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肃之笑道:“大妙。”

丁号便露出一个矜持的微笑来。

大家一致把目光投向了唐仪,唐中二这会儿酒还没醒呢,左看右看,摇头晃脑,最后问颜肃之:“他们都看我干嘛?”

让你当说客咯。

卢慎便上前,轻声说道:“这事儿,还得大长公主出个面儿才好。毕竟,那是虞家的事儿。”

唐仪眼珠子缓缓地转了好几圈,就在颜神佑以为他要翻白眼的时候,他明白过来了,一拍大腿:“就这么着!”拍完了,趁众人放松的时候,却又问,“社稷易主,我没话说,可是不能真的绝后吧?”

李彦冷声道:“难道你要认回逆贼?”

唐仪脾气也不大好,口气十分冲地道:“不能真绝嗣吧?!”

李彦:“…”心里是希望虞家绝嗣的,可口上不能这么说。

颜神佑笑道:“绝不绝嗣的,就看伯父舍得舍不得了。”

唐仪揉了揉额头:“哎呀,都被你们搅糊涂了。反正我的意思,你们知道,别跟我打马虎眼儿。”

颜神佑也没好气地道:“您又不止一个儿子!”

唐仪呆了片刻,道:“同姓不婚,异姓不养。”

颜神佑特别干脆地道:“那就改个姓儿。”

这也不失为一个好办。

唐仪也不傻,这会儿酒突然被吓醒了。他的儿子,哪怕不袭爵(这个爵是估计着给外戚的,不可说,不可说),也少不了荣华富贵。可要承了前朝的嗣,那可保不齐一辈子被猜忌…他得…“让我想一想!成啦,不就让我娘去骂我舅么?这事儿她也没少干呐!我知道了。”

颜肃之很担心地跟他一同往外走:“你行不行啊?”

“切~什么叫行不行啊?”

这事儿,也就这么定了下来。

大长公主听了唐仪的忽悠,还没听完,就说:“好啦,我都知道啦。那两个小畜牲,嘿!你拿我的印信去,随你们怎么写,我盖印就是了。”

她这么平静,唐仪反而有些不安,小心地叫了她一声。大长公主不耐烦地道:“滚滚滚,我没那么经不起事儿,”说完,眼泪又流了下来,“这可就真的绝后了呀!”

唐仪这才小声地说了颜神佑的建议,大长公主听到最后,也不哭了,一抹眼泪。女人们天生对这些个事儿敏感,想了一回,大长公主道:“可惜他家六娘大了些,不然必要求给二郎才好。你也不要想山侯家的闺女了。过了年,就不要再守三郎的孝了,催他们家,赶紧给两个丫头完婚!”

唐仪道:“不是,这干颜四家丫头什么事儿啊?”

大长公主道:“他要答应把个姓颜的丫头说给二郎,你再答应叫二郎姓虞。”娘家是亲,比不得亲儿亲孙。

唐仪慢半拍回过味儿来,乖乖地答应了,抱着大长公主的金印,跑去跟颜肃之商议事儿去了。

第243章 神兽的野望

唐仪去寻大长公主商量事儿的时候,相府的会议还没有散。既然已经开会了,干脆就把其他的事情也顺便讨论一下了。主要还是颜神佑这个提议,在这个时候由她提起来,真是相当的微妙!

连李彦都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她的肚子。

这种“外孙(其实是曾外孙)继续政治遗产”的事情,让在座的男士们本能地觉得有那么一丝不太对头。山璞倒是没有往深处想,他跟他妹,那是平分的家产。虽然因为能力以及性别的原因,他拿的是大头,可他妹也是继承人之一了。其他人的想法就特别丰富多彩了。

比如霍亥,已经跃跃欲试,想跳起来一争长短,想跟颜神佑说“下不为例”。他想说“别想把这个时候的特殊情况当成正常来做”。

比如卢慎,他很想劝一劝这位大姨子“由你来提这种建议很不好。”

比如李彦,他在忧心忡忡,生怕颜神佑干出什么太出格的事儿来。眼下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怎么着都好说。一旦天下归一,再闹起来,那就是你死我活。颜神佑肯定不会坐以待毙,而其他人必须要维护礼法,这里面的问题就大了。

所以,唐仪风风火火的走了之后,分明已经没有人再开口说话了,还是无人肯移一移尊脚,回家去睡觉兼醒酒。都有一肚子的话想说,又不知道怎么开口,却又都觉得这是一个必须解决的大问题。越早解决越好,早早地划下了道儿来,免得以后越界了不好处理。总不能打下了天下,却因为这点小问题搞得功败垂成,那就不美妙了。

大家的心思,颜神佑略略也知道一些,她倒是想趁这个机会,也透那么一点意思出来,免得这些人想东想西的。她能理解这些人的顾虑,理解归理解,心里也不是没有那么一点赌气的。她故意不走,也故意不开口,先让这些人多担心担心再说。

山璞是真的不大理解山下人的思维,读再多的书,在继承这件事情上,他还真是个好哥哥愣没想到这一条儿。他只是心疼老婆,怕她不耐久坐,想让她早点歇一歇才好。还没开口,颜肃之已经发话了:“给丫头换个座儿。”

便有侍者搬了具枰来,山璞倒是不客气,扶着老婆就坐了上去。下面眼色乱飞,都道颜肃之也未免太宠女儿,这情况有点儿不妙,有看颜肃之的,有看颜神佑的,还有眼睛往六郎那里看的。

颜肃之一看他闺女那八风不动的镇定样子,再看他女婿那个呆货一副“这很正常”的表情,他的脑袋就开始疼了。再一看儿子,虎墩墩、圆滚滚地坐那儿,就是一个大肉丸子。颜肃之整个人都不好了。

卢慎自认倒霉,不得不出来暖一个场,语带轻叹地道:“谁能想到高祖去后,虞氏便手足相残,乃至于亡?”

说完便想抽自己一嘴巴!这哪里是在暖场?分明是说了最不该说的冷场话!

果然,丁号正在用一种看烈士的目光看着他,眼神里居然还隐隐透着一丝景仰!卢慎想掐死这个死结巴!室内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的身上,包括颜肃之。看着发言人,这是一种基本的尊敬和礼貌,但是到了这里,卢慎如芒在背,特别希望大家忘掉他!

颜神佑挑了挑眉毛,真是没想到卢慎开口就这么说了出来,她也不接话,以不变应万变。李彦却沉声道:“是虞氏之德不堪承命而已。”

李彦天生跟虞家不对付,这话他来说,众人不由会心一笑。颜神佑也不再沉默,只是轻轻地道:“逝者已矣,再说它又有什么意思?不如说说眼前的事儿。”

卢慎终于找到一个可以转话题的机会,问道:“不知二娘又有什么好主意了?”

颜神佑微笑道:“石经,可以开始刻了。只是安放的地方,还得仔细斟酌。怎么宣讲,也须仔细斟酌。这一回做得好了,以后…”说到这里,她便停住了。有的时候,有些话,不需要说得太明白了。

石经的事儿,在接回了虞堃之后,就被提议暂停了。这件事情里面的门道,在坐的心里都有数儿。到了这个时候,也确实该重新提上日程了。霍亥心里轻啧一声,暗道,这时间掐得也忒准了。一面是颜肃之没有火急火燎地去另扯大旗,赚足了声望,另一面却是他闺女在搞这些舆论宣传。霍亥肚里一算,颜肃之号称不忘旧主,至少要做个两三年的摄政,有这么个缓冲期。在这段时期内,颜神佑在后面搞文宣。

三年一到,哦,现在只剩两年多了,有大长公主背书支持,有充足的舆论基础,再加上手上的势力。这天下,不姓颜还能姓什么呢?

霍亥情绪复杂地看了看颜神佑,原本想说什么的,又闭上了嘴巴,直觉得这件事儿,大方向上他是插不下手去了。

叶琛的反应比霍亥要快得多了,颜神佑还没提的时候,他就已经考虑到了舆论的导向作用。现在听颜神佑一提石经,他也觉得这是个好办法。石经的底稿,颜肃之偷渡给他看过,虽然有部分内容让他觉得略有违和,然而在大方向上,这绝对是一份非常好的文宣材料。

斟酌了一下,叶琛道:“小娘子说得是,石经虽好,天下却乱,如何能令人知、令人信,确须仔细筹划,才不致令诸贤的功夫都白费了。”

提到石经,无论是丁、李还是霍,只要是出过力的,都瞬间紧张了起来。这是一件相当荣耀的事情,只要做成了,就可名垂青史。尤其勘订的还不是普通的书籍,还是以后思想道德的范本,它的意义就越发的大了。可以预见,这部石经只是一个开端,一旦颜肃之广有天下,必须再扩大成果。要勘订的内容就不止是这么一部启蒙式的简单书籍,而是重订天下经籍!

李彦等人都明白,后者是多么庞大而荣耀的一项工程。从颜肃之光复京师之后带回来的情报来看,京师的状况很不好。这个“很不好”并不是指局势又或者百姓的生活一类,而是指典籍档案。这两样都是易燃物品,一旦烧起来,抢救不及,统共加起来也剩不到三分之一了。档案还好说,人在那儿,地在那儿,兵在那儿,自己地盘上的,再统计就是了。别人地盘上的,也可以慢慢回拢。

典籍可就坏大了。虽然各家肯定会有自己的珍藏,可是京城经过一次洗劫,根本不剩多少了,甚至有拿了竹简古籍垫桌角、裁了帛书当鞋底的事儿。你能指望一群叛军出身,路上又挟裹了许多流氓无赖的部队有什么素质修养不成?

这就要收集散落在民间的典籍,要有知名的专家学者来搞个重订。这,才是大头!并且,这项工程会耗费巨大的人力物力财力,还要耗费很多的时间。如果现在石经的事儿效果不太好,建国尹始,大乱初定,需要休养生息,可能就会把这事儿给搁置了!

从老成谋国的角度来说,搁置个一二十年是无可厚非的事情。修书所耗甚大,如果不能保证效果,在家底子很薄的时候,脑筋正常的政治家是不会搞这种事情的。

众人的心都被提了起来,暂时是顾不上那个令人不太愉快、一点也不想碰的话题了。

搞文宣,颜神佑是一把好手,颜肃之也没客气地问闺女的意思。

颜神佑是想借此普及一点科学文化知识的,至少开个扫盲班。哪怕不能扫盲,也不能让百姓被蒙蔽了。在搞普法教育这一条上,她认为有一个人做得相当不错。朱八八同志不愧是贫农出身,出的招儿特别贴切劳动人民的生活。

宣讲案例!

颜神佑就是据此稍作调整,提出了自己的意见:“只是说理,恐怕很多百姓是听不懂的。所以,要做两手准备。其一,教百姓识字。其二,宣讲案例。”

丁号道:“只恐抽不出手。”

李彦道:“先在昂州一地试行。”

颜神佑脸上一松,这跟她想的一样。昂州的环境相对宽松,不像是其他三州,受既定的思维影响那么深。等昂州推行得差不多了,思想再度统一了,有了样板,再往四周幅射,效果就会好很多。

就像丁号说的,如果贸然广泛推行,不考虑接受度的问题,也得考虑人手的问题。

颜肃之道:“此事交丁尚书办理,”又对颜神佑道,“你也看着些。”

颜神佑痛快地答应了。她要是让大家都放心了,那就不是她了。于是,她主动又提起了关于继承的问题。

颜肃之:“MD!”不得不说,颜肃之本人也有那么一点不太敢面对这个问题。就想着拖一拖吧,兴许拖着拖着,问题就解决了呢?

万万没想到啊,自己的闺女一孕傻三年,她自己先提出来了!颜肃之对颜神佑的智商是很相信的,知道她总是喜欢通过预判,在事态还没有扩大的时候抢先埋线。可现在,明显不是一个商量这个问题的好时候。颜肃之希望,通过颜神佑与大家的相处,消除了彼此的偏见和隔阂。

可颜神佑居然挑明了这个事儿,这让颜肃之的脑袋更疼了。

听颜神佑说:“大长公主之孙承虞氏之嗣,还须定个章程,立以为范。”

李彦抢先道:“女户?”女户是原本就有的一种现象了。李彦之所以抢先,还是不想颜神佑去撞南墙,下意识里不想让话题往激烈的方向跑。李老先生是个恩怨分明的人,此时却不得不和起了稀泥。

颜神佑思考了一下道:“不全是。”

六郎一直在静静地听着,到了这会儿,也忍不住问道:“女户最多还是与财货有关,阿姊这么说,是要比照着承爵的事了?如果这样,则诸侯不绝。唔,也好,也不好。只怕会弱干而强枝。”

他倒是愿意相信他姐。作为一个正常家庭出生、成长起来的孩子,他的猜疑心并不重,对自家人也是比较和气的。他也受了李彦的影响,听到“女户”,也下意识地被带入了,觉得这个也没什么。女户不过是正常家庭形态的一种补充而已,既不多,竞争力也不强,最终还是要回归主流。在民间这种情况并不少见,国家也早就承认了。但是在袭爵承嗣、尤其是大家庭的继承上,还是没有这样的规定的。

一说这个,大家就都皱起眉来了。封建其实是对中央集权的一个极大的削弱,封建诸侯的本意,本质上是酬功,是对自己人的分红。当然,也有让诸侯拱卫皇室的意思。只是大部分情况下,如果皇室弱到需要诸侯拱卫了,多半会沦为强势诸侯的招牌,最后被取而代之。又或者,诸侯混战,根本不管宗主,最后谁拳头大谁就当老大。

很多时候、很多朝代,就是靠各种犯罪、各种绝嗣来平衡的。在坐的都是有识之士,并且,封侯的极少极少,可以说,虽然思想上比较高端,但是出身上还比较土鳖。

颜神佑摇头道:“不是那样的,我是这样想的…裂土而不临民。”

李彦的脸上露出一种带着些许梦幻的表情来!大声道:“这是要万事决于朝廷?”

颜神佑微笑道:“天无二日,民无二主。”她就是搞割据起家的,自然不能让别人步了她家的后尘,来割据了她家的地盘。真是只有军阀最明白怎么收拾军阀了。

李彦这样的人,凡是追求高一点的,脱离了所谓低级趣味的,都在寻求着“盛世”。怎么样才能让国家富强,让百姓安乐,能够让这个国家不再是政令不通、一盘散沙。是这个时代学者们穷其一生都想探索出答应的问题。似李彦,已经摸到了门道,无非是要有一个明君,有一个强有力的朝廷。但是具体怎么做,要如何“削藩”,办法还是比较朦胧的。

叶琛与霍亥也兴奋了起来。

在他们开口之前,六郎已经在跟他姐讨论了起来:“如果有人不答应呢?”

颜神佑打了个哈欠,懒懒地道:“又不白拿他们的!给俸呗。给俸,还能保其血胤不绝。这样的价码,也够了吧?给脸不要的,那就不给了。”

这种无赖的风格…

姜戎是一直保持着聪明的沉默的,此时忍不住看了他妹夫一眼。艾玛,这种无赖的样子真特忒让人怀念得想揍飞她啊!

颜肃之也听住了,更多的是欣慰,他儿子和他闺女相处良好,将他的心病去了大半。众人也知其意,也不想让一个手握着兵权的“公主”跟“太子”不和,这会儿不和了,是大家一块儿去死。

六郎问得尤其仔细,如果一级,如何承袭。袭爵的制度,发展到现在,已经是比较成熟的了。不过,由于新的制度里,诸侯不再有在土地上的诸多主导权,尤其是藩王,对事务的干预已经很少了。那么空出来的权利的空白位置,就需要填满了。以前的藩王,可能对中央不够忠心,但是对于守边这样的事情还是很尽心的。现在这样的空缺就需要有制度去填。

对于这一点,颜神佑表示不是什么大问题:“便是前朝,也不是凡事都靠藩王的。若是担心反弹太过,可以一步一步的来嘛。先封,再收。”

山璞道:“分了下去的再想收回来,难!不如开头便不封。旧族势颓,难有一争之力,得保其爵禄,已是开恩了,顶多就是聒噪几句。若再引入强势者,只怕君臣之间,有善始而无善终。”

颜神佑道:“我都不要搞了,谁敢再搞?!”

要问的,六郎已经发问了,要回答的,颜神佑已经回答了,讨论到最后,已经没有旁人什么事儿,只剩听的份儿了。众人听得目眩神迷间忽然听到颜神佑这么说,一室都是放心的呼气声。颜神佑这是摆明了车马,她不要争什么天下之权,她所图谋的,更大!

李彦却是听明白了,这已经不是继承的问题了,而是要…废除传统的分封。

再结合石经的内容。李彦觉得,颜神佑这是在下很大的一盘棋,大到…要改变整个政治思维。仔细想来,类似的事情先贤已经在做了,比如说,从全部的分封,到郡县。现在,则是在这个基础上更进一步。

李彦放心了,颜神佑并不是一个疯子,想要彻底地推翻现在的制度。她一直在做的,是在现有制度的基础上去推进。

不过,还有一件事情,李彦觉得自己是必须要提一提的,说得还特别地直白:“那不是养猪了么?京城之陷,旧族之殇,便是前鉴。”

颜神佑瞪大了眼睛道:“领俸禄难道是白领的么?难道他们想白吃白拿?!”这句话逗乐了屋里的所有人。这些人,也有肯定能够得封爵的,比如姜戎,也有自觉以功可以得封的,比如丁号、卢慎等人。只是前者聪明,后者还没有被封过,眼睛又是盯着朝廷的。

这些人,都是有些城府懂不少阴谋的,心里明白,除国这种事情,端看上位者的心情了。接受颜神佑提出来的“交易”,远比不接受好得多。废除了传统的分封,好处是显而易见的,那就是,即使以后有争位等等的事情,至少…战争会少很多。除了阮梅那样的神经病,谁乐意天下大乱呢?一乱起来,亲朋友好友死一堆,自己还不一定能够出头。这样,对国家的冲击可比军阀混战要小很多。

为国为民,这倒真是大势所趋。

“如今一应户籍文档失了大半,就算有冒认的,也分辨不出来。与其混淆血脉的险,不如就择咱们认得的女子来承爵。好歹也是亲生的,不是冒认的。”

姜戎心里已经承认这个是没办法逆转的了,还是含蓄地指出:“只怕旧族有异议,无论如何,往日礼法之中,可没有这一条。”

颜神佑笑道:“所以石经要先刻出来,”她那经里,可夹了不少私货,最后,她又抛出了一个理由,“存亡国、续绝嗣,可是仁者之举呵!京师之变,旧族十去六、七,不知灭门绝嗣者有多少?要都认了,被骗了,岂不是犯傻?要全然不顾,说外面来的都是假冒的,只怕兔死狐悲呢。”

姜戎默然,他就是兔死狐悲了。这么一想,倒也不失为一种弥补的办法了。他自然能够看得出:“只是这样,固是续绝嗣。可没了封地、没了坞堡,过不了几世,怕他们就要泯然众人了。”没了赖以生存的土地庄园作为基础,世家的衰落,也是必然。

颜神佑道:“不这样,他们现在就完蛋了。”

这话说得相当不客气了,姜戎却无法反驳。六郎又给了他舅会心一击:“原本吃得比人好、用得比人好、有名师教着、有古籍看着,这样要再比不得寒士,还是趁早死了算了。免得给祖宗丢人。”

姜戎:“…”MD!一定是他们爹的基因不好!我妹子是个文明人!

李彦却明白,颜神佑这样做,也是事出有因的。这样通过强力,硬生生地将旧族再拉回来一部分,也是为了制衡。就像颜神佑劝他的时候说的,旧族有不好,但是毕竟有积累,可以说,在修养上,水平比很多草根出身的好太多了至少,人家吃相比草根好太多了。心里说一句不太合适的话,看颜启那货,要不是有楚氏在,颜家也跟赵家一样,全家死绝了。

想明此节,李彦也不藏私,道是旧族与寒士各有所长,当相辅相成。颜神佑自己却有些啼笑皆非的,她刚穿来的时候,对世家可是打心眼儿里瞧不起的。要不是因为亲妈是旧族出身,舅家又十分和谐,她早不知道胡说八道多少回了。现在却成了要保护旧族的人物。真是,造化弄人!

姜戎也明白这么个道理,一看俩外甥,只好叹一句:“后生可畏。”

叶琛却是思考之后猛然发问:“旧族原就有根基,自然是比得过寒士的了。若是将人都引入了朝廷,权柄反而易被人把持…”

这才是要命的,你要是割据,他还得打上一打,不割据了,直接搞了个中央集权,都搁中枢这里争斗了,最后便宜了谁还真是难说了。

颜神佑笑道:“六郎方才不是说了么?”

叶琛:“…”你们倒是不怕。

颜神佑却又转移了话题:“济阳初时,颇得士望,京师之变,他可收拢了不少人。看他发来的书信,文辞娴雅,却不像是他能写得出来的。先时承爵之议,也是为了…”

响鼓不用重槌,听的人很快就明白了过来。五王颇合旧族之意,不少旧族会去投靠于他,旧族的声望加上虞氏血脉的号称,实是一个劲敌。颜神佑此举,就是拉着没有根基的女儿系,扶植为正统,去对抗济阳王那里的枝系。虽然总觉得有哪里不对,但是…与其费力拉拢旧族枝系,倒是真不如扶植自己势力范围内的女系。反正,这也是权宜之计。

颜肃之放下心来,暗道,这样倒也不错。同时,他还看到了这里面的好处。如果按照礼法,承爵之人不合意,朝廷也便多了一个选择。更便于制衡。没有哪个皇帝是希望手下的勋贵集团整个儿玩完的,相反,皇帝还是挺希望有些好帮手的,毕竟,皇帝不可能把天下的事情都做完了,那样岂不要累死?

承爵的改革与选拔寒士一样,都扩大了他的选择面。对于守旧者与旧族来说,这是自身的垄断地位受到了威胁,但是对于皇帝来说,却是比较喜闻乐见的了。

想到这里,颜肃之便也不介意跟大家讨论一下关于“关于女儿继承权”的问题。

颜神佑明白,这会儿不可能争到跟儿子一样排序的。便要求,在直系子孙之下,却在其他人之上。继承,便要改姓。这个在女户的规定里,也是原本就有的。当然,如果父亲想让侄子来继承,而不是女儿,那可以提前指定,否则,女儿的继承权在侄子之上。

颜神佑又提出:如果外孙想要有继承权,必须是与外祖父有血缘关系的。现在的家庭形态的问题,庶出子是算到妻的头上的,却又没有血缘关系了。如果女儿没有亲生子,则继承须转回侄子那里。

霍亥原本心里不太痛快的,听到这一条,又觉得这是很对的,问题又回到了保护父系的血缘上了,更像是一个补充条款了反对的意见就更小了。叶琛却本能地觉得这事儿好像不太对,至于哪里不对,他又说不大上来。

这也是他思维的误区了,万没想到,颜神佑这是…要破宗法。宗法缘于血缘,却又与血缘并不等同。现在的宗法,依附的是父系的血缘,颜神佑的新建议,却是将母系的血缘也列到了同等的位置上。在继承方面,如果是继承父系,则庶子等权益是有保障的,如果据此而继承母系,则是剥夺了非亲生的继承。

她在变相地提高母系的地位。虽然改变只是细微的,在原有的制度的基础上再加把劲儿,可谁说这样一点点的量变,不会最终引起质变呢?

颜神佑明白,最终还是得靠大力发展生产力,但是,现在有的条件下,一步进入工业社会是不可能的。必须两手抓,一面让思想不要固化,得着机会就松土。另一面才是发展生产力,这个现在反而没法急,天下还没太平,想大面积推广先进技术都比较困难。

比如在广州、昂州已经推广开的曲辕犁和筒车,扬州、荆州,就还没有起步,更不要提广大的北方了。

能有现在的成果,颜神佑已经相当满意了。之所以现在提出来,一是她在未来一两年的时间里精力有限,二也是来个预热,先试行,总比天下一统,保守势力也跟着聚头之后再提出来,要容易通过得多。

现在做了,就有既得利益者,到时候,不用她亲自上阵,自然有人跟保守势力对掐。

颜神佑想得,是相当美的。

冷不防,颜肃之却说:“好啦,也不早了,都散了罢。今天的事儿,且保密,我理出个章程来再说。续绝嗣还是不错的。”最好的当然还是不再分封出去土地,只是象征性地给钱。颜肃之已经想到了,可以把爵位暂时分为两种,一种是这种靠他才能续嗣的,那就只给个荣誉爵位,发点钱。另一种,是实打实有军功的,那就要别样对待了。

正想着,唐仪便来了,带来了大长公主的大印。颜肃之笑道:“甚好。”交给丁号去起草痛骂济阳王是个败家子的徼文。又将方才讨论的结果,慢慢说给唐仪听。

唐仪听了,脸上不自觉就露出一个笑来:“这样最好了!”是的,这样最好了。这样,即使他儿子过继姓了虞,没地没人没权,但是可以一路荣华到底,也不用被猜忌了。

颜肃之也开心:“好了,都该干嘛干嘛去吧。”

唐仪还特别叮嘱颜神佑:“要小心啊,别太累着了。”

颜肃之:“…”卧槽!谁才是她亲爹啊?!

六郎:“…”妈蛋!岳父忒不靠谱了!就算是亲爹,也不好在公开场合这么婆婆妈妈说闺女因为怀孕而需要休息的事儿吧?

颜神佑一摆手:“没事儿的,我再招几个人来帮我。”

“啥?谁?!”颜肃之和唐仪都很惊讶。

颜神佑道:“人多了去了,不是还有不少旧族之人涌过来么?”京城拿下了,许多旧族往旧京里去,也有许多人吓破了胆,觉得那里不安全,又或者是很有眼光,觉得昂州这里才是政治中心,也有不少人跑过来的。

颜神佑就是想在这些人里挑些男女,没错,男女。像楚氏、姜氏等人这样素质的旧族女子,谁说不能用的呢?同时,寒族里也以召一些类似金家姐妹这样的女孩子,予以低级的官位。

如果说,男子热衷于读书是因为读书可以做官,那么,谁说现在招收女子为官,不能诱导民间女童识字的风潮呢?反正她现在很闲,可以开始招识字班了。

不过,在那之前:“郎君,明天我带你去见一个人吧。”

第244章 阮梅也称帝

颜神佑的想法还只是一个大概,既不成熟,也不可能成为主流。在李彦有意的误导下,被当成女户一样的存在。到了最后,连李彦自己都相信,这只是一个对现有礼法的补充了。

事实也是如此,至少,与会的人是这么认为的。连颜神佑自己也明白,现在还不到时候,不过这总是一个好的开端。经济基础达到了,但是思想转不过来的时候多得是。她现在要做的,就是从思想上撕开一道更大的口子。等着水到渠成。

颜神佑还挺担心被人一口否决了的,因为这个步子迈得确实有点大。并且,是她跟颜肃之等人说的,未来的国家,是需要拆一拆大家族的。现在她做的,又与原本的说法有些不同,竟有自相矛盾的意思在内了。

好在大家组团很久了,相互之间倒也有了一些信任,不至于将彼此想得很恶劣。再者,新的想法的提出,倒是弥补了简单粗暴地拆卸大家族的做法上的某些不足。这里是昂州!还有一个盘踞在这里十年的小变态!不知这觉间,改变了许多人对于女人的看法。

颜神佑选时机选得相当不错。

颜肃之略一思考,也觉得这样的调整比较合适。心说,够狡猾,干得好!不愧是我闺女。

这也是拆分旧族的一个方法。有直系血统的女儿,与无法证明血统的旁枝,按礼法,后者才有被承认的继承权。现在却拎出前者来,承认其继承权,到时候,内斗就够旧族喝一壶的了。

丁号旁观了许久,心里摇头,暗道,要不是你闺女战绩太凶残了,这样的提议根本行不通好吗?到底行不行,还得看后来,看她能不能打开局面,这天下,可不是昂州,昂州风气开放,山侯妹子险些就是个女头人,出了昂州这个地方,还是礼法大行其道。

外面可比昂州艰难得多了,要是打不开局面,什么女侯女爵,也不过是昙花一现而已。不过…丁号摸了摸下巴,深深地怀疑颜神佑这个“找人帮忙”,又是要弄一群女人过来了。

丁号正思量着,那边儿会议已经结束了。

议事毕,代骂文也写好了,颜肃之略一看,就下令发抄了出去。山璞一看没自己什么事儿了,赶紧护着老婆回家休息。这会议也就算了结了。

六郎心里却很好奇:这俩…有什么小秘密呢?很想掺一脚去一下下,肿么破?

让六郎十分好奇的事情,并不是什么秘密。颜神佑回家之后就让人准备了祭品,去祭一祭林大娘。来往坞堡与府城需要一段时间,一大早便走了。阿琴还是极不放心的,犹豫了片刻,还是劝了一句:“娘子还有身子呢,别带了不干净的东西回来。”

颜神佑眼角一抽,最后还是和气地道:“她总是不会害我的。”

阿琴一噎,也只得咽下了剩下的话。林大娘在颜神佑心里很重,这一点她是早就知道的。既然主人家不肯听,她也就只好在心里担心了。颜神佑的命,别说,还真是特别硬的。阿琴就这么带着深深地担忧,哀怨地看了颜神佑一眼。

颜神佑一个哆嗦,特别认真地跟她保证:“我带上郎君,去去就来。”

阿琴:“…”有这么个主子,真是让人操碎了心!

颜神佑到底还是带着山璞去了坞堡附近,林大娘的墓自有人看守,听说她要再过来,头天又有人去重新堆了回土。颜神佑与山璞再过去时,坟土还是新的。摆下祭品,颜神佑郑重再拜。喃喃说着昨天议事的事儿,说着她准备再选女官的事情。

山璞知道这里埋的是谁,也知道林大娘曾救过颜神佑一命,他倒没有阿琴那样的忌讳,颇为感激地给林大娘上了一炷香。听颜神佑说着近期的事情,也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

直到颜神佑说完,他才郑重拜了一拜,道一声谢。颜神佑情绪还没有平复过来,对山璞絮絮地说着林大娘之不易。山璞道:“她可惜了,要不是摊上这样的父母家人…”

颜神佑道:“物不平则鸣,人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山璞道:“不过,你说的选女官,我怕有些人是不乐意的。哪怕她有那个本事,却也多有顾虑。”

颜神佑道:“我知道的,所以先从亲戚里请人来了。”

丁号能发现的问题,颜神佑自然也不会不小心。她从一开始就对自己要做的事情有了清醒的认识,这份清醒,更多的不是体现在“思想超前”而是在“小心谨慎”与“绝不浮夸”上。

山璞颔首道:“你心里有数便好,这事儿,急不得。我们山上人不在乎这下,可山下人却看得颇重。纵然在山上,也不是所有女人都行的。颜神佑道:“我只管给人机会,她们争不争气,我就算不着的。烂泥糊不上墙,难道我还要硬糊它不成?”

山璞摸摸她的头,安慰道:“莫急,莫急。你现在不大方便,多找几个人分担也是好的。女人总有许多不方便,这也是个难事儿。心里有数,别太躁了。”

颜神佑叹道:“是啊。不急。”

山璞扶着妻子上车,自己也不骑马了,一闪身蹿上了车里,对颜神佑道:“我有件事儿,得跟娘子商议一下,也不知道成是不成。”

颜神佑道:“你说。”

“我在想,怎么练兵。”

“嗯?”

山璞看来是想了很久了,说话的时候语速虽慢,却并不磕绊,他认真地道:“我在想,无论是昂州兵,抑或是我手里的人,都是南人,恐不耐严寒。你那里的玄衣好些,到昂州日久,只怕也不大耐寒了罢?”

颜神佑一惊:“这倒是了!”

山璞吓了一跳:“我不过是这么一说,免得你日后猛然想起又着急,你现在急的什么?几处都歇兵呢,打到咱们头上,至少也得明年。”反正只要这问题存在,颜神佑就有知道的一天,肯定还会去琢磨解决方案。还不如他来先打个预防针什么的。

颜神佑放松了下来,颇为欣慰地看着山璞道:“我就是惊这么一下子罢了。这事儿,我还真没想过哩。不过,现在想也来得及,不过是招募北地兵士,再加厚冬衣,顶天加一个抗寒抗冻的训练。”

山璞见她不着急了,才放下心来:“我也觉得是。去冬光复京城,便有些兵受不大住。京城与昂州不过千里地,精壮男子还能扛得住。再往北,气候差得太大,麻烦就大啦。且那里贼众颇多,听说又减赋授田,一时恐经营不过来。招募士卒也恐为难。”

颜神佑笑道:“你这想得可真好,有什么办法没有?”

山璞道:“我想着,南下流亡的人是极多的,扬州的往昂州来,北地的难道不会往京城、扬州去?”

颜神佑拍拍他的肩膀:“这很好呀,下一回你就直接跟阿爹说。”

山璞道:“你既说可行,想来是不错的。”

颜神佑嘲笑道:“难道我说不行,便真的不行了?”

山璞正色道:“那可说不定,我总是信娘子的眼光的。”

逗得颜神佑直笑。

笑完了,对山璞道:“正好,我也有一事,也想说与阿爹听的,你先听听,如何?”

山璞道:“请讲。”

颜神佑道:“我近来看舆图,要选一处作新都,你觉得如何?”

山璞道:“容我猜上一猜,如何?”

颜神佑也学他的样子,道:“请讲。”

山璞道:“冀州附近最佳。”

颜神佑笑道:“君得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