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相视一笑。

开开心心地回到家里,就遇到姜氏派了阿方过来看她。

颜神佑:…

领了两耳朵的训,颜神佑乖乖地表示:“放心,我再也不多走动了。”

阿方也是看着她长大的,心里倒是偏向她,小声道:“知道您高看林大娘一眼,可您也得先顾着自己不是?哪有这么不小心的?每日里往州府去,也没人说您不是?可这跑出城往那种地方去,这就不大好了罢?”

她也是真的关心颜神佑,颜神佑也领她的情,只说一句:“我知道啦,无事我也不常往她那里跑的。”

阿方还是有些不放心,她太知道颜神佑是个肚里的主意的人了,再三说:“小娘子好生将孩子生下来,她便是在地下,也是开心的。”

颜神佑不得不跟她保证,以后不这样了。阿方才说:“娘子那里,我给您打个遮掩,就这一次啊。”

颜神佑哭笑不得,也承了她的情。

阿方一回去便与姜氏说,山璞也跟着去的,有姑爷跟着,阳气也重,现在颜神佑有身孕,再指责她也对她的身体不好云云。姜氏才将此事按下,嗔一句:“这么大的人了,也不知道爱惜自己。”

那个不知道爱惜自己的人,正在跟亲爹说话。

颜肃之本来是在跟唐仪两个人商议着事儿的,叶琛在那儿旁听。原本是三人说话的,发现唐仪总爱抢他的话之后,投给颜肃之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儿,就不再插言了。

能让唐仪这个中二病参与讨论的事情其实并不多,这一件却恰是需要他的意见的。颜肃之自听了女儿的建议之后,也觉得提出女系以抗旁枝是一个不错的选择,更兼今日才收到雍州楚丰发的来的消息,道是济阳王称帝之后,大封伪官,又封了许多爵位。

为了显示自己是“正统”,爵位皆是高祖时旧称,连楚丰也接了一个。不出意外,正是高祖时封给楚家的“安平侯”。好些个爵位,他都找了人来顶着。比如柴家,他就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搜了个旁枝出来,承了原本安在柴丞相身上的“新城侯”。

颜肃之心道,你这来得可真是太巧了!火速叫了唐仪过来商量个事儿,他对唐仪感情颇深,总觉得让这位亲家就这么闲着有些不忍心。又知道唐仪有点不靠谱,别的事也不大好让他去做。商议一下谱系之类的事情,倒是可以的。

唐仪他妈虽然是个文盲,又溺爱长子,但是他大伯唐证道却不是一般人。小时候,别的事儿,随大长公主折腾。涉及到谱牒一类,大长公主搬出皇帝来都没用。他都能硬扛着把唐仪抢过来逼着往脑子里灌点常识进去,顺带的也学一点经史。唐仪这才没有被大长公主彻底惯坏。

说到自己的长项,听颜肃之如此这般一说。唐仪本来就是个混乱的性子,看热闹不嫌事儿大,果断地对颜肃之道:“这个正好!”

又说柴家那里,还有他异母兄弟的一份子事儿呢,可惜他再没多一个儿子了。不过颜孝之他老婆姓柴,这里面就好操作得多了。哪怕颜孝之想避嫌,颜孝之一个出嫁的小姨子还在呢,他分明记得在临安的时候,还见过这位呢,不过她是跟着个姓米的丈夫一起的。唐仪当时还在奇怪,米家不是都去雍州了么?这才记住了。

这个米同学,也是米家之旁枝。米家家大业大,并不是所有人都一致行动的,这一位就是不想走远的,亏得腿长跑得快,老婆孩子一打包,逃了出来,没被阮梅弄死。

两人正商议得开心,唐仪说得满面红光,还偶尔斜一眼叶琛。叶琛被他这个样子弄得啼笑皆非,索性抱着手在一边看。

颜神佑捞着丈夫进到书房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个诡异的三角关系。唐仪看到她来了,特别熟练地道:“丫头来啦?快快快,搬个高的给她坐。”

颜肃之&颜神佑:“…”好像有哪里不对!

叶琛:…这好像不是你家吧?

唐仪开开心心地跟颜神佑说起方才讨论的事儿,颜神佑讶然道:“济阳出手这般快?”

唐仪道:“你猜得还真是准!”

颜神佑道:“这可真是…”又问颜肃之的意思。

颜肃之道:“总比再与附逆之人讨价还价来得好。我们且有正事要做呢,谁耐烦与他们见天地吵?”

还不如找一群利益攸关的人专门去打这方面的嘴仗呢!颜神佑在心里默默地给他加了一句,然后问叶琛:“不知军师有何高见?”

叶琛见唐仪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不觉莞尔,对颜肃之父女道:“若论旧族,还是两京人多,既是要择人,必要考较品性。还须派员往两京勘核为佳。”

唐仪看看颜肃之,又看看外面,他倒是很想为颜肃之分忧,一时又想好不容易朋友见面了,又不愿意分得太远。犹豫矛盾中,叶琛又说:“京师大火,一应典籍文书多被焚毁,还须精通谱牒之人前往主持。”

唐仪终于说:“临安那里,我去罢。”

颜神佑道:“也好,伯父再点个帮手?”

唐仪道:“还用旁人么?不如就大郎?”这个大郎,说的是他的女婿颜希贤。颜肃之笑道:“你尽管使唤他就是了。”

京城那里,颜肃之便问颜神佑:“你外婆身体如何?”

颜神佑道:“是要让阿舅过去?”

颜肃之点头道:“总要自家亲戚才能放心的。”

颜神佑沉吟道:“那便阿舅罢,这个时候,也顾不得太多了,总不能一直拖着不让阿舅外出。”那样也是人力的浪费,姜家说不定还会生出些不太好的猜想来。

叶琛也说:“再择两位副手前往,旦有事,姜尚书可星夜驰归,京城也不至于无人主持。”

颜肃之一看山璞,又觉得牙疼,他是想让女婿跟着姜戎去京城的,也是看中山璞行事颇稳,又有见识,也是让他学一学这些知识。虽然心里口上都不大喜欢旧族,颜肃之也得承认,旧族现在还是不可忽视的力量,多学一点这里面的门道总是没有坏处的。可闺女这个样子,他又想让女婿在家里陪着。

唐仪忽然插口道:“你不是叫山小郎也跟着去吧?”这哪儿成啊?

颜神佑心中一动,她对于此事倒并不强求的。对颜肃之道:“我们此来,也正有事要请阿爹决断。现在看来,正可两事并成一事。”

颜肃之便问何事。

颜神佑先看山璞,山璞便将担心南方兵不大耐寒的事说了:“也未必就是不扛冻,只是北地气候毕竟不同,怕战时不适应,难免误事。”

颜肃之眼睛一亮,与叶琛对视一眼,拍案而起:“好小子!你便与你阿舅一道北上,也跟他学着些儿。顺手就招招北地流亡入行伍!嘿!故土难离,还怕他们不肯出力打回去吗?”

又问颜神佑:“行吗?”

颜神佑还没来得及说话,外面却又有消息传来阮梅他称帝了!

颜神佑:…

消息是郁陶传回来的,他在前线,直面着阮梅,这方面的反馈总是更快一些的。

原来,阮梅看着济阳王称帝,气得要命。他原本是一门心思一统天下之后再称帝的,没想到济阳王这么不要脸!他阮梅这么一表人材都没称帝,颜肃之那个伪君子地盘比济阳王大,都没敢称帝,济阳王居然跑到他前头去了!

叔叔能忍,婶婶也不能忍了啊!

阮梅才丢了京城兼敖仓,心情正不好,火气一上来,他也要称帝了!

反正到了这个份儿上,称不称帝的,大家都没办法讲和了,还不如早早称帝,稳定人心。济阳王也是个反贼,同样名不正言不顺的,他都能干了,阮梅凭什么不干呢?

陆桥却别有思量:颜肃之那里缺兵缺人,又有了包袱,需要整合。济阳王那里,却是根基比较稳的,早早就勾结了不少人,现在又称帝了,内忧基本没有,肯定会外扩。虽然正在跟楚丰僵持,但是楚丰是个没有太大进取心的人,两边打着打着,不议和也休战的可能性很大。济阳王腾出手来就要搞阮梅了,正统的诱惑还是比较大的。阮梅方需要一个完整的官僚体系,以对抗济阳王的软刀子。

他们俩一致同意了,这事儿也就这么定了。因为是抢时间,阮梅也没那么多讲究,择日不如撞日,早早准备,早早登基。

阮梅还是做他的大陈皇帝。以陆桥为相,常恢为大将军。初步建立起了他那一套系统。比较可惜的是,原本京师的典籍不太受重视,陆桥倒是重视了,却以京师城高池深,又有兵有粮,不会轻易陷落,反倒是其他地方,城垣破败,不如京师安全,都扔在那里了。现在等到陆桥想用各种资料典章了,发现自己抓了瞎。

并不是所有的旧族都像姜氏堂叔那样坚持,还有那么几个愿意合作的。在他们的帮忙之下,阮梅的朝廷也建得比较完整了,又要封爵。他也依葫芦画瓢,济阳王那里有什么爵,他这里也有什么。

两个精神病患凑到了一块儿,还要恶心恶心济阳王,以报济阳王先称帝之仇!他们给济阳王发了个委任状,任命他还做济阳王。把济阳王气得不轻。

颜肃之拍案大笑:“我就看他们混闹,也够可乐的!”言毕,却并不真的看戏,而是召集了李彦、霍亥、丁号、姜戎等人过来,商量着对策。

为了给女儿女婿面子,也是自己显摆一下有好女婿,他先让山璞说了招兵的事情。练兵的事儿,姜戎是很熟的,对山璞的意见表示了赞同:“这样极好。”

颜肃之这才说了楚丰与郁陶两处的情报,霍亥当场喷茶:“这两个是在斗鸡吗?”

颜神佑道:“甭管他们怎么逗,咱们都不能闲着。济阳那里,咱们也须有个应对,不好叫他们喧宾夺主,弄了附逆的反成了正统,末了咱们还要安抚附逆。”

霍亥正色道:“正是。”心中却想,这下你开心了,肯定又要旧事重提,说你昨天的提议了。不过呢…这样也行,只要能搅混了水就好。你都能出现在这里了,这世界上还有什么是不能发生的呢?

众人无一反对,李彦更是对济阳王深恶痛绝,济阳王倡导的,都是他反对的。霍亥被济阳方面认为是“叛徒”,也跟济阳王闹翻,在这一点上,他跟李彦是一条心。颜肃之又问山璞可愿身兼二职,山璞慨然应允。

比起大舅子,颜肃之反而觉得这个女婿有时候更能明白他的思路。仔细一想,自己也笑了。山璞好歹也是山民头子,本族内部就是个“君”的存在,姜戎则不然,姜戎只是个“家长”而已,“臣”的想法还是挺重的。

颜肃之再问李彦,李彦道:“树欲静而风不止,济阳与雍州相持,阮贼便能得闲,恐怕不会给我们太多时间休养生息。无论明公想做什么,都要快!”

颜肃之不再犹豫,直接盖了传国玉玺,发徼文剥夺了济阳方与阮梅方“附逆”的继承权。命姜戎返京,山璞跟着盯着,一块儿筛选人选,再“续绝嗣”。唐仪翁婿俩往临安去,再与颜孝之汇会,酌定临安的候选人。

到时候一汇总,再确定最终的方案。总之,不能让另外两家占了上风。

有姜、唐两家现在的当家人分赴两地,旁人也说不出什么来。论起来,两家都是全须全尾逃出来的,该带的东西一样没少带,文书典籍一类,在中央存档烧得差不多的时候,这几乎就是权威之一了。

颜神佑想了想,建新都的想法,还是顺口提了一下关于新都的想法。

他一开口,李彦忽然觉得心头一松,怪不得一直觉得有哪里不对。原来是她一直没怎么发言呢!

颜肃之却是大喜:“这个好!”他是一点也不想回旧京的,“我见旧京,便心如刀绞。”

颜神佑也跟着假哭:“我也是啊。”

众人一齐黑线,心说,你们这心灵不至于这么脆弱吧?

叶琛等人经了这些日子,心里倒也明白了几分。李彦也是不想回那个旧京的,点头道:“旧京宫室皆遭焚毁,重修不如另择福地重建。”

姜戎唐仪对旧京是很有感情的,但是一想到那里之凄凉,又有点不敢去看的意思了,也都沉默。最重要的是,姜戎在想:这一个两个都说不要旧京,这里面必有古怪,倒不好轻易反对,以免坏事。

这里面的古怪是极好理解的,颜肃大不留旧京,就是为了不被旧族掣肘。颜神佑另建新京,便是为了重盘根基。要不是昂州地方太偏,她宁愿扩建昂州城来当新都的。

无人反对,却也无法马上动手,一是人手不够,二是颜神佑选中的新京地址…它现在正在阮梅的地盘上。乃是一处北山面水,面前开阔的好地方。颜神佑选中它,一是它符合建城的要求,二是觉得这里的地型有点像长安。最重要的是,阮梅下手狠,把这里附近的旧族清得七零八落。

真是新都再合适不过的环境了!

李彦看了她一眼,心道,你怀孕了都不老实,看来这世上再没什么事儿能让你老实了!

心里也是支持的。口上却说:“趁着眼下还算太平,除开几位分赴两京之外,还须与益州那里联络。”

颜肃之正色道:“应该的,先移文至彼,探探口气罢。”

一时议毕,山璞与颜神佑回家,开始打包行李。颜神佑犹豫了一下,对山璞道:“能招多少兵马,你心里有底没有?”

山璞道:“二、三万总是有的,兵么,数目差不多时,还是精兵为要。太多了反而是累赘。”

颜神佑扳一扳指头,算了一回,道:“你有个数儿,招了三万人,落你手里能有一万就谢天谢地了。”

山璞笑道:“我省得。”看他媳妇儿的那些个提议,本来就是要权归朝廷的。怎么可能让一个人掌太多的兵马呢?

且不说什么制衡一类的事情,单是他手里的心腹,都支撑不了太多。南方缺这方面的人才,也是缺得厉害。还有一件事,他口上没说,心里却有计较,大不了左口袋移到右口袋,分些人来补入玄衣,倒好堵一些人的口。玄衣里上一回光复京城,倒有几个人表现得不错。

山璞整装毕,三日后便与姜戎、蒋峦同往旧京而去。蒋廷尉原本想趁着这休息的功夫给孙子相个亲什么的,一出了孝就结婚实在是不想再等了。没想到孙子又被派出去了,蒋廷尉瞪着队伍扬起的尘土,久久没办法回神。

姜氏见山璞走了,也知道现在正是用人的时候,不好埋怨颜肃之,只把女儿接回来居住。颜神佑一看家里除了她也没旁人了,痛快地答应了,将门一锁,依旧住回了旧时屋子里,上班还方便呢。

她开始酝酿着自己的大行动:不但州府里要用女官,还想试着,看昂州这里能不能出个女性的主事官,她还是比较看好颜静娴的。

第245章 又一朵奇葩

颜静娴已经在州府给堂姐帮忙许久了,一应事务颇为熟练。颜神佑选她也是经过思考的,颜静娴没别人那么多的顾虑,实在是个打拼的好手。当然,构想能不能实现,还是要看颜静娴自己的意思。

比较起来,颜静娴不像是颜静媛的亲妹子,倒像是颜希真和颜神佑的亲妹妹。听了颜神佑问她:“你可愿意?”的时候,便一口答应了下来。颜神佑道:“你不用与家里商议?”因为颜静娴已经成婚,这个家里,说的就是她婆家了。霍白虽然不在家,可公婆还在,颜神佑担心霍家父母会有不同的想法。

颜静娴撇撇嘴,对颜神佑道:“凡事不过看值与不值罢了。要为了他们开心,断我生路,我何必委曲求全?”说着,又是一笑,“阿姊想,咱们日后是要看婆家脸色的人么?”

得,这位真是门儿清。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颜家是要自立的。颜神佑不用说,颜静娴也跑不了一个郡主之位。哪怕是现在,颜肃之也已经是摄政了。在法理上君臣有别乃是要压制长幼有序的。颜神佑颇觉怪异,正要跟她再次确认,心头忽地一动,问道:“你要什么?”

颜静娴也很明白,要论起心计手段,她是比不得两个堂姐的。虽然楚氏也是一样的教导,两位堂姐却比她多许多锻炼的机会,比不上也很正常。在这两位面前,小事儿可以逗趣打机锋,大事儿上头就甭卖弄小聪明了。便也直说了:“阿姐先前向伯父建言,外孙可承嗣?”

颜神佑一听即明,点头道:“你想要?不怕姐妹不睦?”哪怕是外孙承嗣,也是长幼有序。颜静媛排行在颜静娴这前,又已生下儿子,怎么看,都该是颜静媛的儿子得好处。至于过继之事,堂姐妹们都明白,以长辈昔日之怨,怕是不能够了。

颜静娴道:“不是我贪这个好处,我是不放心我那姐姐。天生性子又软又粘!别给她太多,让她自己作死了自己!”便将颜静媛的脾气一一剖明了给颜神佑听,“总想着割有余而补不足,好叫她眼前一片净光。看谁弱了,就觉得谁可怜,却不肯问因由!姐夫也是命苦,头前的妻子是那样,现在的又是这样!我怕她日子过得太顺了,儿子都有了前程,她又要胡乱替人当好人了。旁人不听她的,她亲生的儿子,孝道压下来,岂不要被她活活逼死么?”

颜神佑道:“毕竟是亲姐妹!也只有你会这般为她想了。”

颜静娴苦笑道:“你们都有大事要做,当今之势,瞬息万变,不值当再为她多操心的。谁叫我是她亲妹子呢?”

颜神佑道:“这事我定不下来,不过我应你,但能争,我为你争。可霍郎的意思,你问过么?孩子总不是你一个人的。”

颜静娴咬牙道:“用尽办法,我也须得劝得动他。”

颜神佑道:“那便无妨。你与我去见一见阿婆,与她老人家禀明才好。”

颜静娴道:“好。”

颜神佑心道,真是可惜了,她要不是生在三房,有这样的见识,一生必得快活不少。

楚氏依旧居于州府,近来颜神佑等人也忙,反不如以前与她见得多了。楚氏心内不免有怅然之感,好在有四房的女儿六娘承欢膝下,倒也颇解寂寞。更兼楚氏也被颜神佑拐去管了许多事务,生活也十分充实。

六娘正在做功课,楚氏不因旧族势颓而放松了对六娘谱牒之学的督促,反以“百足之足,死而不僵”,严令六娘必须记下有名之旧族。自己心下,却也怅然:旧族再想恢复荣光,也是不可能了。恰似那被阮梅占领挥霍过的京城,纵夺了回来,也是满目疮夷了。

颜神佑与颜静娴并不打搅六娘的功课,只向楚氏禀明了两人的计划。楚氏道:“你们长大了,也该自己拿主意了。”

颜神佑低声道:“还请阿婆给掌掌眼。我们怕太冒进,以致前功尽弃。”

楚氏道:“谁个也不是天生就什么都明白的,记着一条,给自己留一退路。其余的路,都要自己去试着走了。你想要做一件前所未有的事,想不受挫,是不可能的。”

颜神佑受教。

楚氏又说:“你的想法很好,不过在诸贤眼里不过是权宜之计罢了,在昂州州可行,在四州二京可行。日后想要推行,却是极难。离了这方水土,人心不向,又无士望,当慎之又慎。”

颜神佑道:“我明白的。不是在昂州,我也不敢提这个。如今也是机会难得,正要用着这个,跟那两边儿论战呢。”

楚氏摇头道:“顶好是能论赢了,否则…就是招来太多的对头了!不但是给你,也是给你父亲。你们这般做,坏了太多人的打算。”

颜神佑道:“仅限于此一事。总要,慢慢来的,”说完,又冷笑,“他们与反逆合谋的时候,就已经是我们的对头了。难道还要我们再去求他们两处下注不成?”

楚氏道:“你的盘算太大。也罢,先立起了规矩也好,免得让人以为新君既傻且弱。”

颜神佑喷笑出声:“阿婆忒犀利了。”

楚氏横了她一眼,又问颜静娴:“你打定主意了?”

颜静娴慎重地点了点头,楚氏道:“那便去做罢。记着一件事儿,你们的处境与旁家女孩儿不同。只要娘家好了,婆家那里,就不是个事儿。”

两人唯唯。

楚氏又对颜神佑道:“我在想,教些女童识字。”

颜神佑眼前一亮。

楚氏道:“孤儿弃婴全赖救济以活,是最好的开端。”

颜神佑叹服,甭管架空不架空的,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想当初西方传教士,不也是从这类似的方面入手的么?有楚氏主持这些事,颜神佑放心多了。

自楚氏那里得了主意,颜神佑便回州府,与诸人商议,将归义交与颜静娴来管。颜肃之的地盘越来越大,要准备的事情越来越多,更兼山璞等又往北方募兵,人手愈发不足。颜神佑便将原管归义的徐昭给调到京城去给山璞帮忙了,姑母颜氏还有些担心徐昭却飞快地打包了行李,跑到京城去。

颜氏见他这个样子,越发的担心,亲自找到颜神佑,进门也顾不上寒暄便直奔正题:“阿昭这个德性,能行么?在后头有人看着,让他出点力做点活计就是了,到了前线,是要生事的。”

颜神佑道:“如今北方已稳,他总是要走这么一遭,亲自去寻一寻父祖的。”

颜氏一怔,郁郁地道:“也只得如此了。”

颜神佑道:“京城那里有大将军在,留守杜黎是我旧属,我写信给表兄带上,请他们多看顾些。”

颜氏这才怏怏地答应了,却又小心地问道:“二郎也长大了,倒是更稳重些,可能做些事?”

颜氏与徐扬育有二子一女,长子出仕,有舅家护着,一路坦荡,次子原本有个荫职,可京城一乱,什么都成了明日黄花。颜氏与颜肃之的关系本来是挺好的,只是后来有了那么一点子事儿,她又有些怵这个弟弟了。倒是原先在京城的时候,对侄女颇多照顾,便绕了一圈儿,跑到颜神佑这里来撞木钟。

颜神佑道:“他这个本也不难,我说与阿爹就是。倒是阿旭…我想跟姑母借她一用。”

颜氏奇道:“那个丫头,你要她做甚?她就会淘气了。”

颜神佑道:“帮我做事,行不行?”

颜氏便有些为难,对颜神佑道:“她与你们姐妹不同,没那个本事呐。又淘气,让她做事,保不齐她就要惹祸,还是算了罢。我现在就想着,等她出了孝,结门好亲,我也就能闭眼了。”

这就是不答应了。

亲妈不答应,颜神佑还真下不去手让人家母女不合,只能撂开了去。口上还要说道:“我看她文静多啦,不用着急,青年俊彦多了去了。慢慢挑。”

颜氏此行的目的达到,担心侄女再把她闺女给拐了去,便不敢多留,指一事就走了。她肚里明白,自家就得看着弟弟能混成什么样了,最好的,她能成长公主。但是,这个长公主辈份虽高,份量却不比侄女重。让儿子们出头就行了,闺女什么的,一旦出去惹出事儿来被群起而攻。颜肃之、颜孝之能保得下闺女,颜氏却保不了徐旭平安无事。

哪怕是李彦,肯让孙女儿出来,也是因为他既有名望,现在又有不少权利。颜氏却没这样的底气,只能低调再低调。

送走颜氏,颜神佑也笑了。想过这条路难走、事难办,没想到亲姑母都不肯沾手。怪颜氏?趋利避害是人之本能。颜神佑自己都得小心,万一把人都忽悠起来,最后事没成,再叭唧落地上,这造孽可就造大了。

选女官,那就得分外小心。颜神佑仔细想了想,除了女官,还要再招一部分女吏。吏目里并不是没有女人的,比如女监里,就是女狱卒做看守。颜神佑想双管齐下,上层与下层都搅它一搅。

昂州府便又贴出了新告示,一是选官,一是择吏。其余条件不变,都须有保人等等。却又特别添加一条,不限性别。颜神佑特别承诺,男女分开考试,不令男女混杂。

即便如此,来报考的女性只是男性的十分之一。反是想做小吏的妇女居然达到男子的三分之一,这让颜神佑大跌眼镜。

甘铭见状,对颜神佑道:“也是多亏了此间风俗。”甘老先生自从再回昂州,又焕发了精神,连他儿子都没他这么有干劲儿,只能瞪着眼跟在他后面,就怕老爷子累坏了。没想到老先生有了事情做,居然忘掉了不少烦恼事,走路生风,记性绝佳。

颜神佑心说,已经很多人说过这个话啦。对甘铭一笑,道:“这是您的职事,还请多费心。”既然请甘铭来掌一州之铨选,她哪怕心里再痒痒,也得忍着等甘铭汇报了名单上来,再做最后决断,而不能提前插手。

甘铭与颜神佑合作得也颇为愉快,就是因为颜神佑能克制自己的想法,不去添乱。

三场下来,颜神佑发现,女候选人已经是男候选人的十五分之一了。甘铭倒不以为意,对颜神佑道:“毕竟见识不同。”颜神佑也不得不承认,这个时代许多闺阁女子并不像男子一样受过正规的教育,看问题的角度与处理经验不如男子也是正常的。

粗粗一看,金家又有一个女孩子考中,是金六、金七的堂妹金九,名单里还出现了广州黎氏的一个女孩子,行四。颜神佑摸摸耳朵,这样的情况还真是在预料之中啊!寒门出几个有出息的男孩是常有的,却没有几家在生活不那么宽裕的情况下肯培养女孩子。能出头的女孩子,多半是家里条件很不错的。

再往下看,出乎意料的,居然又出现了古尚书女儿的名字。

除开黎四娘,其余人颜神佑都认得,万没想到古家女儿还会来,居然也考中,真是意外之喜。笑对甘铭道:“有这四个,已是值了。”

甘铭道:“能做事便好。”颜神佑问道:“我意先将她们收入幕府,且做文书,看几月再作安排,如何?”

甘铭道:“老成谋国之言。”

颜神佑放下心来,又问择吏之事。甘铭常以“小吏临民,比官更要紧”,连择吏都是亲自过问,颜神佑故而有此一问。

甘铭道:“已定下了。娘子也要亲自看一看才好。”

颜神佑才要答允,却听外面一阵喧哗。丁琳面色诡异地进来了道:“娘子,外面有个…奇人!”

颜神佑道:“怎么说?”

丁琳道:“她不识字,却说自己能做官。”

“噗”

丁琳看着颜神佑面前的水渍,面无表情地道:“还是个寡妇。”

颜神佑:“…”卧槽!神人!

甘铭看颜神佑擦了嘴巴,才说:“她说了什么?”相处这么些日子,甘铭对这些小娘子也有些了解,如果不是有转折,丁琳是不会拿这样的事儿来消遣孕妇的。

丁琳道:“老先生猜着了,她说‘认字儿不过是为了明白理道,可谁说明白道理的人就非得认字呢?谁个又能说认了字就一定明白道理了?’”

颜神佑与甘铭互看一眼,才说:“可惜了那一口茶,你早说这一句,我就不用喷了。文以载道,文并非道。”

甘铭道:“只此一句,当得娘子一见。昔日山侯之母,也是目不识丁,休说是她,便是山侯之父,也识不全字。”

颜神佑道:“高祖也是个睁眼瞎呢。”大长公主她爹,就是个文盲,后来当了官儿,也没认多少字,勉强当了个半文盲。因为当了官有了点钱,儿子们倒是聘了几个老师灌了点墨水,水平却也不怎么高。直到五王与虞喆等人,才算是受过系统教育的。

便召来这位寡妇,看她究竟有何本领。

让颜神佑惊讶的是,这一位布衣荆钗,十分朴素,年纪却在三十开外了。颜神佑以为,能有这么一股子闯劲儿的,应该是个十分年轻的少妇才对。以本地之风俗,三十来岁,做祖母的也不是没有。可这一位…

再细一看,此人肤色微黑,却生得颇为俏丽,行动敏捷,一双眼睛黑白分明,像养着两眼泉水一般。颜神佑心道,常见书上说,异人有异相,这一位,也算是异相了罢?

这位女士大约在刚才被一路指点了一些规矩,见了颜神佑先不打量,利索地先行一礼,自报家门。

颜神佑听得越发惊奇了。此女姓冯,江湖人称冯三娘。前后嫁了三个丈夫,长的活不过二年,短的只活了五个月,都死了!三个丈夫三个姓儿,依夫家称呼就太混乱了,索性以娘家的旧称呼自称了。

连死了仨老公,自己又不是富贵人家女人,也没啥后台,还能这么有闯劲儿。就冲这一条,颜神佑就得佩服她。

佩服归佩服,她却也是不养闲人的,该考的,还是得考。颜神佑便问她:“你先前说的话,是自己想的,还是有人教的?”

冯三娘道:“凭一句话,娘子肯见我,能出这么个主意的人,怎不自己来呢?”

颜神佑笑而不语,世间怪人隐士多了。又问她:“你既不识字,又明白什么道理呢?”

冯三娘道:“天下的道理都是一样的,不外公道得失。得失近,公道远。”

这倒也是一般,考虑到她也没啥文化,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也是不错了。颜神佑琢磨着,倒可让她为吏。昂州的吏,与旁处不同,并不是入另册受歧视的。

甘铭却突然问道:“现在的昂州,须得做什么?”

冯三娘一愣,看是甘铭,态度更恭敬了,轻声说:“乱人太多,娘子们得正位。”

咔嚓!

颜神佑头上炸起一道雷来,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又目视甘铭。甘铭一点头,颜神佑才说:“你倒留下来,咱们一面说话,你一面习字罢。”

冯三娘连连摆手:“我嫁过一个死鬼,识字儿,也要教我,到他死,我也没灌进半点墨汁,不中用的。”

颜神佑无奈,只得将她暂留府中:“有话,慢慢说。”

冯三娘苦笑道:“娘子,您给个实话,我成是不成的?”

颜神佑道:“那你得先跟我聊一聊天儿。”

冯三娘道:“那得聊好些时日了。”

颜神佑道:“我总不让你白来这一趟。”

冯三娘在颜神佑头上劈了一道雷,惹得颜神佑亲自跟她谈话的时候,阮梅和济阳王也觉得自己的头上被颜肃之给劈了一道雷下来。

阮梅还好,自己就是个神经病,自从跟了颖川王,他就一直被各种徼文骂,他的手下也不能幸免,早早就有了免疫力。这回一看颜肃之的徼文,又是骂他倒行逆施,又是骂投靠他的旧族不要脸,他用仅存的一只眼睛翻了个白眼,将徼文丢与投靠了他的一个查姓男子,让他去对喷。

济阳王就要崩溃了,简直哭笑不得。特么这是哪个神经病没吃药就跑出来祸害人间了啊?!哪条王法说闺女也有继承权了?你这不是要破坏礼法吗?你好意思说我是窃居正统吗?我不当皇帝,让你一个神经病来干吗?

济阳王足有大半个时辰没回过神儿来。

等清醒过来,头一件事就是召集了人手反骂回去!济阳王自然不会认为自己是反贼,他的追随者也不认为自己是反贼,他们认为自己是正义的,从倒虞喆开始,他们就是对的。反倒是颜肃之,这么搞简直是丧心病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