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冼道:”相公休要动她!这样的公主,她不依靠圣人而有了今日,圣人却是一片慈父心肠的!相公的眼睛,且放到政事堂!放到选材上来。”

米挚道:”我也是这么想的,奈何吏部那个田舍翁委实可恶!政事堂里,一旦公议某事,全部由我做主。”

余冼道:”事缓则圆。请相公静下心来。只要此事成了,何惧他人哉?!”

米挚道:”你将事情看得太简单了!单说兴科举之事,他们就都会同意,我是独木难支的!原本老蒋还是有点骨气的,现在也装聋作哑了起来!太尉又休致了,唉…”

余冼微微一笑:”赵某是最没用的一个人,平日不过应卯而已,怎么就回死盯着古贺了?还查得那么仔细?”

”难道他竟然是个深藏不漏的高人?”

您老还是有点蠢。米挚道:”是我偶然听说,央他去查的。他虽然懒散,却记恨一件事情,最恨昂州出仕的那些人。蒋峦一时俊彦,怎么会发现不了其中的猫腻?蒋氏并不曾似相公想像的那样背离啊。不过趋利避害而已,他们的心里,还是知道善恶的。蒋氏现在,死不起了。”

米挚心下大定:”你说的是!”有问余冼,接下啦该怎么办。余冼给他出了几个主意:第一、趁着科举还没有推行,赶紧往公务员队伍里多塞人;第二、朝堂上要力争,不要让推行科举的提议通过;第三、多多整理科举晋身的人的黑历史,证明这种取士的方法并不科学;第四,做两手准备,如果还是要科举,就要尽量往礼部里塞人,往太学、国子学里塞自己人,控制教育!这样,即使科举选官,选出来的也是和旧族有同样三观的人。

米挚大喜!连连称赞余冼是”智囊”,有说要保举他升职。余冼谦虚地笑了,脸上犹有忧色:”我唯愿朝上皆君子,何敢计较个人得失?”

米挚得了余冼的主意,就开始布置,发了上书活动。果如余冼所料,功臣派里的武将,没一个出来说话的。大周武将的个人文化素质比前朝好一点,也禁止是好那么一点而已,玄衣与昂州老兵普遍经过了扫盲,其他的部队里,依旧是九成九的文盲!高层军官个人素质过硬,一道中层往下,还是文盲居多。高层军官,按照先行的政策,连孙子都有荫职了,也就没觉得有什么迫切改变现状的需要。

是以米挚和李彦等人争执,一个说:利不十,不变法。何况现在利还没有看到,不到两年的光景就出了这么个蛀虫来?另一个就说:做事不能因噎废食,再说了,你能保证举荐上来的就没有问题么?

大佬们吵架,还有一点节制,下面的小弟们就没这么多顾忌了:关系到自己以及子孙后代的经世报负,关系到家族的权势荣辱,怎么能够不激动呢?其实李彦、霍亥、丁号等人也各推荐了许多学生来做官,这些学生里难免有一种”旧族祸国殃民,都是傻缺,天下大乱都怪他们”的想法,以为对方太蠢,除了姓氏,旁的都没有,只要放到统一起跑线上,自己一定能完虐对方!这种心态之下的凝聚力,竟能与旧族数百年形成的荣誉感相抗衡。

都说相骂无好话,哪怕是在朝堂上,骂得急了,开始互相揭短的时候,言语也就粗俗了起来。武官们抱着手,看一群之前嘲笑他们是粗人的是文人骂街。骂着骂着,就演变成了斗殴。旧族子弟最重家族,且以家族为荣。尴尬的是,旧京来的旧族,也就米挚这样退得早的没有黑历史,其他的人家,最黑的无过于”开门揖盗”,凭你是谁,听到死了的父亲、祖父,被人参公鸡说是个不忠的小人,都会坐不住!哪怕你说的是事实,也要neng死你!

这就打上了!武将们两眼发光,如果不是上面坐着一个皇帝,都要喝彩了。势均力敌,这仗看起来很是过瘾!虽然政事堂里,土鳖占据了优势,在朝臣的群体里,还是旧族的人比较多一点。考试上来的土鳖草根战斗力比较高,旧族出身的官员数量占优,一时间大了个旗鼓相当。

颜肃之一张俏脸,黑如锅底他看到战斗已经从后往前波及到九卿那里了,更坑爹的事,那个唐证道也被卷入了战团。唐仪再不靠谱,跟亲伯父也没有仇,唐证道对他还挺够意思的,他不能看着唐证道挨打不是?太子岳父将袖子一卷,手里的牙笏左右开弓。

颜神佑见状,站了起来:”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将他们分开?!殴斗的都记下名字!这是要造反么?!”武将们颇以为憾,眼看着侍卫们一拥而上,将殴斗的官员撕了开来。殿中御史来记名字,整整记了三页纸。

议是议不下去了,只好暂时散会,政事堂跟着颜肃之开小会,讨论怎么处理这两页名单。法不责众,有时候就是因为责了之后没人顶替。颜肃之虽然正值壮年,却没有朱重八的劳模精神,天下人才也少,连太学还没有开课,连个预备役都没有。这种情况让颜肃之更生气了:”都说说吧!要怎么罚!”三页纸,近百人,集体降职?中二帝都觉得不妥了。

李彦道:”不如记档?”

霍亥很恨地道:”你也被记,我也被记,恰似谁都没记!”

颜肃之必要罚,颜神佑打了个哈欠:”那就罚俸好了。一人罚一年的俸禄,正好补贴太学贫寒学子。”

这个主意不错,颜肃之的眉头舒展了一点。又对米挚反对科举之事,产生了深深的厌恶。当面不好说,心里却在想:早晚找个理由让你滚蛋!米挚却一身正气,觉得科举实在是大大地不好,以人品取士通行数百年,也不见有什么不妥之处。纵使以人品取士,如果有出身寒微的人,真的各方面素质过硬,不是也有被举荐的么?天子既然分派了地方官代天牧民,就应该相信地方官,相信他们会为朝廷举才!

君臣交谈数句,真真话不投机。颜肃之头疼地问:”还有何事?没有就散了吧。”

蒋熙当了半天的壁花,此时才慢吞吞地道:”各地秋收陆续结束,刺史将要到京面圣。

颜肃之打起精神,道:”知道了,各刺史未必在京中皆有宅邸,着…户部吧,寻驿馆妥善安置。”然后给都儿子和闺女使了个颜色你们,留一下。

留下来就是商量推广科举的事情,三人已经达成一致,科举势在必行!但是,现在的阻力还是太大。颜肃之嘀咕一声:”怎么我的朝上,还是那么多的旧族?”颜神佑不吭声了,在昂州的时候,她那个保护旧族血脉的建议…也是功劳不小的。哪里想到这些得了她的好处的人,这么的坚定不移,平时好好好,遇到大事一点面子也不给她。

六郎没想那么多,只是建议:”不如改个想法?依旧是科举,确不说是取士,而是为太学取生。”颜神佑眼睛一亮:”这个办法好!有教无类!再于太学生里取士!”六郎真是长大了!

颜肃之也是一脸欣慰,最后还是摇了摇头:”这也是示弱于人,不痛快!你有点气魄好不好?!缩头缩脑的,像什么话?!”老子是皇帝,又不是干祸国殃民的事情,凭什么让步?

六郎有点尴尬,这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了,没有想到他爹觉得不满意。咬咬牙,六郎道:”阿爹,此事急不得!政事堂能过,下面的人未必会真心去做呀!马上打天下,不能马上治天下。儿不是怕事的人,可是此时,不好意气用事的。移风易俗,还需时日。”

颜神佑想了一想,对颜肃之道:”阿爹不妨这样想,纵使科举取士了,也未必要取了便用。”

颜肃之一挑眉:”怎么说?”

意思就是开个中央党校啦!”凡做官,不止是书要读的好,还要会做事。父母师长教做人,谁来教做官?难道要让百姓受苦?不止有德无能是祸害,会考试不会做事的更是祸害!还会让人觉得科举选出来的都是些银样蜡枪头,中看不中用。”

颜肃之的脸色好看了一点,他倒是不吝啬表扬儿子。也许是幼年时的经历使然,他还会对儿子道歉:”是我心焦了,口气不好,你的主意很好,刚才的话不要往心里去。”六郎到底没有中二彻底,挺亲爹跟自己道歉,内心十分惶恐,忙说:”阿爹何出此言?父亲教训…”一语未毕,却听到脚步匆匆。

颜神佑耳朵一动:”好像是老霍,他怎么跑得这么急?”

霍亥能不急么?他是来搬救兵的。李彦和丁号被唐仪堵在政事堂里出不来了,旁人不敢惹唐仪这个神经病,霍亥一看,干脆自己过来吧:”陛下!陛下!唐仪无礼!”颜肃之不以为意地道:”他什么时候正经过?他一旦正经了就要出事儿。等你见得多了,也就见怪不怪啦。”

霍亥被个神经病气了个半死,又遇上这么个不靠谱的皇帝,一口老血喷了出来。转头对六郎道:”殿下,方才政事堂公议,凡参与殴斗之官员罚俸一年,可唐仪他…他、他、他、他,他命人回家取了折三年俸禄的钱帛过来上缴…”

颜肃之道:”这不挺好的么?”

好什么呀?!”他说,交三年的份儿,他去把拳头擦着了唐证道脸的人再打两顿!”

颜肃之&六郎&颜神佑:…

颜神佑道:”还是阿爹亲自去看一看吧。”颜肃之看她行动不便,对她道:”你就不要去凑热闹了,别磕着碰着了。”

”我还要会政事堂理事呢。”

”你是我祖宗!”颜肃之呻的-吟一声,还是带着一儿一女去政事堂了。到了之后,一把搂过唐仪的脖子:”你给我差不多得了啊!以后路上遇到了,打就是了,只要你打得过。”声音很小,唐仪很满意,也变得讲理了:”我哪能那样啊?就是看不惯他们连老头都打,行了,你忙,我回家看我伯父去了。”这就走了,搞得李彦眼睛都看直了,心说,这真是一个神经病啊!他到底跟谁一拨的啊?!

唐仪当然跟颜肃之一拨的,这不过是做做样子,回去探望一会唐证道,就跟米挚搭上了线。他又成了米挚的左上宾,在米挚家里遇到了余冼,又听米挚极力称赞余冼,让他一起保举余冼。唐仪装醉,问道:”他真有这么好?别我荐了他,他又砸了我的招牌!”

米挚赌咒发誓间,就把余冼给卖了:”我怎么会骗你呢?他真的是智慧超群的!他说武人不会站出来支持科举,怎么样?没一个武人站出来吧?”

”他怎么知道的?”

米挚吊了一会儿胃口才讲余冼分析的告诉了唐仪,唐仪将信将疑:”别是只有嘴上功夫吧?”米挚又说了余冼跟赵郎中的事,再次保证,余冼有真材实料。唐仪扣上含糊着,又问:”他真个能成事?”

”我说了不会骗你~”死醉鬼,你倒是答应啊!

唐仪道:”我道如今,富贵已极,若不是伯父受辱,我才不趟你们这趟浑水!你需说实话,他真个有章法?”

米挚道:”这是自然!”他居然把余冼的几条建议都卖给唐仪了。

唐仪笑道:”我知道了!”

卖人者人恒卖之,他转脸把米挚给卖了。都说天真的人最残忍,唐仪当了一回极其没有技术含量的卧底,回来当笑话一样地说给了他病友一家听。六郎对余冼颇为愤怒,道也对岳父有些刮目相看。颜肃之先关心唐仪:”你以后不要再做这样的事情啦,仔细他们骂你。”你悠着点。

唐仪不以为意,颜神佑却想着余冼说的武将对科举没有支持的意愿,深悔自己没有考虑到这一点。她其实早早就有了扶植一个新兴军功地主集团的想法,只是近来事务太多,这个工程有很大,等玄衣等改编、军士及其家眷不入另册之后,就暂时撂开手去了。现在看来,还是要继续的!

三个人个有想法,却都对唐仪主动参与工作提出了表扬。唐仪微有得意,心到:我这也是给颜二帮上忙了,也是给闺女争了脸了。原来,越国夫人近来越发唠叨,总是说他不务正业,太子妃又没有身孕,长此以往,怕东宫要进新人,又会降低太子妃的分数。普通人家,结婚二三年没个娃,那就不是大事儿,如果是普通百姓,还限制纳妾。东宫是国本,信不信一年半载没个喜信儿,大臣都得着急了。

别看颜肃之没妃子,没人敢啰嗦,皇后生了仨儿子呢!

唐仪上了心,就有了现在这一出。他想,两家都不像是福薄的人家,兴许就是机缘未到。拖一拖,总会有好结果的。要是这边庶子出生,那边太子妃有孕,真是哭都晚了!

目前看来,效果不错,唐仪开心地回家了。米挚那里也不管了。米挚也暂时没有催他联名各地刺史陆续进京了!

最先到的是姜云,他回来不是述职,是守孝。当着颜肃之就哭了一场,然后跟颜希仁办了交接,给颜希仁说了不少细节,才携妻儿回家。颜神佑听说之后,跟山璞一同去了趟姜家。看他们一家平安,又见姜云满面倦容,坐不多时就告辞了。临行,阿婉道:”我们路过昂州时,大娘说比我们晚七天启程,我们走得快,我估摸着,她们两口子,不出半月也就到了。”

颜希真还真是半个月后到的,随行除了礼物、贡品、老公、孩子,还有一口棺材。颜神佑亲自到城外迎接。颜希真大惊:”你这个样子,如何能劳累奔波?”

”我又不是纸糊的!”颜神佑嘴上说着,脸上笑意却更深,看山璞与李今说上了话,变命人从颜希真这里接过林大娘的棺木,运往城郊吉地,等待安葬。自己将朝中事,捡要紧的说了。颜希真道:”这里真不如昂州!我在昂州,女学已建了两所了,长安连寒门士子读书做官都容不下。”

”哪里来的女学生?”

”我不是有部曲?你姐夫那里也有些驻军…你怎么了?!”

我是猪!早怎么没想到这个啊?!不打仗了,粗鄙武人也成小地主了,他们的儿女怎么就不能上学了呢?!哪怕长安风气不怎么开放,玄衣那里还是老子做主的!让他们上学!上完了考试!只要我能再活十五年!亲手就能扶植一代种子长成大树了啊!荫职名额终究有限,其余子弟还是要各奔前程的,论推荐,武人比不过旧族!谁说武人不会支持科举的?文武分班,不相统属,不代表武人的子孙会被固定啊!固定继承的只是嫡长!有闺女也可以上嘛虽然比例会很小!

颜神佑有些兴奋。

第298章 助拳的来了

作为一个自认有点远见的穿越者,颜神佑一向以“等你发现了,也已经掉我坑里无力为天了”为荣,一直致力于“有事没事,随手挖个坑,说不定哪天就用到了”。

直到有一天,她发现,自己埋线太多、摊子铺得老大、哪哪儿都要扔点线头、连自己都会忘了线搁哪儿,等到要用的时候都忘了提的时候,才开始反醒老子真是太帅了啊!恨不得再穿过去抱着自己啃两口!

颜希真推了推眼前的雕塑:“你怎么了?”

孕傻期妇女没办法想穿就穿,干脆抱着颜希真MUA~亲了一大口!兴奋地道:“阿姐,你真是太厉害了!”

颜希真不大明白,自己怎么就“厉害”了?用一种看奇葩的眼神看着妹妹:“你被长安的酸丁气疯了?”

颜神佑止不住地笑道:“不是不是,阿姐,你真的很厉害啊。”

颜希真板起脸来:“我厉害在哪里了?”

“女学啊!我们总说,开启民智便可抗衡旧族。如今,万法一理啊。”

颜希真更担心了,生怕妹妹真的傻了,小心地道:“阿婆在昂州的时候,不是倚着善堂,就已经办了女学了么?你…”不会真的傻了吧?

咔吧!颜神佑没傻,下巴都要惊掉了:对哦!阿婆在昂州的时候已经在办女学了!

颜希真伸手摸了摸颜神佑的脑门儿:“咱们还是进城去说吧,我是来叙职的,还得面圣呢。”四下一张望,长安城的风水挺好的呀,她妹到了这里为什么反而有点傻里傻气的呢?

颜神佑也觉得自己有点傻,似乎自从到了长安之后,她就果断切换了模式。主动进入了“保守环境”里,自己把自己给束缚住了。还好,发现及时,颜神佑又元气满满地准备折腾了!她开始琢磨着,科举取士现在要走曲线救国的道路,搞个武举…总是可以的吧?

那一厢,山璞也尽职尽责地将长安最近发生的一些事情对李今说了,李今沉声道:“这些伪君子,就是这般金玉其外,败絮其中!道理说得比谁都顺,做出来的事情比谁都龌龊!米丞相怎地也与这等小人混到一处了?真是有辱门风!”

山璞自己,对旧族的观感也不是一味的钦羡,除了对米挚的评价持保留意见之外,他两个说起这个话题来倒是投机。山璞心道,这位姐夫心中不喜旧族,武力值又不弱,能将他多留在长安些时日就好了许多揭老底儿的话,由别人来说就没有他说出来效果好。

颜希真见颜神佑恢复了状态,招呼道:“先去面圣,回来有多少话说不得?”于是上车的上车,上马的上马。姐妹俩才在车上坐定,颜神佑见颜希真把一双儿女都带了过来方才只顾着大人说话,都没有好好看看他们对颜希真道:“你是带他们走,还是留在东宫读书?”

这两样,各有利弊。颜希真道:“我也拿不定主意呢。好在每年都要回来的,这回还要住上几个月,有的是时间仔细想。又有人过来了?”

当然了,她回来了,颜孝之与柴氏自然要使人相迎的。挑开帘子一看,是她一母同胞的弟弟颜希信。颜希信正在长个儿的时候,颜希真凝神一望:“可比上回又长得高壮了些。”又见面,让孩子叫舅舅。

寒暄毕,颜神佑对颜希信道:“到了宫里,阿婆那里会留饭的,一同过去吧。去跟伯母、婶母、姑母她们说一声,让她们有事没事,都先把今天空下来听信儿。”颜希信一想,也对,小声道:“阿婆近来精神是不如在昂州的时候好了,亏得老太尉…”话到一半,想起晚辈不好说长辈的是非,又咽了回去,“我这便回家。”

他与山璞、李今打了声招呼,李今道:“路上小心,别纵马,叫御史见着了,固然不能将你如何,参一本也不好看。”山璞心道,这姐夫如今倒平和。

车里,颜神佑也是这般说:“姐夫如今看着,戾气少了许多。”

颜希真笑道:“他要还是原本那个样子,我也不好带他过来了。只是他对当初的旧京之乱,依旧耿耿于怀。”

颜神佑道:“他被前朝养在宫中,视如己出,前朝亡了,换了我,也不开心。”

颜希真道:“你没明白我的意思。如今的政事堂里,米挚也还罢了,蒋熙…”

颜神佑撇嘴道:“水至清则无鱼,蒋熙与我舅家还不大一样。”

“他与我们家那个倒有些儿像。明明知道大势已去,留恋的再也回不来,还自己也为大周效力,也知道大周这个样子比前面哪朝哪代都强。可自己却过不了心里那道坎儿。”

颜神佑道:“也是。不说这些讨厌的了,你只管跟我爹说了昂州的事情就好。其余的,咱们慢慢说。见了阿婆,多开导开导。前头楚攸,傻得不像是姓楚的人。亏得太尉是个明白人,如今虽然等闲不出门,却向阿爹说,太学建成了,要让孙子们去读个书。”

颜希真道:“那阿婆心里就不会很难过。”

颜神佑又说起家里颜氏新生了个小儿子,疼得眼珠子似的。看到小儿子,又想起大儿子,又心酸得要命。心情常在开心与苦逼之间无缝链接,搞得窦驰的脑袋快要向古尚书看齐了。

颜希真听颜神佑提起古尚书,便问古贺的事情:“我看了邸报,怎么看怎么觉得…这里面好像有故事。”

颜神佑将眉毛一挑:“哦?”

“你又弄鬼!就赵郎中那个德行?他不醉死在家里,衙里的桌子上生灰长草,全是因为朝廷管得严,让他去盯一个尚书外放做县令的侄子?屯田的数目,户部尽有的,可一旦地方田亩数有变动,地方上不报,他怎么知道的?你没治过地方么?没看出这里面有事儿?那个蒋峦,在旧京的时候就说是旧族之新秀,多少长辈赞他年少有为?他要看不出来,也就别做这大理寺卿了!”

颜神佑笑道:“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这事儿是不大对,要看看蒋家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再者…我也同阿爹讲过,阿爹说…外婆刚去世…再过两年,蒋熙年纪也大了。等他休致了,压一压蒋峦,让他慢慢熬吧,再想入政事堂,可就难了。”

颜希真道:“也是。亲戚间,真是牵不清。皇家…也是要做人的。横竖,他们翻不出天去。”

颜神佑道:“放心吧,他们要真的碍了事儿,说不得,也只好大义灭亲了。辛辛苦苦,死了那么多的人打下来的天下,可不是为了便宜尸位素飨之辈的。”

颜希真道:“那便好。六娘也该长大了吧?她的夫婿,可要好好挑上一挑。”

颜神佑道:“是呢,她年纪又小,我看脾气略有些软和了,再弄出一个四娘来,我能急得上吊了。”

颜希真道:“他们不一样。四婶是个有主意的人,她又在阿婆面前教养,坏不了。你看四娘那样的,有着阿婆与圣人庇佑,还不是过得无知又幸福?听说,她又生了?”

颜神佑道:“说到四娘,还有一桩公案呢。”便将颜静娴前几年所求之事说了出来。

颜希真道:“这倒也是,眼下朝里这群老鬼实在讨厌,说不定什么时候又要将这些拿出来说事儿了。早早定下来,让他们闭嘴。不过,五娘家的小儿子,才生下来没多久,可还康健么?要我说,再多养两年,才好办。可惜了卢慎。”

颜神佑道:“他的运气,总是那么…”

姐妹俩说了一路的话,小朋友们听得似懂非懂的,慢慢地被亲妈和姨妈就这么染黑了。在不久的将来,他们会在曾外婆那里遇到更多已经黑化了的小伙伴,从此走上非人类的不归路。

姐妹俩说着话儿,不多会儿,便到了大明宫。颜神佑道:“你去面圣,我带他们去见阿婆。”

颜希真叮嘱孩子:“听你们姨母的话。”自与李今去见颜肃之。

颜希真与楚氏的感情,更深厚一些,楚氏久未见颜希真的孩子,慈祥度+100,真哄得几个小东西如沐春风。小朋友还在什么都不大懂的年纪,楚氏见他们不哭不闹的,虽然有些紧张,却不叽叽喳喳地说话减压,显然是从小环境熏陶得极好。楚氏这一回笑得就极舒坦了,对姜氏道:“等长庚(霍白)回来,这人可就全齐了。过了这一时,他们就又要离京了,今日先聚一聚,如何?”

姜氏忙欠身道:“阿家说的是,这便吩咐他们去做。再去大郎、四郎都在前面理事,倒也好办。大嫂与阿郁却还在家,我这便使人去请。既然来了客,东宫那里,让他们放半天假吧?”

楚氏道:“也好。一年也就这么一回,就这几天,不上便不上了。”

颜神佑也不插话,等她们说完了,径自逗着小朋友们玩耍。楚氏还说:“你小心些,别累着了。”小孩子虽然懂事,终究不比大人,一个不知深浅,颜神佑这肚子就要受罪。

不多时,人也齐了。颜希真那边也跟颜肃之见完了面,颜肃之就直接带着自家人杀到了兴庆宫。楚氏见了,先不问颜希真辛苦,而是问颜肃之:“福慧是回来述职的,难道不该见一见宰相再过来的么?你就这么将她带了来,仔细御史谏你一谏。”

颜肃之笑道:“阿娘放心,我把丞相们留了下来,一块儿说完了话的。”

【生了这么个儿子来折腾丞相,我真是罪孽深重。】楚氏反醒三秒钟,开口道:“都愣着做什么?坐吧。”

一家人和乐融融。

颜希真见颜神佑拉过一个眉眼很熟的小姑娘,想不起来自己家还有哪个姐妹是这么个年纪的。一看楚氏,想起来了:这不楚攸他孙女儿么?也笑着摸摸她的头:“阿楚在宫里还住得惯么?”一面对颜神佑使眼色:找个人传话给李今,让他今天说话的时候注意一点,别提楚攸什么的。

李今只是跟一群人精在一起的时候显得憨直一点,实则看眼色的本事也不很差。他与唐仪一样,都是在前朝魔幻风后宫里呆过的,当然会晓得些忌讳。从头到尾,楚氏上头坐着呢,当着太后的面儿说她娘家侄儿是乱臣贼子?有这么缺心眼儿的么?

从头到尾,也没有人提什么扫兴的话头。因是给颜希真接风,楚氏还特别关照她。颜神佑对楚攸的孙女儿格外的亲厚,再看八郎,却见八郎正在那儿两眼放空,瞅着宝宝嚼糖渍的果干。

这是颜希真带来的特产,昂州那里偏南,特产丰富,水果种类也多。当地鲜果产量丰富,除了贡上的,一般很少有人贩运到北方卖不大好保存,运输成本高,除了少量权贵、有钱人,一般人买不起大多是做成了果干。

颜希真带来的,又比寻常商贩贩卖的做得更精细,酸酸甜甜、极有嚼头。

姜氏不许小孩子多食,一人就给了一小碟,一共五条,摆作梅花状。好看,不耐吃。几乎所有的小朋友都把自己面前的吃完了,唯宝宝那里…好像怎么也吃不完。

咳咳,作为继承了亲妈狡猾的大公子,他出去拦了个上菜的…

正啃得欢呢,旁边一坨小肉球学着贞子爬了过来,软糯糯地叫道:“哥~我也要吃~”

咔吧!宝宝裂了:“说了我是你外甥,不是你哥啊,不给不给,外婆不许你吃的。你快去那边坐好了啊!不要出卖我!”

“哥~555555…”

MD!宝宝匆匆给他小舅塞了一把,九郎挨着他坐下,不吱声了,开啃。八郎放空的样子引起了六郎的注意,顺着八郎大脸指示的方向一看,抬手就招了个侍女:“去,把他们的果干拿回来,不许多食!他们的保姆呢?看好了他们!”

宝宝:…他三个亲舅,没一个好人!

颜静娴靠着颜神佑坐着,突然发现了什么,正要跟颜神佑说话,见她出神,也望了过去,正看到这一幕,不禁莞尔。轻轻戳一下颜神佑的胳膊:“小孩子一时淘气,也是常有的,你看那边。”一努嘴。

颜神佑看去,只见阿蓉对着闹作一团的小朋友发呆。颜神佑小声道:“他们还年轻呢,不急的。”

颜静娴道:“放在别人身上不急,放到六郎身上,会有人替他急。我看他们小两口也挺好的,看,六郎握着她的手了。怎么…”

“怕是心里看得太重了,反而…”

两人小声交换着意见。

颜希真的回归仿佛一个信号,各地刺史陆续入京述职。霍白比颜希真晚了小半个月,回来之后,兴庆宫照例又开了一回家宴。此后入京刺史继续增多,到了年底总结的时候,颜肃之也越来越忙了。颜神佑却忙中偷闲,好与颜希真等开个小会。

有些话,是得姐妹们独处的时候才好说,有一些,却是需要与霍白、李今等人都通个气儿的。颜神佑受了颜希真的启发,要在长安办女学的事情,大概只能跟山璞说一说,但是奏请武举的事情,却是可以对霍白等人讲的。山璞已经知道她要做的事情,倒是很赞成:“说什么武人粗鄙,读了书,不就成了?我本山夷,如今也是衣冠楚楚了。”

颜神佑底气便足,下了帖子来邀人。不想颜希真到了,李今却没来,颜希真见面就说:“他还是不死心,要去劝说米挚‘不要与伪君子同流合污’呢。早几天约了日子,他今天就说,必要去米家。”

卢慎道:“姐夫也是一片赤诚。”

颜希真没好气地道:“他别俏媚眼做给了瞎子看,我就知足啦,四娘呢?”

卢慎道:“家里母亲病了,她且脱不开身。”他也知道,这样的场合,他媳妇儿既插不进话,也不想多参与。

颜神佑问道:“怎么突然病了?大夫怎么说?若是他们看不好,索性到太医院去请几个人过去看看。”

卢慎道:“天冷了,又有了年纪,大约还是住不大惯这里。”

寒暄毕,霍白便问颜神佑下帖相召有何事要说看那帖子,上面分明写的是有事相商。

颜神佑笑道:“我在想,科举取士,岂能只取文士?如今北边儿也不太平。我看胡主安份不了多久,还是要南侵的,总要有备无患才好。天平虽安,忘战必危。若有愿意投笔从戎的,真个有本事,难道真要让他从大头兵做起?”

霍白道:“也从科举取士一般?”

颜神佑道:“正是,也是分级来取。”

霍白与颜希真对望一眼,都觉得这个主意不错。两人或有意或无意,都意识到了自己的归属不于能够在旧族牒谱里占一个位子,而是在朝堂上争先,在元勋派中站稳。霍白嘲笑道:“只怕旧族要着急了吧?”

颜神佑道:“得了吧,他们已经着急了。”

颜希真道:“原本士卒不归文官去管,御史也管不着他们。我们自在军中选拔,倒是没有问题的。只是…地方上,怕不配合呢。你须得将细则说来,我们再参详参详。”

颜神佑笑道:“天下何处无兵士驻防呢?!我不按郡县来划,按军区,怎么样?”

霍白抚掌道:“大妙。不过…术业有专攻,少有样样专精的,武举,武艺是得要的,兵法韬略比武艺更重要些。一应诗书就要次一等了。”

颜神佑又说了科目设置,果然对诗书律法的要求就没那么严格。

众人又商议一回,颜神佑道:“我再去请教一下大将军,若是成了,便上表。我看应该能成的。”

卢慎想了一想,道:“再往太尉府上走一遭。”

颜神佑道:“是极。”

于是散会。颜神佑第二天往郁陶和楚丰家走了一圈儿,得到了满意的答案。郁陶行伍出行,也是受了不少白眼的。此时虽不欲生事,但是见颜神佑极有干劲,颇有将三五门出身打造成精品的意思,再看科举的流程,再也挑不出一点毛病来的,于是也提笔附议了。

楚丰听了她的话,想了一想,只问了一句:“若有人反对,殿下想好了怎么应对么?”颜神佑道:“自然是据理力争了,文臣,本来就管不着武将。行伍间的风气,也是要整顿整顿了。”楚丰便不再多说,也给署了名。

颜神佑这里一切顺利,颜希真那边,也给她拉了一个帮手回来李今彻底对米挚死心了。

颜希真当天开开心心回家,看到李今一脸被欠钱不还的样子,问了一句:“米丞相怎么说?”

李今就爆发了:“他真是堕落!”

原来,李今推了亲戚聚会,就为了劝说米挚不要执迷不悟,与伪君子们混一块儿。米家的好名声来之不易,别拿名声开玩笑。一世声明,毁在米挚手里。岂料米挚将什么旧京之事抛到了脑后,反而劝李今“往前看”。不要被旧事遮了眼,误了眼前与“非礼之事”做斗争的大业。

李今:…MD!你去死吧!

颜希真听了,冷笑道:“你敬佩的那个好人,已经死了,与废帝埋在一起,如今尸骨都要烂了。你还做梦没醒呢?”

李今将牙咬得咯咯响。颜希真也怕他魔怔了,对他道:“对了,今日二娘邀我们过去,说了一件事儿…”

李今听了武举之事,大加赞同:“文举武举,都比那些个狗屁不通的举荐靠谱!”

李姐夫将袖子一卷,决定给老婆、小姨子助拳。

第二天,颜神佑正式上表,郁陶、楚丰、颜希真、山璞、霍白、颜静娴等人联名。

颜神佑兼着尚书令,她的上书不用过政事堂的,直接就给递了上去!

什么?!文的不行,你们要来武的?还有!武夫读的什么书?这是要戗行吗?大力培养武人,这是要穷兵黩武么?以上,都是表面的想法。真实的想法是:他们什么都能干了,这朝堂还有我们立足之地么?

米挚首先说:“天下初定,当止武偃武,休养生息。奈何又鼓励战事?”

颜希真便说:“胡兵时常窥边,天下虽安,忘战必危。”

米挚应声道:“在德不在险!”

李今应声而出,道:“正是,在德不在险。旧京城墙修得再高,敖仓米粮可支数年,卖主求荣的小人开了城门,便是金城汤池,也是没有用了的。”李今称得上是当世的道德楷模了,对旧主尽忠,死人堆里挖出了虞堃来。为大周尽力,虽然能力不够出众,却实打打的敢打敢拼。想攻击他都没得攻击他家跟颜家一样是土鳖,骂一个就是骂一群。

米挚一张老脸气得通红,怒目而视。李今将脖子一扬:想打架啊?!他领兵的本事只能算是中平,一身的武艺却是不坏的,换了他上场…估计一个能干翻八个。

米挚:…谁把这个王八蛋给弄到朝廷上来的?他怎么比他老婆和小姨子们还讨厌呐?!

第299章 解封的李今

含元殿里一片寂静,李姐夫身姿挺拔得好似一杆标枪,威风凛凛地站在正中央,正对着颜肃之。

颜肃之往常看他是一半顺眼一半不顺眼。哪个皇帝都喜欢忠臣,尤其是别人家的忠臣,特别想拉过来给自己当忠臣。但是呢,如果换老板了,那还叫忠臣?李今的问题特别容易解决前老板死了。可分明报了仇了,李今还是半死不活的!你是不是忘了,你还是颜家女婿,你老婆管我叫叔啊?!颜肃之特别想抽他。

现在再看,就特别地顺眼了!颜肃之口角含笑,看向李今的眼神要多慈祥有多慈祥!琢磨着怎么把这个侄女婿调到京里来,委以重任什么的,掌一部禁军什么的。

李今满腔的斗志,好似被打通了任督二脉,陡然生出一种“我就是该这样”的感慨出来。先前过得实在是太憋屈了!怎么样都是为了完成任务、履行责任,自己的心意反而不重要。如今被米挚一激一气,李姐夫终于确定了自己的人生目标与伪君子们战斗到底!

确定了目标的李姐夫精神抖擞,意气风发,看得人眼都直了。颜神佑僵硬地将脖子转了九十度,去看颜希真:【姐,你给姐夫下蛊了吗?】

颜希真也有点不知所措,李今给他的感觉一向是温吞而平庸的。文不如卢慎、武不如山璞,更不要提霍白这种文武双全的了,只胜在听话爱家,可上述三位,又有哪一个不乖呢?面前的这个李今,却好像被人拿抹布把全身上下的一层灰尘给擦了去,整个人都鲜活了起来。

颜希真手中的牙笏遮住了嘴,瞪大了眼睛看着李今。

李今做了一回焦点,半分不自在也没有,转型适应良好。真个是顾盼神飞!

米挚的感觉就特别糟糕。他完全不知道李今这小子发的什么疯!在他看来,李今是个水平不咋地的布景板,不上不下,有些尴尬的。人又有点呆,其实不足为虑。能拉到自己阵营里,当然更好,那也需要有人筹划,给他分派任务才能发挥其作用。个人战斗力方面,除了四肢发达,没别的优点。李今劝说他的时候,他还觉得李今不懂道理,果然是个头脑简单的家伙。

谁能想到这货突然跟换了个脑子似的呢?果然,沾了颜家边儿的,就难再有正常人了。以李今之顽固,终抵挡不了大势所趋。

李今的语言攻击地图炮了一群人,米挚不在中弹之列,还能再说一句:“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尔等小辈,休要胡搅蛮缠。”

李今理直气壮地反击:“尔是文臣,何预武事?!手伸得太长了吧?你们想做什么?”

颜肃之十分配合地挪了挪龙臀,发出点声音来。

米挚:…米挚快要被气哭了!李今你个王八蛋,你这是在讲理吗?

李今还不肯放过他,火上浇油地道:“旁人流血卖命打下了江山,你们坐享其成还不算,还要排挤功臣吗?”

这一天的早朝,相当的魔幻,昔日的嘴炮流如颜神佑、丰小娘子等悉数闭嘴,就看着以前存在感相当薄弱的李姐夫左右开弓,以酷似叔丈人的无赖,抽得顽固派势力左支右绌。李今的文化水平和他的指挥水平一样,并不出挑,甚至还不如指挥水平的等级,有时候就干脆强词夺理,却又偏让他从犄角旮旯里抠出那么一点道理来。令米挚等人头疼不已。

余冼是真的看不下去了,米挚这货,真是水平不够啊!余洗只得冒着破坏会议秩序的风险出来救场:“既是文武分班,何来排挤之说?丞相所虑者,不过是治平需人才,若开武举,使人弃文从武,有误国事而已。”