝廷夷他三族,他无路可走,来投殿下,方可灭灭他的威风。他有求于殿下了,才肯俯首帖耳。”

凡此种种,轮番轰炸。河间王原是有些犹豫的,不想过了大半个月,还没有收到使者的回信。

河间派又说:“恐事有不谐,颜二必在推三阻四。益州难下,殿下需要昂州之地,凡事先礼后兵,事到如今,必得令他归顺才好。”

河间王这才拿定了主意,决定让京城的暗桩配合着散播流言。

荆州、昂州的使者都在路上,拼谁先到京。

颜肃之这里,根本就不知道河间王已经将贱招付诸实施了。

他打霍亥那里得到了一些消息,与自己的猜测相印证,便以自己的使者已经上路,不必担心河间王耍贱招了。专心召集了以颜神佑为首的一干人等来研究程妙源带过来的资料,程妙源带来的资源很多、也比较翔实,然而消化吸收还是需要时间的。留给昂州的时间并不多,至少秋收之后半个月内,他们就得集结部队,开始动手了。

在这一群人里,有丰富的战争经验的人,数目为零。颜肃之父女虽然也带过兵,也打了几场绝对优势的胜仗,但那都不是战争,顶多算是围剿。无论是海贼还是山匪,再强,也不过是乌合之众。河间王则不同,再弱,他的势力也是有组织有纪律的一个有机整体。剿匪只能算是练兵,进军荆州,才是真的对阵。有组织有纪律,有后勤有战略。为政治目标服务,而不只是抢点东西就算完。

又有,打下地盘之后,如何安抚民众,站稳脚跟。如何与当地著姓相处,既能用他们治民之长,又不令他们坐大,形成尾大不掉之势。

这些都要事先商议好了。

颜肃之心里明白,这样的军事行动,昂州方面必得他亲自带队昂州方面,还没有什么能让人有安全感的、能独当一面搞这么大军事行动的将领,比人才凋零的朝廷,可用的人还少。唯颜肃之能够节制诸军,颜神佑也能但是颜中二不舍得闺女去拼命。除了他俩,就再没一个人在军队系统有这么个威望了。

还是他去拼命,闺女看家得了。可这家,也不是好看的,颜肃之出兵,不能自己一个主帅,底下全是兵,还得有各级的将领、还得有些文书。留下来给颜神佑用的人,那就少之又少了。

这个时候就显出昂州的根基确实浅来了,底子薄是体现在方方面面的。将领就那么几个,能临民的官儿也就那么一点儿。与这些相比,粮饷反而不那么愁人了。

颜神佑被分了留守的任务,她又动起了点歪心思。颜肃之能想明白的事情,这一屋子的人都想明白了,颜神佑也不例外事实摆在那里呢,不用脑子,光用眼睛都能看得出来。

谁都知道,颜肃之要亲领大军去收拾算计他闺女的王八蛋,必然带很多人去。打仗其实打的是后勤,以前小打小闹的还行,现在大军出动,后方比前线还要忙。必然缺人。

而信不过的人,现在州府上下一致的意见就是:不能用。

颜神佑听众人讨论许多日“某处可屯兵”、“某处有水源”、“某处可征粮”、“某处的门阀特别坏,不效忠朝廷,要打一打”。负责解说工作的是程妙源,资料是他献上的,解说的工作自然非他莫数。与舆部传来的消息一验证,程妙源说的倒都是真的。

颜神佑也不时插一两句:“这二年干旱,不知道地形地貌是否有变?原本有人烟的村庄,会不会因为干旱逃亡了?到时候兴冲冲过去又寻不到补给,岂不麻烦?又有,前番大旱之后却是大雨,今年秋后是否会如此?冲坏了道路怎么办?”

程妙源开始看到她的时候,是十分不开心的。他自认也是个开明的人,倒并不是说女人就得蠢才显得可爱。他也喜欢明理的妇人,觉得唯有慧黠的女子才值得敬爱。但是,凡事须有个度,一个妇道人家,跑到男人堆里来论政,也管得太宽了吧?

程妙源倒是个学问不错的人,这个学问不只是死读书,他还通晓些风俗,知道荆州旁边的这个昂州,骨骼清奇,女人悍勇,以为颜神佑这是受了昂州风俗的影响。当面不好说,要给颜肃之留点面子,只要颜肃之不反朝廷,其他的,都是小节。

决定背后劝颜肃之一劝:纵容女儿不是这么个纵容法的。你也是个头面人物,说出去了,不好。有这么个念头,看到颜神佑在侧,他也忍了。只是行止间避免与颜神佑有什么直接接触而已这也算是礼教大妨。

让他想不到的是,颜肃之一摆手:“他们那是没有遇见过这么能干的闺女。”

程妙源:“…”正常人跟中二病是没办法讲道理的。

看在他没选反的份儿上,程妙源忍了。

这回颜神佑又旧事重提,说起:“这样人手是真的不够用了,你们真不把闺女妹子给我?不给我也行,我要招女官了啊。”

古工曹一听,四圈儿的头发都要支起来了:“啥?”您老怎么还没忘这一出啊?你行你上,这没关系,咱们听你的。可你不能…不能这么干啊!万一有个闪失,你的政治前途就完蛋了你造吗?你的政治前途一完蛋,这大后方还有谁能够坐镇?你说!咱能别一拍脑袋就想一出是一出吗?女人里是有能干的,我承认,比如我老婆,我就不敢惹她。可是让女人全面上手政务,真的大丈夫?

还有,你上次搞的什么招募,不是我拦着,我老婆孩子都没敢应你,你知道是为什么吗?太蠢的,头脑发热想弄权的女人,你看不上。有脑子的,人家有自知之明,不去干!

还没等他提出反对的意见,程妙源已经连滚带爬地站了起来:“什么?这简直是胡闹!”程先生气得直打哆嗦,“这怎么可以?!”要不是这丫头她爹还在跟前,不好当着人家家长教训人家孩子,他一准儿开骂了。

颜神佑不慌不忙地道:“程先生尽知荆州事,却不如昂州内情。昂州建制不过数年光景,设立州府之时,人口堪堪达标而已。纵有这二年招徕流亡,其数目也不足与他州抗衡。时至今日,哪怕扬州战乱离丧,昂州户口也不到扬州二分之一,荆州尚且太平,流亡又少,户口数当在昂州三倍。”

程妙源道:“昂州岂无丈夫?”

颜神佑道:“这只是明面儿上的账。”

“?”

颜神佑上次未能说服州府同意,这些日子也没闲着,战乱是政治洗牌的好机会,又何尝不是天赐的追求男女平等的良机?她一直坚信,这世上绝没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凡事还是自己争取来的踏实。哪怕这样的争取,一定要付出血泪乃至生命的代价。有战争,男性的不敷用,必然导致女性走上前台。【1】

战争从来不可能让女人走开,相反,男人战死了,后果都压到女人头上了。既付出了辛劳,颜神佑就要为这份辛劳多讨些报酬。

依旧是用数据说话,虽然有程妙源这个外人在,不好说得太过详细,大致的意思,颜神佑还是说明白了:“越是繁华之地,根基深厚之所,门阀著姓越是多,隐田隐户越是多。扬州、荆州之人口,绝不止账面上这些,昂州,却是真的只有这么多。虽说兵不在多在于精,却也不能少别人太多!还要分兵驻防!现在现生,也得十五年后才能顶用。我没听说过哪一次似这般平定天下的大仗,最后不拉女丁的。”

颜肃之、丁号、卢慎这些接受能力强的,已经在思索了。没错,眼下是真的没有人可用了。

颜肃之只提出了一个尖锐的问题:“昂州乱不得,不拘男女,我都不能让生手在这个时候拿昂州试手。你能让她们不出错?”

颜神佑道:“现在招人,无论男女,都是生手。若是诸君家眷,倒比旁人可信些。”

程妙源见颜肃之似乎是真的在考虑这种可能了,不由大急:“这…这…这是阴阳颠倒!”

颜神佑正色道:“昼夜交替,也未见太阴太阳有甚混乱。或者,程先生有何良策?可有可信之人?”

程妙源语塞,他不是书呆子,自然也知道曾经发生过的刺杀事件。“可信”二字,确是比较微妙的,他便又提出了一个难题:“男女混杂,岂不有伤风化?”

这一点颜肃之倒先为女儿开脱了:“昂州民风纯朴,一向如此,也未见有甚不妥之事。”

颜神佑上一次提议被打回,知道此事之艰难,也不是没想过对策:“丁先生爱女便是来帮过我的忙的,也未见有不妥的地方。我的意思,又不是让她们现在就领印主事,文书还坐得罢?又有,三军未动,粮草先行,管一管这些,总是使得的罢?谁家的家务不是娘子们在管?”

程妙源还是在摇头:“终是有男女混杂之时。”

颜神佑见他委实难缠,便再次问他:“您有旁的办法么?”

程妙源答不上来,办法当然是有的,比如说,广招贤能。问题是,利益集团总体上是有排外倾向的,昂州的利益集团已经初步形成了,再不是刚创业的时候见人都想拉来入股了。创业股在颜肃之手里,原始股已经入完了,再来想抢原始股,那必须是敌人。

颜神佑说对了,昂州缺人,这就意味着原来的集团再开明,再愿意接纳外来者,也不能让外来者的比例过高。米多,放些水,做出来的是米饭,加点水也行,再添得多了,就得变成粥了。再多,米都看不见了,米反而成了“哎呀,水里落了几粒杂质”。

米粒肯定不乐意。

颜神佑看程妙源这个样子就乐了,因为程妙源是个忠于朝廷的人,便没有“打下扬州、荆州,那都是颜公治下的子公,何必分地域,是男子都可以用”这个说法。不过,等程妙源走了,想要进一步说服丁号他们,就得来点干货了。

程妙源果然无奈地走掉了。介绍完情况,颜肃之也给了他一张镇南将军幕府的聘书,请他做向导。他就可以去收拾行李,等待随军出征了。

留下来的,才是重头戏。

颜肃之就说了一句话:“昂州须稳。”

颜神佑道:“咱们不是为了作嫁的,在座的都是自己人,我便将话说开了罢。自朝廷明令,士绅可自募兵起,门阀便将再兴。纵得天下,又是另一个当今朝廷。到那时再动手,就晚了,也难!不止门阀,便是乡野村夫,为自保,宗族之势也会强,看看流亡的百姓就知道了,往往是宗族长者带领。乡间自保,也当如是。到时候遍地坞堡,嘿嘿。

诸位难道想在那样的天下里施展报复?施展得开?昂州之强,在于戮力同心,不政出多门,百姓的田产,州府保证是他们自己的。出了昂州,可就不是这样了。大乱大灾之年,正是兼并的好时候!”

丁号道:“则与妇人何干?”

颜神佑冷冷地道:“我还想让女童识字,丁女可自立门户谋生不被歧视哩。一个家,没有女人,是团不到一起来的。如果女人不被强拘在后宅…哼哼,拆大族而为小家,正是时候!小门小户,难御天灾,丁女更是如此,他们就会依附朝廷。事成矣。我就是要先做出例子来,呵呵,现在就要埋下钉子。我没想着一步就能做成,可总要试上一试,越着现在昂州还稳,越着事情还少。早犯错早改,才能早早走上正道。”

妇女解放,要破除夫权、族权,反过来,又何尝不是如此?万幸的是,哪怕是封建政权,也是讨厌族权的。引皇权而抗族权,这一步棋走得好了,是可以省力许多的。

颜肃之惊呆了,一屋子的男人惊呆了,万万没想到,颜神佑的脑洞开得这么大!

半晌,卢慎方道:“还真是可行的。”他是世家出身,却又是昂州的政治上层,自然是不想自己参与治理的地盘是个空壳子、政令不通,无法管到宗族之下的百姓。

颜肃之下了个结语:“悄悄地做,今日之事,不得外传!”

众人肃手称是。

作者有话要说:【1】战争时期,尤其是最近的这一次大战,女性付出了很大的代价,做出了很多的牺牲,才有了立足之地。兔朝的妇女牺牲尤大,有现在的地位,绝不是哪个男人一时的怜悯给的。当然,这与兔太祖的开明也不无关系。但是,兔朝妇女真的很拼命,军兔就不说了。兔朝建立之后的生产运动里也是,真顶半边天啊。

上学的时候,一位研究方向是偏向女性的女教授啦,上课给我们发下一份调查材料,讲的是陕西及附近推广棉花的时候,女劳力的情况。采访了很多当事人。拼命拼得惨到什么程度呢?月子没坐好就去摘棉桃,子宫脱垂…不明白的亲可以百度这是什么病。

因为女人这么拼,太祖兔说妇女能顶半边天,男女同工同酬,男女平等。

第185章 变态她愿意

颜肃之话一出口,众人都认了,面色都十分地凝重。

程妙源走后,州府的会议才算是讲到了核心。颜神佑抹了一把汗,得亏州府属员的出身都不是那么正宗,几乎没什么大世家的人,一个卢慎,还是在昂州这等风气开放的地方长大的。

颜神佑已经是第二次拿出自己的主张来游说诸人了,是的,她“自己的”主张。在此之前,她也提过许多意见,但那些内容,在大方向上都是已经达成了共识的。别人没有提出来,或许是疏忽了,也或许是没有她那么系统的关于社会形态的知识而已。都不能称为她“自己的”主张。

让颜神佑比较欣慰的是,这一回她的主张虽然受到了来自于保守人士如程妙源的更激烈的反对,州府诸人的态度却是松动了不少。上一回虽然她也跟这些人讨要人手,但是关于提高妇女受教育水平和社会地位这样比较鲜明的问题上,连颜肃之,都是对她进行了冷处理。

这一回,颜肃之给了个实话“悄悄地做”,这让颜神佑觉得看到了一点希望。虽然这点希望是以“中央集权”作为诱饵给骗来的,但也不能说不是进步。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间屋子里的这些人,将会是未来二十年后主导国家政策方向的那一群人。得到他们的默许,可比喊多少口号都有用。

不可否认的,作为一支政治力量,一个利益集团的代表,颜神佑的力量是强大的。但是,一旦她想站在集团之外,发表与集团利益无关、甚至是有破坏嫌疑的论点的时候,她的力量又是极弱的。男尊女卑,在这个时代也是延续了上千年的铁律。破坏这种社会规则,不是“不容易”三个字能够概括的。

还好,天下乱了,昂州底子薄人口少,给了颜神佑一个可乘之机。可是具体要怎么做,她还真是…有那么一点混乱。这项工程,实在是太大了!她几乎没有帮手,现在的帮手几乎没有一个是基于“妇女解放”这个主张之上的,哪怕是她的侍女们。她们的忠诚,源于主仆尊卑。

可是这个“悄悄地做”又让颜神佑有些犯愁,敲锣打鼓的宣传,都未必有人能理解。翻天盖地的科普了几十年,还有以做米虫为荣的女人存在。现在…

悄悄看了看颜肃之的脸色,颜神佑又忍了下来。只说:“那…我要招些人手,合不合用,我说了算。她们出身可不可信,还请阿爹给掌掌眼。”

颜肃之依旧是一脸沉重地点头:“好。”

颜神佑又开始郁闷了,在这个环境下,说什么能够做到男女平等,她得说,真心是扯淡。原因也简单,生产力达不到的情况下,普通女性还是没有办法完全达到经济上的独立的。经济上不能独立,其他的一切都是扯淡。

也就是说,她现在要做的其实是三件事:一、撕开个口子,让一部分有知识、有觉悟的妇女先站起来;二、发展生产力;三、宣传新思想。

十分不幸的是,她目前只有一个人。了不起算丁琳一个帮手,而丁琳能不能扛得住丁号,还是一个未知数。

颜神佑只说了一句:“我去拟个章程出来。”就不再说别的了。

随着父女俩的沉默,这个话题就告一段落了。丁号道:“荆州地形倒不算复杂,复杂的是人心。还是照先前议的,须先下湓郡,好做个退步。湓郡并不难下。”

气氛才显得活跃了一些。

卢慎道:“湓郡离扬州府既远,扬州如今大乱,交还给扬州,不过是再乱一场而已。到时候,还是百姓受苦,不若使君多操些心,将湓郡治理好,上无愧于朝廷、下无愧于百姓。”这是打定了主意要吞了湓郡了。

白兴作为一个以“专职装神棍”为职业的斯文人,却忽然提出了一个尖锐的问题,狠刷了一下存在感。他很直白地问道:“拿下湓郡之后,逃亡豪强之田产,是否归还?”

卢慎的脸颊跳了一下,他舅殷家,正是逃亡过来的小士族。到了昂州来,又分了田地,如果湓郡拿下来了,他再索要原本的土地,手上必然是有田契一类的,那又当如何?昂州的土地,是人家组织奴婢部曲开垦的,又缴税(虽然享受一定优惠),也没理由收回呀。

颜神佑被这个问题拉回了注意力,张口道:“你们猜,他们手里的田契与先前占的田亩是不是一样的?”

颜肃之笑了:“正可清了隐田,余下的,他们愿意缴税种田,自然也是依他们的。”

丁号跟着笑了起来:“是极,是极!再者,当限田!不许买良为贱。无主之地,州府当主持授田与民。”

世家有特权不假,但是再大的特权也是有个限制的,哪怕是皇帝也不可能不受约束。对于世家来说,根据其级别的高低,免税田的数额是不等的。超过的,自然不能享受优待。国家也不希望看到兼并,没有一个朝廷是鼓励兼并的。兼并酷烈,只是因为到后来管不了而已。

想要回原来的田?也行,拿出你在官方登记的资料来,接着档案拿回原有的田。兼并的隐田?那就不好意思了,收回来,官府发给百姓耕种。

这种变样的打土豪分田地,在不少世家受到冲击的战乱时期,由一个强有力的政权来做,并不很困难。

湓郡这个地方,义军来了,扫一遍。颜肃之上一回去救援,又清了一回。颜肃之撤退,新的义军又来犁了一遍。大些的人家都跑了,小些的都死了。十分适合推广授田。

便是卢慎,听了这样的安排,也觉得是在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的。既这下这么个策略,便各去安排了。

颜神佑散会后奔回自己的书房,开始写计划书。到了这个时候,才会发现,搞妇女解放运动,是真的不容易。对她来说,掀翻御史台是份轻松的工作,砍遍海贼也毫无压力,做这两件事情,她身后有一大堆的支持者。

但是眼下这事儿…原本的支持者倒是绝大部分会成为反对者,哪怕不反对,也不会很支持了。

丁琳见她扶额叹气,轻声问道:“这是怎么了?荆州不好弄?”

颜神佑道:“荆州并不难搞,打就是了。”荆州反而比湓郡好弄,荆州上层,皆可以扣一个“从逆”的帽子,主动权在自己手里。

丁琳道:“那还有什么事儿能难到你?”

颜神佑道:“我今天又跟阿爹他们说了,阿爹领兵外出时,我当镇守昂州,人手不足用,我…还是要招女官来。”

丁琳先是一喜,继而皱眉道:“就怕她们依旧放不开手脚,不肯出来做事。”

颜神佑敲敲桌子:“不肯的,也不必很去求她们。州府诸员,多自京城而来,京城的风俗,与昂州大异。我何不用昂州本地仕女?”

丁琳微笑道:“阿婉?”

颜神佑一怔:“不是她。她自有部曲要领着,说不得,用得着征战时,她也要上阵的。”

丁琳道:“我再猜一个可是金家的小娘子们?”

颜神佑道:“你猜着了一个。”

丁琳笑道:“也是,看她们阿娘那般爽利,这些个孙女儿们,但凡有一个能像她的,也是赚了。”又问颜神佑,女官们要做什么。

颜神佑道:“文书是一样,人口越来越多的,造册、归档是一样,又有往来之公文信息。又有后勤辎重,冬天来啦,兵又渐多,冬衣是个大工程,哪怕各家做了再送往前线,也得有人收集。依着我,不如州府出钱,让女工去做,统一了式样,按件发钱。”

丁琳道:“我常听说,但家里有些余财的,都是各家做些衣裳托人捎去。朝廷也发冬衣,却是两、三年不发一件的…”

颜神佑神秘一笑:“这笔钱,对州府来说是不算很少,却也不算很大了。可是,对妇人们来说,却是个机会。”

丁琳是管过家的人,也笑道:“是极,是极。谁手里有钱,谁说话就顶用。”

颜神佑摊开纸来,开始写章程。有女工,那么管理者里顶好有女人。不是说要注意男女大防吗?那就甭让男人来管女人了,女人自己管理。这样的好处也是显而易见的,可以进一步锻炼妇女的组织管理能力。

等她写完了稿子,丁琳便讨过来看。看了之后道:“不如自这些女工里选些可用之人来调教,林大娘又何尝正经读过什么书?小娘子给这些人机会,从旁看看哪些可用。这样带出来的人,可靠。”她虽看得开,到底是带了些“时代的局限性”,依旧是从“恩义”、“笼络”的角度来看。然而这个想法却又打开了颜神佑的思路。

原本,在颜神佑看来,百姓更关心吃饭穿衣的问题。是要宣讲一些妇女解放的思想与精神,但是,她精力有限、人手又少,能对农村妇女产生的影响是少之又少。不若跟“明理”的上层社会妇女们多交流,看楚氏、姜氏、丁琳,就很能理解。

经丁琳一提醒,才发现自己是走进误区了。再者,要想让上流社会的小娘子们下乡去宣讲妇女解放,这事儿还是比较难的。哪怕是颜神佑自己,让她跟不识字的农妇讲道理,她愿意了,人家听不听得明白,还是两说呢。如果有一些思想比较开明,又熟知普通百姓日常生活的人去做这件事情,效果就又不同了。

颜神佑赞道:“都说丁先生有学问,我看你的智慧也不小呢。”

丁琳抿嘴乐了。

颜神佑这里写完了章程,又与丁琳讨论了一阵儿,天色也暗了下来。丁琳便告辞回家了,她虽是来工作的,却也带着个侍女,由侍女伴着,被自家的车夫接了回去。

颜神佑正待拿着章程去给颜肃之看,楚氏那里又派来来寻她。颜神佑将章程往袖子里一塞,跑去见楚氏了。

楚氏自来昂州,便颇不问政事,有意跟颜肃之保持一个彼此都觉得愉快的距离。但是却对颜神佑寄予了极高的期望,自林大娘逝后,又过了这么长时间,她倒是关心颜神佑近来的精神状态。且河间王使者被杀,传首京城,昂州与河间王免不了有一战,楚氏也想通过颜神佑来了解些情况。

颜神佑到了楚氏面前,见颜静媛姐妹俩都不在。问过安之后,便顺口提了一句:“四娘、五娘哪里去了?”

楚氏语气平平地道:“四娘近来有些不舒坦,五娘看她去了。”心下略有不喜,她知道颜静媛这是有些心病,然而一个小娘子,还未出嫁便要动不动病上一场,实在称不上一件好事。

颜神佑道:“昂州本就炎热些,水土不服也是有的。”

楚氏道:“她不是个明白人,所谓明白人,不但是懂不懂道理,还在于会不会做事。哪怕看懂了事情,却不能有一个理智的应对,那也称不上明白人。”

颜神佑道:“五娘便很明白,”说着也笑了,“这一母同胞姐妹仨,偏生出三个样子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